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和我们一同前往缅甸密支那参加目瑙纵歌节的还有腾冲古林木业的老板张国邦,张的祖父曾拥有一支百十号人的家丁,在日本人占领腾冲之后,这支队伍毫不犹豫地完成了从保家到卫国的转变。
“这么多年来,经常有日本人来腾冲寻找自己亲人的骨骸。但腾冲人对日本人的仇恨,至今刻骨难忘,其实好多人都知道那些日本兵的葬身之地,但没有人愿意说。”张国邦说。对于这一番话,张国邦则有着另一种颇为感慨的解读,“日本人对待自己的士兵,感情真深,而我们中国人,死了就死了,好像死了就没什么价值了,没有必要再为他们劳神了。”
张的言论,并非没有依据。
在密支那,我们看到了日本人修建的慰灵塔、招魂碑等,在闹市的街头异常招摇。卧佛寺是密支那一个著名的景点,大殿中有一尊涅槃的卧佛长30.5米,高4.75米,宽7.56米,是仅次于仰光的全缅第二大睡佛。在东南亚这个佛教国家,寺院的地位不言而喻。而这个寺院的捐建者,是一个名叫坂口睦的日军士兵。
1942年5月上旬,日本侵略军占领密支那。1944年4月下旬,史迪威将军决定在雨季来临前反攻密支那。5月16日,美国空军开始大举轰炸密支那,17日正午攻占机场,当晚向市区发动进攻。中国有3个师参战,抗日名将孙立人、潘裕昆等亲临前线指挥作战。密支那攻坚战役历时两个多月,每天激战不息。8月3日,密支那光复。此役共击毙日军3400人,俘虏70多人;中美联军也付出了惨重代价,总伤亡6551人。
坂口睦成为那场战争为数不多的日军幸存者,晚年的他重游旧地,与夫人寿美子捐建了这座诅咒战争、超度亡魂、祀祷和平、象征友谊的卧佛寺。随同卧佛寺峻工的还有大门东侧的“招魂之碑”,碑文是日文和英文:“……战争虽然失败了,我们将永远铭记日本军人为国家所作出的牺牲……”
云南恒益集团公司驻缅甸工作人员苏祖葵每次去密支那出差,都要去看一下令人深省的“招魂之碑”,细心的苏祖葵发现,碑体上使用的雨花石总数在3400块,与碑文中提到的日军在密支那阵亡人数相同。
苏祖葵曾将自己在密支那的所见所闻写下来发到了网上,一位网友和他联系说,他悬赏10万元,希望有人去炸掉这块“招魂之碑”。
据说在密支那的街头,警察曾经指挥交通所用的警铃都是日本人所送,每只警铃上都铸有60多年前在缅甸被歼的日军部队番号和“镇魂”“慰灵”等字样,每次交警一摇铃,就为那些“死难者”招了一次魂……
在卧佛寺另一侧的一间小房子里,还有一个被当地华人称之的小靖国神社,里面供奉着多个在此战死的日军军人的牌位。牌位摆放在一个低矮的木桌上,牌位上的字很小,带领我们前去的当地的一位华侨提醒说,看牌位上的字时要蹲着看,如果弯腰去看,就等于是给日本侵略者又鞠了一个躬。
这位华人只有20多岁,出生在缅甸,他的善意提醒让我很是感动。
这间小房间里,还摆放着一个相册,里面的照片全是日本人在缅甸各地修建的慰灵塔、招魂碑以及寺院等。
不得不承认,密支那是一个无比美丽的城市,发源于西藏察隅的伊洛瓦底江穿城而过,英殖民时栽植的树已成参天之木,将整个城市掩映其中,惟一比大树还高的建筑是军方的瞭望台。目瑙纵歌节作为当地主要的民族克钦族的狂欢节,亦是当地各方政要及商贾的交流平台。当地军政府以及各民族武装组织的首脑均会赴会,他们乘坐着防弹车而来,然后在戴着耳麦和墨镜的安保人员的护卫下,与民同欢。
一年多之后我去缅甸中部城市曼德勒的时候,看到的依然是同样的景象。
站在距离曼德勒城20公里的自敢山上,全城的风景一览无遗,这里被当地人认为是风光最好的地方。自敢山的山顶有一座由日本人出资修建的巨大的金色佛塔,塔的白色基座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几千个日本军人的名字,这座塔的四面,还有许许多多各样的慰灵塔、悼魂碑、镇魂牌等。
旅缅远征军暨后裔联谊会副会长王玉顺是我后来在寻访中国远征军老兵时认识的一位朋友,他说,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就不断地有日本人来到缅甸寻找阵亡士兵,并陆续修建了这些祭祀之物。
甚至在一个1993年修建的墓碑上,还有“军马七百六十三头”这样的记述。
《国际先驱导报》2009年4月的一则报道称,其实,在菲律宾、印度尼西亚、新加坡等东南亚国都零星地散落着日本二战军人墓地。位于新加坡杨厝港培立道和泉合道的交界的日本人公墓就埋葬了上万名“皇军”、三百多个妓女或“从军慰安妇”的遗骸。自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日本就开始建设这些海外墓地。日本政府在开展“赔偿外交”弥补侵略行为给亚洲造成的灾难的同时,也采取了包括修建海外阵亡者墓地等一系列举措。1952年3月,日本国会先后通过“战殁者遗族及战伤者援护法”等法律,对包括在国外服刑的战犯以及根据战时“国总动员法”被征用的人员进行抚恤。进入60年代后,日本政府加强了对东南亚各国的经济援助,并在此过程中将许多阵亡军人遗骸迁回国内,或者在海外就地修建陵园。
据日本媒体披露,由数百万阵亡军人家属组成的“遗族会”等社团每年都会派人赴东南亚各国组织各种祭祀活动,并出资修缮阵亡军人陵园。缅甸则一直是日本“经济外交”的重要目标国。
在密支那举行的目瑙纵歌节的欢迎晚宴上,日本大使就被当地政府作为最重要的贵宾。
王玉顺的父亲是一位仍然在世的中国远征军老兵,多年来一直居住在曼德勒,王玉顺也从来没有敢把父亲带到自敢山上去看,原因是“害怕他老人家心里会很难受”。
不过,让我佩服的是,虽然父辈曾经在战场上与日本人你死我活地拼杀,但他对历史以及现状的认知却异常冷静,王玉顺认为,日本人如何祭祀自己的士兵,那是他们的事,我们没有必要狭隘到阻止他们寻找自己亲人或士兵的遗骸,“惟一感到不平的是,侵略者已经被他们的国民和后人当作英雄如此高调地祭祀,而那些为抵御侵略而献出生命的父辈们呢?”
据了解,在密支那曾经有多个中国远征军的墓地,最少有4000座掩埋将士忠骨的坟茔,然而这些阵亡在异邦的抗日将士们的坟茔却陆续遭到灭顶之灾。一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国民党军从云南败退缅甸后,在缅甸打败了当地的地方军,缅甸地方军恼羞成怒捣毁了中国远征军的墓地;二是“文革”时,缅甸政府为某种政治需要用推土机将剩余远征军墓地夷为平地。
当后来,当我在密支那的早市上购买了一大束颜色各异的菊花,来到那片已经被当地居民修建了住宅、且四周荒草丛生的墓地时,我突然想起了台湾作家李敖在“在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祭文中写到的话:做为中国人,今天我想起在抗日战场和朝鲜战场上用血肉之躯抵抗了小日本和美帝机枪大炮的几千万中国先辈……我欲哭无泪,我想跪下叩一万个响头……却找不到他们的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