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有人拍到一位住在商场楼梯间的年轻人。视频中,他在楼梯间里摆了一把人体工学椅、一个帐篷、一个桌子,完成了高考备考,之后甚至还住了半年,未曾被发现。
在引发热议的视频下面,很多人都分享了自己露宿街头的流浪经历。我们找到了其中三位,他们中有沉迷体育彩票后,债台高筑的前勤恳小生意人;有工程项目暴雷后,银行卡被冻结,突然从高档酒店跌入天桥下路边的前高收入者;也有8年前走出大山,在ATM间投简历的大学生,如今已收入丰厚。
他们的身份和经历各不相同,但在帖子下留言时讲述人生至暗时刻,寻求共鸣的情绪却相似。
以下是他们的讲述:
记者|薛永玮
01 小徐
1996年出生 外卖配送员 住楼梯间和网吧
我是安徽宿州农村的,2014年,我才18岁,虽然不能领证,但已经和女朋友按老家的习俗“结婚”了。我老婆是我初中同学,我们都只有初中学历,结婚后就一起去了温州一个电子厂投奔亲戚,我做配电柜,每个月能拿七八千的工资,老婆做文员,一个月也有五六千块。
在电子厂,我俩住厂里分的夫妻房,当年就生了一个小孩。到2020年,我们已经靠自己攒下的几十万买了车,在老家盖了房,还让儿子在温州市里上了学,日子算是过得不错的。
《大江大河》剧照
后来那个亲戚走了,我觉得越干越没意思,突然发了疯似的不想打工了,想出去闯闯。2020年,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老婆,起初她不同意,因为那会儿孩子已经快上小学了,她觉得出去不太稳定。但我劝了很久后,她同意跟我一起辞职,回老家创业。
没学历,没人脉,没背景,除了餐饮,我想不到还能干什么。但那会儿我们攒下的钱已经买了房子和车子,所以本钱也不多。后来我看外卖很流行,2020年10月,我就拿了5万,回安徽宿州市区租了一个20平的铺面,开始卖韩式拌饭,专门做外卖。
我们开店的小区,大多都是外地打工来的租户,还有一些房子里开了补习班,所以刚开始生意不错,两个人要从早忙到晚。那会儿孩子已经转回宿州市里上学了,我们甚至忙到没空接孩子,只能让我妈去帮忙。
《小舍得》剧照
但到2020年底,疫情严重,补课的学生都不来了,小区里的外地人也都回老家了,生意开始变得很差。最惨的时候,一天一个单都没有,那时候我们才做外卖不久,每单的定价只比线下高了两三块,但平台推流的成本摊下来一单就得两块,再除去水电人工的成本,最后一单的利润基本都是负的,每个月都在亏钱。所以即便生意以前看上去好,但疫情一来,流水一断,就连每月1000元的房租都交不起。
2021年刚过完年,3月份,我就挑了一天,去店里把冰箱里冻着的青菜倒了,倒了一大桶,然后擦了擦灯,拖了拖地,就彻底关门了。
我不甘心,还想继续创业,那阵子,我在网上看到熟食很火,又交了1万专门学做熟食。有了之前的教训,这次我选择回村里骑三轮车摆摊卖,免得亏房租。我选的位置在村上的大集市,周边四五个村都来这买东西,晚上我还会骑车再去城里卖,因为口味做得不错,我的摊子在村里生意很好,回头客很多,一天能卖到1000多块,熟食的利润能有40%多,相当于我一天就赚400多块。
为此我特意换了新的餐车和更大的锅,每天早上七八点出去,中午卖完回来补点货,晚上再接着卖到凌晨,等着最后一波客人从KTV出来后,才回家。
《安家》剧照
但摆了几个月摊,2021年底,我奶奶病重,我停了小半年生意照顾奶奶,只能每天跑跑工地,做一些日结工。也是从那时候起,我沾上了足球彩票,刚开始只是小打小闹买几十块钱,但后来越玩越大,到2022年底世界杯的时候,变成了几千几千地赌球,把做熟食赚的钱全搭进去了,甚至还弄了不少网贷。
奶奶也在半年内就去世了,忙完丧事,我把熟食生意又捡回来了,但因为赌球,我渐渐连进货的钱都没有了,只能赊账或者找亲戚借。因为我老婆陪孩子在城里上学,所以一直没发现我赌球的事情。后来,我的网贷窟窿越来越大,实在填不上了,有一天就趁老婆回村里,在她睡着的时候,偷偷用她的手机又贷了10万。
今年年初,老婆突然发现了这事,一算才知道,我的网贷和欠账,加上利息,已经欠了60多万元。因为频繁赊账,供货方不愿再给我进货,生意也做不下去了。所以今年3月,我就跟着亲戚来上海跑外卖,一个月到手五六千。
来上海后,我痛下决心不能再赌,但已经无法挽回我的婚姻,7月份,我收到了老婆起诉离婚的法院传票,因为赚的钱一到手就还债了,当时还是找中介去献血站献了血,拿了600块,才凑齐路费回老家离婚。
《狂飙》剧照
在上海,我一开始住在一个2000每月的10㎡群租房里。好好的家被自己作没后,我一下子陷入绝望,外卖也不跑了,天天待在房间喝酒,十几个网贷平台,四张信用卡,全部逾期,除了银行催款的,亲戚朋友,没有任何人理我。**我自己也看不起我自己。**
躺了一个多月,房子到期了,没钱再续租,听说跑外卖外包更赚钱,我就辞了外卖站的工作,开始晚上去跑众包,白天则去蹭前同事的宿舍睡觉,结果后来又被举报,就没地方住了。
刚开始,我想的是每天去商场的按摩椅上睡觉,但商场晚上要关门,又把我这个念头打消了。但我还是找了我平时跑外卖取餐的一个商场转悠,就发现商场步梯的3楼楼梯间通向商超里面的门是锁住的,里面的人不会出来,而且商场的3层是补习班、4层是KTV,人不多,不容易被发现。于是我把行李留在前同事的宿舍,住在了这里。
在商场楼梯间里,废纸板就是“床铺”。(受访者供图)
当时我找保洁阿姨要了一块纸板,又在地下室的垃圾堆里捡了一块,两块纸板铺在地上,就成了“床”。我又在网上花10块钱买了一床被子,两片布里一层薄薄的棉花,晚上枕着外卖头盔就睡了。地上很潮很冷,夜里经常被冻醒,早上一起来,两个膝盖疼得受不了。我一般睡前会多套一层秋裤,秋裤白天就放在电动车的后备箱。
我一般在商场关门之前就来,开门之前走。上厕所则从2层楼梯门出去,去上商场的卫生间。商场的卫生间,晚上也是亮灯的,水也不会停,还有插座可以充电。住在这,我只跟附近的流浪猫打过交道,晚上它们会过来叫几声,有一次我在楼梯口留了点饭,早上起来一看,已经被吃光了。
在楼梯间住了十几天后,有天早上7点,我半梦半醒间,听见有人打开了一直锁着的楼梯门,一个很高的保安大哥出现在面前,但没说话,从我身边走过去了。又过了一阵,他返回来问了我一句“你干嘛的”,我没敢说话。他说,不许在这睡了,再发现就报警了。我嗖地起身,东西也没收拾就赶快跑了。
白天不跑外卖时,没地方去,就去公园的长椅休息。(受访者供图)
又没地方住了。我准备找个便宜的日租房,一搜,发现真有30块一晚的,但进去一看,8人间,上下铺,拖鞋被子丢得乱糟糟一片,感觉地板里随时能爬出臭虫。我虽然沦落到这一步了,但还是有点洁癖,宁愿回去住楼梯间,都不愿意住这个日租房。
然后我又搜到了19.9元的网吧包夜优惠券,可以从晚上12点待到早上9点,而且网吧有空调,不冷,虽然只能歪在椅子上睡,人少时才能在其他椅子上搭一下腿,很不舒服,但至少有个地方休息。况且人一困,其实怎么都能睡着。就这样,我开始天天买这个优惠券,把附近几个网吧全睡遍了。每天一进去先开机,看一集电视剧,然后关机睡觉。
网吧里借宿的人很多,不少都穿外卖骑手衣服的。有天我醒来,发现前台给我们都盖了一条小毛毯。还有一次,我凌晨2点多下班,网吧里没位置了,我看有人没开机光趴在那睡,就拍了一下那人,问他上不上机,结果他连忙说“不上不上”,然后转身找了个地方又接着睡了,可见是没买票。后来我也学会了,不买票纯来睡觉,网管也不管。
在网吧睡觉的人们(受访者供图)
其实现在跑众包比在外卖站挣得多一点,但一天光吃两顿,每顿至少得15元,再买根烟、买瓶水,也得50块,工作上,比如电瓶车坏了,电池没电了重新租,或者是贪心,接的单太多,餐撒了赔钱,都是花销。另外,前妻在老家市区带孩子,租的学区房两室一厅,一个月1000块,也得出,毕竟市里的教育好,没想过让小孩回村里。每隔一段时间,我会去市里看孩子,农忙时候也要回村里帮家人干活,火车票一趟也要六七十的。
除了这些必要的花销,钱一到手,我都拿出来还账了,所以始终没想着租房。有次大雨天我跑外卖时摔倒了,跪在地上起不来,最后一起跑外卖的借了我1000块让我去医院。医生开了一个600块的检查,查出膝盖里有积液,让我回家休息。本来开了药,我一看要两三百,也没去拿药,直接走了。
现在网吧住着挺好,活着就行。对了,那天又去那个商场取餐,特意去那个楼梯间看了一眼。门没在锁了,我放在那的“行李”——我的两张纸板和被子,都不在了。
02 龙奎
1996年出生 工程项目中间人 住天桥阶梯
今年11月份,我在重庆的一个天桥阶梯上睡了好多天。这个地方行人少,不像网吧、公园这些地方,人太多了,被看到面子上过不去。
我今年27岁,做工程项目居间人,就是给项目方和投资方牵线。以前我赚的年收入也是百万级别了,生活很挥霍,一个月吃喝玩乐能花几万块。这次10月份来重庆出差,本来一直住398元一晚的酒店。但前一个月,我牵线的一个项目,投资方拖欠工程方的钱,工程方的工人拿不到工资,就去起诉了,我也连带被告了。
网络开庭那天,我以为大不了让我垫钱先给工人们发工资,但11月7号大清早判决书一到,我才知道,执行方式是把我所有的银行卡冻结,卡刷不了,手机支付也用不了。一摸身上,只剩80块现金还可以用。
银行卡冻结了,想使用手机支付软件也无法使用。(受访者供图)
当时我已经准备回浙江老家了,钱一冻结,酒店没钱住了,回家车票都买不了,只能退房四处游荡,落脚的地方都没有。24小时便利店这种地方是不敢去的,什么都不干,坐在人家店里,我拉不下脸。最后在这个天桥下,发现人挺少,就决定待在这里了。
我现在经常反思,以前为什么花钱那么大?怎么走到这一步的?现在几十块度日的日子什么时候能结束?我今年27岁,家境不错,爸妈住的是联排别墅,我自己武校毕业后先是做厨子,后来认识了一帮做工程的人,开始跟着做。我手里本来还有一些其他项目,现在也停了,每天就无所事事,主要事情就是投资方打电话,或者在群聊里炮轰两下,催他们还钱。
以前我隔几天就会发朋友圈、发抖音,晒晒自己的吃喝玩乐,现在朋友圈和抖音都不发了。朋友问我在干什么,我就说挺好的,吃香的喝辣的。其实我猜到,银行可能已经给他们打过电话了,但面子上就是下不来,不想承认,就这么漂着。银行应该也找到了我发小,因为他突然给我转来2万块,结果我根本接收不了。
在天桥的楼梯上睡觉,下雨了就躲在天桥下避雨。(受访者供图)
现在这个情况我谁也没告诉,爸妈也没有。我现在就靠那80块撑着,每天就吃一顿,一般是中午吃,吃泡面或馒头。毕竟流落街头的人,还能吃什么呢?哪里还能吃得下?每天晚上每过来一个车就醒来一下,也根本睡不着觉,只能说是打个盹,流浪的人还谈什么睡眠呢?这些我已经都接受了,不过现在唯一的困难是,洗澡就没地方可以蹭了。
手边唯二的行李是一个手提的公文包和一个斜挎的旅行包,公文包里有一些图纸,能铺在地上挡点灰。旅行包里都是夏装,3件短袖和2件短裤,这段时间重庆的晚上已经很凉了,别人都开始穿长袖外套,我还穿着来时的短袖、长裤和皮鞋。而且晚上也是坐着睡觉,免得弄脏衣服,第二天看起来太狼狈。
有次晚上,一个穿戴整齐很有气质的人过来,问我是做什么的,我说欠账了,没地方去。他递了支烟过来,没再说话。抽完烟临走前他还叮嘱了一句,注意安全。我猜这人应该是派出所的,一般人不会关心“流浪汉”。
《麦路人》剧照
但其实我最怕的就是别人这样的“关心”。平时洗漱去马路边的公共水池,去得多了,有次路边的环卫阿姨就专门问我,是在这边工作还是干嘛,我说“没有没有,我就是路过”。不过也幸亏一路还有这些好人,那天从酒店退房出来,手机和充电宝都快没电了,便利店的阿姨让我免费在店里排插上充了电。
我现在日常会去附近公园的卫生间上厕所,洗衣服也在公厕的洗手间里,洗好就晾在天桥的栏杆上,但一定要晚上晾,天快亮行人出来前就收走,不然影响市容。最尴尬的还是每天凌晨两三点时,对面商务KTV下班了,里面男男女女好多人出来。以前我也经常去这种KTV,生怕被认出来。
我在这附近一圈走来走去,有次特意数了一下,发现住街上的人有30来个不止。大多都睡在地下通道或公园,在路边天桥下睡的很少。在不同地方留宿的人还不太一样,比如在公园长椅上睡的人,通常都是三十来岁,看着想做临时工的,什么也不盖,就往长椅上那么一躺。睡地下通道的,大多有身体残疾,头发看着比较乱,衣服穿得很厚,经常坐在墙角发呆。
流浪期间拍摄的重庆高架桥,高架下面就是他容身的天桥。(受访者供图)
有一天,我感觉实在困得不行,而且好几天没洗澡了非常难受,我就找到了一家典当行。当时我身上唯一值钱的就是手表,当年兄弟送的,值3万多,不好直接卖,想抵押掉有机会了赎回来。可能一看我就缺钱,典当行老板直接来了一句“抵押不了,只能卖”,而且打了3折。这简直坑人,我转头就走了。
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之后投资方的钱还是不到位,我的房子就被拍卖了,那房子上一贴封条,爸妈立马就知道了。那80块大概还能撑一周多。
03 小景
1992年 设计师 睡过ATM间
我的流浪事迹是快10年前了。
2015年,我从南昌的一个大学毕业,投了上百份简历,终于在7月的一天收到了几个面试通知,于是和家人借了1000块钱,坐火车来了上海。我从小在广西一个非常偏僻的山区长大,是家附近极少的大学生。但虽然上了大学,我的社会阅历依然完全是空白,突然被丢到这样一个国际大都市,心里很慌,一路上拉着一个小行李箱惴惴不安。
我记得,我到的第一天就直奔上海南京东路,面试了一家公司,出来后已经是下午。来之前我联系过路对面的一家青年旅社,一个床位一晚上12块,本以为自己就是会在这里住上几晚,但等我过去后,老板说旅社已经住满了,没位置了。我没想到这个情况,说那要不先进去看一下,等有空位了再来。
《一念无明》剧照
一个房间大概三张床,上下铺,住着形形色色的人。一个坐在床上看上去三十岁的大哥,看见我后问了句是不是刚毕业找工作。当时我很迷茫,说想回老家工作但没什么机会,想来大城市又人生地不熟,但大哥说了一句,“你离35岁还很远,困难都会过去的,年轻去闯就对了”。这话直到现在我都印象深刻。
离开那家旅社后我又去问了一家国际旅社,但一晚上要70多块钱,这对于身上只有1000多的人来说太贵了,所以也没入住。我拉着行李箱,沿着苏州河一直走,路旁的梧桐树又高又大,显得我更渺小了。那会儿已经是夜里10点多,路上很昏暗。
最后,在旅社对面一个十字路口上,我看见了一个ATM间,一直亮着灯,旁边就是银行网点。这里有3台ATM机,房间2米多宽,看上去又宽敞又干净,也没锁,可以直接进。当时也没多想,没考虑舒不舒服,只觉得这地方凑合几晚应该还行。
我靠着玻璃的一边,把我行李箱里的几件衣服铺在地上,刚开始是先坐在那儿玩手机,继续投简历。中途有人进进出出,每来都会看一眼我,可能都以为我是在流浪。到凌晨三四点的时候突然困得不行了,坐不住了,就开始躺下睡觉。也没盖什么东西,当时正好是夏天,ATM间里还开了冷风空调。
等早上7点多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就起来,把衣服装进行李箱,然后去前面一家早餐店吃个葱油饼,继续坐地铁去下一个面试的地方。面试完,我又去问了那家青年旅舍,但还是满员,没满员的都没有这么便宜。要是再去一些更远的地方住旅社,来市中心面试又不方便。我进到一家网吧又投了个简历,出来在一个花坛坐了一下午。思考来思考去,不得已又继续去了那个ATM间。
最后我在那儿连着住了好几天,白天在各处面试,晚上就回到ATM间。上厕所就过一条马路,去对面青年旅社上。洗漱是没办法,只能简单打理一下头发。不过这个环境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特别难以忍受的,我小时候在山区长大,做活也是经常要起早摸黑。所以当时只想着,赶紧把这几晚熬过去,找到工作之后就可以租房了。
《你好,之华》剧照
但后来那个录用了我的公司开的工资只有2500块,比我想象中的低了很多,但我实在想结束这种住ATM间的生活了,就接受了那份工作。好在碰上了好的领导,上班第一个月还没工资,是他借了我几百块,让我和同事一起合租了一个8平米的房间。
8年过去,我现在已经从一个小设计师做到了设计总监,工资早就比那时候翻了10多倍,买了自己的车,住在一个宽敞的两室一厅里。但每次回想起那段经历,都能让我觉得原来困难也就不过如此,ATM间我都睡过,日后的人生路还有什么好怕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