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高,你到我们这里来,对你是个很好的历练,你好好干,好好学。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叫大熊,是我的大学同班同学。考试可以说是他唯一擅长的事情。2021年毕业后,他先考上了政府志愿服务计划,一年后考上事业编,两年后,今年6月,他终于考上了公务员。
今年,公务员考试考生人数又达到了历史新高,303.3万人,录用比例达到77:1,超过2023年的67:1,2022年的61:1。大学毕业至今的三年里,我周围的同学几乎都选择了考公或考编,还有不少人考到酒厂当工人。一份智联招聘的报告显示,从2020年到2024年,想进去国企的毕业生越来越多,今年达到了47.7%。
大熊进入体制工作这三年,我看着他发生变化,起初对官场上的迎来送往,他还常常找我商量应对,嗤之以鼻,渐渐地,我的作用对于他而言,已经成为告解室里的神父。
最近一次,他考上公务员后来找我见面,已全然不见曾经的那些纠结和困惑。他接受了这套运转的机制,并默认了自己的角色。他固执地认为,自己不过是一颗螺丝,一颗子弹,机器怎么转动,子弹射向哪里,他都身不由己。
大学四年一事无成
考公上岸一朝翻身
大熊大名高天志,因酷爱哆啦A梦,大家都叫他大熊,今年26岁。他是我的大学同学,住在我对门寝室。
大学四年里,大熊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擅长考试,他最骄傲的事情是:我可是我们班男生中第一个过四级的——而且还是裸考。
他和室友关系也不近,我常常看见他独自一人坐在电脑前,脑袋搭在那把电竞椅上,看老版的《三国演义》电视剧,然后看新版的《三国演义》电视剧。他喜欢哆啦A梦,经常对着那个玩偶自问自答。
2020年大三时,大熊本来在准备考研,但疫情来了,他弃考了。大四时,经历了近一年的网课,同学们都变得沉默。
我们学校是一所二本院校。校招时,我和室友投的简历都像石子入水一样杳无音讯。那天回寝室的路上,我看到图书馆墙上贴着莎士比亚的名句:我们命该遇到这样的时代。
大熊告诉我,他准备再次考研。同时,他报名了一个大学生志愿服务计划,如果选中,可以进入政府见习一年,保留应届生的身份。
那年大熊被志愿服务计划录取。过了一年,2022年7月,他考上了东南沿海地区一个小镇的事业编。又过了两年,2024年6月,他考上了老家X县的公务员。
大熊打来视频向我报喜。他还和大学时一样胖,只是比大学时精神了许多,笑得也更爽朗。
公务员面试成绩公布那天,大熊的一位室友给他发来消息:大学四年,你一事无成,如今你总算做了一件最对的事儿,我真替你感到高兴。
大雄变身临时工小高
大熊是这样考上政府的大学生志愿服务计划的:
先是学校面试,面试官是学校团委的学生干部,每人轮流进行两分钟的自我介绍,并讲讲对服务计划的理解。大熊一股脑地将计划的精神要领背了一遍:到基层去,到祖国需要的角落去,用一年的青春,换取永远的珍贵经历,等等。他通过了学校的筛选。
一周后是由S省团委组织的面试大会,大熊讲的也差不多,在最后他重申作为S省人想要帮助S省人民的愿望。
2021年7月,大熊收到了来自X县团委试岗报到的短信通知,他被分配到了县里新成立的金融局办公室。
正式报到那天,政府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从团委书记到下面的各部门领导挨个发言,志愿者有80多人,站在台上,等着主持人点名领走,就像《士兵突击》里的新兵入伍仪式一样。
大熊被分到了金融局。领他走的是一位30岁上下的大姐,姓李,长得像大熊初中的语文老师。一年之后的大熊回想起来,才意识到这就是传说中的贵人。
金融局就在县政府旁边的商务中心大厦的十六层,站在上面可以看到县政府门前巨大的广场,外面淌着的一条河,再远处是X县的一半全貌。
李大姐领着大熊进了金融局的金融办公室,李大姐就是这间办公室的主任。办公室加上李大姐一共三个人。130平米的办公室被分成了两个区域,一个是大熊所在的公共办公区,另一半则是李大姐的办公室,里面又分出来一个仓库和一个小卧室。
上班第一天,他去局长办公室报到,办公室的门半开着,里面放着一张会客的皮质黑沙发,局长坐在办公桌后面,背后是一整面的柚木色书架,党史资料和文件档案一层一层叠着。局长戴一副黑框眼镜,白色衬衫扎在裤子里,精瘦身材,正低头看文件。大熊压着身子走进去介绍自己,局长对大熊说:
小高,你到我们金融局来,对你是个很好的历练,你好好干,好好学。在这学明白之后,对你以后很有帮助的,整个政府,大到中央,下到乡镇基层,都是这套运行机制。你以后就算不在体制内工作,干些其他工作,文员秘书之类的也是很有帮助的。
大熊边听边点头。他当时想的是,一边做着这份清闲的工作,一边准备再次考研。
整个局里一共16个人,除开领导和四个科室负责人以及四个正式编制后,剩下(7人)的都是临时合同工。大熊是志愿服务,每个月只能拿2300块,比临时工的工资还要低1000块。他主要是打下手,并不承担具体的工作责任。因为老是跑上跑下,加上年纪最小,大家都叫他小高。
小高很快弄清楚了自己的职责,包括但不限于:收发文件,上传下达,布置会议,购买办公用品,预约公务用车,买杂物,打扫局长办公室,以及完成局长下达的所有工作和生活要求,比如拿个快递,买包烟,递瓶水,食堂带饭……最麻烦的一个活儿是安排会议,要端茶倒水,还要摆桌子摆椅子。
他觉得自己像个太监。他看着桌上摆放的领导座次和那些银行代表名字,心想,局长说的运行机制,敢情是这样。
小高和李大姐相处最多,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李大姐叫他:高儿。李大姐有个女儿,常被带来办公室,小高有段日子最忙的事就是陪小孩玩儿,辅导功课。
有次李大姐的老公来局里开会,小高下去迎接,对方是一位乡镇领导,穿着一身黑西裤、黑皮鞋、白衬衫,微微扬起的刘海刚好齐到黑色镜框,小高心里默默地想,要是有一天也能如此穿着打扮,也拥有一位李大姐这样温柔的且有正式工作的妻子,人生足矣。
作为小高的直属领导,李大姐手把手地教他处理文件,还帮他解决了不少麻烦事儿。有一次,一个上访常客来局里,小高被对方骂得不知所措,慌在原地。这人因为参与民间集资,钱被卷跑后公安机关抓不到人,政府也没办法解决,总是来金融局上访。小高只好一个劲儿地安抚他的情绪,实在没办法了,就找到局长,局长没好气地说:这人都是老油条了,下次赶紧打发走。
李大姐知道后,告诉小高,遇到上访问题的口诀:端茶倒水做记录,热情礼貌三不知。她让小高下次将人直接带到接待室,由李大姐出面了解情况安抚,要还是搞不定,才请局长出面订个日期许个承诺,对方又能安静不少日子。
局里有老一点的人告诉小高,以前有上访的人要是说话解决不了,直接就带着进局子了,关个几天,这人自然就安静了,只是现在政策下来了,不能用以前的手段了。
金融局的工作很闲,小高每天9点到局里,大多时候是看书和看手机,帮着换下水,中午有两小时的午休时间,一天也没什么事儿。下班时间是五点半,但他在的办公室算是领导的秘书处,必须等领导下班了,才能离开。
李大姐看局长没什么事情安排时,经常让小高直接走,或者带着他一起溜走。慢慢地,大姐开始和小高唠起了家常,听说他还在准备考研,立马制止他,让他不要考研,直接去考编考公。
李大姐讲起自己的经历。毕业后,她做了两年销售,父亲和爷爷生病了,家里没人管,日子散成一地鸡毛。她的销售工作并不如意,每天跑得大汗淋漓。她想过安稳的生活,先是考编,进入编制工作两年后,又考上了公务员。
李大姐告诉小高,公务员福利待遇很好,有公积金买房,对下一代的帮助很大。她严肃地建议小高,考研出来还得考公,何必浪费时间,不如一劳永逸直接解决。这思路,小高以前没有想到,经李大姐一点拨,才恍然大悟。
2021年10月份,在金融局待了三个月后,小高决定放弃考研计划,开始考公。
金融局考编考公的老人很多,多是屡败屡战者,小高很容易就获得了复习资料,但不久之后,疫情在小城滋生,小高被分派到防控点去执勤,复习的时间成了问题。
临近2022年春节,小高参加了第一次公务员考试,距离面试差8分。
毕业后,我们大学的同学总是时不时地在群里吐槽工作:加班,被PUA,被欠薪,没有社保,没有公积金,没有双休。大家都过上了一眼看不到尽头的生活。有时独自生活在出租屋里,我常常感到被巨大的沉默所吞噬,精神也随着干瘪下去。
小高很少加入我们的话题,他在金融局享受着朝九晚五的生活,办公室里的人带着笑脸,友善客气,每一天去上班都不必纠结,还能拥有不必将早餐囫囵吞下的松弛。他甚至和在学校一样,保持着两小时的午休习惯。每天下班,他步行十几分钟就到了家里的楼下,此时的夕阳还未全部成型,他还能留出来一小时跑步。他理解我的压力,有时候也说:你看起来衰老了好多。
为期一年的志愿服务只剩下半年,每次看到我们抱怨,小高仿佛感觉那台高速运转的社会机器齿轮,正一步一步向他逼近,一种如履薄冰的恐惧让他头皮发麻。他已经习惯而且喜欢上了现在的生活,第一次考公失败后,他更加迫切地渴望上岸成功。
防疫一线当“大白”
局长倚重照顾
小高身不由己
2022年春节过后,小高所在的县城冷清了下来。从2021年底开始,疫情持续加重,可感染情况并未公布,只在政府内部流传。
小高听李大姐说,马上就要封城了,县里的娱乐场所都停掉了,现在只开放少数超市。春节假期后上班没几天,县里开始全面管控,金融局也开始居家办公。直到管控的第20天,下午四点,县政府的公众号发布了新增三例的公告。晚上七点,市里又发出全面清零的公告。
第二天,县政府的微信公号发布了新的公告——封城。他记得上面有段话写着:此前我县进行了20天的封控演练。很快,外出学习的县委书记回归,市里派驻指导组,X县开始了长达一个月的 “真”封控。
小高每天待在房间里复习备考。考公失败后,他听从李大姐的建议,先报事业编。此前离面试只差8分,加上现在居家办公,时间充裕,小高觉得这次把握很大。
2022年4月25号早上8点,闹钟响起,小高迷迷糊糊打开手机,看到一条凌晨四点发来的消息,局长说:务必于4月25日早上六点前到xxx防疫点位集合进行疫情防控,不来的将计入年度考核档案!!!
小高一看时间,已经迟了两个小时,他立马掀开被子,换好衣服,擦了把脸就往外走。走到小区门口,他发现大门关死,只留下一扇门卫室通往外面的小门。门卫坐在椅子上刷着短视频,斜了小高一眼说:封城了,所有人都不能出去。小高解释自己是政府的,要去防控。对方抬眼打量小高,说:工作证。小高是个临时工,没有工作证,只好给局长打电话,门卫向局长问了姓名、单位、执勤点后,才让小高通过。
防疫点位上只有四个人,局长、副局长、局长司机、一位女同事(后来走了)。局里的正式员工和临时工都没来。实际上,局长给金融局的16个人都发了相同的私信,但并没有在群里统一通知。好在下面乡镇上的人前来支援,才解决了人手问题。
小高所在的金融局,有5人是年过三十的合同工,为了考编制,一直留在政府里。其中一位大哥从大学毕业开始,边工作边考公,直到35岁才考上。政府里的工作由上往下安排,到合同工这里便是最后一环。他们最忙碌,实际上也最被需要。小高觉得有些人已经在潜意识里把自己当成了正式员工。只在发工资和逢年过节发油卡、礼品时,他们才能感到差异。
小高和我聊到临时工的问题,我常和他争辩,应该同工同酬。小高一句话就给我打了回来:人家给你一个救生圈,你不说感恩就算了,还想要上船,想什么呢。
现在小高成了兜底的人。他们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没有防疫物资。酒精、口罩、隔离服都没有。第二天,宣传办的人来拍照,局长毛了:现在口罩酒精什么都没有,隔离服也没有,就连饭菜水都没有,让我们怎么防疫,天天就搞这些形式主义,物资不给我们送来,宣传标语倒先送来了。那个来拍照的大姐也很委屈:没办法,领导就是这样要求的。
小高在一旁看着,觉得局长说得对,也理解那大姐。但他心里想的是:复习考试的事儿咋办。
局长连着三天追问物资,电话一直打到了县政府,每一次都声嘶力竭。三天后,酒精和口罩终于送来了。等到第十天才送来桶装水,之前一直靠局长在旁边住户接水牵电。局长没让小高直接去接触感染人员,让他做一些文员的工作,并在私下里给了小高500元钱。
小高自己一个人住在一顶帐篷里。帐篷里面只有一张铁板床,比学校宿舍的床稍宽一点。一日三餐,他们吃政府配送的菜,早餐是馒头咸菜,午饭是几颗堆起来的青菜花菜,还有几片猪耳朵,一小盒米饭,没有盐分,很清淡。小高吃不饱,很难受。局长不知道从哪里搞来许多方便面,面包,火腿肠。他将这些东西都藏在司机的帐篷里,只有局长、副局长、司机和他,四个人知情。后来局长又搞来四箱怡宝,偷偷地给了小高一箱。天逐渐热起来,帐篷成了蒸笼。局长又搞来了街上一家安保公司的钥匙,这下小高能用上空调和干净的厕所了。
小高执勤的地方是个没有物业的老小区,出口被大铁皮门封住了,政府每三天配送一次物资包,物资由大卡车配送到据点,他们拿下来,再分发给各个单元楼小组的组长。
一天深夜1点,一辆黑色皮卡开过来,停在了小区门口。六个穿着便服的大汉从车上走下来。一人冲着小高喊,把门打开,要准备消杀。小高见对方没有文牒,便准备通知局长。这人没等小高摸出手机,便疾步上前:不用说了,我们刚从县里开完会,县里领导直接下的命令。此前局长给小高下了死命令,没有文件证明,一律不得进出,小高边拿手机边说:那我也得说一声,我没有通知就让你们进去我得倒霉。这个大汉上前准备自己开门,小高的电话也接通了。
小高:局长,来了五六个人要进门消杀,说是县里安排来的,你知道这个事情吗?
局长:消杀?!这都凌晨1点了。消杀什么?你把门给我看好!我现在立马过去。
A大汉:这点位长是谁,那么屌,县里领导安排的他都不开门。
B大汉:我看一下工牌子,陈**。就上次开会县里领导说他防疫不到位的那个。
A大汉:我的乖,就这还当局长呢。
他们说话声音很大,局长听见后暴怒,让小高打开免提:你们在说什么?我可是都听到了!我倒要问问是哪个熊孬说的!我没有接到县里通知,你们今天哪个敢进去试试!
局长挂了电话往这边赶,小高没搭话,坐在椅子上,六个大汉则站在车边。十几分钟后局长到了,火气也消了不少,对方只说:你不信自己给县里打电话。局长通完电话后,又耗了十分钟才放他们进去。
需要消杀的住户都被隔离了,只剩下一个80岁的大爷。消杀的人让小高去安抚情绪,小高找来副局长出面。副局长说:你也是老党员了!现在疫情这么严重,国家有政策你不知道吗?你不遵守规定,出了事儿,我们谁都背不起这个责任!随后大爷被请出房间,给了一个折叠床和小被褥,在小区保安室对付了一晚。
小高回去之前,给那位大爷拿去了一瓶水。他认为自己做不了什么,只是一颗子弹,不是扣动扳机的那个人。那段时间,“身不由己”成为小高最多的感叹。
经过了十来天的慌乱过后,防控的节奏稳定下来。小高开始思考接下来的复习计划。他断定今年的事业编考试会延期,果然,考试时间往后推迟了3个月,要到7月举行。
他没觉得疫情是什么大事,他已经司空见惯了。小高算了算,除去每天四小时执勤,以及为局长整理一些文件外,还有很多空闲时间,完全可以用来复习。但他出门的时候走得急,复习资料全部没拿。
纠结了一天后,小高下定决心要偷溜回家拿资料。2022年5月10号,封城的第15天,他打电话给母亲,让其准备好备考资料,约好深夜在小区楼下背面的铁栅栏见面。
凌晨两点,小高关掉手机屏幕,躺着床上听了一会儿帐篷外的动静,只听到一些树叶沙沙声和很远处传来汽车报警声,外面的马路没有汽车经过。他起身,铁板床发出刺耳的吱吱声,他站起来又停了几秒,才掀开帐篷的门帘,弯着身子,迈出腿,左右环顾了一下,走到外面。30顶帐篷齐刷刷地黑着,马路上路灯下泛着白雾,在行道树的作用下,呈现出丁达尔效应的反射光。
他迈着小碎步跑到帐篷对面的马路上,躲在树荫旁边往前走。他的防疫工作证还没发下来,不敢走大路,怕有人巡逻。他穿过公园的树林,看不清路,也不敢拿手机照亮。他很紧张,根据规定,执勤人员非必要不得擅自离开据点,倘若被抓到的话,他这一年的志愿服务算是泡汤了。
走了大约十分钟,小高隐约听到汽车驶来的声音,他一个箭步躲进树丛,蹲下观察。树枝插在他的头发上,汗水沿着头皮一直往下渗,很快就打湿了整个后背。过了一会儿,汽车的声音逐渐消失,一切又安静下来,小高却不敢往前走了。
重新回到帐篷后,小高脱下衣服,躺在床上,把风扇风力调到最大。他大口喘着粗气,一直到凌晨4点多,才睡了过去。
第二天,小高打听到政府门口的路没有管控,可以通过,他决定再试一次。这次他拿到了临时工作证,还穿上了执勤时的白色防护服。
往常回家只需五分钟的路程,绕了快半小时。他终于走到小区铁栅栏围起的一个角落,母亲正在栅栏后面朝他喊。小高冲上去让母亲不要说话。匆匆拿到资料后,他叮嘱母亲,让她和父亲这段时间千万别出门,马上就要清零解封了。他没来得及看清母亲的脸,说完便转身往回走。
回到帐篷里,小高脱掉防护服,全身被汗湿透了。母亲给的袋子里装着试题资料和一本面试书籍,还有一些口罩、酒精,一个插排和一盏小台灯。
此后小高开始将时间全部投入到备考中。局长让他有空就去帮忙,他有时候故意不去。他把折叠床弄成了临时书桌,地上垫几张纸坐着,把书放在床上看。白天他在外面商店的台阶上看书。
2022年5月24号,解封前一天,小高看完了所有的书和复习资料。
在帐篷里复习的时候,他想起大学时有同学因为他的肥胖和不善言语,投来轻视的眼神。以前他没机会证明自己,现在他下定决心要让人刮目相看。小高也确实擅长于此。试题里的那些逻辑问题,图形问题,他总是能一眼找出其中的关系。
拿回复习资料没多久,城里开始进行清零工作,所有感染者或接触者都要转移出去。晚上九点,小区门打开了,人们走出来,儿女带着老人,父母带着小孩,都穿着隔离服,排成蜿蜒的队伍。小高负责拍照。
这些人里,有他初中时暗恋的女同学。小区刚封时,她要出去实习,跟局长说了很久才得以出来,小高认出了她,但她显然认不出穿着防护服的小高。他还记得那个大妈,她的父亲去世,她在家里等了两天,才得以把父亲的遗体送到了殡仪馆。还有一位临盆的孕妇,等了很久,救护车才来,还有一个误食消毒药丸的小孩儿……
在县里,每天都要开点调大会,会上每个点位长要汇报当天的防疫情况,从感染人数,消杀工作,到物资分配,人员排班,全部需要记录在册。
解封前的最后一次大会上,一个点位负责人仔细做了PPT,洋洋洒洒讲了一个小时,受到了书记表扬,说要让电视台来采访。局长也为这次大会做了充分准备,拉着小高将发言稿改了又改,点位人数、任务分配、辖区人数、多少妇孺老幼、哪家哪户没有消杀、物资分配情况……改了整整一天。局长没被抽到发言,他看到别人受表扬,用手拐了一下小高,问他什么感受,小高挤出勉强的笑容,心里想:人一旦成为数字时,每一个人都能被一笔带过。
在连续十五天没有新增病例之后,2022年5月25号,城里宣布逐步解封,县长被撤职。
解封那天晚上十二点,他躺在折叠床上,忽然听到了外面马路上出现吵闹声,骑车的、鸣笛的、放烟花爆竹的……响成一片。那晚他只迷迷糊糊地睡了三个小时。
第二天起来,他们收拾东西,拆掉帐篷。他意识到,在体制这个巨大机器面前,大家都只是零部件而已,开关按下,一切只能跟着转动。
考编上岸
送礼的事让他犯难
解封后,距离考编只剩下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小高每天早上8点起床,先刷一套试题,然后去金融局上班。上班时,他在办公室看讲课视频。下班回家后,他学习到晚上10点,洗漱完躺在床上,再看半小时的网课视频。
看视频的时候,累了他就会打开弹幕,成千上万的弹幕瞬间铺满整个屏幕:师傅别念了、我大着胆子来听了、轮到我点开这个视频了泪目、四点多还在卷的局长们你们好、懂了大领导秃了这就去弄同款发型……小高盯着,心里也好过了些:原来大家都这么辛苦。
我偶尔会在游戏上看见他在线,便发消息给他为啥没学习,他说太累想要放松一下,然后头像又成了灰色。
2022年8月3号,我接到他的电话,得知他考上了Y市某个乡镇的事业编。
小高的成功,带着很偶然的成分。他一共报了四个岗位,都在不同地方。最后他考上的岗位是距离他最远的,他只是顺手报了名。考试当天进入考场时,他发现有三分之一的人缺考了。这个岗位的笔试他考了第二名,只比第一名低了0.9分。
他的爷爷奶奶听说这个消息,立马就要去取钱给他,让他报名面试速成班。小高很犹豫,拨打了当地排名第一的辅导班的电话,对面给出了3天七千四,5天九千八的培训套餐。大熊觉得价格有点高,对方只说,我们就这价格,你要报吗?小高挂了电话,在网上花2000块钱报了网课。
面试那天,考场里坐着四个考官,看起来都已经年过四十,眼神冷漠。小高脑子里不断地练习着答题的模板和说话的节奏语气。情景模拟时,考官出的题是,镇上就要刮台风了,让他去进行通报。小高从人身安全、公民财产、防灾规范、撤离路线、事后安置这几个点进行了阐述。
考完当晚,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坐在办公室里查成绩,考上了。
一周过去后,小高在当地的政府公众号上查询面试成绩,他是面试第一,笔试第二。消息出来后,他一个人也没有通知,直到公示期过了,才向为数不多的朋友和家人透露。
体检那天,小高遇到了另一个考来的朋友,对方说自己花了三万报的面试班。他内心窃喜。
一周后,岗位所在乡镇派人来政审,小高需要找金融局的四个人来参与。他去找局长,给局长拿了一条中华烟,感谢他在疫情时的照顾,并请他劳心接待政审的人。局长嘱咐他,要给政审的人准备礼品,然后安排李大姐来接待。局长还给小高颁发了市优秀志愿者的奖。
送礼让小高犯了难,他给局长拿烟纯粹是真心感激,也没什么心理负担。但人情世故的事他还是第一次接触。小高想,买烟买酒太贵了,不合适,他考虑再三,决定送点家乡特产:香烤啤酒鸭。
政审那天来了三个人,一老一少,还有一个司机。小高拎着特产,准备在司机停车的时候顺手将礼物放在后备厢里。车子停下后,还没等小高上前,司机就把车开走了,小高只好又把礼物收了起来。此前一天,他还跑到县里一家比较好的饭店打招呼,说会有招待,让饭店务必要留出一个包房。
政审时,镇上的人先找到小高了解他对即将上任的工作的看法。两个人里,有个人只比小高大一岁,看着冷冷的,但另一个人稍年长的人每次向小高提问完后,都会朝这位年轻人投去征求意见的眼神。小高心里既羡慕又失落:年纪明明差不多,可他还是被考察的一方。后来小高才知道,这人在镇上名声在外,据说“上头有人”。
和小高聊完后,他们又找了小高安排的四个人面谈,李大姐就是其中之一。李大姐出来后对小高说:局长见人就夸你,说我们高儿这孩子素质高,办事强,疫情的时候帮了很多忙,是个踏实的人,而且走之前还给自己解决了前途问题。
政审结束后,李大姐邀请这两人吃饭,小高见状也赶紧上前邀约,对方拒绝了。临走,他们又问了一句:这里哪个饭店比较好吃?小高没多想,推荐了一家。如今他回想起来才明白,当时人家给了他机会,但他没有抓住。有些时候,需要克服难为情,制造一种“盛情难却”的局面,才能达到目的。
考编通过后,小高一直告诉家里人要保密,他觉得在公示期结束之前一切都不算确定。他还有些迷信,总觉得事儿没成之前,一定不能声张,毕竟煮熟的鸭子也能飞。结果,他父亲几乎立即告诉了全家亲戚。他去看望外公外婆时,外婆咧开嘴笑不停,说,我的宝贝大外孙,要去拿政府的大红票子了!
这次可是“正式的”
小高考上的是D镇政府里一个事业编制岗位。政府设在离镇中心1公里的地方,一个巨大的广场包围着单独一栋大楼。2022年国庆节过后,小高来到这里上班。
小高被分到了招标办,由人大主席分管,负责镇上工程的投标招标和验收工作。上班第一天,办公室的冷大姐领着小高去食堂吃饭,旁边的人说,又来个新人啊?大姐笑着回:以前那些都是临时的,这可是正式的。
小高的部门负责镇里所有工程建设的招标工作:土地复垦、修厕所、铺路、安装路灯、红绿灯、植树造林、买电视买电脑,甚至食堂承包买菜买粮……
总的来说,只要涉及资金支出的,小高所在的招标办都要参与。钱自然不由招标办管,但把款项给谁就是他们的工作内容。小高主要负责招标材料和信息发布,比如某个村子需要建设一条柏油路,需要写一个呈报表,包括长度、厚度、宽度、预计时间等,然后给分管领导,由镇长、人大主席签字,最后材料递交到招标办,小高再根据工程信息撰写招标公告,发布在微信公众号或者报纸上。竞标的企业提交材料,他再审查,查缺补漏。
随后当地工程队或企业开始竞标,如果工程金额巨大的话,就要请招投标公司来主持了,如果10万块左右的,招标办可以直接开标。中标的工程公司完成公示后,开始修建工作,由小高所在的招标办实地进行验收,签字上交上级,最后政府拨款结清。
几家工程公司投标,并不是谁出价低谁就中标,为了防止低价竞争造成质量参差,他们增加了综合评分项。但综合评分的标准颇为玄妙,里面有多少人情分、利益分就说不清了。
小高每天8:30上班,他的宿舍就在办公室楼上,他8点起床,去一楼的食堂吃早餐,再去五楼的办公室。第一周,他什么工作也没有,每天坐在工位上玩儿手机,没人管,更没人查岗。慢慢小高开始做一些资料工作,每天两个小时就能做完。
后来他发现,其实大家都没有什么事情做。每年只有年底比较忙,要出外勤去验收工程。
有一次,他和一位年长些的男同事还有镇长一起在食堂外沟通工作,恰巧看见一位食堂的阿姨抱着一个纸箱子走出来。镇长说:这些食堂阿姨,又往家里拿东西。他让小高和同事上前去查。
阿姨见小高他们走过来,立马放下手中的东西,露出尴尬的笑容,用方言朝那位同事打招呼。同事让阿姨打开箱子,阿姨说是自己的快递,寄到食堂来,她准备拿回去。说完便弯腰下去准备打开箱子。这位同事见状立马说:行了行了,下次不要把快递寄到食堂来。然后给了小高一个眼神,就离开了。
小高有些不理解,这位同事像大哥一样教导小高:咱们就是要吓唬吓唬她,敲打一下,不然她们后面会变本加厉,越来越过分。小高想起之前在金融局时,他曾用局里新到的打印机打印照片,一天就把墨水用完了。他觉得这阿姨情有可原了。
后来他开始负责验收工程项目。这对小高来说是个麻烦事儿。常有人给他塞烟,哪怕小高很严肃地拒绝,并说自己不抽烟,但香烟总是很巧妙地就到了他手里。小高当面拒绝的香烟,事后就出现在车子的挡风玻璃、座椅上,甚至对方递上来的资料袋里也有。好几次,他看着同行的女孩儿和单位老人也收下后,才也跟着收下。
之前在大学时,他和我争辩,总是讲一些为人民服务、人民公仆的正能量口号。谈起收烟的事,我用他当时的话反过来质问他,他说:大家都这样,我不这样我就会被人不待见。
但更多时候,即便别人不塞烟,他也没办法给人家不合格。有一次他和同事去验收一片树林,验收资料上写的,植树造林五千平米,其中有一千棵树,五百株月季,四百棵银杏。小高他们的工作就是查清楚是否种满了一千棵树,有没有五百株月季,四百棵银杏。
小高隔着一条河站在桥上,看见另外两人朝对面看了一眼,拿起手中资料又看了一下,然后和施工方开始沟通。小高见他们并没有进树林的打算,只好自己目测,先数起头一排有几棵,然后再估算看过去有几排。
同行一位老哥看小高目不转睛地瞅着,拍了他一下,问,小高,干什么呢?你不会真在数吧?看个大概行了,这要数,凭咱们三个人数都猴年马月去。他让小高放心,说这东西大差不差。说完,和施工方用方言又沟通了几句,便签上了字。施工队给他们塞了两包烟,就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小高一直在想:到底有没有一千棵树,倘若真要去挨个数的话,什么方法是最快的,有没有不用去数就能核对数量的方法……他甚至想到用无人机来进行AI识别,就像疫情时人脸识别一样。
又一次,他去验收一个河道清淤的项目,小高彻底想不到办法了。施工队把小高拉到河边,看清淤的成果。小高傻了眼,河道已经清干净了,他不知道以前河道里有没有垃圾,有的话是多少?表格里写的是200立方米,真有这么多吗?小高只能问着施工队,河道长度多少,宽度多少,垃圾怎么处理的,花了多久。施工方一一回答,他又沿着河道走了一圈,见河道确实没垃圾,便签字通过了。
这些项目尚且还能目测,他还能根据常识来判定,更让小高头疼是那些看不见的。比如埋水管、修化粪池的项目,小高真的毫无办法了,只能转一圈,就签字了。
他向我抱怨:去验收时,水管都已经埋好,化粪池也装上粪水盖好了,我咋办,我总不能把水管挖出来算米数,把化粪池抽干算体积吧,我也想根据标准验收,可我没办法,还有那种修楼的,用的什么材料什么方法,我也不懂。
验收项目多了,小高也不再纠结了,他想,真有上百上千万的大项目,也轮不到他,纪委那边怎么来操作,他才不去琢磨。那个时候《狂飙》热映,里面有段拆迁招标的情节,他一边看一边想,这段情节都能过审播出,证明全国人民都知道这里面怎么回事儿。这样一想,他心里的负罪感倒减轻了不少。
只有一次,他拒绝过签字。
有次审核资料时,一位老同事没过问,便签字通过。资料传到小高手上,上面白茫茫什么都没写,小高不知如何是好。他如果不签,那前面签字的老同事会对自己心生不满,自己一个外乡人,恐以后在单位得绕着走。但他心里也明白,好多工程还没开标就已经完成,只是补个手续资料。比如,实际上只花了3万补个路面,往上一报转手就填个5万,先斩后奏,人家想赚多少就是填个数的事儿。但他不愿意当这个冤大头,填数字的不是他,拿钱的也不是他,可事情倘若追究下来,要负责的可就是他了。
另一位老同事一个劲儿地劝说:小高,都是这么办事儿的,这文件没问题的。小高也直言不讳:以后出了事儿,我们也负不起责,我刚来,以前怎么弄的我还不是很清楚。他对施工方说:我要回去问问我们领导。见小高把领导搬出来,同事和施工方两人没再说什么。回去的路上,同事跟小高讲:你刚来,好多事情还不了解,慢慢就习惯了。
小高其实有些后悔,担心没给同事留台阶。可是,他不懂为什么需要去处理人际关系,需要情商,需要照顾各方利益。大家按规则办事儿不好吗?法律上讲程序正义,他觉得体制内更应该如此。
后来,施工方还是如愿拿到了签字。小高知道这是一种默契。但不久之后的一件事儿,让小高开始感到害怕了。他开始考虑要离开这里。
某天,主任叫他去趟办公室,随手递给他一个信封,让转交给下面一个揽政府工程的老板。小高一接手,立马觉得不对劲。出了门,他拿起信封一捏,知道里面装满了百元大钞,汗珠慢慢地从他脑门沁下来。最后小高还是照办了。
如何处理领导的一些看似不合理的要求,也是小高在复习考试时的一个知识点。一种重要的解题思路是:“阳光思维”,即不以恶意去揣度他人。
比如有一道典型真题:单位组织一场座谈会,需要采购一些水果,领导暗示你去他的一位朋友那里采购,但是你去了后发现那里的水果不新鲜,质量不好,请问你该怎么做?
题目已经用“暗示”“领导朋友”来表明这是一次以权谋私的采购,但回答的时候不能让自己背锅,也不能让领导犯错,要用“阳光思维”来看待。答题的关键在于,不管是领导还是“我”,目的都是为了座谈会,而不是去买水果。绝对不能在回答时深究领导是否犯了原则问题,我是不是帮凶。
所以正确的回答是:
领导之所以建议我去他朋友那里购买水果,我想也一定是基于水果的价格、质量等多方面因素的考虑,一定是希望我们能够在保证水果质量,满足此次座谈会需求的前提下,可以节约更多的经费。
因此面对这样的情况我会这样处理:
第一,转身离开做到货比三家。查看完水果的价格以及新鲜程度后默默离开,前往别的水果超市、农贸市场,针对于我们所需要的水果,再次询价并查看水果的质量,在这一过程当中可以记录3-5家的水果价格,并对水果进行拍照;
第二,再次前往该商家,并向其说明来意是受领导的委托购买,用于座谈会上的水果,并询问商家是否还有更为新鲜的水果出售,以及价格方面是否有相应的优惠;
第三,以自费的方式购买少量水果亲自试吃,然后结合多家水果店的价格质量以及试吃感受,向领导汇报,并发送之前所拍摄的水果照片以及价格,从而选择出一家水果新鲜价格优惠性价比最高的水果超市,作为我们此次采购的商家。
首先得肯定领导的决策,然后货比三家规避自己的责任,其次告知商家是领导让来的,弦外之音便是“你不能拿质量差糊弄”,最后再知会领导。整个过程只有我、领导、指定商家参与,让信息闭环。
小高联想到如今面对事情,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原来以前的那些答案里竟然藏着“真理”。
美好的未来
小高还是决定要考上公务员,离开这里,到家乡去,那边熟人熟地,就算再遇到这样的事,也没有顾虑了。
除了有人庇护,考上公务员也比事业编更有前景。在体制内,事业编只算是专业技术人员,而公务员则可以参与到行政管理工作,两者的晋升之路完全不同。小高将其简单分为办事的和管事儿的。而且,公务员的薪资福利也往往高过事业编岗位。
2022年12月,他参加了公务员考试,顺利进了面试。他以为自己胜利在望,却低估了这次难度。此前考编时有很多人缺考,他吃了一点人数红利,但如今考试的人足足比之前多了好几倍不止。小高面试失败了。
回到镇上,他想起刚来的时候有一个周末的下午,他搭上办公室一位大姐的车。大姐姓冷,28岁,人长得秀气漂亮,老公是部队军官。车是奥迪,她坐上驾驶座,拿出一副墨镜戴上,小高坐在副驾,车窗开着,风吹在脸上,他忽然觉得人生有了盼头,从此以后他或许就能和冷大姐一样,戴着墨镜开着车,过舒适的生活。他告诉我,当时他觉得他的人生就这样确定了,不用担忧失业,只需要考虑幸福的念头,比如去旅行,去恋爱,去享受世界,再也没有生存的担忧。
2023年春节之后,小高又开始埋头学习起来,每天6点起床,23点睡觉,梦里都在刷公务员考试的题目。
2023年12月,他参加Z市公务员的考试,岗位报了老家X县的一个乡镇,离家只有几公里。笔试出来后,他考了第二名,顺利地进入了面试。
这次小高没有冒险,在Z市花4万块钱报名了面试补习班,一共15天的线下课程。他又在闲鱼花了800块,买了一个网课的账号,接着听课。
2024年春节,他利用春节假期,又向领导多请了一周的假,去Z市的辅导机构开始为期15天的面试培训。事业编和公务员的考试,相当于四级和六级的区别,题型基本一致,只是难度增加一些。有了之前一次的经验,小高这次复习顺利很多,辅导班的指导让他有了更大把握。
此前困扰他的人际关系题,也驾轻就熟起来。小高已经摸清了答题的套路,基本围绕在:群众都是好群众——只是有一定局限性;领导都是好领导——要尊重服从;同事都是好同事——要理解共情。
比如遇到:老同事爱磨洋工,把写报告得事情推给你,你怎么做?这种题,大熊会先把磨洋工这个概念转化一下,这是常见的陷阱题,如果顺下去责怪老同事分析原因可就大错特错了:不利于内部同事友好团结。磨洋工得说好听点那叫工作认真细致;甩锅则是给自己锻炼机会,倘若想要得高分,那就得展开聊聊:工作认真细致是因为报告前期调研得花时间沟通需要老同事的经验,报告撰写交给我是因为老同事拟好了大纲,给我只是更好地传帮带。
大熊向我分享时颇为得意,他总结的诀窍是:把漂亮话说具体。
面试前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位曾经的同学,已经入职了他报考的那个岗位。同学听说小高报考的消息,告诉他很多单位的福利,比如经常会发电影券,可以免费看电影。在梦里,小高不知道从哪儿拿到了一张《长津湖》的电影券。
面试抽签入场环节,小高第一个举手抽签,幸运地抽到了最后一位。这意味着他将比前两位多出半小时的准备时间。
考场里坐着四个考官,给他出了四个题目。他印象最深的一道是,让他模拟直播带货,作为主播,把村里滞销的水果卖出去。
小高的考试运一直很好。考编和考公时,他的笔试成绩都不高,如果报了其他岗位,肯定会被刷掉。但考编时他报的岗位是特招岗位,只有参加过当地志愿服务的人才有资格报名。这次考公,其他岗位的平均分都在130左右才能进面,而他们组最高才110分。后来他在政府的公示公告上看到了所有录取的人的笔试分数时,才发现自己排在了倒数第二。
他通过了面试,和我打视频报喜,咧着嘴笑得无比开心。他说他什么也不求了,甚至连谈恋爱也没有想了。
接下来又是政审,与之前不同,这次他什么也没准备。来的人是他的老家X县的,资料对接很顺利。
他想给镇委书记送两条中华烟,之前在招标办的时候,有一次开会,他不认识镇委书记,言语有所顶撞。他怕影响到政审的结果。他去问一位同事老哥该怎么做,老哥告诉小高:倘若办公室里面没别人,你就走进去,然后反手把门关上,不能提送烟给他,直接把烟放在不起眼的位置,然后只说正事儿,让他帮忙接待一下政审的人,说完后就立马离开,如果他让你把烟拿回去,你也不要接话,笑着脸退出来;如果他又把烟给你送到办公室来了,你也不要说话,把烟收好,自己留着抽。
第二天,小高按照那位老哥说的照做。政府办公室的门总是开着的,小高走进去关上门,告诉书记自己要走了,让书记帮忙在政审的人那里说几句好话。书记问了句,什么时候。小高回答完,顺手就把手中装着烟的黑袋子放在了书记办公桌的下方。果然如老哥所料,书记让小高拿走,但小高一句话没说就退了出来。后来小高没有收到退回的香烟,他知道这事儿成了。
现在,他的公务员公示期已经结束,7月就将正式上任。他听说之前他做志愿服务的金融局撤销了,原来的局长升了官。他公务员考上的单位刚好是局长升官后管辖的范围。小高决定等报道的时候,去看看他的老局长,放在古代,他也算是局长的门生了。
文中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