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DT 档案卡
标题:万圣节前,在欢乐谷的高处下坠
作者:极昼工作室
发表日期:2023.10.30
来源:微信公众号“极昼工作室”
主题归类:事故灾害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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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神车”,砰——

天色暗下去,这座大型主题游乐园的霓虹亮了,明暗暧昧的世界里,周五的夜登场。还有万圣节的气息,骷髅头、怪兽满街游荡,走两步又能遇到僵尸、白蛇——这些NPC追着人跑,35万平方米的每个角落都有不同的惊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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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鬼晃过去,另一边又来个男鬼,脸颊挂着两滩血,把刚从“雪域雄鹰”下来的女孩吓一跳。鬼追得更欢了,女孩尖叫起来。

18点左右,高中生张明启赶在人潮开始涌动前冲进来。他盼了5天,原先约好的同学吹了3个,临时又凑出3个,中午买了票,199元两人。终于挨到放学,他们最后结伴5人,穿过一片尖叫,穿过乱七八糟的鬼,直奔“雪域雄鹰”。

这是极具吸引力的项目,也像张明启的一个熟人。他就住欢乐谷附近,站在阳台上能看见白色的轨道、湛蓝的支架,尖峰坡耸立到60米上空,模拟藏族雪域高原的造景,象征亚洲高度最高、轨道最长的弹射式过山车。长到15岁,他少说坐了10次以上,着迷那种失重感。

很多人冲它而来,为那3秒内的弹射起飞,135千米的时速。开始时,有一段未知的等待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弹走”,一下把紧张的情绪推起来。30秒,尖叫填满天上地下,“人飞出去,魂儿留下了”。

10月27日,张明启难得跑赢了人潮,不用再硬排3小时左右的队,早早坐上了绿色的那一辆车。车上满载,24人坐齐。18点27分,一切完美,张明启熟悉到没有尖叫,下来之后满足地解开安全带,要去下一个刺激项目,打算玩到23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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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百米外,董宛宛拿起手机,打开摄像头。夜色下,她看到一辆橙色的过山车冲上了60米半峰坡,在最高点,意外地往回落了下去。“然后又冲上来。”她对着视频猜测,心想欢乐谷的玩法果然和其他地方不一样。

她和朋友从广州来,常去长隆欢乐世界的垂直过山车,这次特地想拍下“雪域雄鹰”,看看哪个更恐怖。等了半天,橙色过山车没有再次冲锋,她们有点失望,“是不是人太少了,没人玩?”

那个时候,这辆车已经以无法控制的速度,撞向张明启所在的绿色过山车。据多位亲历者讲述,当时橙色车辆弹射出去后,没有按预定流程到尖峰后继续往前下坡,直接原路滑回,才发生相撞。

绿车游客正在下车,60-70%的人刚解开安全带,张明启向外走了大约30公分。一瞬间,砰——某种化学剂混在一起的臭味扑鼻而来,他回头看,刚坐的绿车大概脱轨30度,退向后方。10米外,是那辆橙色过山车。

小宜的学妹坐在橙色过山车第二排,靠近出口的位置。同坐的一共22人,巨大的撞击差点把她顶飞。小宜后来得知,学妹不知道车开到坡顶时为什么没有下冲,反而倒退了。学妹睁开眼睛,两边的围栏全撞歪了,其中一根离腰只有半个手掌的距离,之后听见工作人员喊着沟通先救谁,拿来推车抢救伤员。

仍在排队的游客目睹了混乱的现场,学妹不敢看伤员,先离开了。张明启身边有许多声“救命”,他往外跑了10多米,想起同学还在车上,又赶回来。

混乱中他们走散了,18点50左右,张明启独自穿出人群,走出项目基地,才感觉腿部有刺痛,发现自己也擦伤了。同行的2个同学已下车,1个同学腹部受了伤,剩下1位同学直接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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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会“倒滑”的雄鹰?

小宜从男鬼的手中逃脱,才发现朋友18点20分时说,汇合再坐一次过山车,那时排队只要几分钟。没等到小宜回复,朋友想自己再坐一次,结果被3个保安拦住了。19点11分,一个不久前刚坐完“雄鹰”的游客,想在下面拍一段视频,可举起手机快10分钟,手都酸了,也没等到下一辆车。

后来,这个游客看到热搜上写着两过山车相撞,时间是18点27分,他是在18点20分坐的,也是绿色那辆,就隔了7分钟,“感觉与死神擦肩而过”。他不敢相信发生了事故——欢乐谷门口没有警车、救护车,一片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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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点多,广州来的董宛宛觉得矿山车和鬼屋都不尽兴,才准备去玩“雪域雄鹰”,发现有人在拉警戒线和围栏,去问,说是维修,她们只能回去了。走出乐园,到了地铁口,查看手机推送,许多人才察觉到出事了。

“因过山车追尾,现急诊室有多人在抢救……”香港大学深圳医院的一张告示图引爆了网络。初三学生陈维以为是谣言,等到欢乐谷发出通报,他才开始后怕。

就在两天前,10月25日中午,他也目睹了同样的情况,“雪域雄鹰”的一辆过山车没冲上顶峰,从高处往回落,“一两秒就滑下去不见了”。当时,他从矿山车道出来,就看到了那一幕,和特意来录像对比的董宛宛一样,他也以为是特色,“的确有一些过山车是倒滑的,我还没坐过这样的过山车。想着那么刺激,赶紧去体验一把。”

但人太多了。这会儿正是秋游季节,东莞某中学初三学部来了上千人,大部分都涌向“雪域雄鹰”。直到回校后,同学给他看速通卡,他才知道,“过山车倒退”并非特色,而是“故障”,速通卡是乐园的赔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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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故前一天,26日,高中生小秋也碰上过山车故障。中午1点左右,她坐上了绿色那辆,同排是两个小学男孩。预想中的弹射起飞没有到来,车子一直不发动,小学生也越来越紧张。工作人员先让耐心等待,等了十几分钟,又说是传感器接触不良,让大家下车,给每个乘客发了一张卡,说是等机器修好了,凭卡免排队。

小秋先去玩了其他项目,下午又坐了两次过山车。她喜欢“雪域雄鹰”,坐过三四次,还买过很多在车上的纪念照,但以后不敢坐了。她也遇到很多从东莞来秋游的小学、初中生,还跟几个孩子搭了话,“现在想起来真的好害怕”。

据官方通报,事故原因还在调查中。但过山车爱好者们通过看现场视频,觉得没有太多争议——车辆倒滑,不太被爱好者们视作“事故”——压缩空气弹射时,如果气压不足,车辆弹出的速度就有可能不够快,高度不够高,这是弹射起步过山车都可能出现的情况。因此,有人甚至会把倒滑当作小彩蛋。

高中生张明启也是事后看手机才知道,在他所在的城市,游乐园事故并非首例。2018年11月,深圳欢乐谷“欢乐干线”架空单轨车发生追尾,导致2名乘客受伤。当时,“欢乐干线”距离其使用年限到期仅有一周时间。2010年6月,和欢乐谷同属华侨城集团的深圳东部华侨城太空迷航发生重大安全事故,6人死亡,10人受伤。另外,2013年9月,西安秦岭欢乐世界的“极速风车”甩出3名游客。

为过山车写“挽联”的年轻人

25岁的欢乐谷几乎是跟深圳00后一起成长的,是这座打工城市少有的娱乐一面。22岁的钱天天住在欢乐谷走路10分钟就能到的地方,小学三四年级时,家里买过张年卡,他每个周末都去玩,那时“雪域雄鹰”就已经要排队一个半小时。

他记得,有同学还曾两次翻墙进欢乐谷,有一次不幸被抓住,写了保证书。他们都会在万圣节选择去那儿,最有氛围。钱天天自称欢乐谷“小导游”,有独特的游玩路线——逆着人流走,从中心往边缘玩,错峰,能省不少时间。他喜欢和同学一起玩“雪域雄鹰”,能够展示自己的勇敢,“看别人出糗,看别人害怕”。

今年四五月,弟弟的中学组织去欢乐谷秋游,他还推荐弟弟一定要去玩这个,“最刺激”。但那时“雪域雄鹰”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开放运行。钱天天看到这次的事故新闻,觉得有些难过,像一段回忆注定老去,“感觉也是早晚的事,设备也会老化,重建的成本又太大。”

作为过山车爱好者,紫萱气得睡不着觉,她气那些检修不用心的人,伤了人也害了车。爱好者群里不止关心人员的伤亡情况,也担忧车的命运。“过山车绝对理性的精密计算背后,充满了想象力的叙事。”紫萱对“雪域雄鹰”着迷多年,她已经把刷这台车安排进了寒假行程。

以前考博压力大的时候,她经常一个人穿上洛丽塔的裙子,去游乐园刷车,效率最高的一天,刷了25次。每个转弯、上坡、下坡、不同的翻滚元素,都在讲不同的故事。在紫萱看来,贴地扭动的轨道,像是猎豹的奔跑;左拐右拐的大弯,则是丛林追逐战。

北京欢乐谷的“极速飞车”,是“雪域雄鹰”的同款车型,曾陪她看过无数个日落,到达顶峰时,能看到天际线和远处的楼,天空在眼前毫无遮挡地延展开,晚霞烧出不同的色彩,好像一伸手就能触碰。夜色里,乘过山车能看到车流的灯光,跟高楼里的万家灯火辉映在脚下,像是遥远地上的星星。

紫萱在过山车上,觉得越是放松,恐惧越轻微,仿佛可以“重写重力”,挣脱束缚自己向下的压力。“社会大机械在往前走,游乐园圈出了一片净土,所有设备都为了人的快乐运转。”她站在广场上,看着小孩在笑,人们在尖叫,三台过山车同时飞驰,“有一瞬间希望永远这样活着”。

“永别,我美丽的雪域雄鹰。”紫萱发了个朋友圈纪念它。她觉得,自己可能再也无法体验“雪域雄鹰”了。圈内朋友甚至给它写了“挽联”,虽然它才11岁,“寿命”至少还有5年左右,而且到了年限的过山车,也可以换新升级,通过安全评估,就能继续运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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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萱想,如果自己在事故车上,在倒滑的阶段可能还在欢呼。但追尾事故的发生,说明弹射速度不够的同时,刹车片也失灵了——在她看来,是维护检修过程的重大失误,才导致两重保险全部失效。过山车爱好者团体“RCD过山车之梦”发文推测说,“可能是前一部过山车倒滑,而止退系统没有发挥完全的作用。”

据《新京报》报道,有深圳欢乐谷工作人员称,平时会有日检、周检和月检,后者的范围都比前者大。4个多月前,“雪域雄鹰”刚完成历时一个半月的大型年度检修工作。就在本次过山车事故发生前的10月23日,深圳欢乐谷刚刚召开2023年第三季度安全生产工作会议。其中第一点就是要加强游乐设备的安全保障。

如今,南山区安全管理委员会办公室称,市区相关部门已成立联合调查组,责令欢乐谷景区于10月28日起进行闭园整改,全面配合调查组对事故原因和责任进行深入调查。事故发生第二天,北京欢乐谷、武汉欢乐谷,与“雪域雄鹰”同款车型的项目全天不开放。

圈里“脱粉”的人很少,紫萱认为过山车出意外的事故,是极小概率事件,“人和车都是受害者”。最开始坐过山车,紫萱也紧绷着感受失重和超重,对抗恐惧。后来她学着跟过山车融为一体,信任来自于对过山车的了解,她学习过山车科普贴、加入爱好者俱乐部、看过山车数据库,探究设计师在想什么,然后把自己交给过山车,跟随它翻转、俯冲、翱翔,尝试新的体验、看不同的风景,就像信任一起冒险的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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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次意外的事故,在许多当天进园的游客和目击者心中,留下了阴影。一个在互联网工作的游客买过欢乐谷年卡,把这当作释放压力的地方,尤其是“雪域雄鹰”。现在他“再也不要坐过山车了”。

27日夜里,从医院回来,张明启和没受伤的同学去吃了一顿烧烤。当晚将近10点,几人都没吃晚饭,点了三位数的烧烤,吃了一个小时。但张明启心思没有放在上面,他不知道吃了什么,也尝不出什么味道,一个小时后,又把这些烧烤打包回了家。

爸妈说“以后再也不要去玩这些了。”他本已集齐除法国迪士尼外,所有迪士尼乐园的过山车体验,现在也会说,刺激感伴随了一定危险性。他还在等待那位失去意识同学的平安。

(文中除紫萱外,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