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运动:现代中国的思想革命》是美国学者周策纵在其博士论文基础上增订而成的,至今仍是关于五四运动研究的最好著作之一。
有趣的是,周策纵在密歇根大学最初报博士论文选题时,他的导师不太赞同这个选题,理由是“一个学生BAO动值得用一篇博士论文去写吗?”
正是为了解决导师这个质疑,周策纵提出了狭义与广义的五四运动的区分,后来也写进了本书的开篇部分。
狭义的五四运动是指1919年5月4日中国学生在北京抗议游行的事件;广义的五四运动则是中国在1917年—1921年间的复杂事件集合,它包括新文化运动、学生运动、罢市罢工、抵制日货,以及新式知识分子所提倡的各种政治和社会改革。这一系列事件由两个因素激发:一是“二十一条”和山东决议案所激起的爱国热情;一是知识分子提倡学习西方,希望依据科学和民主对中国传统重新估值,以建设一个新中国。
五四运动不是一次单纯不变、组织严密的运动,而是由许多观念主导的复杂活动汇合而成,因此,没有任何一个政党或个人有资格宣称,是他一手策动并酿造了五四运动。
如今人们常说五四是爱国运动,此言不假,“爱国”的确是五四运动的基本动力,但“爱国”也是十九世纪下叶以来中国知识人的共同情操,不是五四所独有的特色。而且,五四的爱国,固然有救亡图存的共同体精神,但其底色仍然是个人主义与自由主义的,与集体主义及专制主义的爱国迥异。
那么,五四独有的特色或者说精神是什么?在本书作者看来,五四的真精神不只是单纯的爱国主义,而是民意至上、民权至上和思想觉醒的信念。五四的宗旨不只是要推翻军阀统治,也不只限于外交问题,而是更广泛的社会和思想变革:摧毁旧有的社会、思想和政治的偶像,建立更平等、更自由、更具现代文明特征的社会。
就本质而言,五四运动实际上是新知识分子对统治势力的反叛。新知识分子对传统的思想、制度和习惯,以及地主和官僚的利益举起了义旗。他们的主张得到了市民、工人、商人和实业家们的支持。
在这种社会变革的过程中,民众特别是青年知识分子所产生的思想改变是显著的。传统的伦理原则和教条被粉碎,偶像和权威在运动的冲击面前战战兢兢。尽管后来守旧派尽力维护,但旧传统的声誉已是江河日下,再也无法恢复。对新事物的热情取代了对旧事物的崇拜。新的标准开始形成,知识阶层乃至社会各阶层的人生观、世界观都有了扩大和改变。
中国的新闻舆论界在五四事件后也有了较大进步。五四以后的报刊杂志在技术和内容上都有了很大提高,其数量的迅速增长在中国历史上是空前的,所拥有的读者大幅增加,政府和公众对之也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为重视。
同时,普及教育得以扩大,其他教育改革也开始实行,一般知识分子的生活和学术研究有了显著提高。由于五四运动,学校越来越多地讲授现代知识,工业方面的职业训练开始与民族工业建立起更密切的联系。学生和教员成立大量社团,社会和学术活动显著增加,科学的方法和态度被广泛引入和采用。
伴随思想学术变革的是社会改革。五四之后,传统的家庭制度开始衰落,人们越来越多地要求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中国青年竭力维护他们的人格和在社会中的权利,努力冲破旧的家庭和氏族制度。妇女地位得到提高,开始从传统伦理、社会和政治枷锁中解放出来。
与此同时,五四运动对中国的政治进程也产生影响,它为采用新的政治原则和建立新的政党组织创造了有利条件。自此以后,政党和大众特别是青年知识分子之间建立了更密切的联系,在纲领和政策中也更多地强调社会问题。中国作为一个民族国家的意识得到增强,而军阀主义、专制主义和帝国主义成为广受攻击的目标,遭到公众唾弃。
五四的倾向深入影响了以后几十年中国的思想、社会和政治的发展。五四以后,新知识分子继续要求现代科学与文化,要求一个有效政府以保证多民族国家中各民族的平等,要求个人解放,宣扬民主和独立思考。虽然后来遭到强调“个人服从组织”思潮的阻挡,但其产生的深远影响仍不容低估。五四在人们头脑中所种下的破除偶像的种子不是轻易可以除去的,民主在人们心目中赢得了崇高声誉,自此以后,甚至那些极力反对民主的人也只能采取迂回对抗的手法。
当然,五四运动也有其缺陷。改革者们在对中国旧传统进行批判时,很少有人对之作过公平的或怀有同情心的考察。这使得儒家学说和传统中的许多精华遭到忽视或避而不提。另一方面,新知识分子对于从外国输入的新思想又过于轻信,往往大谈空泛的“主义”而脱离实践。
今天,回顾广义的五四运动,大多数人会说,民主和科学是它留给我们最重要的遗产。然而,正如余英时先生所言,德、赛两先生虽久已入籍,却仍未在中国大地上普遍地安家立业。“科学”在中国主要表现为“科技”,是“艺”而非“道”,为真理而真理的科学精神尚未充分建立;民主的地位则是“尊”而不“亲”。因此,五四其实尚未完成。
在我看来,五四运动最重要的现实遗产,是普通大众积极的政治参与,是对既有权威的反抗,对新事物的渴盼,对个人平等与自由的追求。这才是最值得珍视的五四精神,也是当下仍然亟需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