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DT编者按：该文为YouTube视频《【睡前消息669】GDP≠退休金，关注江苏=关心自己》（作者：睡前消息）的文字版本。原B站视频在墙内平台遭到下架，文字版本发布于微信公众号“睡前人间”，同样也被删除。
视频作者马督工称在制作这期视频后半夜有公务人员上门
大家好，2023年11月12日星期日，欢迎收看第669期睡前消息。请静静介绍话题。
今年以来，江苏人普遍关注养老金问题，抱怨退休以后比其他省拿钱少。2022年江苏人均gdp14.44万，是最高的一个省。就算加上直辖市，江苏还是排名第三，超过了天津，仅次于北京、上海。
督工，你在江苏交了好多年社保，为什么养老金问题先在江苏爆发？
在缴费一致的前提下，江苏人拿养老金比其他省少，而且差距不可忽视。
已经有人做过统计，江苏的企业退休人员，交满15年社保，每月领到的养老金是1300元左右。同样是企业退休人员，在浙江交满15年社保，养老金普遍在2000以上。而且两个省的缴费标准是江苏高，浙江低。江苏在职人员每个月还要多交100元左右。
2010年之前，离退休老人不太上网，江苏退休人员还没有意识到和其他省份的差距。最近10年，微信和短视频把退休群体拉进了互联网，打通了最后的地域文化界限，江苏退休群体开始意识到经济水平和退休收入的矛盾。
从2018年开始，几位江苏老人跟踪问题，成立了“江苏省企退总群”，要求社保系统给一个解释。其中领头的几位老人网络ID是阿公、豪哥，对省人社厅、省总工会、人民日报江苏记者站和国家人社部都表达了诉求。
各位观众如果和官方机构有过交往，应该知道，表达感情或者立场没有任何意义。如果干部态度和蔼，说理解你，肯定就是拒绝你的诉求。如果他强硬地给出最基础的决策依据，反而是在帮你。因为他指出了合法成功路线，只要找到更的权威规则压倒现有文件，事情就可以给你办。
阿公、豪哥，这几位替江苏退休老人发声的代表，退休前身经百战，见多了政府的决策方式，所以很准确地找到了问题要害——江苏计算社保的方式是错的，用1995年的偏低数据来计算当前的过渡性养老金。
按照人社部当前的公式，城镇退休职工养老金包含三各部分。基础养老金+个人账户养老金+过渡性养老金。其中基础养老金和个人账户养老金的算法全国一致，和养老金缴费数量挂钩。这两方面江苏省职工占优势，因为经济发达，养老金缴费数量并不低。所以，江苏养老金低，只有一个原因，就是过渡性养老金太少。
江苏退休群体已经统计过各省标准，2021年40年工龄人员的过渡性养老金标准，江苏省是每月574元，全国最低，不到平均水平的一半，和相邻的浙江省差了接近1000元，完美解释了两省企业退休金的差距。
这个视频为江苏企退人员养老金过低找了两个原因，除了过渡性养老金之外，江苏基础养老金也偏低，因为江苏算法中把（1+养老保险缴费指数）中的1换成了总是小于等于1的最低缴费系数，但这最多把每月的基础养老金拉低几十元，所以关键还在过渡性养老金上。
回到社保话题，过渡性养老金压低了江苏省的退休金。国家为什么要允许各省分别设定过渡性养老金制度？
过渡性养老金，是一个中国历史遗留问题。用凭空记账的方式，弥补1995年之前国企的亏损。
中国企业退休金的基本标准，是1951年《劳动保险条例》制定的，1953年有过一次修订。原则是相当于工资的40%到70%。根据劳动强度、危险性和本人的技术，有一定浮动。
但是到了1969年，财务制度改了，各企业不再给国家社保基金交钱，同时也要自己负责全部职工的养老退休问题。这就带来了一个明显的矛盾，越老的企业负担越重。如果劳动保护搞的好，职工退休后的寿命长，企业反而要吃亏。
更重要的是，随着80年代国企建立实际上的接班制度，企业自己根本就不积累退休基金，有钱宁可在当下发福利。尤其是承包制建立之后，企业管理层缺乏长期规划，都急着在短期内出成绩，没人关心几十年后的退休问题。所以国家被迫重新建立养老保险制度。
1995年国务院发布了《深化企业职工养老保险制度改革的通知》，规定企业职工累积缴费15年，就可以退休后按月领取养老金。
1995年的时候，已经有一大批老职工等着退休了，但是国企逐渐走向全面亏损，没钱给这批职工补养老基金。如果立刻就卡死15年的标准，会有一大批职工拿不到钱。所以，1997年大下岗前夜，国务院又发布了新文件：《建立统一的企业职工基本养老保险制度的决定》。
统一保险制度形成之后，所有人都要和企业一起交养老基金。但之前的国企已经把这笔养老基金亏干净了，只能由政府来补。所以1997年的文件第五条规定，凡是文件落实前参加工作的人，账面上记一笔过渡性养老金，一直到1997年之前参加工作的人都退休为止。
1996年参加工作的人，当年如果是20岁，现在才47岁，还有13年退休。1997年60岁退休的人，现在是86岁，还有很大概率健在。所以过渡性养老金几乎覆盖了中国最广大的中老年群体，直接决定了企业退休人员的收入。
1997年的国务院文件，并没有规定过渡性养老金的具体算法，但全国大部分地区使用了相同的公式：
过渡性养老金=养老金计发基数×（1+养老保险缴费指数）÷2×视同缴费年限×过渡性系数
公式具体参数我就不介绍了，总之大多数省份，最终都要乘以“养老金计发基数”。这个基数每年都变动，和本地平均工资成正比。所以，其他省份的过渡性养老金会跟上本地经济增长水平。
只有江苏省不一样，同一个公式，用“推算账户存储额”来计算总数据。而这个存储额又是从1995年江苏省平均工资推算的，以后的增长只算资金利息，不考虑实际经济增长率。
如果时间停留在90年代，江苏省的算法和其他省区别不大。但是全世界都有一条基本经济规律，就是银行利息一般要低于经济增长率。如果利息超过增长率，企业就不会投资了，直接存钱比经营还安全，整个国家都会崩溃。对于有经济增长的国家来说，时间拖得越长，利息率和经济增长率之间的差距就越大。几十年积累下来，江苏省和其他省的社保基数拉开了巨大差距，这是违反最基本经济学常识的结果。
过去十几年，中国还有一个特殊现象，就是经济增长高度依赖于房地产。而房地产是借钱买房子，借钱造房子，发展速度和银行利率成反比。利息越低，房地产带动的物价和工资上涨就越快。所以江苏省用利息来扩大基数的计算公式越来越不合理。
但直到去年为止，江苏省还是反复强调，要守住最初的计算方式。江苏省人社厅2022年有一份文件：《江苏省企业职工基本养老保险实施办法》。这份文件在人社厅的网站找不到，但是苏州工业园区的政府网站上还有。第25条专门介绍了从1995年数据推算参数的方式。
看国家统计局数据，1995年江苏社会平均工资每月540元，2022增长到8300元，倍数是15.37。但直到2023年，江苏省过渡性养老金的计发基数只是1995年工资基础的7倍，差了2倍还多。所以，中国经济最发达的省份，平均退休金是中国倒数的水平。
江苏退休金缺口问题，已经得到了政府的官方回应。现在效果怎么样了？
对于官僚机构来说，群体性诉求一旦找到了制度性依据，就不能无视了，所以江苏官方必然要表态。虽然现在江苏省还没有做实质性的调整，但我认为，今后几年，过渡性养老金计算模式应该会有比较明显的修正，至少要安抚一下群体情绪。
阿公、豪哥这几个代表根据年轻时代的经验，从两个方向表达诉求。在直接交涉的时候，反对错误的计算公式，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但在宣传方面，他们超越了江苏退休金矛盾，批评全国性的政府退休待遇，在整个互联网都得到了支持。这就是毛主席说的，“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企业养老金低于政府和事业单位，在全国都是普遍现象。用天津市举例，2022年，天津市机关事业单位人均养老金7928元，是普通企业职工养老金的2.18倍。如果和城乡居民养老金比，差了15倍。
阿公、豪哥向全网指出，江苏的过渡性养老金算错了，导致企业退休金低，但是江苏公务员退休金并不低。这暴露了另外一个矛盾，就是公务员退休的时候，根本不考虑上面的公式，也不需要担心社保基金里还有没有钱。
这几位代表当然不相信自己能改革全国的退休金制度，但是，宣传方面不妨漫天要价，施加压力。对于具体解决方案，他们又提出了明确的诉求，推动政府就地还价，先解决本省的过渡性养老金问题。江苏省作为全国最不差钱的省政府，应该会做出比较聪明的选择。
江苏退休人员提出诉求的时机也比较关键。今年国家正在推动两件事，一是政府事业单位和企业养老金并轨，二是各省养老保险全国统筹。今年9月25日，北京社保系统纳入全国统筹，全国31个省级单位已经完成了形式上的社保统一，但实际上还没有完全消除每个省的独立账本，很适合各省动一点自己的小心思。
全国统筹，必然是富裕省份向外掏钱，体制内人员比例低的省份向外掏钱。比如说上面提到的天津，人均GDP只有江苏的八成，但官员的比例和级别都明显更高，在全国统筹的时候就比江苏压力小。
在江苏官员看来，本省的社保有积累，首先是因为经济发展快；其次就是因为过去几十年强行压低企业退休金。如果因此把盈余调给其他省，等于自己承担社会矛盾，给外地官员提供安全感。那还不如趁着手里还有一部分管账的权利，先化解本地矛盾。
在江苏省退休老人普遍开始质疑过渡性养老金政策之后，江苏12345热线代表江苏人社厅回复：
“实行养老保险全国统筹之后，各地不能自行出台或调整养老保险待遇计发政策”。
而代表“阿公”也曾经在自己的主页介绍过政府方面的回复：“人社部做了大量的请示汇报和协调工作，以及繁琐的调研和测算，需要时间和理解”。
我认为，这很可能是真实的程序问题。江苏官员从自己的立场出发，支持了一部分民间诉求。
我2002年大学毕业，在江苏交社保的时间不到十年。“过渡性养老金”对我没什么影响。但是，全国性养老金并轨，尤其是企业和政府养老金并轨，会影响我的生活，也会影响所有人的生活。如果社保部门连当前明显的常识错误都不愿意纠正，未来全国一本账之后，我们很难相信会有更合理的分配方式。所以，我支持江苏“阿公”和其他退休前辈表达自己的合理诉求。
江苏省的退休代表很有斗争策略，但毕竟也只是找到了计算公式的逻辑问题，拿不出明确的法律依据来否定公式。如果最后因此修改了退休金标准，这算不算一种“按闹分配”？
反对“按闹分配”，前提是有一个透明公正的法律体系。如果“闹”的过程能暴露现有法律体系的缺点，推动更完善的制度，“闹”就是合理的。现在江苏省的退休金争议，让我们知道了两个问题：
首先，影响千千万万人的政策，很可能根本没有什么高瞻远瞩、深谋远虑，就是当年某个中层干部拍脑袋的结果，然后被图方便的官僚沿用，成为不可触动的惯例。接下来，全国社保要合并成一本账了，必须吸取反面教训，让全国人民都看看统一社保标准的制定过程，充分讨论合理性。如果全国的社保计算公式也出差错，问题可能是当前江苏省退休金的几十倍。
其次，制度虽然有缺陷，但某些人受影响，某些人不受影响。江苏企业退休金和邻省差了上千元，但完全不影响公务员。当初制定政策的人，现在维护政策的人，自己永远体会不到落差。如果不是民间闹一下，他们甚至不知道退休金的计算公式有逻辑问题。所以我们必须支持“阿公”这些代表打破信息壁垒。
这里我再解释一下公务员感受不到养老金落差的账面原因。
体制内和体制外的养老金并轨改革，是从2014年开始的。2015年1月，国务院发出《机关事业单位工作人员养老保险制度改革的决定》，请静静帮我读一下第八条：
机关事业单位在参加基本养老保险的基础上，应当为其工作人员建立职业年金。单位按本单位工资总额的8%缴费，个人按本人缴费工资的4%缴费。工作人员退休后，按月领取职业年金待遇。职业年金的具体办法由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财政部制定。
人社部副部长王晓初对《瞭望》周刊讲过一句话：“改革的一个基本原则是确保事业单位退休人员的待遇水平不降低。”职业年金制度，就是给并入社保基金的公务员提供额外补贴，避免收入下降。
2015年，国务院网站发表官方评论《公务员调薪：养老并轨下的必然产物》，也请静静读一下：
“不论公务员还是事业单位员工，其养老待遇都不再和职称、级别挂钩，而是同企业职工一样，在职时单位和个人都要缴费，退休后到社保领取养老金。如此一来，机关事业单位工作人员的工资水平将有所下降。而要在实现养老金并轨的同时，减少其工资落差，调整机关事业单位工作人员的工资将成必然趋势。”
这两条信息放到一起看，就算社保并轨，计算公务员退休金的方式也和企业职工不一样。所以江苏省的养老金公式问题能积累几十年，直到有人来“闹”，才会被公务员发现。
我介绍上面的内容，并不是反对公务员有相对高的收入。用高薪雇佣优秀的人管理社会，是一个符合效率原则的方案。但问题在于，自古以来，约束都是双方面的。必须让公务员害怕失去高薪，害怕到睡不着觉，高薪才能提供效率。现在公务员普遍实行终身雇佣制，开除一个偷懒的公务员，比关掉每年交税几千万的大企业还难。对于已经入职的公务员来说，高薪就不是一种诱惑，而是理所应当的待遇。
如果公务员和事业单位能参照本地一般职业的水平，保证淘汰率达到普通职业的三分之一，我就承认高薪制度的合理性。至于说有人担心淘汰公务员会导致上级人事权力太大，那说明他根本就不相信政府可以透明化，从一开始就假设政府必须黑箱运转，必须由少数人开会决定一切，必须由少数干部随心所欲的管理。作为中国公民，我建议他们对公务员制度抱有一点基本的善意。不要一开口就诋毁自己的国家。
回到江苏退休金的话题，在基本经济学层面就有逻辑问题的公式，居然能沿用了几十年。地方政府和社保管理机构自己不检查，自己不反思，得到“麻木不仁、尸位素餐”的评语不算过分。这也再次证明，高薪并不能保证高效管理，只有足够的惩罚，才能发挥高薪的作用。
我建议江苏省所有参与过社保工作的干部，只要享受四级主任科员以上待遇，都担负领导责任，放弃职业年金，对全社会道歉。这样才能证明其他30个省市社保干部的职业年金是一种奖励。
惩罚相关公务员，主要目的并不是弥补损失，甚至也不是让群众出气，而是为了确保社保政策的权威性。未来十几年，中国必然要发起更大的社保改革，如果群众怀疑政策是某个中层官僚拍脑袋编出来的，如果群众不相信公务员犯错误有惩罚，改革就不可能顺利推行。为了国家的前途，扣几万人的职业年金，真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2022年，全国社保基金总支出9万亿，总收入10万亿，有1万亿结余。但同时，国家财政补贴社保基金2.3万亿，实际亏损1.3万亿，已经入不敷出了。而且现在是接近8亿劳动力工作，只有1.4亿人领足额退休金，在中国历史上看，现在是社保基金最有利的年份。
接下来，随着我这一代人年龄增长，中国很快就要为人口结构还账，要用每年几百万的新增人口，去养几千万的新增退休人口。社保基金的缺口必然急剧增加，同时交所得税的劳动力数量也快速下降。如果不搞延迟退休，社保基金一定保不住退休金的购买力，这不是调整计算公式就能解决的小问题。
前面我们提到，养老金包含三个部分——基础养老金+个人账户养老金+过渡性养老金。江苏省的问题是过渡性养老金算错了，但更大的问题在于另外两部分。
基础养老金和当地平均工资挂钩，保证退休人员也能跟上物价增长。但如果本地领工资的人少了，领养老金的人增加，完全按平均工资确定基础养老金必然制造通货膨胀。
个人账户养老金的问题就更大了，目前的发放标准是用个人账户余额除以139个月，逐月发放。139个月就是11年半，加上60岁是71.5岁。按社保基金的规定，如果退休员工没有领够11年半的退休金就去世，余额归子女。但如果超过11年半，国家按之前的平均数发放。现在人均可预期寿命是78岁，比个人账户的可持续时间多了6年多，这笔钱是完全没有着落的，只能期待后人的智慧。
所以，如果你期待中国人健康长寿，就必须承认，延迟退休是对所有人都有利的方案。拒绝任何延迟退休改革，就等于选择印钱通货膨胀，和朝三暮四的猴子也没啥区别。下一步的社保改革，必然是说服全国人民，延迟退休，保证在寿命延长的同时，工作时间占寿命的比例不变。
中国社保基金已经不够用了，漏洞每分每秒都在扩大，但延迟退休改革一直没有实质性的动作，最主要的障碍，就是信任和舆论问题。现在江苏一个省的退休金暴露低级的错误，对全国来说反而是好事。因为只需要补偿1997年之前参加工作的江苏人就可以修复错误。我们记住一条社保原则，就是一次性支出再大也是小钱，永久性支出再小也是黑洞。
如果国家能正视有限的历史债务，立木为信，修复江苏退休金标准；杀鸡儆猴，惩罚麻木不仁的负责单位，反而可以降低全国社保改革的阻力。希望有关部门千万不要假装看不见。
669期睡前消息到此结束，睡前消息编辑部的公众号持续更新，视频的文字内容随后发在“睡前人间”公众号，视频同步在微博“睡前视频基地”更新。我们周二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