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济观察报》“知识分子的担当与角色”沙龙上的发言)
作为知识分子来谈论“知识分子”这个话题,这就带来一个自身相关的问题。比如,存在这样的指责“知识分子不作为”、“知识分子不争气”,那么说这话的是谁?他本人是不是知识分子?当然,知识分子肯定也会自我批判,也会自我反省或者自嘲,但是情况不完全是这样。有时候人们说这话的时候,忘记了自己也是一个知识分子,好像说的是别人,而不包括自己在内。
这个自我相关的问题,我来举一个例子。有个从古希腊开始流传的段子是这样的:一个克里特岛上的人说,克里特岛上的人们说话都是撒谎。那么这句话是否真实呢?如果它是真实的,这意味着克里特岛上的人都在撒谎;问题在于说这话的人,本身是一个克里特岛人,那么这话的真实性就要打折了。他本身是一个克里特岛上的人,他这句话就可能也在撒谎。总之,这句话无法圆满了。后来应该是罗素吧,将这个命题又发挥了一下,他的句式是——一个理发师说,他替那些不给自己理发的人理发。那么,他是否要替自己理发呢?如果他不替自己理发,那么不替自己理发的人,正是自己的服务对象;而他如果替自己理发,这又违反了他最初的逻辑。
这个问题的实质,不是听上去那么绕来绕去。也就是说,不要忘记了你自己的存在,你在这个世界上占有的那个位置,你的确是占有那么一席位置的。因此,你不能脱离自己来谈论世界,谈论这个世界中的事情。也许,这个世界并不是看上去那么“客观”,因为有你在这个世界当中,这个世界便处于你的感受、认知和把握之中。也许因为你的存在,因为你的力量,这个世界发生了一些变化哪怕是很小的变化。最低限度地——因为你的某些努力,你自己发生了改变了,这个变化难道不也是世界的一部分,不正是世界本身发生某些改变了吗?
我们将这个自我相关的逻辑带到知识分子的讨论中来。这意味着当知识分子本人在说“知识分子”的时候,他不能显得仅仅在说旁人,他不能显得那是在谈房价或者物价,不能那样漫不经心或者超然物外。他不要忘记了,他本人就是知识分子,他所说的知识分子的毛病也好,知识分子的角色或者担当也好,这些东西都不是跟他没有关系。他本身就是知识分子的一员,这是逃脱不掉的。因此,他需要将自己所说的,与自己的行为对照起来。也就是说,他需要将自己带进去。这也就是中国古人所说的“知行合一”。
而同时知识分子也是我们社会的一个组成部分,与我们所有人一样,知识分子也是这个社会的成员。因此,在谈论这个社会时,在谈到这个社会如何如何,以及应该如何如何去做即要为这个社会负责时,知识分子同样不能将自己排除在外。知识分子是运用“概念”而工作的,当他的思想乘上翅膀飞向遥远的天际,那么他首先要过一道门槛,那就是他自己的“肉身”。他需要将自己的“肉身”放到他的真理中去。他需要把自己放进去煮。
知识分子还需要对自己的处境有一个估计。如果说,掌管符号的知识分子首先是这个社会(民族)价值的保存者,价值的守护者,那么在今天,我们社会中“价值”的声音已经微乎其微。如果说知识分子是通过“理念”(理想)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那么,在一个实用主义的年代,“理念”的力量更加凋敝。在这种情况下,你不能指望在你身边正好站在十二个使徒,他们永远等候在你的一侧,单等着把你新发明的真理拿到这个世界中去,让它们在大地上行走,让它们在世界当中得到实现。对不起,没门儿!
所以需要你自己来践行你的主张,让它们首先在自己身上得到体现。只有这个真理对你自己有意义,那么它才可能对别人有意义。只有这个真理给你本人带来益处,那么它才有可能给别人带来益处。我欣赏波兰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在一部电影中,通过人物之口所说的,“我拥有一个自己够用的上帝。”这就是说,我的上帝让我体悟到的真理,也许它仅仅属于我一个人,但是这个真理,至少与我这样一个具体的人联系了起来,让我受用,让我本人获益。如此,通往真理的道路便与个人的足下联系了起来,他这个人的生活与生命本身便有可能具有一种真理性,从而得到提升。而只有让真理在自己身上得到见证,它才能够对别人具有启发性。
为什么如此强调自身实践,是因为中国有一些奇特的知识分子传统,那就是策士的传统,以及宦官的传统。所谓策士,是给皇帝出主意的人。他指望自己的想法为皇帝所接受,最终通过皇帝的政令来施行,这是一个目光向上的眼光。它只能为皇帝带来真理,而不能为自己和其他普通人带来真理。而宦官的传统告诉我们,他这个人的“肉身”早已经被排除在外,他的身体不在这个世界上,当他说出某些言辞时,从未考虑到自己的身体在大地上行走。宦官忘记了自己还有身体上的尊严,忘记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
所以我们不管谈论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也好,还是知识分子的自由思想也好(即陈寅恪先生所说“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都是一个需要我们自己首先做起来的问题,而不要推卸给别人。这是靠一点一滴来积累的。所谓民主、自由这些话题,都需要在日常生活的层面上来启动,体现在日常工作中去。
最近,我看到我原来的文艺学同行王岳川教授写作关于“当代中国的文化安全”,其中认为“台湾问题悬而未决,成为中国最大的不稳定因素,也成为中国文化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就觉得不知道他本人身在何处。而我上回听说他,是因为他正在研究“超越海洋文明的太空文明时代”。
“要翻墙,用赛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