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大多数人一谈到屈原自沉,就说是为了爱国。这说法似是而非。屈原是个人主义者,而且是精英主义者,一定要说爱国,也近似于密尔笔下的共和爱国主义者,而非始于朱熹,成于乾隆,变于民国,定于当代的那种爱国者。
楚辞在西汉始广为流传,但西汉人并不以忠君爱国推崇屈原。司马迁推许的是屈原的人格与志向,“其志洁……其行廉……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扬雄认为屈原不该自沉,应当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
第一个炮轰屈原的是东汉人班固,说屈原露才扬己,忿怼君主,文采虽好,只是狂狷之士。班固对屈原不待见,因为他持儒家的道德标准,认为屈原不够忠君,老是数落怀王,也不够中庸,总爱展示自己的个性与才能。抛开班固迂腐的价值判断不论,他其实说到了点子上。屈原个性极强,是狂放张扬的反叛者,而非温良恭谦的忠君者。他也有效忠对象,那就是他内心的准则与理想,而不是某个君主,也不是国家。
战国时代没有现代主权国家的概念,连秦汉后一姓王朝的概念都没有,当然,有天下的概念,也有故土的概念。战国的人不爱什么国,所以殉国者没几个,周游列国的纵横家和打工人倒多得要命。屈原推崇伍子胥,可作为楚人的伍子胥借吴国军队报私仇,大败楚国,还对楚平王掘墓鞭尸。如果屈原爱国,他能对伍子胥赞许有加吗?
战国时忠君观念也非主流,更流行的是合则留,不合则去。孔子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孟子说,为汤武驱民者,桀与纣也。如果一个国家政治黑暗,那么从贵族士人到平民百姓,都可以润,还忠什么君呢?拿楚国人来说,析公、雍子奔晋,伍子胥、伯噽逃吴,文种、范蠡投越,甘茂、李斯入秦,战国中晚期的秦相,三分之一是楚人。所以屈原在离骚中才反复说自己要走,各色人等也都劝他走,但他终于还是没走。他不走,不是忠君,而是忠于自己的理想。他对怀王当然有感情,但那是因为他们曾为共同的理想一起奋斗。
现在问题来了,屈原的理想是什么?两个字可以概括,美政。内涵如何?大概就是举贤授能与修明法度,儒家、墨家贤人政治与法家法制主义的混搭。今天看来没什么出奇的地方,但屈原出奇的本来就不是他的理想本身,而是他对理想的表达与坚持,以及最后以身殉道。
在小说《堂吉诃德》中,一个理发师扮成的骑士跟堂吉诃德决斗——其实不过是打架,堂吉诃德不是对手,被打倒在地,胡子乱了,满脸血污,狼狈不堪。堂吉诃德怎么说的?他说:“我是世界上最倒霉的骑士,我输了,但是我的爱人杜尔西内娅仍是世界上最美的人,这个真理不会因为我的失败而改变,现在,骑士,请刺下你的长矛吧!”
某种意义上,屈原就是战国的堂吉诃德,他的理想或许跟杜尔西内娅一样只是个村姑,他也输了,但他捍卫理想的决心不会因为他的失败而改变,并且可以任凭别人为此对他刺下长矛。
与堂吉诃德不同的是,屈原更加清醒,不像前者常处于幻觉之中,也更有才能,不像前者那么平庸。进言之,屈原本质上是个人主义而非集体主义,是精英主义而非平民主义。
屈原的个人主义,当然不能等同于现代意义上的个人主义。现代的个人主义,是一种强调个人自治和个人自由的道德与政治哲学。作为一种关乎人性的理论,个人主义主张,只有赋予一个正常成年人最大限度的自由和责任,允许他选择自己的目标以及实现该目标的手段,才能最好地服务于他的利益。屈原的个人主义与现代的个人主义有重叠之处,那就是追求个人自由与强调个人责任,也有不同的地方,那就是他有浓厚的宗族观念与故土情怀。
在屈赋中,第一人称的出现频率高得惊人,朕、余、吾、我、予……历代辞赋作者,没有人像他这样写作,也没有人像他这样完全从个人出发去思索、去感受、去行动。他站在众人对面,单身上路,永远孤独。他发现,世俗社会总是把一切与众不同的、个体的以及精华的事物都打翻在地,踩在脚下。任何一个与其他人不相似的人,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考虑问题的人,都面临被构陷、被放逐的危险。
离骚最典型。屈原展现自己独立的情操,通过鲜花与香草,“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家家户户都塞满恶草,我却远离它们,绝对不佩戴;他阐述自己坚守的原则,不厌其烦地说理,这些道理与他的生命长在一起,“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无法跟大众挨家挨户说清楚,他们也不可能明白我的心;他打碎神话与现实的藩篱,驾龙骖螭,上天入地,一个人的奥德赛,四处碰壁,“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我让天帝的看门人开门,他却靠在门边看着我一动不动。
离骚如此,抽思如此,哀郢招魂涉江怀沙也如此,就连天问,本来不太容易出现“我”,可他到最后也忍不住写“悟过改更,我又何言?”(老大你要能醒悟改过,我还啰嗦什么?)、“吾告堵敖以不长”(堵敖我跟你讲,楚国这样下去长不了),“薄暮雷电,归何忧?伏匿穴处,爰何云?”(黄昏雷电交加,我该怎么回家?隐居山穴,为何还要说话?)屈原的自我根本压不住,永远都要跳脱而出。
屈原的个人主义又是精英主义的。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我是高阳帝的苗裔,精不精英?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我是栽培精英的师长,精不精英?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我有美好的外貌,又有内在的美德,精不精英?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清醒而干净,精不精英?麾蛟龙使梁津兮,诏西皇使涉予。命令蛟龙为我架桥,又令西皇来接我过桥,太精英咯!
不过,屈原绝对不是原子化的个人主义或只管利己的精英主义,如果把故土理解成一种共同体,那么我们可以说,屈原是一位共和爱国主义者。
密尔曾这样描述共和爱国主义精神,“在一个共同体中,为共同的自然或历史纽带所联系的人们的一种同呼吸、共命运之感。共同体中的人们,应珍视将其联系在一起的纽带,应感受到其命运相互叠合,对任一同胞的恶也是对自身的恶,他们不能切断这一联系而自私地免除同患难的责任”。
我们不能将屈赋精神与上述完全对号入座,毕竟如托克维尔所言,不能强行将现实的画像嵌入历史的画框,但是,我们可以说,屈赋精神在很多地方,与密尔笔下的共和精神是相通的。“仆夫悲、余马怀,蜷局顾而不行”,就是基于故土纽带的一种同呼吸、共命运之感。“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如果不把皇舆败绩狭隘理解为君主个人成败,而是理解为共同体的兴衰存亡,那么正是不能自私地免除同患难的责任。“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这都是在大声疾呼,对任一同胞的恶也是对自身的恶,我们不能因为害怕受难而改变内心的善恶判断从而不再正道直行。
屈原当然还没有现代自由的概念,而自由是共和爱国主义的基石。但他有共同善的概念,这是共和爱国主义的另一个基石。屈赋中的香草美人,日月神灵,都是在暗喻共同善,或者通往共同善的路径。如果我的国家没有共同善,并且不公正地对待我,我将不欠它什么,对它我没有任何义务。屈原也懂这个道理,但他仍未选择离开楚国,因为他相信,在故土有一种独特的味道,在别国也许能过上善的生活,但只有在故土,才能享有独特的生活,无法割舍的生活,倘若故土也能有共同善的话,独特与无法割舍就变成无与伦比的甘美。
好了,既然屈原是个人主义者、精英主义者与近似于共和主义的爱国者,为何却在漫长的岁月中,被牢牢钉在忠君爱国的柱子上呢?
起初是王逸,他既是屈赋功臣,也是罪人。他最早将屈原附会为忠诚的儒家信徒,甚至认为屈赋与六经“一样一样的”。然后是朱熹,他认为屈原文辞“虽或流于跌宕怪神,怨怼激发”,但“皆出于忠君爱国之诚心”,而其“叙事陈情,感今怀古”,皆“不忘乎君臣之义”,乃“变雅之类也”。从此,忠君爱国就与屈原联系在一起,但还是有人拒绝这四字去准绳屈原,譬如明人汪瑗、周拱辰等。直到乾隆出手,说“屈子之微言大义,彪炳天壤,死而不亡,其道大光”,忠君爱国才成了屈原的激光防伪标记。到了民国,尤其抗战之后,为发扬民族主义,动员大众抵御外敌,屈原再次成为吉祥物,不再忠君,但更爱国了,这次屈原被贴上的标签是“反抗外敌的伟大的爱国主义者”。1949年后,屈原仍被视作爱国者,只是换上了“人民的伟大的爱国主义者”的标签。1953年,世界和平理事会组织评选世界四大文化名人,中国选送的参赛选手是屈原,选送前还有内部争议,主要是屈原的阶级性,一个贵族阶级的老爷,送他参赛合适吗?后来以其作品中的人民性消解了这一质疑。但屈原作品中的人民性,其实是个误会,屈原作品中大多数“民”,都是“人”的意思,而不是“人民”。屈原成功当选1953年那届世界四大文化名人,他作为“人民的伟大的爱国主义者”的名头,从此就难以摇动了。
那么,今天应该如何评价屈原?在我看来,屈原首先是一个文学天才,最后也是一个文学天才,同时拥有与其天才相匹配的人格与意志。他坚信自己的行为是正确的,坚信人格是最重要的珍宝,深信自己的理想将来会得到同情。他在一去不回的时光里延伫,捍卫自己的本质,显现不可战胜的人类尊严。他用最灿烂的文字描述自己的痛苦,然后跻身伟大。没有一个诗人仅由于他个人的痛苦就能跻身伟大,屈原之所以伟大,因为他的痛苦根植于他的理想,他的理想又为了他的旧乡故土。时之不当,他酝酿自杀犹如酝酿伟大作品,终以自沉完成对生命原则的最后书写。他是中国古典悲伤开端,是这片土地诞生的最好乐器。个人会死,乐器不会死,当我们心灵颤动,乐器就发出共鸣,让我们洁净,同时安宁。
让我们和屈原一样,一生只有一首哀歌,一首关于如何活在本真里的哀歌。活在本真里,就是活在本质里,简单、不变,永远与自身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