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6月24日,经微信公众号“情况有点复杂”发出文章“三江源国家公园成坟场,53只国家级保护动物非正常死亡”有关,今天青海玉树州称多县的相关部门就有了回应。
今天上午在电脑前回忆自己在嘉塘草原将近一个月的经历时,意外的收到了称多县森林公安大队才队长的这样一条微信。微信上说,根据相关职能部门要求,我和我的同伴需要接受公安机关的调查,现在依法传唤我到称多县公安局森林警察大队接受调查,希望我配合。
虽然是在微信上这种非正式的私信,但毕竟是公安的要求,生平第一次收到这种传唤,这让我感到有些紧张不安。
因为这个传唤明显和我嘉塘草原数鸟工作有关,所以我第一时间把这条信息信息给这个活动的发起人坚果看。坚果马上联系到律师请教这个事情怎么处理,律师说可以暂时不用回复,于是我就暂时搁置了。
但是我心里马上有了一个疑问,难道收到传唤的不应该是当地电力公司吗?
这一切都源于自己的“嘉塘数鸟人”身份,同时这也是目前来说自己做过的最特殊的一份工作。
我是一个人类学的硕士在读研究生,目前因为论文没有写完并按时提交,所以是研究生延期在读。今年4月份在微信公众号“情况有点复杂”上面看到了“嘉塘数鸟人”工作招募,想到这是一个特别好的机会,一方面,这可以为野生动物的保护出一份力。同时,自己之前没有去青海旅行过,正好也可以欣赏和拍摄三江源自然保护区的各类野生动物和风景。因此就发简历写自荐信到招聘邮箱里。5月中旬,最终从坚果那里获悉自己获得了这份工作,并需要尽快在5月下旬开始进入工作中,于是自己马上着手准备。
5月21日,我和协助我做工作记录和拍摄的伙伴在成都见面汇合。第二天,5月22日在租好车之后,就马上驱车从出发前往位于青海玉树藏族自治州称多县珍秦镇的嘉塘草原。
经过一千公里的行程,海拔从五百米的成都平原,提升到了海拔四千二百米的嘉塘草原。从318和317国道开过去,气候一路从温暖、湿润和阴雨天气的盆地气候渐渐过渡成干燥大风、紫外线强烈的高原气候。路边的植被也渐渐从高大的阔叶林慢慢变矮,到了嘉塘草原之后,暖湿气流还未到达嘉塘草原,因此草原上还都是光秃秃的黄色,绿色草甸还未生长出来。车开到青藏高原上之后,就能到处看到高原鼠兔已经活泼地在草坡上和地表以下连绵不绝的鼠洞中窜来窜去。它们处于高原食物链的下游,包括藏狐和各类猛禽在哪的许多野生动物都以高原鼠兔为食。
我因为是开车慢慢从低海拔爬升到高海拔,留给身体充分的缓冲适应时间,所以身体并没有出现高原反应,只是到了夜晚睡前感觉有些氧气不足,呼吸有些急促。而同伴在经过几天之后,也渐渐从头疼开始适应高原气候。
5月24日当天到达嘉塘草原,经过朋友的介绍,在珍秦二村的藏民家中租赁到房子并签订一个月的租约。因为日常饮食上可能并不适应藏民的饮食,当地也并没有一日三餐的概念,而房东家也劝我们自行做饭会吃的习惯点。于是我们在距离30公里外的珍秦镇和50公里外的称多县成置办了煤气炉灶,并在卖店里买了米、挂面、方便面和鸡蛋等主食,这些即可维持日常饮食需要。
吃住解决的同时,数鸟工作在5月24日到达嘉塘草原当天就开始了。
嘉塘草原是玉树州两大草原之一,在玉树州府所在地玉树市以北八十五公里左右,另一大草原巴塘草原位于巴塘乡,在玉树市以南二十公里。嘉塘草原是一个东西长、南北窄的草原,雅砻江上游河段扎曲河从巴颜喀拉山下向南流到嘉塘草原,东西向贯穿整个草原,在草原最东侧流经甘孜州的呷衣乡之后,继续转向东南方向流去。在交通上,对数鸟人工作便利的是,巴塘草原上有一条交通环线串联起草原上各个聚落、寺庙等地,环线主路大约100公里。其中214国道和西丽高速在嘉塘草原西侧南北贯穿二十公里,是草原南侧各个村落到达珍秦镇、称多县以及其七百公里外的西宁的必经之地。
而按照预先的设定,数鸟人的工作就是每天一边开车,一边用相机拍摄记录看到的各种各样的鸟类以及其他野生动物,然后发布到抖音、微博和小红书等社交媒体上。
在这方面,嘉塘草原从来不乏给人惊喜。在从色须镇前往嘉塘草原的路上,即发现了成群的黑颈鹤。
藏原羚、藏狐、土拨鼠,这些野生动物也会在草原上时不时突然出现在你的视野里。
山坡上成群的藏原羚
土拨鼠
藏狐在草原上猎食高原鼠兔
高山兀鹫成群的出现,低空盘旋或落地觅食,聚集在一起啄食着草原上动物骨架残余的腐肉,最近的时候距离它们只有几米远。
在扎曲河的水边,赤麻鸭单独但更多地成双结对的出现,有时还跟着一群小鸭子。偶尔可以看到一两只牛背鹭,而斑头雁的在河边的出现则更频繁。
赤麻鸭
赤麻鸭
赤麻鸭和ta的孩子们
斑头雁
此外常常看到麻雀在村庄上空四处掠过,白腰雪雀仔草原上追赶着高原属兔玩耍。大朱雀、拟大朱雀、角百灵等等雀类的偶尔也出现总能吸引到我们的视线。
拟大朱雀
地山雀
白腰雪雀
在草原上最能够抓人眼球的鸟类非各类猛禽莫属了,则是再常见不过。他们有时草原上空飞翔或者高空盘旋,或者栖息在鸟巢中。
纵纹腹小鸮,即一种体型较小的猫头鹰
一窝猎隼
猛禽和幼鸟
但是很多时候看到它们,则是它们站在电线杆的顶端或者电线上。看到这些,是不是会担心这些电线杆如果漏电的话,那么对这些鸟类则是致命的威胁。
除了以上这些,因为在数鸟工作介绍中事先有说明,数鸟人极有可能会在电线杆下面发现死掉的猛禽。因此我和同伴在这方面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准备随时面对进入视野中的死亡猛禽的尸体。
但当真的要面对这些尸体时,先是迎面而来的讶异,接着是深入肺腑的五味杂陈。
5月24日第一天到达嘉塘草原,即在所居住的村边上发现了第一只死去的猛禽。巧合的是,这只猛禽的尸体正好发现在“蚂蚁森林嘉塘保护地”标识牌的后面。
第一次见到死去的猛禽。从尺寸和毛色来判断是一只草原雕。双翼是张开的,风不断吹拂着,翅膀的羽毛随着风摆动,横亘在草原上,但是它永远也不会飞起来了。这只草原雕的尾部有烧灼痕迹,但是当时并未发现它的尾部,同时腿部也是断掉的,爪子也已经消失不见。
它的尾巴是3天之后才发现的。5月27日,在这只鸟的尸体附近搜索时,发现了一只尾巴,尾巴的顶端也有烧灼的痕迹,正好和这只尸体的上班部分匹配在一起。而这只尸体正好是位于配电线的下方,因此判断是电网漏电,电流直接将这只草原雕从尾部和腿部截断。
没想到第一只死亡的猛禽在来到嘉塘草原的第一天就这么突兀的出现了,突兀到我面对着这样一具尸体如此赤裸裸地坚硬地直白地横亘在我面前,我除了给它拍照记录它的死亡本身,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这件事。
而且它的存在如此的明显,就在“嘉塘公益保护地”标识牌的后面,但凡有人在这里停留一下,也能够轻易发现。而如果发现的人知道这是一只猛禽,也知道猛禽是国际重点保护野生动物。那么为什么任由这样的一具猛禽的尸体在这里躺着而不采取任何行为呢?向森林公安报警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为什么没有人这么做呢?是一只国家保护动物的意外死亡这件事本身不够重要吗?还是动物的死亡在藏地的草原上如此之自然和常见、以至于一只死亡的猛禽并不值得比其他死物更重视一些吗?
带着这些疑问,我继续着自己的数鸟工作。
我在公路附近的电线杆下面发或附近现了第二只、三只、四只、五只、第十只死亡猛禽的尸体,甚至第六次是一次性在电线杆下面发现五只集中死在一起的尸体。这些越发加重了我初始的疑问。
这些属于国家重点保护动物的鸟类的死亡,而且是密集地死在电线杆下面,不是死在草原上,不是死在山上。这作为一种事实,到底没有被看到?还是说,在一些人眼中,和一些东西相比,它们的死根本上不重要?
难道真的不重要吗?如果不重要,那么“国 家 重 点 保 护 野 生 动 物”,这几个字,我们如此正式地强调,我们如此地重视生态文明,我们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呢?
这些猛禽,
它们的死亡不够明显吗?
它们死在电线杆下,这件事本身不够重要吗?
在和坚果兄弟商议之后,我们认为作为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的猛禽的死亡,是一件事值得所有人重视的事。但是这些尸体目前这样的状态来看,它确实没有引起它们应该得到的重视。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想了想,决定要做点什么。
因为和坚果暂定数鸟人工作是一个月的时间。因此决定看看这一个月内究竟会发现多少只死鸟。并且同时决定将发现的死鸟集中在嘉塘草原的某一个地方,看看最终会发现有多少只死鸟,然后将这些死鸟的状况最终公开出来,并向相关部门告知这一情况。
于是每发现一只死鸟,就用照片和视频记录下来发现这只死鸟的时间、地点、具体的地理坐标和附近的地理标识。然后将其放置在一个山坡和河谷之间一片风景很好的坡地上。
如果这些尸体被发现,我想它们也不会被打扰。或许将它们放置在这里,也可以算作独属于这些鸟类的一种“风葬”。
然而,收集死亡鸟类的尸体确实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不少死亡鸟类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并且尸体内已经生长了蛆虫。即使戴着两层口罩,也仍然能够闻到尸体的腐臭味,以至于有几次忍不住干呕。
不知道这个味道算不算做这具本应该飞翔的肉身最后的抗议和倔强。为了完成这样一份工作,我不能够忽略这个味道给我带来的不适和本能的抵制,但同时也很矛盾地试图不在意这个味道,把尸体收集在一起要紧。于是尸体集中地越来越多,10只,20只,30只……一直到6月12日,来到嘉塘草原将近20天,已经发现了大约50只死去的鸟类。
由于收到通知,6月9日开始至6月2哦日,嘉塘草原所在的称多县要连续停电。所以为了用电方便,我们开车去了玉树市区,并在玉树市区待到6月18日离开。
因为玉树靠近巴塘草原,所以我们开车在巴塘草原转了两天。令我感到奇怪的事,嘉塘草原上看的猛禽比嘉塘草原少很多。猜测这或许和巴塘草原上的高原属兔数量有关,因为巴塘草原上鼠兔数量比嘉塘草原上的数量肉眼可见的少很多,因此以鼠兔为食的猛禽数量也相应地少很多。
然而,我们仍然在巴塘草原发现了两只死亡的猛禽,包括一只白尾海雕和一只大鵟,不出意外地,这两只也发现在电线杆下。
在从巴塘草原回到嘉塘草原,我们也把这两只死亡猛禽的尸体带回到嘉塘草原,和其他死亡猛禽的尸体集中放在一起。
18号回到嘉塘草原的当天,我们忽然发现草原上恢复了电力供应,以为是供电正常了,于是感到欣喜。但,这对于猛禽来说,或许并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因为当天正是风雨天气。我们驱车出门,没有走多远,就发现了一只猛禽的尸体。
不意外地,这只又是发现在公路边电线杆下。而这只猛禽,就在这几天连续停电中间短暂的恢复电力供应的半天,就不幸殒命了。它的身体还没开始腐烂,羽毛仍然非常明亮丰满柔顺。这是发现的第54只死亡的鸟类,也是第52只死亡的猛禽。
于是恢复供电这件事,让人心情就更加复杂起来。
关于停电,后来和朋友聊起来。我从城市里到草原上来,带着早已谙熟的城市生活的肉身经验,以及被这样的生活经验长期塑造的体感,忽然遭遇到停电,一切设备都失灵,于是自己习惯的生活方式和节奏就完全陷入停滞。
草原上晚九点天黑以后,在房间内,面对一盏并不很亮的油灯,除了发呆或睡觉,其他什么都不能做。第一天停电的夜晚让我感到焦虑,第二天和第三天,想到在通电前的草原,牧民们也是这样的生活,依顺着日出日落而作而息。鸟儿们也是白天飞翔,夜晚栖息,自己的焦虑便少了很多。
草原停电的晚上,住家的藏民大哥给端过来房间照明的油灯
但也在思考电力和猛禽的栖息的冲突这件事。电力的供应确实给草原的牧民们村民们提供了生活的诸种方便,如果没有电,我肯定会持续焦虑。但是电网的铺设同样给鸟类的生存栖息带来很大的威胁?
但这一定是非此即彼的关系吗?为什么一定要做这样的抉择?
一只又一只猛禽在自由地飞翔和栖息,并不知死亡何时到来,但却意外地殒命于电线杆下,这才能够,或者,这还没能够引起我们人类的重视?关于这些尸体,我们原本计划的一个想法是,因为这是在藏地,而在嘉塘草原上一共有至少5个寺庙,包括群则寺、秀玛寺、色须阿尼寺等等,这些鸟类本属于这片高原上,那么他们意外死亡于电线杆下,如果生命有灵,那么一定不得安息。所以我们不如请寺庙的高僧为这些死亡鸟类举行一场超度仪式,是对这些生命安息的祝愿,也符合藏族对生命自然轮回的观念。
这一超度仪式的计划最终没有顺利成行。
我们租的车在6月22日到期。临近租期的结尾,但是项目执行尚未完毕,但是忽然发现续租价格每天在四百多,因此我们打算先驱车回成都把车还掉,然后再换车回来草原再执行数鸟、以及给死亡鸟类做超度仪式的计划。
但在6月20日晚,称多县森林公安忽然来到我的住处查问死鸟一事。有人发给公安一段视频,视频内容是在远处拍到的我放置死鸟的情形。我知道,项目大概到此结束了。
称多县森林公安当晚盘问了我和我的伙伴把死亡鸟类集中在一起整件事的原因种种,我也将自己的做法想法交待出来。按照其要求,次日,我随同森林公安一起,把这些集中的鸟类转交给称多县林草局。
在两个部门的人员来之前,我和同伴再次来到集中放鸟的地方,同时也把当天发现的第55只死鸟,也是第53只猛禽,带到这个地方,再把捡到的这些死鸟重新放在地上清点一遍,确认最终数量。当然,把它们分别陈列在草地上,仍然避免不了很多次干呕。
这里面有发现的最大只的一只雕,一只翼展超过我的臂展的雕,一只称其翅膀非常霸气的飞翔起来可直冲云霄的雕,它的双腿是断掉的,在殒命之前,不知它是否知道自己的生命是如何结束的?
也有不少只肢体已经被分解后零散的器官,或是一条爪子、或是一只翅膀。他们本是草原捕猎的利爪,和御风击长空的展翅,但意外身首异处。
这些尸体于6月21日转交至称多县森林公安和林草局负责人。森林公安才队长说会针对这些尸体交给专业的人做进一步鉴定。希望相关部门可以针对这五十多只,或许还有更多我没有发现的猛禽的死亡及其背后的原因,采取进一步的措施。
愿它们安息。
愿它们飞翔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