28岁那年,湖北人黄博被母亲送进了一所未成年人矫正特训学校。
黄博大学毕业,也有过正常的恋爱和工作,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特殊之处,那就是他每份工作都不会持续太久。在被送进矫正学校前,他辞职在家,有点“躺平”。
说白了,在母亲眼里,他不够阳光。
他拒绝给家人写信。如果母亲想见他,可以在手机上点开一款为幼儿园设计的监控App。画面展开,是湖南岳阳湘阴县一所职业技术学校内部,可以看到体育馆、礼堂、饭堂和操场。
黄博穿着橙色校服,在队列里跳广播体操。
2021年6月前后,操场上的方阵由八九十名学生组成,男女生各两个班。方阵正在迅速膨胀,两个月后再看,它的容量翻了两番,足足有三四百人。
学校官网写道:
给我一份信任,还你一个阳光少年。
1
紧接在黄博之后,来自广东的利利也进入了队列。
她是重点中学的高二学生,总和家人吵架,有时摔东西,闹到邻居报警。她独自在家的一晚,几个陌生人用她父母给的钥匙开门,将她拽下楼,塞进黑色私家车。
同年10月,来自浙江的小琪“二进宫”。她患抑郁症,已经在矫正特训学校里待过三个月。回家后她又开始自残,父亲觉得她还没被治好,学校把这名“反弹生”安排在湖南校区。
安徽男生小安,最能代表方阵里的大多数学员。他的妈妈说,如果打断他玩游戏,小安随时爆发,甚至动手打人。
小安妈妈百度“青少年素质教育学校”,在咨询对话里留下号码。没过多久,她付了学费加路费共五万块,把儿子送到了湖南湘阴。
黄博、利利、小琪、小安先后来到的这个地方,当地人叫它“六中”,因为这里原本是湘阴县六中的校园。2020年,湘阴县教育局把校园租赁给了:
湘阴县中山职业技术学校。
但其实这里真正的作用,是一所青少年行为矫正特训学校,校园里还悄悄地挂着另外一块牌子:
湘学教育集团。
湘学教育集团是一家2020年才成立的公司。它的来历,还是湘阴县教育局的一份公开信息无意中透露出来的,它其实是:
英高特励志教育学校。
说起“英高特”,湘阴人就不陌生了。英高特背后的老板名叫李铮。2012年就成立的英高特特殊教育学校,校区原本在湘阴县岭北镇。
2019年,这所学校发生了两起案件,先是一个教官多次用自来水管殴打学生,涉嫌寻衅滋事罪被刑拘。再是10月,一名男生在校内自杀身亡。
从那之后,“英高特”名声就坏了。
但这并不影响它迅速扩张的步伐,它变身成了湘学教育集团。通过交叠的股东和管理层设计,李铮也隐身了。他对外的正式职位,是湘阴县中山职业技术学校的校长。
目前为止,湘学教育集团旗下至少有六个校区,除了湘阴县的两个校区,其余分布在湖南长沙、湘潭、湖北黄冈、安徽宣城,是特训学校行业规模最大的一家:
年总招生超过2000人。
说起特训学校,最广为人知的就是“豫章书院”。但其实,与湘学教育集团的规模比起来,“豫章书院”不算大。
这些学校普遍是轻资产,以不高的价格租赁下那些位置偏远、被淘汰的学校校园。
李铮瞄准的,是一个空白的庞大市场。工读学校淡出历史舞台后,有重度行为问题、或已有案底的青少年,游离在家庭、学校、执法机关间的空白地带。民办特训学校因此诞生。
民办特训学校通常归属地方教育或民政部门监管,但全方位封闭的管理模式,加上高额利润滋养,又让它们极易演变成隐秘的角落。
如今雨后春笋般的繁荣景象,源于生源结构的逆转。比如黄博所在的校区,仅是网瘾、抑郁、厌学、叛逆、离家出走的学员,加起来能占八成。
过去几年,这个行业又迎来了两个红利期,一次是2021年,一次是现在:
孩子课也不上了,天天关在家里,这样那样的问题都来了。
离职的心理老师季雨晴回忆,大部分学生家庭,都来自四线城市或乡镇。校方给她发出邀约时曾劝她:
不会因为你不来,这些孩子就不存在。
2
青少年特训学校,现在不止做青少年的生意。
比如前段时间上了热搜的河南学校,有一家人曾把媳妇送进去“锻炼”。理由是:
家里经济条件一般,她花钱大手大脚、毫不顾及孩子老公的感受。
广东台山某学校接收过一名投资比特币失败的男子。他掏空家底加杠杆,亏了200万。待到第10个月,男子表示自己已经改造好,可家人说怕他出去,会重蹈覆辙。
“湘阴六中”里,与黄博年纪相仿且同期的,还有位武汉某211大学的毕业生,胆怯自卑,不善言辞。季雨晴告诉我,父母希望改变他的自闭状态,让他适应职场,早点结婚。
还有三十多岁的王腾腾。他患有痴呆癔症,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对刺激反应迟钝,举止像个小孩。家人心甘情愿掏钱续约,期待某种奇迹在此发生。
90后黎畅,大学毕业,养两只猫,疫情期间确诊抑郁,一直服药并接受专业心理咨询。2022年,她自觉好转,但仍未找到工作,而父亲的耐心已被磨尽,借口说找朋友聊事,载她开进同集团另一校区。
黎畅初中时,电视里总播放军事化封闭管理学校的广告,吵架时父母总爱提起。湖南卫视还有档风靡全国的真人秀,让城市里养尊处优的孩子,与在乡村的同龄人对调生活一周。父亲也曾对黎畅说:
真的,我觉得你应该去一下《变形计》。
十年后,当铁门在身后合拢,三个迷彩服男子朝自己走来,回忆夹杂着几年前豫章书院的报道闪过,她突然全都懂了。
在那个挂满锦旗的房间,黎畅被男教官和学生架走,她不断向父亲求救,用能发出的最大音量,尖叫着:你根本不知道这里是什么样的地方!
父亲神色笃定,面带笑容,也对她喊出最后一句话:
你现在也许会恨我,但以后一定会感谢我。
3
2021年春,黄博来时,校长是个喜爱铿锵有力演说的退伍军人。毕业生们描述,他会叫停无休无止的蛙跳深蹲,盛夏让学生进室内锻炼避免暴晒,也曾三令五申禁止体罚。
这位前校长仍然活跃在特训教育领域,我问过他关于黄博的事情:
一个成年人,在父母签字付钱的情况下就能消失,对吗?
尽管黄博年近三十,但校长依然把他叫做孩子。他回忆起“孩子刚到学校的时候,为了出去,把宿舍窗户玻璃砸碎了,抵在自己脖子上要挟教官。后面我去跟他沟通以后,帮助孩子解决了问题。”
校长说黄博这个孩子精神正常,没有危害社会,但想法比较偏激,可能因为有点胖而不自信,又怕累,对工作生活比较迷茫……
至于为什么不放他走:
他爸爸妈妈是监护人,签了合同。
对成年学生的安抚和改造,校长颇有心得,“我们又没打他,又没骂他,对他还是比较尊重了……后面给他找了点事,给其他孩子补文化课,有事干了,他就没有那么多苦恼了,慢慢就稳定了。”
确实,黄博后来放弃挣扎。他意识到,只要不妄想走出校门,年龄与学历优势,能让他过得比普通学生舒坦。训练的强度可以打打折扣,只要他偶尔以“湖大”高材生身份,与来探访的家长交流经验。
进去前,父母总不满他不会为人处世。现在的他念念有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飞越疯人院》原著序言里说:
你可以选择服从,然后获得释放;也可以保持你的骨气,但一直被留在病房里。
4
进来第一天起,16岁的高中女生利利想要记住一切。
从大门外看,这是一座普通的职高,中山职业技术学校。猪肝红的行政楼和教学楼,操场、宿舍、食堂一应俱全,除了封住过道和每扇窗户的铁栏杆,似乎和普通学校没什么区别。
唯一不一样的是,在学校的最深处,还有一座绿色铁皮墙,三四米高,围出了一片独立王国,也有操场、礼堂、宿舍和饭堂。
利利被送进的,就是绿色铁皮围起的围城中。
夏天,学员早上5:40起床,将被子叠成豆腐块。5:50,宿舍楼门口集队去饭堂。早餐吃馒头、白面或白粥。
早餐10分钟后开始“训练”,日复一日,稍息立正踏步走,加上深蹲、蛙跳、兔子跳、鸭子步、俯卧撑、跑圈,有时做匕首操、擒敌拳、手语操《国家》,舞蹈《小苹果》。
11:30吃午饭,回宿舍午休。下午在礼堂上40分钟左右课,心理学或《弟子规》,然后训练继续。晚上的训练到8:30左右,总教官作总结,列队回寝。
训练、吃饭抑或转场,人无时无刻不在队列之中。每半天会有一到两回,学生分批排队到文化楼一楼上洗手间,限时十分钟。利利望着洗手间的小窗出神,那个方形空洞非常狭小,直通绿油油的农田。
手机在进校当晚就被收缴,除了父母,无人知晓她到底在哪。她错过学业水平考试,消失在高三前夕。
很快,这个重点高中的学生总结出了一套生存策略。
首先不要得罪任何人,然后尽量取得喜爱和同情。宿舍里会有未成年人描绘自己的性爱过程,炫耀在酒吧门口拉车门(盗窃)赚过多少,描述殴打别人时对方叫得多惨,这类“风光事迹”。
利利也会痛哭流涕,诉说对女朋友的思念,添油加醋地美化恋爱经历,也能吸引听众。每每物色到身边有人快要“毕业”,她就拜托她们带信出去。
信是一张窄窄的纸条,写着女朋友的电话和简短求助信息。为了躲过搜身,女孩们把它藏在鞋垫底下、内衣可取出的棉垫里、卫生巾与内裤的粘连处,甚至头发里。
几个月过去了,利利不知道讯息是否送达,始终没人来营救她。
5
作为集团的主校区,“湘阴六中”的招生数占到集团半壁江山。
短训学生的学制和学费是三个梯度,6个月35800元,9个月45800元,一年55800元。像黄博和黎畅这样的成年人,每年加收一万元。
当学生们被枯燥的作息和集体生活折磨得受不了时。心理老师会引导他们换个环境:
初中阶段学生可以加钱上文化班,半年一万;
高中生可以去“职高”,三年十万。
学校设置了招生激励。季雨晴告诉我,普通心理老师的工资由两部分组成,底薪四五千,加上学员家长介绍新生入学的提成。
“你必定要向着学校,不然怎么招生?孩子该走的时候,你就得违背心意不让他们离开。”
大学毕业的黄博,后来甚至兼任了文化班的数学物理老师。
普通学生、学生会和助教,分别穿着橙色、白色、迷彩色制服。
学生可以竞选学生会,爬上金字塔中层,就可以带训班级,当然,是无偿的。获得教官认可的学生会成员,更是可以成为助教,助教有权体罚普通学生。
作为老学员,利利很快被火线提拔成助教。趁出入文化楼的机会,她跟黄博搭上了话。她希望准备高考,而黄博答应给她补课,但是这个请求被校方拒绝了。
此前,他们已经拒绝她回家参加学业水平考试的请求:
你就安心在这里好好改造,这些事情父母会处理好的。
父母直接给她办了休学。
6
被子有一股仓库里的味道。
为了折出军绿色豆腐块,学生们习惯把它摊在地面,掐线捋平。被子经年累月吸收消毒水,褪色发硬,如果不想被那粗糙的表面硌到,记得用衣服隔开它。
女生寝室楼共4层,每层两个寝室,每个寝室又分为两部分。起初能睡8人,巅峰时塞进过20个人,下铺近乎脸贴着脸。
每个寝室都会有一名“陪寝”的老师或教官,利利的心理老师睡在她上铺。晚上熄灯后,门外还有人巡逻。
寝室的锁装在门外。晚上八九点学生回到后就被上锁。10点左右,女生部总教官一间间开门查寝,回收清点当晚按人数发放的沐浴露小包装,让所有人站军姿报数,倒数10秒内脱鞋上床盖好被子。
利利很快发现,她寝室的门有点特殊,原先的门锁被卸掉了,留下一个孔。透过这个圆孔,可以窥见楼道。当大家沉沉睡去,她把衣架捏细,穿过圆孔,刚好够得着插销。顶一下,再往右推一推,门就开了。
但她没敢继续。作为助教,她知道哪怕避开楼道里的巡逻,溜到一楼,还会被一道铁门拦住。钥匙由门卫携带。门卫白天绿色大门边的小亭子里,晚上则到处巡逻。
除了门以外,寝室的厕所、左寝和右寝各有一扇窗,只有笔记本电脑那么宽。
作为这个校园改造者之一,那位前校长谈起它时流露出自信。别的特训学校发生过集体逃跑乃至暴动,教官被学生绑起来,而经他调试的安保体系,从未出过这种纰漏。
至少思绪是自由的,飘出了铁窗。利利拼凑起不同逃跑路径和听说过的失败教训。即便翻过“短训”部分的铁皮大门,还是会被困在职高校园。职高同样严密监控学生动向,每天在不同时间点十次人数。
黑暗里,上铺的手机亮了。
7
就是这台手机,锁死了学员与父母的通讯。
通讯按设计好的时间节点单向进行。学生入校前一个半月,只能写家书,表现良好的,可以通过心理老师的手机打电话,每月一次。
前三个月不允许探视,之后如果家长愿意来,需要在工作人员陪同下见面。每隔两个月,学校里会举行拔河丢手绢抢椅子等活动,学校会做成照片视频,发给家长。
利利睡前灌了一整瓶水,就是为了半夜醒来。熬到凌晨三四点,她起身摸到上铺的手机,拔掉充电线,溜去厕所。偷看到的密码成功解锁,但她不能收发验证码,登不上自己的社交账号。不敢联系父母,她用心理老师的抖音账号发私信给同学,请他们告诉班主任。
手指抖动着敲了好些话,无法实时交流,对方看到陌生账号的留言应该会很困惑,可顾不得那么多。她删掉记录,把手机插上电放回上铺。留言叮嘱同学们:
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90后黎畅是个清醒的悲观主义者,进校当天被教官跪压控制住后,她迅速划掉逃跑和求助的可能性,决定扮演一个情绪稳定的人。
绝大部分时间她都演得很好,懂得如何让心理老师和教官获得成就感。宿舍里那群十三四岁的女孩,也大多信任她,会问她怎么化妆,听她讲真正的学校长什么样。
她以礼貌的笑容示人,而精神世界每天都在崩塌,她不知道一个地方竟然能凝集如此高浓度的悲剧。有女孩找她偷偷问起被侵犯怎么办,也有涉毒涉黄的学员说起原生家庭。
因抑郁被送进来的她不能落泪,旁人如果发现她哭,必然会报告教官。
8
半瓶农夫山泉刚被使劲摇晃过,消融了整支香烟残骸,棕黄色液面泛着烟灰。
制作者十分讲究,将未燃烧的烟草切成末,连同烟屁股倒入,瓶内异物裹挟翻涌。一名女生拿着这瓶水走到队列之前。她原来是学生会成员,偷教官的烟被抓,众所周知将面临惩戒。
小琪打着擒敌拳边观看这一幕。女生先灌了一口烟灰水,剧烈咳嗽,看起来想呕,硬生生憋住。从头到尾,没有人灌她,是她主动继续喝,继续咳。在教官注视下,她最终喝光液体,吃掉烟灰渣,留下烟屁股。
阳光猛烈,又是没有新鲜事的一天。
小安妈妈又点开App找她儿子了,她每天都看。监控画面无声,还是透着令人不安之处,她发觉好些孩子走路一瘸一拐。
如果你问毕业生,有谁被体罚过。他会说,所有人,在这里体罚就像喝水一样寻常。他们指的主要还是深蹲、蛙跳、兔子跳、鸭子步和跑圈,只是成百上千次。
教官有时候可能忘了自己也在被注视着,就在监控范围内动手。小安妈妈截图发给学校老师,图片里一个被拎出队伍的男生正在哭泣,她说:
我不希望你们这样对待我的孩子,我觉得他会更加恨我。
那些监控没覆盖的角落——白天无人的宿舍、室内体育场的一角、礼堂舞台布景背后,以及教学楼二楼发泄室——贴满蓝色隔音软垫——才是完美的黑箱。
那位前校长自称致力于将教育过程放在阳光下,硬性规定,第一次打学生罚款2000,第二次直接走人。
现在,“六中”仍然没有7天小黑屋,没有戒尺,没有教鞭,更没有无差别电击,伤害都是无痕的法术伤害:挂飞机、挂坦克、灌芥末……还有一种叫“站通宵”,通常由学生会或助教带着学生执行。
被罚者以军姿通宵站立,持续两到三天,每顿会被喂不多不少的一口米饭加一片菜叶。如果看守的学生让他坐下,就连带受罚。为了让摇摇欲坠的被罚者保持清醒,有的看守学生会强行撑开对方眼睛,往里吹气。
进过发泄室的人不多,小琪的同班同学小鱼,是那里的常客。小鱼有先天性的精神疾病,走路很慢,长相和动作都有异于常人,站在方阵中,她常难以自制地抖动身体,甚至会突然脱离队列朝宿舍或饭堂方向跑去。
在特训学校里,后者的严重程度相当于触犯天条。
像她这样犯了错或不服管的人,会被教官喊出或推攘出列,然后揪着胳膊或腿拖进附近建筑里。站在队伍里的人,头不能扭,只能靠听。
有时会听见喊叫,有时依稀辨得几声闷响。
有时,摄像头也会失去信号。
9
砰。
校领导掰了下话筒,开始算账。
2022年,同时在校学生人数达到五百人。但疫情防控让招揽新生格外困难,平均每招一个学生,要在网络推广投入七到八千元。前一年,“六中”先后招了900人,花了六七百万。
新任校长自己也是毕业生,他下了死命令:心理老师必须让10%以上学生转文化班或职高,不然扣钱。招生老师每人每月必须招5人以上,不然就去当心理老师。
砰。
黄博又在旁观男生们找乐子。夜晚的宿舍,趁教官外出抽烟或洗澡,老学员开始欺负一个他们叫“胖子”的新人。另一个靶子是三十多岁、患痴呆癔症的王鹏鹏。
男生与被欺凌者间没结怨,也谈不上多讨厌对方,要问为什么:
就是觉得这个人,可以打。
黄博不参与也不制止,几个月不能喝酒吃烧烤打游戏还没有手机,他说自己也很压抑。观看原始的肢体冲突成了一种娱乐,他自称像古罗马斗兽场的观众,场内最好打得头破血流。
砰。
利利偷偷联系外界的事情暴露了。走出白天的宿舍,她的脸上多了道指甲划痕,额头隆起个包。
2021年12月母亲探视时,她额头硬块的颜色已经淡了,但仍然明显。
她从小挨爸妈揍,长大后学会打架,在家里跟父母边吵边打,在学校也跟同学动过手。“我当时特别恨她”,利利说,这些伤痕的意味,母亲明明知道,却仍对她说:是你没有做好。
砰。
小琪上铺的漂亮女孩谢佳佳摔了下来。
有精神问题的学员通常个人卫生不太好,其他女生私底下叫她们“阿巴”。谢佳佳受人欺负会还手,但力度仅是轻轻拍对方一下。
这晚查寝,有室友打报告说她打人。那个也曾作为学员接受改造的教官问,多少人被打过。小琪发现,跟谢佳佳没有交集的女生纷纷举手凑热闹。
接下来,谢佳佳被教官扔到地板上,甩了十分钟巴掌。
10
对学校的厌恶与悲伤浑浊不堪,像烟灰水,黎畅将它们全都吞进胃里。三个月后,她的无条件服从获得了奖赏:
一套迷彩服。
学校里很多老师和教官都是毕业生,与黎畅本是同龄人。“如果你换个身份和他们相处,你会感到他们有正常人的共情能力和思想情感。但他们面对学生的时候,就像有另外一个人格。”
像很多“优秀毕业生”一样,她也接到入职邀请,校领导热情地说:
你可以把这里当做你的家。
铁皮墙内朝五晚九的军训日程,黎畅重复了上百遍,利利239遍,小琪322遍,而黄博在校时间长达一整年。
后来的路是他自己选的。其实他算得没有错,进校第四个月,他跟黎畅一样,能提前“毕业”。学校想留住他当老师,他说怕拒绝会继续关几个月,又怕被找家长,于是应了下来。
文化课教师底薪2800,全勤200,每节课25块,一个月约四五千。黄博说,“性价比还挺高”。包吃包住,不必费心备课,没课就在办公室里看剧,午觉可以一觉睡到晚饭时间。
那些学生和我非亲非故,我就拿我的工资。
只要一瓶可乐或一个面包,就能让学生抢着帮洗一周衣服。
咨询师季雨晴把特训学校称为她的伤心之地。2021年她离开了那里,后来就再没有人会喊王腾腾出列吃药。再后来,利利在办公室看到他默默坐在凳子上,过了一会儿,大家发现他大便了。
季雨情说,“通过营造虚假的表象,大多数特训学校,只是让家长获得暂时的内心安宁。孩子的创伤太大,他们被压抑的部分,三年以后会怎样不得而知。宣传都是凤毛麟角,更多的是麻木和倾轧。所以我也很沮丧。”
他们走后,管理体系渐臻完善。几次试图逃跑的事件发生后,寝室夜里不熄灯,学生轮流坐小板凳值夜,每班2到3个小时,到点叫醒下一个人。楼道里,巡逻者定时查值夜的岗。
毕业搜身则从摸摸口袋,演变成掏出鞋垫、倒出行李,甚至要在教官面前换掉所有衣裤。
11
走出高墙,黎畅花了大约一个月,重新找回做人的感觉。遗忘这种感觉只需短短几周。
她重新感受走在大街上的自由,自己想朝哪个方向走,不用征求任何人同意。想什么时候上厕所,也不用打报告。
她默不作声地拟定时间表,先去了省会,再搬到离家很远的大城市,实现经济独立,一点一点减少与家人的联络频率,同时绝不忤逆,对校方也远程维持着客气的表演。
争吵确实消失了。她说,父母亮明手中的红色按钮,将她定点摧毁过一遍,从此核威慑将伴随余生。她继续演得很好,父母应该还没意识到:
自己失去了一个女儿。
大部分毕业生,哪怕未曾被殴打折磨,离开后仍然长存恐惧。福柯描写过新式休养院对精神疾病患者的类似压制:“患者不是通过刑具,而是通过谈话了解恐惧的。这里不仅限制超出界限的自由,而且标出了一个受到赞扬的简单责任范围,在此范围内任何疯癫表现都将受到惩罚……
恐惧不再是监狱大门内的主宰,而是在良心的名义下肆虐。
小琪“毕业”后,一听到尖锐声响就全身发颤,那种频率近似教官吼骂,意味着坏事降临。现在应激反应已经减轻了,她最近在努力学英语。
利利则在准备6月的高考。她2019年上高中,是广东省使用旧版教材的最后一届。所以休学一年出来,考卷内容地覆天翻。为了缓解压力,曾经痛恨二手烟的她,开始一根一根地抽。
之前的同学朋友都上了大学,她还困在高三楼的倒计时里,伴随膝盖和腰部间歇性疼痛,有时一晃神又被拉回特训学校。在里面她用完了一辈子的运动指标,出来后再也没碰过滑板。
她也是少数寻求过官方救济渠道的人。2022年3月3日,利利向湖南省信访局提出,这所学校存在殴打辱骂虐待学生的行为。
次日,湘阴县市场监督管理局受理,移交湘阴县公安局、教育局等部门调查处理。近两个月后,县市监局出具了信访事项意见处理书:
经调查:该辅导中心位于湘阴县中山职业技术学校校区内,该校还加挂了湘学教育集团有限公司牌子,但该公司不能提供相关办学许可证件,县教育局已对其下达了停止办学通知。
至于“殴打辱骂虐待学生的问题”,经公安机关查证,因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暂无法认定。
县教育局给中山职业学校下达终止联合办学的督办函后不久,成串大巴开进学校,“特训”区域的学生们集体转运到其他校区。
利利信访的半年后,小安妈妈将儿子送进了“六中”,过了段时间在视频里看到儿子不对劲,觉得他应该是阳了。
小安被接回家后,立马打了110,向民警指控母亲犯法,竟然将他送去囚禁两个多月。可他身上没伤,拿不出证据。与此同时,“六中”挂上了新牌子:“湖南圣博特训教育集团”。
黄博最终因为跟校领导的矛盾离开,换下橙色校服一年多,现在的他在一家企业做技术员,一份母亲肯定会满意的稳定工作。月薪九千,早八晚九,按部就班。
上下班路上,他见缝插针地给我讲了他的故事。他说,母亲没有工作,听说起初是借钱给他凑的学费,但她被谁讨债,又关他什么事呢。
他匆匆挂断电话,汇入人海。
他们最终都成了阳光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