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DT 档案卡
标题:东伦敦的那幅涂鸦墙,能否成为海外华人的民主墙?
作者:陈琪
发表日期:2023.8.17
来源:歪脑
主题归类:伦敦涂鸦墙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人们说涂鸦是丑陋、不负责任和幼稚的……但前提是只要你做得正确。” 被誉为英国“国宝级”的涂鸦艺术家班克西Banksy曾经这样讲过。Banksy擅长以富有政治色彩的涂鸦作品批判社会,反战、反独裁等作品时常受到公众关注,涂鸦本身也是一种展现对体制与权力的反抗精神。

img
位于东伦敦的红砖巷,因出产红土而闻名,沿路也有不少街头涂鸦 ( 歪脑 / 陈琪 )

8月5日,英国东伦敦打卡热点、涂鸦圣地红砖巷(Brick Lane)主街E1 6SB有两面墙壁被人涂白,再以红字印上由中共倡导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这次事件激起华人圈子极大反响,更引发出连串二次、三次创作抗争。过去中国曾有过“民主墙运动”,如今“墙内”、“墙外”也成了各种日常的隐喻,而这场发生在东伦敦墙上的“涂鸦战”,能否成为一幅长久的民主墙呢?

涂鸦墙上的二次创作

img
Flora(化名)与友人一连数天到红砖巷进行二次创作,当中不乏女性主义的内容。 (受访者提供)

翻看谷歌街景,位于红砖巷这段约长100米、名为“Brick Lane Bridge”的街道早于2008年已有不少涂鸦作品,但于2012年至2017年间两旁墙身被清洗,及后涂鸦再次活跃至今。今年8月第一个周末,这幅墙突然出现了极具“中国特色”的字眼,墙壁喷上24个简体中文字: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

img
一鹊作品坐落的东伦敦砖巷是世界知名的涂鸦街区 ( 网络图片 )

涂鸦作品一出,随即惹来热烈讨论,有人以为是反讽的本意,属“高级黑”的行为。不久之后,有自称是策划人、就读英国皇家艺术学院的中国留学生王汉铮(网名:一鹊)在社交平台表示,自己及其团队人员受到非常激烈的网暴和生命安全威胁,甚至说有香港团体要购买他的头颅。他强调,作品本身并无太多政治意味,反而希望大众反思西方所谓对自由的逻辑演译,“自由便是西方对东方主义的建构,其内里隐藏着极大的文化阶段的权利不平等和剥削。”

img
Flora(化名)与友人一连数天到红砖巷进行二次创作,当中不乏女性主义的内容。 (受访者提供)

img
Flora(化名)与友人一连数天到红砖巷进行二次创作,当中不乏女性主义的内容。 (受访者提供)

img

img
Flora(化名)与友人一连数天到红砖巷进行二次创作,当中不乏女性主义的内容。 (受访者提供)

网上有不少声音在讨论作者到底是“高级黑”的反共艺术家、还是“低级红”的小粉红。然而,此事已迅速触发其他居英华人走到现场进行二次创作。有人将标语改为“无自由”、“不公平”;又在“平等”两字加上英国作家乔治·欧威尔创作的寓言小说《动物农庄》里的经典对白“But some are more equal than others(但有些人比其他人更平等)”。除了反讽字句,这幅涂鸦墙更俨如民主墙般,让人表达政治诉求,包括反对中共入侵西藏、释放关注女权活动#metoo的中国女记者黄雪琴、以及曾办理过成都纪念“八九六四”酒案的人权律师卢思位等。

img
路人拍摄的二次创作 ( Twitter / @tankman2002 )

img
Flora(化名)与友人一连数天到红砖巷进行二次创作,当中不乏女性主义的内容。 (受访者提供)

除了政治诉求的二次创作外,细心留意,墙上亦出现了女权主义者所倡议的用语“6B4T”(中国社群称为“六不四脱”,即不结婚、不生育、不恋爱、不与男性发生性行为、不购买厌女产品和单身女性互助;“4T”是指脱束身衣、脱宗教、脱御宅文化和脱偶像)。居住在伦敦的中国女权社群很快就到了红砖巷进行二次创作,其中一个女权行动者Flora表示,从未有任何艺术背景的她和一群女权朋友,一连数天也去了现场创作,她们把“法治”两字用铁链圈上,并写上铁链女;把“民主”挂了一个眼睛,然后写了CCTV 。

她解释,这是为了讥讽CCTV央视作为中共的宣传工具,而在国外,CCTV也有监控摄像头的意思,“我们自己的作品是针对了很多不同的群体,希望以女权的视角为不同的群体发声。”她认为事件引起的反抗涂鸦行动,是一种在能够允许自由创作的土壤上面迸发出来的生机,“因为在国内,不可能在政府已经印好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墙上做任何的改动,在英国你可以表达爱国,我们也可以表达对你爱国的嘲讽。”

成立于白纸运动期间的在英中国留学生组织China Deviants (中国反贼)在事件发生后,也有积极跟进后续事宜,包括鼓励大众到场进行二创、三创,并张贴印有与中国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相同字体的“自由、勇敢、翻越、高墙”的插画,以表达对摆脱审查、对言论及艺术自由的追求。成员Apple认为,原作品为海外的中国群体带来创伤,“感觉像一秒回到中国,那种窒息感、那种被文字的红线绑住脖子的感觉。”她透露,希望伦敦市议会长远可以给予空间给中国社群作画,让艺术走到街头之余,亦可让大家有途径去发声。

被覆盖作品的涂鸦艺术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浪费时间和精力

img
Cherry (戴帽者)称这是他常涂鸦的墙,知悉被人掩盖后特意来修补 ( 歪脑 / 陈琪 )

歪脑记者过去一周曾到访红砖巷三次,现场所见,不少人都会在墙下拍照、打卡,大多以亚洲年轻人为主。

不过,记者遇上一名年约60岁的中国旅客H先生与太太特意来到,不仅拍照留念,更从多个角度拍摄影片。自称是“党内的人”的他在受访时指出,他的女儿也在英国修读艺术,女儿认为这个作品本身没有任何艺术性,对此亦很反感。而H先生以“行为艺术”去看待事件,“我不认为这是很出格、很特别的事,我只是把它看成某学生的一个行为艺术,并借用北京核心价值观,放在伦敦一个传统的资本主义国家,以形成视觉和认知上的强烈反差。”

img
以白底红字印上中共倡导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随即被涂上不少反共标语 ( 歪脑 / 陈琪 )

H先生又认为,中国的民主与法制,本身是来自于西方,所以作品并无不妥,“我们以前都知道‘德先生’跟‘赛先生’,这都是来自于西方…这24个字放在世界上哪一个地方,本身都是很美好的。只是如果你对它进行一个特殊含义的解释、说明,可能就赋予了它的政治意义…如果我们把‘政治’这两个字拿开的话,这些放到哪儿都是对的。”

img
Benzi Brofman在红砖巷的其他作品 ( 歪脑 / 陈琪 )

然而,王汉铮在红砖巷的大型作品最惹来争议之处,是以“自由创作”之名,覆盖过了以色列涂鸦艺术家Benzi Brofman悼念已故友人兼涂鸦艺术家Myartis Frank的人像作品、以及Myartis生前的遗作。Benzi Brofman回覆歪脑查询时坦言,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浪费时间和精力,亦未觉心情有所影响,“关于红砖巷发生的事,我唯一的想法是未来我能为社区及游客做些什么?我相信人先于艺术,所以当我创作时,我希望它会给别人带来快乐或安慰。因此我的艺术从来不会受到其他艺术家行为所影响。” 

至于另一位红砖巷常客、从事涂鸦创作已经21年的Cherry则觉得事件极为不尊重,“涂鸦界的规距是‘永远不能够除掉已故创作者的作品’,这会令你事业永不翻身。”他又认为这个地方是旅游热点,并非一个理想选址去宣传政治口号,又指如要宣传,应到巴士站或地铁站张贴标语。

涂鸦创作的自由该怎么定义?

img
Apple(化名)上周到红砖巷张贴印有“自由、勇敢、翻越、高墙”的插画 ( 歪脑 / 陈琪 )

把中国政治标语与艺术混在一谈,从而衍生的政治风波并非首次。翻查资料,2017年台北宝藏岩国际艺术村的驻村艺术家姚海,曾经发布名为“自由保鲜计划”的个体身份讨论项目。他将中国常见的政治标语“和谐”、“法治”、“民主”、“爱国”等字眼移置到台北宝藏岩,敏感的中国政治口号出现在台湾土地上,也引起过一些争议。

当时在艺术村工作、台湾艺术家CHT接受歪脑访问时表示,当年很多台湾人都感到愤怒及冒犯,亦有一些中国人感到羞愧。目前旅居英国的她在涂鸦墙一事后亦有到场了解,认为两件事情很雷同,“大家引发的一些讨论是:‘到底涂鸦创作自由是怎么样定义?’因为我们(台湾)跟中国的关系,已经令人比较take it personal,这么大的字会让人联想到这都是假的。”

img
有中国学生觉得支持及反对者互相抨击没意思,觉得涂鸦应是玩味性质,不必认真 ( 歪脑 / 陈琪 )

事实上,红砖巷一带的区域除了是涂鸦圣地之外,传统上更是南亚裔人士的聚居点。有印度裔背景的Fred也对于中国人在此地作政治宣传感到不明所以,“选择在红砖巷是奇怪、冒犯的。别人的抗争均选择在市中心特拉法加广场示威而非东伦敦,感觉上这里的南亚传统价值被侵犯。”

就在同一个礼拜,当地的议会哈姆雷特塔伦敦自治市议会(Tower Hamlets Council)很快就以白油漆覆盖了墙上面的涂鸦。哈姆雷特塔伦敦自治市议会回覆歪脑查询时表示,他们每年清除涂鸦的成本高达 40 万英镑,涂鸦属于刑事损害的违法行为,违例者将罚款最低80英镑。就着今次事件,市议会回覆指:“当发现有人在涂鸦时,闭路电视操作员向警察和议会执法人员随即发出警报,而环境清洁团队按我们的涂鸦政策到红砖巷清除涂鸦。”

然而,根据哈姆雷特塔伦敦自治市议会在2019年批准一项区分“涂鸦”和“街头艺术”的新政策,执法人员在去除难看的涂鸦的同时,也会“采取平衡观点”,以保护优秀的壁画创作。对于市议会的举动,China Deviants的最新发文表示:“我们在此公开呼吁Tower Hamlet市议会,在未来请不要动用公共资源清除新出现的和中国人权议题有关的艺术创作。在剧烈的审查之下,中国艺术创作的生存空间已经越来越小,公共空间被官方宣传品占据,正如这个闹剧初始的那样。然而中国社群并非只有一种声音,中国政府制造的空洞叙事和政治符号并不能代表我们。”

要定论这个涂鸦作品是成功还是失败,目前也许时间尚早,有人说它很丑陋,几乎没有任何艺术感;有人指骂作者行为不负责任,畜意破坏他人作品…然而,这场“涂鸦战”,已为东伦敦的红砖巷涂上了一抹政治的色彩。

(为保护采访对象隐私,Flora、Apple、H先生为匿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