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难当
王三的桥被拆那天,他还被拘在看守所里。后来的事他是听人说起的——大约是被拘留的第三天,拆桥的最后期限到了,他哥雇了铲车、小型挖掘机。挖机吊臂一挥,河边轰隆隆地响,他花了好几天修出来的浮桥全没了,拆出来的废铁被当成破烂拉走。
他后来拖着残疾的左腿回到过河边,找不见一丁点自己劳动过的痕迹。
王三是在河边被带走的,那会他正看管浮桥,一辆警车开过来。刑事判决书显示,2018年1月12日,因为私搭浮桥,涉嫌犯寻衅滋事罪,他被吉林省洮南市公安局刑事拘留,最终被判刑6个月,缓刑6个月。
这件事就像扬进河里的一把沙子,没有激起太大涟漪。村里一些人甚至不太清楚,王三曾经被拘留过。但他消沉了好些天,似乎也是因为受了刺激,说如今脑袋总稀里糊涂记不住事。明明是“做好事”,他不明白怎么闹到被判刑,“一辈子的污点,给我整得多窝囊。”提起儿子,他更是神情内疚,“原本想当兵,就给我这事闹得当不了。”
五年后,20多公里外的振林村,“黄德义私搭浮桥,一家18人获刑”的新闻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这又勾起了他的伤心事。有时刷短视频,他会和妻子感叹,我和这人经历真像。
2019年2月,52岁的黄德义同样因为涉嫌犯寻衅滋事罪被拘留。12月,洮南市法院作出一审判决,认定黄德义和其他人员从2005年到2018年私搭浮桥,拦截过往车辆收费。黄德义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缓刑两年。黄德义向法院提出申诉,被驳回。他的语气很愤怒,“我在河对岸有90亩耕地,我儿子天天往返不方便,我建了这桥,后来村里人都用上了。为老百姓解决实际困难,你说这事怎么能算犯罪?”
黄德义家早期的浮桥 图片来源网络
和黄德义一样,王三说起初建桥是因为自己在河对岸有几亩地,没有桥,来回伺候土地得绕上几十里,建桥是为自己方便,“也来回方便老百姓。你说要知道违法咱能建这玩意儿吗?”
王三59岁,身材瘦小,皮肤是长年在外劳作晒出的黝黑颜色。他年轻时得了骨髓炎,家里穷,没能及时医治,左腿从此瘸了。他有几亩地,但因为身体原因干不了多少农活。村里人说,过去干活大家会搭伙,王三曾经跟着去装草捆,“装了两天,人家装两捆,他连一捆也装不上,没人跟他一伙,咋搭伙?”
王三所在的白虎店村,靠近吉林省洮南市的另一条主要河流蛟流河。建桥之前,王三以拾荒为生,汛期到来时,他也会在河上摆渡,架一条铁船,将绳索固定在河岸,手拽绳索将船拉到河岸,“有人瞅你这边辛苦,就给扔点(钱)。”
因为常在河边活动,王三有点含糊地说起,他听到过附近好几个村子,有人在河上搭了桥,向过往的人和车收一点过桥费,那是2015年。他拿出所有积蓄,又向家里的兄弟、亲戚借了好几万,最后筹出7万元,买来砂石、水泥管,在蛟流河上建起一座浮桥。王三强调,“也没咋收费,就有人给个三块五块的。”
村里人没太在意,“桥也好船也好,不都是给老百姓方便。人出那么多钱,你花几块钱是合适的。没这桥,过河多不方便啊,得绕老远。”
位于吉林省东南部的洮南市境内,有两条主要河流,除了蛟流河,另一条就是最近新闻事件主人公黄德义搭桥的洮儿河。两条河流两侧分布着约13个乡(镇),67个行政村。其中,洮儿河是嫩江右岸的最大支流,在洮南境内的长度约110千米,流域面积广阔。但洮儿河在洮南市只有3座官方修建的桥梁。
黄德义修建浮桥的振林村里,不少村民提到,他们在河东对岸有田地,还有人是从河东嫁过来的,或是娶了对岸的媳妇,常常需要过河探望亲人。“有桥你直线距离就5分钟,没桥就得绕二三十公里,最少多花一两个点(小时)。”
早些年河道干涸,两岸村民还能直接走过去,如今雨水增多,河流涨潮,早没法走了。冬天河面结冰,很多人图省事从冰上过,但冰面不结实,有次村民骑着摩托过河,“咔嚓一下裂老大缝”,好在他反应及时,游了几步爬上岸,摩托车却是沉到河底,至今没捞上来。
河上的摆渡船能解决一部分需求,但秋收后想运送大批粮食,或是有小汽车过河,一条渡船不顶用。“你有个桥省多少事啊!”类似的感叹像地里连片的水稻,生长在河岸各个村落。
搭桥的人
洮儿河上曾经不缺桥。
黄德义说,他听到过水利部门统计,河上大约存在过26座浮桥。他亲自走访过的浮桥有六七座。福顺镇中心村的孙胖子说得蛮肯定,“少说也有十来座。”还有不只一位村民,能清楚数出周围两三个村庄搭建的浮桥。
一波可以确认的建桥热潮出现在2015年前后。黄德义自称,家里世代都是摆渡人,“老百姓过个河就是俺家任务。”最早在2005年,黄德义搭建了铁皮船浮桥,2014年改造浮桥,和亲戚花了13万元,焊接了13条铁皮船,在船顶铺上钢管,再铺好木板,成了一条可供货车通过的大桥。
振林村70岁村民老贾的屋子离河道近,“那会每天周围几个村的车,排着队走咱这桥,一辆接一辆。”
在那之后,2015年,32岁的中心村村民孙胖子和几个朋友在酒桌上聊起其他村子搭建的浮桥。几个人后来凑了20多万,孙胖子主导,在中心村建起一座横跨河面70米的浮桥。孙胖子说,桥上能“走100吨的货车”。
一些接近荒废的村子也架起了浮桥。庆太村半拉山屯里,60岁的冯老太说,1998年的特大洪水冲毁了村落,后来政府安置村民,在屯子西边建了新村,大部分人都搬过去了,只剩下9户残疾的,年老的,不愿挪窝的村民。但半拉山屯对岸还有个大村子,“得有三四百户,1000多人。”
裁判文书网公开的一份判决书显示,2015年,在半拉山屯船口处,有两人开着白色越野车路过,看守桥梁的周某某向他们索要过桥费。三个人因此发生口角,周某某拿起铁耙子,打伤了其中一位过路人的头部。
冯老太没留意河边的这起争执。她倒是看到过前几年屯里来了一队人,“他们不让摆桥,完了就扒拉扒拉,铁管子拽上来了,完了就在河边那嘎(开)的,嘎完了人家来收破烂,就全拉走了。现在没了,早没了。”
洮儿河半拉山屯河段,有人曾因为收过桥费发生口角。图/李晓芳
洮南市水利局水政监察大队负责人董军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确认,洮儿河上的浮桥数量在2016年左右达到顶峰,总共有7座。从2007年起,洮儿河上共拆除非法建桥11座。
修桥的人无一例外都受到了处罚,要么交了罚款,要么像黄德义和王三一样,除了罚款,还被判寻衅滋事罪。
但回到村里,这些人得到了大部分村民的理解和支持。黄德义承认,自己确实收钱了,“古时候的艄公都得挣点钱,我们国家现在有免费的职业吗?”他也强调,自己从未强制收费,“过桥的人都是愿意给就扔点,不愿意拉倒,也没说不让过。”许多村民验证了这个说法。
建桥前,中心村的孙胖子就被村里人评价为“做人讲究”,“特别热心,家里办个升学宴,红白喜事啥的,不用你说,他已经主动过来张罗了。”他有人脉,混得开,农闲时所有人搁家里炕上唠嗑,“他会经常去村里中队上,跟他们待一块。”孙胖子也是村里最早买小汽车的那一波人,邻居说,“每次有事去远点的地儿,啥话不说,直接开车把你送过去。”
而修桥,更是好事一件,“大家都用这桥,方便。那人家投了二十几万,你不能光让人出力,那他不得收点回来?”孙胖子家附近的几户邻居更是满意,“我们和他住得近的,过桥都不用给钱。”
即便是瘸了腿,在农村并不算一个合格劳动力的王三,也因为修桥得到不少尊重。白虎店村民认为,王三当初借遍了熟悉的亲戚,凑了7万块修桥是有魄力和头脑的,“其他人也不一定敢这么干。”
或许是因为有村民的支持,无论是黄德义、孙胖子还是王三,他们现在都称,修桥是做好事,方便老百姓,自己并不贪图浮桥带来的利益。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同他们的说法。举报黄德义私搭浮桥的就是同村的一位李姓男子,李先生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他几次过桥,都看到桥上有许多人通行,“收入远远不止他说的几万块,多的时候一天上千。”
孙胖子建好桥没俩月,也遭到村民在洮南市政府网站举报,称孙胖子在没得到任何部门评估和批准的情况下,私自建桥,“通车伊始,每天敛财达2000余元”。
水利局很快到中心村调查核实,最后要求孙胖子拆除桥梁,并处罚款。
生意和人情
“这玩意儿你要说不挣钱是假的,那都是暴利。”站在村口的十字路旁,福顺镇德胜村的卡车司机张立宏这样说道。
46岁的张立宏常在农闲时开着货车到各个乡镇,采购木头,再倒手给收购商。他开车走过好几条河上的浮桥,桥上几乎都有一条铁链拴着,“交了钱就给你拉开。”桥头会有一个小小的简易房间,看桥的人就猫在里面。有一次他看到放在房间桌上的钱盒子,“唉呀妈真挣钱,满的一箱,多大面值的都有。”
前几年,他村子里也有一个人在河上搭桥,花10来万买了大铁板,在河边焊上,“这桥搁那旮瘩得有一个来月。”水利局很快巡查过来,要求三天之内拆除。那人舍不得,还是水利局直接喊来挖掘机和大板车,三两下拆完,拉到废品回收站。“他损失也不算惨重,”张立宏说,“他建桥那道能走车,一辆车收二三十,重的货车还得加钱。”
长期过桥,张立宏也养成了一个习惯,他不抽烟,但会在车上常备一条烟,“碰见好说话的就递两根烟过去,有时候过桥费就免了。一次省下来20(元),一年也省不少钱。”
搭在洮儿河上的民间浮桥都没有明确收费标准,有些是三块,有些是十块,而且因为时间距离较远,村民交费以现金为主,浮桥给修桥人带来的具体收入没人能说得清。
王三说从2015年建桥,到2018年浮桥被拆,“三年时间就挣了几千块钱。”其中有两年,他还因“未经批准私自建桥”,两次被水利局罚款,交了2万元。2018年王三被拘留后,公诉机关曾指控,他向过路行人和来往车辆收取费用,共计16万元。
王三反驳了这个说法。后来法院判定,能证实的王三收取的过路费是3000元。
蛟流河,王三过去搭建的浮桥就在两根树枝之间。图/李晓芳
黄德义一案里,刑事判决书指出黄德义,“拦截过往车辆收取过桥费、过路费总计52950元。”其中被收费最多的是在村里开小超市的老板,常常要过河,前往位于对岸的白城市进货,他总计被收取了2万多元。
而当年一位参与办案的民警在接受央广网采访时说,“根据黄德义儿子的证言,在架桥期间,他们家应该收了30万元。”黄德义的浮桥曾经被三次处以罚款,总计3万元。黄德义的桥之前总是拆完拉走了,过一段时间又搭起来。洮南市水利局监察大队负责人董军在媒体采访中推测,黄德义反复拆桥再搭桥,“可能还是他在建的过程中,收费的数额要比罚款的数额大。”
舆论开始发酵后,河对岸的安全村村支书谷天福站出来指责黄德义,为了让车辆行人走他的桥,将河道可通行的地方挖断。安全村也有村民证实这一说法,“黄老四(黄德义)这事确实办得不咋对劲。”但不论是谷天福,还是安全村村民,都没有亲眼看到黄德义挖断河道。黄德义也否认了这一指控。
居住在安全村的黄国强和陈丽是一对夫妻,陈丽的娘家在河对岸,过去她常常走黄德义搭建的浮桥。夫妻俩说,黄德义以前和安全村走得蛮近。陈丽记得,黄德义在98年之后就到安全村买了近十垧地,“加上他在自己村里的地,少说有20垧。那会儿花1万多就能买断一块开荒地,一垧地承包出去,按收成比例付钱,一年最少赚几千块。”
黄国强和陈丽曾经也需要在春天频繁过河耕种,“有桥就五分钟的事,后来桥拆了就麻烦,也不敢蹚水,骑个三轮一来一回又怕电不够,只能走路,得多花一两个点(小时),多烦人呐!”
洮儿河振林村河段。图/李晓芳
不过两年前,他们的地被水淹了。黄德义的其中一块地在他们上游。河水涨上来时,黄德义挖沟渠引水,水全灌到了他们田里。
陈丽如今说起来,还有点埋怨,她认为自己的田地被冲毁有黄德义的部分责任。“但田归田,桥归桥,他搭桥确实是个好事,要不然我河东上我妈家得100多里地。花5块钱能省的事,大伙都愿意掏这钱啊对吧?”
他们见过桥上有专门称重的磅秤,“大车一般收20(元),有收粮车就称重,多要个二三十。”夫妻俩也理解,“大车重啊,一上去那桥压力也大,弄坏了他不还得掏钱修。”
不只一位村民提到,浮桥便利了他们的出行,而且并不强制收费,“自己村的人有就给,不给也能过。主要是收外村的过桥费。”
黄国强说,有两年时间,他们一家人过河都不需要交钱。因为有一年夏天洮儿河发大水,冲毁了浮桥,他做过一些焊接活,被黄德义找去修桥,“修了两三天,给铁板重新加固,木板再铺上。”这算是义务帮忙,也没结工钱,但下次他骑着三轮送妻子过河时,桥上的人直接放行了。
“就是有一回,他有点太过分了。”陈丽补充,那次她过河看老母亲,怀里捧了个大西瓜。她在岸边一摸兜,发现穿错裤子了,这兜里没钱,“我寻思走过这么多回了,就让我过去得了。”那天看桥的人是黄德义的嫂子,打量了她一下,说可以把西瓜留下抵过桥费。
“我心里头真有点不痛快了,我就一空心人,也不是车,还真就把我这西瓜给要去了。”陈丽也只好留下西瓜,才顺利过河。但她觉得,那天要是黄德义在桥上,绝对不会扣下西瓜,“黄老四干不出这事。所以我说这桥出事,可能还是有他这些亲戚的问题,不知道啥时候就得罪人。”
“合情合理但不合法”
接连下了几天雨,洮儿河河水上涨,漫至全是杂草的河滩。村庄道路泥泞,一拨又一拨外来访客踩着软泥和积水,冲到这座东北小村庄,再一个接一个地被领着来到洮儿河河畔,经由描述凭空想象那已经拆除的浮桥。有人站在自家苞米地前纳闷,河上的浮桥四五年前早拆没了,“为啥这事还这么多人关注?”
岸边的村民客观上一直有过桥的需求。洮儿河上的人们记得,1998年特大洪水冲毁了两岸的大片土地,后来村庄重新开荒分地。因为土地数量限制,分配没法做到刚刚好,常常会有河东人的地被分到了河西,有河西的到了河东。各村的人们也会趁机到对岸开荒种地。
河边的水稻田 图/李晓芳
城市的行政规划也在改变。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说,过去洮儿河不是分界线,大约是在上世纪90年代,白城市划分行政区,以河为界,河东属于洮北区,河西归(县级市)洮南市管辖。洮南市交通局工作人员也提到,因为两岸归属不同行政区,河上能否建桥也不是洮南一方说了算。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村民过河的需求愈发强烈。振林村一位45岁的村民提到,他的父母几乎没有去过河对岸,大家在一个村子里生活、娶妻、生子。但到他们这一代,人员流动频繁,他的妹妹就嫁到了河对岸,同村几个男人也娶了对岸的媳妇,“亲人在对面,你时不时就要过河。”
一个矛盾的地方在于,村民期盼自己的需求被满足,但因为地方财政、规划建设等问题,村民的需求在现阶段看起来是“非必要”的。黄德义一案发酵初始,洮南市副市长刘洋就说过,“十三五”以来洮南市投资2.17亿元,建设桥梁31座,今年就有两座桥梁正在修建。”但工作有先后顺序,刘洋说,“振林村只是为了去白城方便,农耕需求不强烈,近年常住人口又不是很多,所以往后排。”
黄德义因此也觉得委屈,“政府不能增加社会福祉,我是为大伙带来方便,为大伙节约很多过桥成本。结果说我违反法律。”他说自己在一审时,特地编了一段顺口溜表达自己的想法,“人民桥人民建,人民过桥真方便,我过了桥给几元,就说给点慈善钱,捐了钱不乱花,攒够钱把桥搭,方便大伙你我他。”但法院没让他说完顺口溜。
洮南市水利局后来回应,黄德义建造浮桥的地方在行洪区,附近河滩是泄洪区,存在安全隐患,并不适合建桥。
满洲岱桥,洮南市境内仅有的三座官方桥梁之一。图/李晓芳
持续半个多月的风波逐渐平息,洮儿河上也正恢复平静。王三现在仍以拾荒为生,好在儿子快毕业了,养家的任务也没那么艰巨。两年前,官方在他当初修建浮桥的地址不远处,建起了一条拥有双向车道的桥梁,附近村民的出行不再是问题。前两天王三去了亲戚孩子家的升学宴,喝得有些醉意了,他说不想再聊自己人生里的最大污点,“不提这事了。搭不搭桥不是我们说了算。”
浮桥被举报拆除后,中心村的孙胖子也没再起过搭桥的念头,“太费神了,划不来。”更关键的一点,孙胖子说,“这事合情合理,但不合法。”
振林村和安全村的村民如今都挺高兴,风波之后,他们听说,洮南市交通局要在振林村附近修建一座便民桥,预计秋收前完成。
洮南市交通局称,建桥不是因为受到舆论影响。接受河南商报采访时,交通局工作人员说,“这两年洮儿河水量变大”,且“黄德义私搭浮桥事件”反映出村民有较急迫的需求,“我们也正在论证,打算在这儿建。”
村民陈丽正在地里拔杂草,打算等这轮雨天过后,往地里种些大豆。得知桥可能在秋收前建成,她从地里站直身体,手里还攥着一把带泥土的杂草,问了好几遍,“他们说的这桥,真的要建吧?”
(除黄德义、谷天福、董军、刘洋外,其余人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