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小说家吴承恩不会想到,在自己笔下被压了500年、郁郁不得志的孙悟空,如今会成为被游客争相“投喂”的“网红”。
在河北邯郸涉县的一个天然溶洞里,演员套上猴子的服装和面具,把头露出洞外——从全国各地来的游客在洞口摆上水果、零食、啤酒,甚至零钱。最近,湖南卫视邀请景区一位猴子扮演者在某节目上与流行歌星合唱,最终因“形象不合”作罢。
一则景区去年的招聘信息引发了这场流量狂欢,说需要孙悟空扮演者,工作内容是吃东西,月薪6000元。1月6日下午,“月薪6K招聘猴哥”的热门话题在短视频平台获赞近4000万。
随后,一排手机架到洞口,景区经理上阵直播,闻讯赶来的网红在“孙悟空”旁边跳“擦边”舞,带货卖零食。人们对这只人扮演的猴子展现出极大的好奇:让他进洞,让他出洞,让他吃东西,让他跳“科目三”。
景区官方直播中。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焦晶娴/摄大部分游客礼貌地和他握手、合照、喂食。也有人真把他当猴。一位老太太看孙悟空趴在洞口不动,边拿拐杖戳他边说,“这是死猴”。有小孩敲他的头,“那是个人”,家长急忙叫起来。有衣服上印着日本动漫形象奥特曼的孩子指着他说,“奥特曼更厉害”。
在岗的孙悟空每一个半小时换一次班,5年来,猴子面具下真实的面孔换了几拨,“铁打的五指山,流水的猴”,一位曾经的扮演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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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6日,“沙僧”王晓云正在景区的滑雪场给游客拿雪橇。他接到景区经理的电话,说景区火了,让他去“苦禅洞”临时扮演孙悟空。
带货网红与“孙悟空”合照。受访者供图去年8月,王晓云才被叫来景区演“沙僧”。景区所在的“五指山”,位于太行山东麓,名字是当地流传下来的,与海南岛的“五指山”重名。这座山本身与《西游记》没什么关系,只是借了小说中如来佛祖化五根手指为山镇压孙悟空的意思。原著里,那座山其实叫“五行山”。景区开发时想以“西游文化”为卖点,每逢节假日就会组织“蟠桃盛会”“猪八戒撞天婚”等节目。
王晓云原本在县剧团唱“花脸”,是团里数一数二的“角儿”。新冠疫情期间剧团没活儿,他转行去山西挖煤。但他总惦记着老本行,即使从煤窑出来后累得浑身被汗湿透,睡前也要“捋台词”。他不怎么认字,要靠看演出视频,跟着声音逐字逐句记。
来到景区他才发现,表演机会并不多,平时他和其他演员就干些杂活儿。招聘信息上热搜的那天,原本扮演孙悟空的演员有事不在本地,只能让他钻进洞里。
“孙悟空”演员换班。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焦晶娴/摄“苦禅洞”的这项表演已经持续了3年,溶洞位于两山交会处,山坡陡峭,山体近乎垂直地压下来。王晓云比原来的演员胖些,他勉强把身体卡在洞口,脖子和胸口抵住洞口上下沿,下半身半蹲半坐靠在椅子上。为了营销,洞口上方标语写着“吃香的喝辣的”。
第一天,王晓云连着吞下游客喂的香蕉、饼干、辣条、冰凉的雪碧和可乐,半夜拉肚子要跑五六趟厕所。干了几天,王晓云感觉有点烦,“我是干演出的,不是被人当猴耍的”。
有游客居高临下指着他说,“一点价值都没有”“这就是懒人干的活儿”。直播时有网友评论“让他吃点辣椒”“让他吃点泻药”。
王晓云只能笑着和游客握手。“邯郸是个3000年都没有改名的城市”,主播在镜头外说,“在五指山下的500年里,孙悟空学会了宽容与谦卑”。
“咱原来都是拿艺术跟观众见面”,王晓云说着,提高了音量。他总怀念过去在山西下乡演出,谢幕后,戏迷在台下竖大拇指,还送来泡面、10多斤肉、成筐的鸡蛋,给剧团改善伙食。每次听说他们剧团要来,村民会问:“王晓云在不在?”
现在没人知道他叫什么,有人会喊“孙悟空”“猴哥”,更多人叫他“6K猴”。
两个星期后,王晓云提出了辞职。有私人剧团联系他,工资和景区差不多,但他觉得比景区的工作“更踏实”。
王晓云下乡表演。受访者供图他不干,想干的人多的是。招聘信息走红后,很多人打电话应聘“6K猴”,年轻人也不少,包括18岁的辍学高中生,刚满20岁、被拖欠了几个月工资的婚礼主持人,22岁的“月光”网络主播,23岁刚毕业的计算机专业二本学生。其中一些人喜欢模仿孙悟空,也有一些人只是为了谋生。
一名去年从高中辍学的18岁男生坦言,他并不喜欢这个角色,“只是喜欢这个工资,工作也轻松,就是表现得滑稽一点,哄游客开心”。他目前在县城一家公司干视频剪辑,每天工作9个小时,一个月工资2000多元。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一名20岁的婚礼主持人对记者说。他被公司拖欠了两个月工资,刚辞职,目前在某地的庙会表演中饰演皇上身边的太监。之前他在火锅店打过杂、在红白喜事上敲过鼓,都没有扮演“猴哥”的工资高。他准备忙完手头的活儿,年后去景区面试。
应聘的人中还有一名23岁计算机专业的二本学生,毕业后他还没找到薪资超过6000元的工作。这次他是背着家人给景区投简历,“确实有点耻辱感,有种为了生活低下头颅的感觉。但先要养活自己,毕竟现在遍地都是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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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五指山景区董事长杨辛酉对走红也挺意外。“这次是打了个擦边球。”他总结道,“不违规,还迎合了年轻人的心理”。
他告诉记者,给景点起名“苦禅洞”,本是想隐喻孙悟空在山下经历“痛苦的历练”,通过自我反思最终开悟。
“6K猴”上热搜后,景区办公室主任江晓波每天早上9点半在洞口开播,直播间在线人数最多有3万多人。“流量过来了,不宣传就浪费了。”几天后,从没玩过直播的他已经能熟练地吆喝,“家人们戳戳屏幕,点赞过万就让猴哥跳‘科目三’。”
江晓波对于这波热度挺满意,他告诉记者,景区的冬天是淡季,游客一天不过百,“6K猴”火了之后,周末一天能有七八百人。
他没想到,没撑过两个星期,一场大雪给“苦禅洞”降了温。网络热度减退,叠加雪后上山不便,客流量直线下降。
1月18日上午,“苦禅洞”外的台阶上满是厚厚的积雪,洞口放着一颗打蔫的白菜,两个发霉的苹果。一个游客也没有。
直播还要继续。趴在洞口的是景区新聘的“小猴”詹行云,他从10多个应聘者中脱颖而出。面试时,詹行云不仅声音和动作像,脑子也灵活,还主动跳了一段“科目三”。10分钟后,他就成为了新任“猴哥”。
詹行云上一份工作是演直播剧,他跟着团队从河南徒步到四川,边走边播,主角宣称徒步成功就拿出50万元做公益,然而途中会碰到各种反派阻挠。詹行云扮演反派,一人分饰5角,坏事做尽,比如试图掐死流浪狗,然后被“正能量”主角狠狠摔在地上。
詹行云在直播剧中扮演反派。受访者供图“这么假的剧情,还有人相信。”一些观众会在剧情关键点打赏,“其实都是剧本”。他觉得好像在“骗人”,但这是他实现“演员梦”最便捷的路,收入可观,一天能有200元工资。
他从小梦想当演员,高中毕业后在北京跑了一年“龙套”,最“显眼”的一次是拍广告,他站在明星林更新旁边,可惜播出时脸被台标挡住了。他后来当过健身教练、电子厂质检工、码头装卸工。直播的兴起让他重新燃起希望,但最近没活儿。
在詹行云看来,西游记是个励志故事,“孙悟空原来不懂事,跟对了一个团队,然后修成正果”。他想到自己的曲折经历,认真地说,“每个人都能看到自己的影子,都要像孙悟空这样被压500年,才能提升自己。”他说演孙悟空不是为了钱,而是想来练习一下“即兴表演”,“就是玩儿嘛,玩儿着就把钱挣了”。
第一天当“猴哥”,吃游客给的零食时,詹行云把衣服上的毛吃进了嘴里。天气冷,哈气在面具里形成一层水雾。他只能把腿蜷在洞里的凹槽处。这些都让他感觉不太舒服。
“孙悟空”和“唐僧”在进行直播表演。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焦晶娴/摄游客一多,他就顾不上这些了,用英文打招呼,自创些“无厘头”的段子。有人问他猪八戒在哪儿,他说“猪八戒被做成了红烧肉”。有人说他面前没零食,他顺势“卖惨”,说“俺老孙现在都混到吃白菜了”。
过去詹行云总是要在镜头前“抢戏”,争取多说两句。现在他很享受镜头只对准他的感觉,“在这儿我就是主角”。有人在雪天爬上来,塞给他一个热鸡蛋,说了句“没白来”。他感觉被人记住了。
1月18日是他当上“猴哥”的第四天,虽然没有游客,他仍卖力地对着直播镜头喊着:“玉帝,如来,俺老孙被你们骗了!”声音在无人的山谷里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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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悟空这个人物很关键,他不仅代表他自己,也代表景区。” 江晓波告诉记者,虽然这次招聘信息火了,但孙悟空的演员一直都很不好招。
景区九成以上的员工都是周边的本地人,有表演实力的觉得工作地点太偏,环境艰苦,不愿意来。过去两年里来过四五个演员,没干多久都离开了。
詹行云干得很卖力,但第五天他提出请假。有直播的活儿找上了他。他还没和景区签合同,打算先回去,春节前再回景区继续干。
“猴哥”是一些人的临时中转站。詹行云来之前,37岁的厨师杨家朗已经演了一个星期。不过他觉得工资不够理想,打算干到过年就不干了。
杨家朗在表演前整理面具。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焦晶娴/摄杨家朗身材瘦削,脸颊有些凹陷,从小就被说“长得像猴”。扮演孙悟空是他谋生的工具之一。除了日常在饭店下厨,他也会接商铺开业、红白喜事的演出,还会穿着孙悟空的服装站在景区门口卖小玩具,“都是为了生活”。
他演着演着,越来越沉迷,下班路上也会琢磨“猴音”,情不自禁地发出“喔”“诶嘿”的声音,别人以为他患了精神病。他购置了几千元的行头,还学会了自己做乳胶面具,自己雕刻模具、脱模,再把猴毛一根一根穿上去,一个面具要穿上万根毛,他一做就是一晚上。
杨家朗制作“孙悟空”面具。受访者供图扮演孙悟空能让他短暂脱离现实的重负。妻子离家后,杨家朗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什么赚钱做什么”。
来景区应聘前,他为了陪孩子,刚从餐馆辞职,想挣点快钱。现在白天他在洞里猫着,晚上回屋里制作花灯,准备春节期间摆摊。
现在留在洞边的只有杨家朗一个人。詹行云走前那天中午,两人在洞旁的小木屋里,吃的是鸡蛋番茄和剩米煮的粥。
苦禅洞距离山下有半小时的步行路程,他们一般中午不下山,在小木屋里做饭。屋里没有暖气,两人围着小电炉发抖。
詹行云说要离开,追求演艺事业:“我来这一生不是为了痛苦来的,人活着,最重要的是做喜欢做的事儿。”
杨家朗称他为“小孩”,觉得他有些天真,而自己是把所有工作当作赚钱的营生。“人生有八十一难呢,你才闯二十七难。”杨家朗对詹行云说,“磨炼吧小猴子。”
感叹了一番后,说起目前的工作,他们都觉得同样是服务业,做猴反倒比做人轻松些。杨家朗回忆,做厨师时,有客人很挑剔,他怎么说好话、怎么道歉都没用,“现在说些猴话,就把大家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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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2021年“五一”假期,五指山景区的孙悟空就火过一阵子,游客争相投喂演员的视频在网上热传。从那以后,苦禅洞下面就立了个牌子,写着“网红地标打卡”。
除此之外,景区就没什么出名的景点了。江晓波也意识到景区发展的局限性,“不能只有一个爆点”。有人提出在垃圾桶、指示牌上添加“西游”元素,有人提出找高颜值的“小姐姐”扮演妖精和仙女。
“你不炒的话,就跟不上这个步伐。”江晓波说。去年景区请了一支网红团队来表演,一个月花费20多万元,最终效果并不理想。
但在景区干了5年的“老猴”赵建为觉得,目前宣传的形式有点“跑题了”,“应该把孙悟空的本性,他美的一方面也展现出来”。
赵建为直播杨家朗表演。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焦晶娴/摄40岁的赵建为不怎么上网,不太能感知网络热度。他是景区第一个扮演孙悟空的演员,也是5年来唯一留在洞里的人。今年年初他请了几天假,回来后景区工作人员告诉他“又火了”。
他是王晓云的师兄,原来在剧团演武生,连着翻20个跟头不在话下。不过来景区后,他被游客喂胖了20斤,最多只能翻五六个了。
冬天石头凉,寒气从胸口、胳膊肘和脖子钻进身体。夏天洞里会有积水,“湿答答一层”,时间一长背都直不起来。但在今年之前,景区一直没招到人和他轮班,赵建为只能挺着。
去年,他上了央视三套的节目,第一次去北京,他怕,觉得“我就是个小毛毛虫”“像个小丑”。节目录制时,他紧张,忘了自我介绍,还冒出方言。
他感觉知识和表演技巧都“太浅薄”,很失落,“跟不上年轻人的节奏,社会淘汰的就是我们这些人”。
他14岁进艺校学习戏曲,毕业后进入县剧团。2012年时,剧团工资只有不到1000元,于是他离开剧团,干过服务生,下过铁矿,当过搬运工,后来进入景区。
赵建为是圆脸小眼睛,如果不戴上面具,很难让人联想到孙悟空。于是他拿出钻研戏曲角色的劲儿,把《西游记》电视剧从头看到尾,研究孙悟空如何开心、生气,如何走路、喝酒、吃桃子。“从穿上服装,化好妆,就不能卸下身体的劲儿,时刻保持提神儿。”
他也知道,自己扮的孙悟空不需要生气。“在景区就是要服务好,不能让游客生气,自己也不能生气。”
如果“孙悟空”不吃投喂的零食,有的游客会认为“我们是来消费的,这么远坐车来看你,你怎么不给面子”。赵建为实在吃不下,就偷偷把食物藏到洞里。
有时他会一动不动眺望远方,演出“寂寞的感觉”。眼神不动,但脑子里有想法。他可能在想着水帘洞的故事、和牛魔王结拜的情景、大闹天宫的威风。
“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赵建为说,他很珍惜在景区表演的机会,虽然总是难以专注,游客一搭讪,“一下子就把你勾出来了”。有人问他孙悟空有几个名字,景区海拔有多高,他把问题都记下来,回去查找答案。
景区待遇稳定,赵建为觉得自己已经“和社会脱轨”,离开也找不到更好的工作。他也舍不得孙悟空,“在这上面下功夫太多了”。新人不好招,他有风湿病,还是在洞里挺着,“不能只想着自己”。
赵建为把之前的师兄师弟重新聚集起来,现在景区的“猪八戒”原来在驾校当办公室主任,“唐僧”原来在石灰厂修机器,“沙僧”原来在山西挖矿。空闲时他们就讨论表演的一招一式,晚上约着回县剧团帮忙演出。
“唐僧”扮演者和“孙悟空”扮演者在整理服装。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焦晶娴/摄温习10来分钟,就能在锣鼓点中拿“范儿”登台,虽然身段皱了,调门跑了,但下台后大家都笑了。
赵建为曾试图寻求突破,去年年初,他找董事长杨辛酉提建议,编排新节目,“咱要迈大步往前走”。然而提议没被采纳,太行五指山景区董事长杨辛酉说,2023年景区勉强能达到收支平衡,银行的利息还能负担,但不过是在用新债填补旧债。“越投钱越多。”
杨辛酉也一直想创新,他说热度只是暂时的,关键要把景区文化推出去。他曾经原创了13万字的神话小说,讲述孙悟空在五指山下被如来佛祖的弟子规劝,被过去的对手讽刺挖苦,最终悔过。但宗教元素宣传难度大,“还是说回吃香喝辣”。实景表演中,大闹天宫的情节被弱化,工作人员谨慎地说,“不太适合”。景区管理越来越规范,接受文旅局、教体局、应急管理局、林业局等多个部门的监督。
改造后的孙悟空更符合时代的需要,正如景区官方网页上写的:“五百年的苦修,五百年的定力,给后人留下了一笔宝贵的财富。可以说,五行山苦禅洞,赋予了孙悟空第二次生命。”
(文中詹行云和杨家朗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