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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服务于民航业十一年,在这期间和之后的岁月里读过许多份情况通报,而以下截图里的这一份对我来说可以算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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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我不是很能理解这件事里的各方。究竟是什么航司,什么飞行机组,什么祖父母,什么同行旅客,会允许两个陌生人把一个据传只有一岁多的小女孩带到封闭的洗手间里进行所谓“教育”?为什么?凭什么?这难道不是机上劫持人质和非法拘禁未成年儿童吗?这样的事情为什么可以毫无阻力地在航班上发生?

不敢想象一个一岁多的小女孩,被两个陌生人强行从熟悉的祖父母身边带走,单独关进狭小封闭的机上卫生间里是什么感受。人类不会做这种事情,哪怕动物都不会让自己的幼崽处在这样的状态下。剥夺安全感,人身控制,亲人分离,空间幽闭,这是什么一种行为?指望不上自己信任的亲人,被陌生人强行带走禁闭,这对于孩子是一种怎样的伤害?ta能理解发生了什么吗?ta还能相信自己身边的什么人和事?

最先人们只是在网上控诉旅途中遭遇的“熊孩子”,然后是指责“熊家长”,所有这一切都限于言论的范畴。最先带孩子的家长只是在网上陈情,讲述自己带孩子的艰难,请求大家将心比心。然后带孩子的家长最先开始行动,上飞机之后就要给所有旅客发糖发小礼物,事先争取理解和原谅。

CDT 档案卡
标题:槽边往事|我不理解
作者:槽边往事
发表日期:2024.8.27
来源:微信公众号“槽边往事”
主题归类:儿童权利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现在旅客开始突破了言论的边界,也采取了行动,针对孩子的行动。在这之前,我认为无论言辞如何锋利,那是文明人之间的互动和冲撞,也是成年人之间的互动和冲撞。这是现代社会的特点,大家有不同意见可以辩论,可以争吵,甚至可以相互辱骂。通过这种互动和冲撞,大家可以确立相互相处的方式,也可以增强相互的理解,虽然过程可能不大愉快。

现在,有人越过了这条大家心照不宣的底线,不再把事情维持在成年人之间,而是突袭儿童,这在我看来就是恐怖主义。只有恐怖分子才不去区分“我反对孩子在公共交通工具上哭闹”的言论和“我要抓住小孩子给他们上一课”的行动之间的区别,因为恐怖分子不会在意后者可能触及法律问题,更不会在意后者可能产生的伤害。事实上,他们要的就是伤害。

面对这种恐怖主义行径,孩子祖父母、飞行机组、同机旅客安静如鸡,任由两个旅客对幼童施为,这种静默和许可我不理解。仿佛是之前网上的海量小作文,汹涌的声讨声已经把所有人魇住了,人们针对公共交通工具上儿童哭闹不假思索的反感和愤怒,已经变成了一种公共意识,认为它已经接近于一种非法行为,认为它必须得到纠正或者中止,具有某种不言自明的神圣性。

从来就没有这回事。在公共交通中,承运人的责任是确保旅客安全、准点地从A地前往B地。旅客所能得到的服务,就是安全、准点地从A地抵达B地。这中间不包括所有旅客都应该洗干净,身上不带异味,不包括所有旅客在睡觉时不打鼾,在旅途中不生病—所有这一切,旅客们都在忍受,认为这是旅程的正常组成部分。

人们真正会抗议的是在机舱里有人打开手机平板外放,抗议有人用脚踩在椅背顶端或者反复踩踏,抗议幼童不断用行动骚扰周围旅客—会抗议是因为这些行为原本是可控的,可以避免的,但是有人任由它们发生。

儿童哭闹算是哪一类?一两岁的幼儿哭闹算是哪一类?属于旅途的正常组成部分。幼儿因为气压变化因为机舱噪音因为陌生环境而哭闹,和旅客有狐臭,睡觉打鼾,突发急病,在你身边吐了一地一样,是会对人造成不便,是会让人不悦,但这就是旅途,这就是人。在票面价格提供的安全方便快捷之外,每个人还需要负责自己忍受的那一部分,因为有天别人可能也需要同样忍受你自己。

你可以表示反感,你可以表示厌恶,你甚至可以表达你的反对,要求打鼾乘客和狐臭乘客单独组成一个航班飞行。但是,认为自己有权去“教育”别人家的幼童,那是两回事。这种权力主张和中小学后巷里的小流氓没什么不同,他们也认为自己有权去“教育”从学校里走出来每一个学生,乃至有权向他们“征税”。

而这件事情的流氓之处在于,老板模样的人在机上打电话他们不阻止,壮汉踩踏座椅靠背他们不呵斥,刺青大哥不允许他们放平椅背他们不抗争,面对老人和幼儿的时候,他们果断出手了,要带人去洗手间讲道理了?是因为老人和幼儿无法反抗吗?成功选取了最弱的环节吗?

以往发生任何针对儿童的恶行,网上的父母就会闻风而动,带入自己和孩子,陷入狂暴的状态。这一次很奇怪,大部分人安安静静。我认为这种默许是一种不祥之兆,因为它给陌生人“教育”自己家孩子开了绿灯,给外人破坏家庭成员之间的互助纽带开了绿灯。那每家每户最好现在就开始祈祷,祈祷自己家孩子没有做未来也不会做任何网民反感的事情,否则陌生的叔叔阿姨就有权单独把孩子带到小黑屋里去,而周围所有的人都会安安静静看着。

这就是大家想要的社会吗?这就是未来小孩子需要面对的社会吗?整件事情里,最让我难过是通报里小朋友父母说的话:同时对机上两位旅客提供协助的行为表示理解。

我不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