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网上看到这篇批评文字,来自一个叫“单车上的骑士”的博客,原文名字叫《非如此不可?—柴静的受洗》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11870f0100i66j.html,这样严肃而诚恳的批评,让我触动,引在这里,向这位不知身份的朋友致谢,人困而求知,然后明白知之不足,所求也就没有穷尽。
四月号《书城》杂志载柴静纪念顾准的长文《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柴静的文章我当然要多看两眼,只是有点纳闷,非值顾准祭日亦非值顾准新书出版,何故此时刊发?上网一搜,原来是其博客12月23日顾准祭日的文章,《书城》转发而已。博客上网友回复早就铺天盖地,感性的居多,几乎个个泪湿键盘。而我没哭,所以简直有点惶恐。
感动的话说多了也没意思。柴静作为记者,文章效果重在普及,但现在登上《书城》,我就不由要严肃品评一番。
立意和文采没得说。“非如此不可”,管它典出贝多芬还是昆德拉,反正是作者自己写照。柴静既然借顾准明志,表露勇往直前之意,吾人当衷心鼓励之。但细观文章水准,虽然下了不少功夫,也只能算一份自修作业——题目:我看顾准,指导教师:朱学勤。问题意识是朱学勤的——“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并不缺少道义激情,也不缺少思想勇气,却没有一个人像顾准走得那样远,挖得那样深,何以如此?”,答案也是朱学勤的——“朱学勤说,后来那一代知识分子未能达到顾准的成就,是因为‘知识大限以及逻辑乏力拖住了他们的脚步’。”连升华之句都是朱学勤的——“他就象朱学勤说的,‘黑暗如磐,一灯如豆,在思想的隧道中单兵掘进’”。说此文是朱学勤指导乃玩笑话,我想说的是,柴静大约是通过朱先生的眼睛去看顾准,单兵掘进不够。先看朱先生,再看顾前辈,结论早就有了,只不过自己灵魂亲历一番,算是受洗皈依。
《顾准日记》应该出版于1997年。“发现”顾准是1990年代的重大思想事件,王元化一类学术大腕都著文推进。关于顾准的言说多种多样,朱学勤先生自己就提到林贤治、罗岗、薛毅的不同观点,但是朱学勤、吴敬琏等人的观点——“自由主义的言说”或者“市场主义”成了主流(参见《90年代思想文选》第二卷)。后人将顾准树为典范,自己也就成了典范。但原本多元的路向一旦封闭就有点单调。柴静无创新,只能算是个人求道,通过顾准实际通过朱学勤明确自己的认识而已。当然,柴静本人也没想做典范,只求无愧于心,我作为读者也只愿以诚相报。
我不是顾准研究专家,不敢对柴静笔下的顾准妄加评论,然而有几处表面硬伤需先提出来:
首先是一处引文错误。
柴静:“他(顾准)引述普罗米修斯的自白:‘说句老实话,我憎恨所有的神——这就是哲学本身的自白,哲学本身的箴言,是针对着凡是不承认人的自觉为最高的神的一切天神与地神而发的’”读者未免奇怪,神界的普罗米修斯怎么会说出这种学术话来?顾准在《僭主政治与民主》一文里是这样写的:“马克思是雅典精神的热烈的赞扬者。他的博士论文在高度赞扬伊壁鸠鲁哲学之后,引用了雅典悲剧作家埃斯库罗斯剧本,写下了下面的话:普罗米修斯的自白:说句老实话,我憎恨所有的神——这就是哲学本身的自白,哲学本身的箴言,是针对着凡是不承认人的自觉为最高的神的一切天神与地神而发的。”在《希腊城邦制度》一文里就更清楚了:他们一些主要著作流传至今,马克思的博士论文中引埃斯库罗斯的《普洛密修士》一剧中普洛密修士的自白:“说句老实话,我憎恨所有的神”,指出:“(这)也就是哲学本身的自白,哲学本身的箴言,是针对着凡是不承认人的自觉为最高神格的一切天神与地神而发的。”(《希腊城邦制度》第六章)所以破折号前后的话分别来自两处,一处是埃斯库罗斯的剧作《普罗米修斯》,一处是马克思的论文《德莫克利特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自然哲学的区别》,柴静混为一谈了。窃以为这若非粗心,就是通过别人文章看顾准的后果。(顺带说一句,听过刘小枫讲演或看过刘小枫编著的古典注疏集会知道,在埃斯库罗斯那里普罗米修斯的形象其实很猥琐轻浮。普罗米修斯被塑造成英雄形象乃是文艺复兴以后的事情。)
第二,柴静:“用吴敬琏的话说,他对一切的研究其实都指向‘娜拉走后怎么办?’——无产阶级的革命之后,政治和经济向何处去?”娜拉是富家太太,她的离家出走是资产阶级个人启蒙式的革命。所以鲁迅提出“娜拉走后怎么办”实际是问小资产阶级或者知识分子启蒙后该怎么办?放在中国也就是问五四青年该往何处去?有的去了上海,有的去了延安,有的去了台湾。所以这不是无产阶级革命之后的问题,而是娜拉该投入哪个阶级的问题。顾准在《直接民主与议会清谈馆》里说明自己只是效法一下鲁迅的说法而已,本意是罗伯斯皮尔、列宁们一票干成之后该怎么办才不会陷入恶性循环。但无论如何柴静还是带出了“革命后”这个问题。自由主义者的回答干脆是,就当无产阶级革命没发生过,回到英美革命就好。而我这里无法回答,只顺带做个广告:即将出版的蔡翔先生十年一作《叙述/革命之后》一书就是讨论中国革命后的问题。
第三,柴静:“我受益于他最深的,是他对人类永恒进步的信仰”,在文章收尾部分只达到这个结论未免英雄气短。对人类永恒进步的信仰是哥白尼、布鲁诺、培根、达尔文等无数启蒙先驱早就灌输给我们的思想,何须顾准?不过后面再引用吴敬琏的话意思就很清楚了,这里的进步指的就是转向市场经济。又不是什么犯禁的话,何必这么模糊?柴静说这话也许是在为自己打气吧,我理解如今做一个有良心的新闻工作者有多艰难。此处且略过。
我想略微深究的是涉及黑格尔的部分。柴静说:“他是马克思主义者,但他用笨重的力量返身逆流而上,一直上溯到马克思所尊崇的黑格尔哲学的源头,看到了杯子的底上刻着‘神’这个字——‘历史唯物主义有一个前提—–存在一个必然规律,而这个‘图式’没脱离宗教气味,不是以发现自然界与社会历史的奥秘,不断增加认识程度为其全过程,而要求一个世界图式,由此建立目的论,建立必然与自由等等一套伦理观念的东西。’他评价它‘绝对真理不外是神界或是神界的化身’。”
顾准写《辩证法与神学》是为了告别黑格尔,反对一元论。他认为辩证法只擅长“破”而毫无“立”之道,自然科学发展早就把辩证法扔到身后去了。在对马恩黑的一番批判和对两组概念的一番排列组合之后,顾准得出结论:唯物主义加经验主义才是王道。所以“他是马克思主义者”这个说法只是一团浆糊,倒是应该说顾准是认真阅读马克思的。顾准在那种困境下读黑格尔而有很多精辟言论,确实才华横溢,但是缺陷也不少,比如以《老子》、《大学》来证明中国人自古擅长辩证法从而被辩证法所害。以《老子》比附黑格尔的辩证法就像以算盘比附计算机一样是历史错位、牵强附会。黑格尔的辩证法恰恰建立在对以往经验主义科学扬弃的基础上,《老子》怎么会有这个基础?我个人感觉顾准思考问题的方式有时候颇似黑格尔在《小逻辑》里批评的所谓“抽象理智阶段”的形式逻辑。英美的经验主义逻辑和黑格尔的辩证逻辑并不相容,这一点柴文并不清楚。顾准指斥黑格尔以致马克思是一元实在论似也有误解成分。这些理解受制于那个时代的条件,况且顾准是在去世前艰难写作,所以不应苛求顾准。黑格尔学说自身也需要发展进步(刚出版不久的《黑格尔与普世秩序》值得一读),只是后人不可人云亦云。如果不看黑格尔而看顾准,很容易觉得顾准说得对,但是仔细看过黑格尔之后就会有自己的想法。顾准等前辈摆脱黑格尔是特定历史下的选择,吾辈当作同情式理解,但现在问题是:顾准说不要黑格尔,那些从来没好好读过黑格尔的粉丝们也就不要黑格尔了,这就比较麻烦。要弃至少也是读过了再弃。我倒是建议柴静先让黑格尔好好“毒害”一下自己,从《小逻辑》开始,这样在学理上才算曾经沧海。何况黑格尔学说要比顾准所言丰富得多,永远是一块绕不过去的大陆。与顾准同时代,王元化读黑格尔时秉着“回到黑格尔”的态度汲取了很多资源,和顾准还不是一路。王元化恰恰认为中国人不是为辩证法所苦,而是为歪曲辩证法所苦。柴静工作如此忙碌,怕是无暇细细辨析这些。
另外,柴静引顾准这段话的意思大概是想破除对神的迷信。不过政治哲学领域的神义论和人义论之辩可不是一个简单话题,任何政治学家都不敢小看政治神学的意义,这里不多说,只说一句:启蒙主义也是需要普罗米修斯神话的。
神话有很多面孔,张爱玲就是其中一副。同一期《书城》竟有两篇文章引用张的观点,郑远涛说张爱玲“看得津津有味”,柴静说张爱玲“看到了天才的横剖面”,都是疏疏几个字,教义一般,一下子就暴露出我们这个时代的小资神学或者软肋。谁说张爱玲的文学远离政治?她时时刻刻都在影响公共知识分子们的感观呢!
欣赏柴静如此努力地进入1980年代到1990年代的思想史,套用小沈阳的话,这是“必须的!”我只愿她不会滞留在这一点,不然可就成了林俊杰的《江南》——“风到这里就是粘,粘住过客的思念,雨到了这里缠成线,缠着我们留恋人世间……相信那一天,抵过永远,在这一刹那冻结了时间……”我还是要仿效黑格尔喊一声:过程,过程,还是过程!
柴静最后说:“将来的时代评价一个人,不会简单地基于得失功过。”是的,此话不仅对顾准如此,对顾准所厌弃的人也将是如此!
《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原文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b0d37b0100gvs2.html#comment1
“七”乐无穷,尽在新浪新版博客,快来体验啊~~~请点击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