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mg

【编者按】2023年12月10日,96岁的高耀洁在美国纽约寓所中去世。这是园地作者,旅美作家林世钰在2019年出版的《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我们将从今天起连载这本书里的部分内容分享给读者,作为对高奶奶的悼念。

CDT 档案卡
标题:悼念高耀洁(1):去国万里,彼黍离离|林世钰
作者:林世钰
发表日期:2023.12.11
来源:微信公众号“阿斗凿墙”
主题归类:高耀洁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这是林世钰当时为这本书写的自序,记录了她和高奶奶的相识过程以及写作这本书的缘由。

《烟雨任平生》自序:彼黍离离 

林世钰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90 岁的高耀洁躺卧在床上,鼻子上插着氧气管,流利地背诵这 首《诗经·黍离》。床头,一束粉红玫瑰尽情怒放。窗外,一群鸽子呼啸而来,呼啸而去。

与她认识的这四年里,不知道多少次听她背诵过这首《黍离》。歌以咏志,那么《黍离》言明什么呢? 

当年西周周平王迁都后,朝中一位大夫某日路过旧都镐京,见满目疮痍,野黍疯长,不禁涕泪满衫,忧伤而作《黍离》。于高耀洁而言,她也有自己的“黍离”之伤——82岁颠着一双小脚去国万里,与身后的故国隔着浩瀚的太平洋。回国的念头虽然日夜萦绕, 但终是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故乡的风掠过原野,掀起层层麦浪;村边的池塘里,莲叶何田 田,鱼戏莲叶间……这些熟悉的记忆片断,只能成为梦中幻景了。多少次,说起故乡,她泪水沾襟。无声握着她枯瘦的手,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缘分,让我可以在她生命的最后阶段,静静地坐在她的床前,听她细说从前,陪着她哭,陪着她笑? 

犹记我们初见的情景。那是2015年,我到美国的第三年。听说高耀洁住在哥伦比亚大学附近,便想着去看望她。一番辗转后,终于从一个媒体朋友那里得知她的 e-mail,当即激动地给她去信。是日下午,她回信了,简单的一行字:来吧,欢迎你。 

2000 年,我在北京当记者时,正逢她的“防艾”事业如日中 天,无数中外媒体记者纷涌河南。彼时,我亦萌发过采访她的念 头,但至河南上蔡县城时,却被领导安排去驻马店市采访另一起案件。与高耀洁无缘交集,成为我记者生涯的一大憾事。谁知道,命运的安排如此奇妙,在中国无缘一见的我们,竟然会在异国相见,而且成了心意相通的忘年之交。 

她住的公寓是一栋咖啡色的高楼,与哥伦比亚大学隔着十几个街区。叩开她的门,只见她穿着一件蓝白相间的格子衬衫,端坐在椅子上,眉目晴朗。见了我,她挺高兴,让护工去倒水、洗水果。我环顾客厅,只见窗台上摆着几盆生机盎然的花,门口的鞋架上, 摆放着几双布鞋。墙上贴着一副对联:但愿人皆健,何妨我独贫。旁边还贴着“刘宾良知奖颁奖典礼”的横幅。 

原来,就在几天前,她获得了2014年度“刘宾口良知奖”。鉴于她行动不便,一众评委和朋友在她家中举行了简单却隆重的颁奖典礼。 

那天具体聊什么忘了,只记得她把左腿挂在椅子扶手上,说到开心处,笑声朗朗,腿也颤悠颤悠的。我这才发现,她是小脚,可能是血液不流通的缘故,脚面肿得跟馒头似的。出于礼貌,我不好多问。没想到她却主动告诉我,自己 6 岁缠脚,11 岁放开时,脚已经残疾了。此后的人生,因为这双小脚倍受折磨和耻笑。 

可是,正是这双小脚,走遍了中国的艾滋病疫区,给艾滋病人送去了药品和食物,送去了关爱和温暖。从她家里出来,我暗暗地想:多么可敬的老人,以后我要常去看她!

可是,由于忙着适应初到美国的生活,我有时一两个月才去看她一趟。那时的她,虽然行动不便,需要扶着推车,但是脑子特别清楚,精神也好,和我一聊就是两个多小时。 

于是我产生错觉,以为每次只要叩开门,她就会一直端坐在那里等我。那么强悍的生命,时光奈她何,无常奈她何。 

每次和她见完面,我都会在电脑里粗略记下我们当天的谈话内容,也有过为她写本书的闪念,但转念一想,她之前已经写了两本自传,道尽一生传奇和风雨。我还能写些什么呢?况且,她此前拒绝了很多人为她写传记的要求,据说包括前新华社社长穆青。而我,只是一个突兀进入她晚年生活的籍籍无名的晚辈,她对我毫无所知,会信任我吗? 

算了,还是把她当成一个需要陪伴的暮年老者吧,在异国他乡尽可能多给她一点关爱和温暖。可是,上帝并不那么想,偏偏把这个机缘放在了我的面前。 

2016 年 8 月底,我从国内回来,打开邮箱,一眼看到她的邮件:林,我得了肺炎,日夜咳嗽,估计活不长了。 

我心里一惊,次日赶紧奔向纽约。 

只见她躺在床上,头发凌乱地耷拉在枕头上,眼神空洞,一个多月没见,精神萎靡了许多。她见了我,疾疾地诉说生病和抢救的过程,但不时被剧烈的咳嗽打断。我看到,垃圾篓的纸巾上面,沾的全是黄色浓痰。 

我这才知道,再强悍的生命也有软弱的时候,终有一天,她会 彻底离开这个世界,坠入时间幽深的罅隙。我突然想起经上的一段话:“我们一生的年日是七十岁,若是强壮可到八十岁,但其中所矜夸的不过是劳苦愁烦;转眼成空,我们便如飞而去。” 

那一刻,我仿佛听到“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顿时,无常惘惘的威胁扑面而来。我觉得,自己应该为她做些什么。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脑子里萦回:写她吧,写她吧。她就是中国现代史的一部分,是濒危的“国宝”,再不写就来不及了,这是你无可推辞的使命! 

被一股突如其来的责任感激荡着,我冒昧地向高耀洁提出:奶奶,我想做你的个人口述史,为你写本书,可以吗?她竟然不假思索地答应:好啊好啊! 

我当时有点困惑:我们交往这么浅,你对我的背景知之甚少, 凭什么信任我呢?随着后来交往的深入,我才知道,原因有二:其一,我是中国某媒体记者介绍给高耀洁的,这位记者做事一向认真 踏实,是高耀洁眼里“不会胡来”的人,于是,爱屋及乌,我沾了他的光;其二,2016 年夏天,我帮高耀洁捎回十几本她的自传《高洁的灵魂》,遵其嘱咐,送给国内各大图书馆及她指定的朋友,并 把图书馆颁发的荣誉证书带回给她。她觉得我“送书送得好,为人 忠厚”。 

就这样,我们两个人的缘分往前延续并且加深了。 

如果说一开始想做她的口述历史只是缘于瞬间感动,并未意识其价值所在,那么后来,随着采访的深入,我慢慢意识到,自己做的这件事情多么有意义! 

一是记录和保留历史。高耀洁经历过中国的政权更迭,一生经历过抗日战争、国共内战、新中国成立、土改复查、“三反五反”、“反右”运动、“文化大革命”等中国重大历 史事件,她本身就是一部中国断代史。比如她对日本人入侵山东的记忆,“炮弹落到麦子地,溅起麦子,像下雨一样”;比如她大学时代到农村参加“土改复查”工作,目睹枪毙地主的场景,“红色的鲜血和白花花的脑浆流了一地”……这些具体而微的个人记忆, 在正史里很难看到,所以显得尤为宝贵。后人顺着她的记忆,可以瞥见过往年代的荒乱与残酷,了解中国大地曾经真实发生过什么。 

二是真实呈现她在美国的生活。她以82岁高龄去国,国内很多关心她的人无不牵肠挂肚。我有幸与她在美国认识,得以近距离观察她的生活,记录点滴,好让那些关心她的朋友了解她在美国的真实生活状况。所以每次见面,我都尽可能详细记录她在美国生活的细节,比如舍不得倒剩菜,用碎布加宽旧衣,床上臭虫咬人……还 有她的孤独,她的执拗,她的脆弱,我都如实记录下来。读者从中可以看到,被别人视为英雄的高耀洁,实际上,日常烦恼也像虱子 一样噬咬着她。 

三是廓清事实,为其正名。她当年以这样的方式来美,被不少人误解,认为她不爱国,一些不了解内情的人甚至视其为“反华人士“。通过两年多的采访,我清楚知道,高耀洁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和行为,相反,她甚至比那些所谓 的民族主义分子都爱国。她之所以离开,只是为了说出中国艾滋病的真相,使艾滋病他们得到更好的帮助,并无任何个人目的和政治目的。我想告诉读者,她来美国后,始终没有加入任何政治帮派,没有从事任何“反华”活动,而是一直保持清醒和独立。 

她曾经告诉我,在美国这些年,无数政治帮派找过她,想利用她,但她始终与他们保持距离。“我不喜欢拉帮结派,自古以来, 拉帮结派都没有好下场。”她对来者小心判断,一旦发现对方动机不纯,立刻闭门谢客。饱受政治运动之苦的高耀洁,平生最讨厌政治。她宁可躲在家里养花、写书、上网看新闻,也不愿与那些 人为伍。 

中国,一直是她心里最深的牵挂。她对自己的祖国始终怀着深沉的爱意和忧患意识,眼目始终盯着中国大地上发生的事情,为其哭泣,为其欢笑。在美国的这些年,她天天关注与中国有关的新 闻,尤其是艾滋病和反腐方面。每次见面,她都要与我交流最近的 新闻。“中国大学生艾滋病感染率提高”、“谁谁谁又落马了”……她的眼中,她的心里,只 有两个字——中国。 

曾经,她和我说过想回国看看,但是护照过期了,想让我带她去纽约领事馆更换一下。等我帮她填好了表格,拍好了照片,她却犹豫了。“我在美国的一切生活都是黎教授(哥伦比亚大学政治学教授)安排的,如果要回国,必须先征询他的意见。”过了 几天,她告诉我,黎教授觉得她身体多病,坐不了飞机,而且留在美国生活上会得到更好的照顾。从此,她不再提更换护照的事了。 

但我知道,回国的心愿,一直在她心里闪烁,只是,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所以把心愿深埋。2018年 1 月 25 日,高耀洁的儿子到纽约看她,问:“妈,你想回国吗?”“咋不想。但我回不去了。” 她老泪纵横。 

有人称她为“民国最后的背影”,我觉得恰如其分。在这个功利主义和投机主义大行其道的时代,她的身上依然保留着中国传统士大夫的节操和风骨,知道“君子以义为上”,而不是见利忘义或 者明哲保身,多么难能可贵!她挺拔倔强的背影显得苍凉和孤独,但给人以前行的希望。 

1996 年,本来退休后可以过安稳日子的她,却自动选择了这条布满荆棘的路,并且凭着自己的天真和勇敢揭开了“血祸”黑幕。若不是对这个国家和人民爱得深沉,谁愿意去冒这个天大的风险?2009 年 5 月 6 日,82 岁的她一手拿着血压计,一手拿着存满艾滋病人资料的硬盘,只身越重洋,只为了帮助可怜的艾滋病人。若不是怀着“仁者爱人”的心,谁愿意以此高龄奔赴异国他乡? 

高耀洁选择说真话,是出于她的性格本色。她本来可以对真相视而不见,过自己安适的小日子;或者加入说谎的大多数,获得更多现世的好处。但这不是她的风格。从小熟读儒家圣贤书的她,知道何谓“荣”,何谓“耻”。 

她的这种品格是一以贯之的。她曾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文 革”中,她被批斗得体无完肤,而且不让吃东西。医院一个姓霍的大婶偷偷塞给她一个馒头。她铭记在心,告诉霍大婶,如果我将来还当医生,你们家人及亲戚找我看病,一律免费。后来,她重返医生岗位,霍家真的有人来找她看病,她也真的分文不收。“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这是做人最起码的品格。” 

从 2016 年秋天开始,我几乎每周二都去高耀洁家里采访。到 2018 年 10 月初稿完成,我初步算了一下,前后采访她的次数不下 50 次。 

采访高耀洁之前,原以为凭着自己从事14年记者工作的经验, 写这本书应该不会太难。 

然而我错了。 

可以说,当记者 14 年,她是我见过的最困难的采访对象。首先,她耳朵几乎失聪,我们无法畅快对话,更多时候只能笔谈,进展极其缓慢。而且,她的牙齿全掉光了,加上浓重的河南口音,让我这个南方人听得云里雾里的。好在时间长了,渐渐了然她的故事梗概,连蒙带猜,居然听得八九不离十;其次,她身体欠佳,每次只能采访一至两小时,完成一本 20多万字的书,只能不断增加采访次数;第三,她毕竟年事已高,思维发散,叙述混乱,访谈很难集中在一个主题上,经常跳出我的访谈计划,想到哪说到哪。而我太着迷于高耀洁充满历史感的回忆,每次几乎任其江河纵横,不忍心打断。 

整理她的口述内容更是费劲。虽然每次采访完立即整理成文字,但最后组合成书时,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很多章节有重复之处,需要打碎后重组,而且一些细节前后叙述有出入,需要进一步核实。这种难度,不啻于拆毁一座盖了三年的房子,重新搭建。难度之大,远超我的想像。说不清有多少个日夜,我埋头书稿,翻来覆去地看,直至眼花。虽然我努力调整,但可能仍不免有重复之处,敬请读者理解和原谅。 

让我惊叹的是,高耀洁虽然已经90多岁了,但记忆力超群,几十年前发生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比如童年坐在磨盘上背诸葛亮的 《前出师表》,结果驴跳了,被母亲打骂等旧事。幼时读过私塾的她,对国学典籍极为熟悉,张口就能大段背诵《诗经》、《孟子》、《论语》等,让人大为称奇。 

有一次,她精神状态不错,居然把杜牧的《阿房宫赋》从头到 尾背下来,一气呵成,把我这个中文系毕业的学生惊骇得无以复加 ——毕业 22年后,我仅能记住“渭流涨腻,弃脂水也”这一句。而她,80 多年后竟然可以全文背诵。实在让我佩服之至! 

每次从她家里出来,我便像鼓满了风的帆船,轻盈地飘荡在纽约街头。我是多么享受与高耀洁在一起的时光啊,她虽然身体多 病,24 小时吸氧,但片刻的忧愁之后,剩下的全是幽默和爽朗。比如说她过 90岁生日那天,问她要许什么愿,她淘气地笑:赶快消灭臭虫!美国政府官员上门为她办理社保手续,问她是否吸毒,她大笑:我没有吸毒,倒是有吸氧;问她当年不入D的原因是什么,她笑答:君子不D。 

每次采访结束,我总要在曼哈顿 125 街地铁旁边的“星巴克咖啡”停留一个多小时,点一杯香滑的拿铁,细细回味我们的交谈内 容,整理当天的采访笔记。我喜欢保持那种即时感和新鲜感,好比把刚从田园采摘来的果蔬洗净了放进冰箱。身在纽约,却用母语记录一个中国老人的故事,这种时空的交错让我感到恍惚,同时又体验到两种文化交融的魅力。 

她虽然离开中国多年,但依然惦记着那些艾滋孤儿。曾经,她让我想办法收集美国的旧衣服运到中国,捐给那些可怜的艾滋孤儿。我粗略算了一下成本,觉得太高了,还是国内募捐为好。2018 年夏天,我为美国一家非营利机构在北京策划了一场慈善活动,为中国艾滋孤儿募捐。回到美国后,我给高耀洁看活动现场以及艾滋孤儿的照片和录像。她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来划去,眼里沁满泪 水。问她最想念国内的什么,以为她的答案是“河南烩面”,没想到竟然是:艾滋孤儿。 

这样一个老人,内心该充盈多少爱啊! 

随着交往的加深,我与高耀洁逐渐成了忘年之交,而不仅仅是采访者与被采访者的关系。每周,如果我有事过不去,心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空落落的;而她,如果有一段时间没见到我,就会给我写邮件:我是一个 90 岁的老人,总希望你来看我。 

每次出现在她房间门口,她总是笑着说:“你来啦!我想你想得肝肠断。”然后和我说这说那。她的孤独,她的悲悯,她的忧虑,她的快乐,从不掩饰。谈到悲伤之处,她老泪纵横;说到高兴之处,像孩童一样咯咯直乐。 

2018 年 10 月,本书初稿出炉。每周三,我把打印好的书稿带到纽约,让高耀洁审阅。她说自己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审阅我的书稿。有时,她甚至坐在马桶上也在看稿。“时间不多了,我要抓紧。你这是抢了一本书啊。我不定哪天就死了。”之前,她要求我 增加一章行医的内容,因为 5 月份在香港出版的《高耀洁忆往昔》 缺少此部分。我答应了,她特别高兴。“我近 40年都在做医生,少了这部分,人生就不完整了。” 

与高耀洁已经出版的三本自传(《高洁的灵魂:高耀洁回忆 录》、《高耀洁回忆与随想》、《高耀洁忆往昔》)相比,本书侧 重呈现她在美国的生活,因为这也是众多人士所关心的。但是,鉴于一些读者未必了解她的过去,所以也加了一些她的成长背景、工作情况以及后来的“防艾”经历。本书一共 35 章,分三大部分: 

第一,西出阳关无故人。侧重高耀洁在国内从事“防艾”工作以及出走的前因后果; 

第二,梦里亦知身是客。重点记录高耀洁在纽约的生活,包括衣食住行,写作,交友,生病,家庭关系等,其中很多内容系首次披露; 

第三,回首向来萧瑟处。回溯高耀洁的一生,童年,少年,青年时代以及工作、婚姻家庭情况,让读者看到她完整的人生轨迹, 从而了解她“但愿人皆健,何妨我独贫”的精神源头是什么。 

从我开始写作的 2016 年至完稿时的 2018 年,整个世界喧哗不安,四方云扰。特别是今年以来,中美贸易战云诡波谲,美国枪击案频发……高耀洁最关心的艾滋病领域也不容乐观。据媒体报道,艾滋病人逐年上升,其中大学生同性恋人群占了很大比例,令人堪忧。面对这个自己曾经付出全力、貌似越来越不好的世界,高耀洁无奈地说,我没办法了。 

虽然写这本书以来正逢世界动荡不安,狼奔豕突,但我通过写作找到了一个灵魂的出口,仿佛置身于宁静的“桃花源”,过上了隐逸的生活。每次与这样一个伟大的灵魂对坐,世间纷扰瞬间退 去,素月分辉,银河共影,心里一片清凉。 

我深深知道,这世界所有的荣华富贵、爱恨情仇,转眼都要过去,唯有美好的灵魂可以长存。我是多么幸运,此生有段时光可以陪伴这样一位可敬的老人。她的仁爱,她的勇敢,她的正直,她的刚毅,都在浸润和滋养着我。 

我承认,在一个变化急剧、全民逐利的时代,做这种节奏缓慢、毫无商业价值的口述历史实在是不合时宜和不划算。但是,当高铁呼啸而过,扬起一路尘埃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搭乘其上,以令人眩晕的速度,奔向所谓美丽新世界的。有些人更喜欢坐着慢悠悠的绿皮火车,缓缓穿过山川和原野,仔细观察落定的尘埃,感受它生命的质感。比如我。 

在我看来,这世间的每粒尘埃在成为尘埃之前,都可能是路边的一棵树木,或者山野的一簇野花,自有它独特的美丽和风情。正是它们,构成了这个奇幻世界的美景万千。它们短暂的一生,值得被凝视,被记录。 

我是多么迷恋与这些“尘埃”相遇的过程啊! 

(2018年10月10日,美国新泽西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