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绝症基督徒李林山

推荐廖亦武

作家廖亦武(老威)对很多国内的人来说不很熟悉,在国外他的名声很大,许多人讲,他是中国作家离诺贝尔文学奖最近的人,我以前陆续读过他的一些作品,被深深打动过。当然他的作品涉及领域比较窄,这和他的经历有关。廖亦武在80年代初就是先锋诗人群里的著名人物,在文坛已有名气,在那时就很另类。

1989年6月后因为长诗《大屠杀》被捕入狱,从此长期处于刑期,劳教,监管之中,而同时他也撰写大量作品,《黑牢访谈录》,五卷本的自传体小说《活下去》,当然最负盛名应属《中国底层访谈录》。廖亦武说:“我被转来转去,进过4个监狱。亲密接触过成百上千个刑事犯,还目睹过20多个死刑犯被绑赴刑场。我曾经与杀人放火、贩卖人口、强奸盗窃、越狱亡命、算命诈骗者交朋友,一遍又一遍听他们的口述。出狱后,为了糊口,我也曾四处流浪卖艺,在黑吃黑的酒吧里,吹破洞箫、唱破山歌,与社会最下层的老百姓一样讨生活。我逐渐忘掉我是个诗人,是个在监狱里仍在坚持写作的“政治犯”。我听了太多太多“别人的故事”。并且这些故事还在不断增加。于是我不知不觉地拿起笔,有时也拿起录音机,记录漫无边际的底层故事。中国人的泪和笑;中国人在一次又一次被强暴之后,如何从忍辱偷生到麻木不仁;中国人的生存秘诀,无耻,无奈,无耻而顽强。《中国底层访谈录》就这样一点点累积成书。”我很喜欢廖亦武的作品,每个人物都真实,活生生的,总能打动你,震撼你,但是读太多也会有让人压抑得喘不上气的感觉,可是和现实世界比较,它们又是那么真实。今年他曾被邀请去德国法兰克福书展作专题讲演,但没能成行。而官方去的几百人,我认为在文学和作品上,都不如廖亦武的价值。

最近读到廖亦武不久前一篇新的作品,比以往文章平和很多,但同样感到震撼,特此在我的博客里推荐。

 

绝症基督徒李林山

廖亦武

前 奏

这个绝地信仰的故事,我早在今年春天,就从朋友余鲲嘴里得知。当时他敦促我火速去千里外的大理采访,否则就“人走茶凉”,来不及了。但是我这厢杂务缠身,一直拖到夏天,才有机会出行。

2009年8月16日中午,阳光极泼辣,我自低矮的屋檐下钻出,撑个懒腰,出农家院门,先迂回而上,沿着漫无边际的草坡,逼近阴道密布的苍山。昨夜下过瓢泼大雨,我曾梦见洱海的波涛涨起来,掩没了古城,顷刻涌上苍山顶。而我像个打秋千的小丑,在20余个乳峰间荡来荡去。

可此刻,我光着膀子,在太阳的波纹间荡来荡去。左边两条牛,右边几条狗,在畜生的响动之上,雷声隐隐,原来轮船那么大的一朵乌云正朝我的眉毛袭来。

于是适可而止,浑身焦黄地下急坡。得意忘形,就返祖为猿猴,丛林裸奔好一段路,直至接近印地安部落一般质朴的石门村,方重新穿戴,变回知识人形。跟着,衣冠楚楚过马路,入城,与花里胡梢的众游客打成一片。

 

继续走。汹涌的人流逐渐分岔,逐渐稀稀落落,终于在人民路下段枯竭。余鲲灰头土脸地闪现。来罗?这么晚?他埋怨道。我说不晚,才两点半呢。他说人家在死亡线上挣扎,你还爬山?挺悠闲挺时尚嘛。我立马检讨,不该爬。真不该爬。

两人在两米多宽的窄巷内穿行,我垂头端详自己的影子。七拐八拐,就抵达了临近街口的广武路81号。余鲲未敲门,先吆喝,我却仰视着褪色的红漆门楣,“主赐福祉”的醒目墨字。

一个和我一样焦黄的白族农妇开门,她是本文主角的妻子,5年前,拖着一女儿改嫁,与拖着一儿子的后夫倒还融洽,所以最终全家信主了。这位是李弟兄,这位是,余鲲立在比较袖珍的院坝中央高调张罗。于是我的访谈对象提着两把菜刀,自墙角站起。哦哦。廖老师。久仰久仰。没法握手啊。原来他正在剁饺子馅儿。

在嘀嘀哒哒的刀案打击乐中,我掏出录音机。余鲲打趣道,老廖你看,李弟兄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像不像刚从纳粹集中营里逃生的犹太铁匠?我说瘦是瘦,很精干。老李笑了,称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不光天气晴朗,他的“传说缝补行”也永远关门了。余鲲道,劳累一辈子,干不动就别干了,上帝他老人家让怎么活,就怎么活吧。老李点头道,所以我要包饺子,庆贺一番。自从得病,这是我第一次亲自剁馅儿,或许也是最后一次。要尽可能剁细些,照老家的式样,多加萝卜。如果一会儿力气还有富余,我就亲自和面擀皮,亲自包。你们都留下,大家热热闹闹吃一顿正宗的山西饺子吧。

我于心不忍。可谈话还得展开。

 

正 文

 

老威:你咋落下这个病?

李林山:哎呀,不好回答。我从小就难养。在娘胎里,就折腾得够呛。

老威:此话怎讲?

李林山:我1963年生,弄死几千万人的3年大饥荒刚结束,父母就带着肚子里的我,奄奄一息地回老家。

老威:1963年生的娃娃不少嘛。

李林山:人和人、地方和地方不一样。据说我见光时,和一只小猫差不多,皱巴巴的,哭不出声。父母觉得养不活,不想要了。多亏奶奶抱起我,说这娃还有气呢,暖一暖就过关。我爸唉唉两声,说我们两三年没吃过一顿半饱饭,经常饿得头昏眼花,却硬要提起嗓子唱戏,所以这娃先天就不足啊。

老威:你父母爱好唱戏?

李林山:他们曾是壶关县落子剧团的专业演员,在当地有些名气。

老威:作曲家王西麟在山西劳改多年,后来把上党梆子移植到交响乐里,如苍狼悲鸣,撕心裂肺。

李林山:对对,像陕西的秦腔,不是唱,而是吼。因为望不透的荒山秃岭,不吼咋的。我们山西有四大梆子,其中上党梆子和上党落子齐名,十里八庄,男女老幼,个个都会哼哼几句。

老威:落子梆子,有区别吗?

李林山:一时说不上来,即使说了,你们外省人也不一定明白,总之,长治县唱梆子的多,壶关县唱落子的多,可内容嘛,是宋朝忠君爱国的杨家将系列居多,因为杨家将就出在我们地面。

老威:对对,中国地方戏种少说上千,彼此隔阂,比外语还难搞懂。

李林山:我父母在县剧团混几年,糊不了口,就跑回店山镇南山后村做农民。原以为靠山吃山稳当,却不料倒了几辈子邪霉。病痛折磨之于我,家常便饭。前几年得了肾结石,那个痛啊,整夜整夜睡不着,只好爬起来坐,呲牙咧嘴时,别人还以为我在笑……

老威:没钱医病吗?

李林山:穷地方出来的人,舍不得。我死扛了4年,终于有一天倒下,人家说不治就没命了,我才掏1万多块,从腰间取出那核桃大的硬块;如果早点开刀,估计5千就够了。

老威:然后呢?

李林山:然后就是绝症啊。贲门癌,也就是喉管和胃的连接部位长癌。2007年发现的,早期,可现在已经扩散了。

老威:啥症状?

李林山:最早是突如其来的不舒服,一阵阵恶心,就蹲下地喘粗气,过半个钟头,才缓解;在古城和下关的国家医院做胃镜,检查和复查,确诊为癌。医生说必须马上住院手术,否则拖不了多久。我一问费用,顿时傻了!至少20来万!开刀、放疗化疗、住院观察等等。

老威:听说你搞个体缝补,衣裤打个补丁,才收1块钱。

李林山:对呀,我把自己卖掉,也不值几个铜板。医生还说,开完刀,他们能保证我多活5年。可我们没钱,也无处借钱。即使东拉西凑,捡条命,可20万外债,我们全家两代人,10年不一定能还清。

老威:老李啊,你这辈子过的!

李林山:窝囊是吧?咱是中国人,又生长在穷地儿……

老威:你家乡是革命老区么?老毛写的《愚公移山》,也就是《山海经》里记载的太行、王屋二山,在你们那儿?

李林山:对对。当年共产党打游击,在灰疙瘩里翻滚,都靠我们当地人支撑嘛。终于解放了,翻身了,可比没解放还惨。

老威:黄河的水干了。

李林山:还要惨。因为我们店山镇没河,没地下水。村里家家户户,至今靠挖旱井囤水。雨季时,两人多深的旱井囤满了,省着能吃两三个月。

老威:无根水的味道咋样?

李林山:那种泥汤子呀,几天就生线虫,一瓢舀起来,晃眼睛呢。估计你们四川人,捏着鼻子也灌不下去,可对于我们山西人,特别金贵,多便宜的“自来水”。

老威:接下来呢?

李林山:特长的旱季。赶着驴车,拉着装了嘴儿的大铁桶,爬坡上坎,至少去五六公里外找水。

老威:有水源吗?

李林山:没固定水源。十里八庄打听,哪儿有水我们就奔哪儿,就如当兵的听见了军号。几家人合用一辆驴车,几个壮劳力跟着,最先跑低地儿,因为山腰干了,山脚还没干,总能掏出水来;稍后跑高地儿,因为放羊娃的消息灵通,发现了哪个山顶哪个凹坑,还蓄了些没流失的雨水,大家立刻就兴奋,再远再难也得去。

老威:天啊。

李林山:日常生活啊。村里哪家富余了一两桶水,就是新闻了,大伙特嫉妒。我从小到大,直到30多岁离开故乡前,就没洗过几次脸,更别提洗澡了。

老威:下雨时总能洗吧?

李林山:雨季刚来,大伙全站野地,等着淋呗。也有人脱得赤条条,站自家院子里淋。如果在半路遇上,就放慢脚步,好好享受。全年的个人卫生,都在这时做了。

老威:女人咋办?

李林山:不咋办。没见村里女人洗过澡,包括结婚、生孩子,也就擦擦抹抹。

老威:你呢?

李林山:也擦擦抹抹。五官。四肢。肚皮。不过新婚之夜,女人要擦抹得细致些,男的要马虎些。熬到我的第一个女儿降生,也是接生婆挽起袖子,一点一点,把老婆孩子身上的血块搞掉。用了不到一盆水吧。

老威:没落下病?

李林山:男女之间的那点病不算病。

老威:什么才算病?

李林山:癌症。主要是胃癌和食道癌。一旦检查定性了,马上就抬回来,躺在屋里慢慢等死。没钱呀,一年到头连白面都捞不到几顿吃,哪有闲钱管病呀。我印象中,只有一个德高望众的老教师住院开刀,因为是国家出钱。医生保证能多活5年。这在村里可是破天荒的喜庆,老教师家另花600元,搭台请戏班子,连吼3天落子,方圆几十里地,都来凑热闹。

老威:你们村的平均寿命多少?

李林山:不满60吧。也有个别,像我爷爷,撑到80多,连他自己都糊里糊涂,不明白为啥这么命长。我爸的身体,是我们家最棒的,一扎入玉米地,就像大牯牛,吭哧吭哧干拢天黑。他的性子也急,曾因为和我的老岳父动拳头,被拘留几天。唉,他50多就突然走了。中毒。

老威:啥事儿想不通?

李林山:农药,1605,他满当当地抹一身,就出门去伺候庄稼。谁料日头太猛,他蹲在野地一出汗,农药就渗透皮肤了。开始肚子痛,他还忍着;忍不住了,就跌跌撞撞朝家里跑,倒在床上,发出几声牛叫,就迷糊了。断气前抽搐了一阵,窗外星星刚刚出来。

老威:来不及叫医生?

李林山:来不及。

老威:他为啥抹农药?

李林山:杀虱子。村里人都拿农药杀虱子。赤条条的,抹遍身体,再紧紧裹上衣裤。那农药味儿能闷死虱子。一般人都习惯用敌敌畏、敌敌啼、666粉等等,药性缓和一些。1605是剧毒,我爸是被虱子咬急了,要图个痛快。

老威:他以前用过吗?

李林山:用过啊。全家都用过啊。可我们是阴干了才出门。他等不了,就冲着太阳去了。

老威:我爷爷是老地主,我小时候在乡下领教过虱子的厉害。可没听说过这么“以毒攻毒”的。

李林山:没水,一年到头、年年到头不洗澡,不洗衣裤,不洗被褥,那虱子呀,像蚂蚁窝,拦不住泛滥。我们朝床底床面、柜里柜外洒农药,白白一层,结霜似的。就这样还绝不了种。小学到中学,我们那时候,除开念书,最重大的事儿,就是抓虱子。男生公开抓,女生躲在厕所相互抓。经常是课文一翻,念一句“毛主席教导我们”,一颗或两颗虱子就啪的摔下来。再啪的掐毙,继续念“毛主席怎么教导我们”。

老威:我的肉都麻了。

李林山:还有一种土办法。冬天痒得狠了,就把棉裤脱掉,倒竖着举在煤火上。当心伤手啊,一定要捏紧两条裤腿,再朝旺旺的煤火浇水。只听得哧哧两声,水蒸汽就直冒,直窜入裤裆。接着就噼里啪啦,虱子们纷纷落火,跟油煎蚂蚱似的。人也跟蚂蚱似的,拧着裤子直蹦达,嚷着不痒了不痒了!真舒服真舒服!

老威:你们村,像你爸那样中毒的多吗?

李林山:很少。我们打小抹农药杀虱子,习惯成自然了。

老威:对皮肤没伤害?

李林山:阵阵火烧,留下一绺绺紫斑,然后大块大块蜕皮。稍微严重的,就有点浮肿,有点头重脚轻。几个钟头能缓过来。可喝农药自杀的,不一定缓得过来。

老威:很多自杀的?

李林山:一年有那么些女人寻短见。喝农药的少,跳旱井和茅坑的多,两人多深呐,栽了进去,根本爬不上坎。

老威:环境太恶劣!倒邪霉的女人才嫁进来。

李林山:本地找本地,谁也不嫌弃。我家男的多,味儿重,你家闺女多,味儿更重,因为女的连露天澡也没机会洗。我老岳母家那个味儿呀,站围墙外,能将外乡人冲一跟头。

老威:啥味儿?

李林山:乞丐味儿。比屎臭强不了多少。我们村各家的味儿各有特色。比如谁谁上我屋,不用看,我闭着眼睛也能叫出他的名字,因为味儿提前就拐进墙了。可就这条件,老岳母还挑刺。为了娶媳妇,我上几十里外的煤窑打了几年工,没鼻子没眼,差点累死,每月才挣几十块钱。

老威:总能吃饱吧?

李林山:玉米和小米,填个小半饱就不错了。15个人,一个月才吃一斤菜油。盐巴倒是敞开供应,可不是细盐,而是比玉米籽还粗的岩盐,炒菜不容易化。终于熬满刑期,回家了,那煤渍却浸入肉里,烙印一般去不掉。

老威:总能洗澡吧?

李林山:不能。管得还特严。除了挖煤,就只准在工棚内呆。大通铺上,紧裹比煤炭还黑的被子,觉得人生最大的娱乐,就是大伙挤着,像猴子一般互相抓虱子。因为肩背和头发,自己够不着,让别人撩撩,那种酥麻劲儿,筋也缩一块了。哎呀,就这样攒够两三千块,起新房花了两千,彩礼花了300。老岳母还挺不乐意。

老威:1980年代,这是很大的钱了。

李林山:那年我21岁。那段婚姻持续了10年,1995年我就背井离乡来大理。

老威:之前呢?

李林山:没出过省界。平生出远门,是1988年,看到报纸刊登的广告,就去太原学裁缝。走几十里山路,到晋庄搭火车,在车厢内挤了一夜,拢省会。从没见过这么多人和车啊。沿路打听,终于找对地方。生意很红火的裁缝班,一期至少招五六十名学员。我身上带了300块,学费交几十,买出门新装花100多,买劣质电熨斗花27,还要自备学裁剪的布料。剩下的几十块,才是我的伙食费。40天,每天两个自己烙的面饼,不够就喝开水补给。

毕业回到村里,我就成了见过世面的“洋裁缝”。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挺羡慕,买了布料找上门。可我那临阵磨枪的手艺!后来操练几年,才勉强上得台面。1994年,云南楚雄的姨爹返乡探亲,正撞着我离婚不久,日子艰辛,就竭力动员我出来,还为我掏300元路费。于是我耗了4天,转了几趟慢车,还在水泄不通的车厢内憋了一天一夜的尿,总算抵达云南。

老威:树挪死,人挪活,总算脱离苦海了。

李林山:洗澡随便了。白花花淌着的水呀,开头我还挺肉疼。曾做了个梦,把老家和大理搞混淆,洱海缩小成一澡盆,我在里面起劲泡,舒服得不肯上坎了。可周围却黑咕隆咚,乡亲们的脑袋,从煤渣子里飞起来,骂骂咧咧:你驴日的,太腐败!我们几辈人的命根子水,都让你浪费掉。接着就张嘴咬人。吓得我哇哇叫。正光着屁股四处躲闪,洱海的澡盆突然又没水了,我又站在南山后村,一道道黄土梁,那些嘴呀,一咬一个黑印儿,眨眼间我又恢复了在老家的鬼样子。

老威:后来呢?

李林山:梦醒了。北方人跑几千里地,到南方,开头还不太习惯。米饭寡淡,惦记着面食。替老板打工,太忙,又没办法自己动手弄。

老威:还做裁缝吗?

李林山:对。就在古城洋人街。后来就琢磨自己开这个小铺。

老威:传说缝补行。

李林山:如今在大理也算老店铺了。不过所谓的“传说”不是远古神话,而是希望口口相传,维持个温饱。当时我想呀,大理老外和假老外都多,各种奇装异服也挺国际化,我这种山西老土,没能力与别人竞争。可是补个疤、锁个边、换个拉链,挣个一块几毛的零碎钱总行。就这样,站稳脚跟了。32岁至今,我在这儿15年,省吃俭用,寄回老家不少钱。

老威:算老大理了。

李林山:仅次于原住民吧。不过在饮食上,仍有意无意,保持某些山西特色。比如包这个饺子,老惦记往肉馅儿里加萝卜,恨不得几两肉加几斤萝卜,翻来覆去剁。在老家,一年到头包一回饺子,还只见肉味儿不见肉。

老威:改天我请客,我们上大馆子,整大肉。

李林山:如今想吃也吃不下罗。明显感觉癌块块卡在这儿。每顿饭都要凭运气,嘴里先包口水,一点点咂,看浸得顺不顺;如果顺,就乘着势头,咂几口粥;终于打通了,才可以正常吃些干东西。

老威:如果运气差?

李林山:第一口水被顶回来,就只有挨饿。

老威:难怪你这么精干。

李林山:皮包骨头了,当然“精干”。

老威:今天不错,你还吞下几个饺子。

李林山:今天是特殊日子。我的传说缝补铺关门。我踩不动缝纫机了,就剩这点点残余命,我得放松放松。

老威:迷茫吗?

李林山:不迷茫,上帝会安排的。

老威:你什么时候知道有上帝?

李林山:从小就知道。恍惚记得报纸还是课文?讲过基督教是帝国主义奴役中国人民的精神鸦片,还有什么“育婴堂的故事”,杀害小娃娃,用作祭品,很恐怖。

老威:你相信?

李林山:我在文革中上的小学。平生第一课,老师叫几十个脏孩子翻开课本,齐声念第一页:毛主席万岁!第二页:中国共产党万岁!第三页:人民公社万岁!所以我们在萌芽时就被洗脑了。相信红色。相信正面。相信无神论。我们村没基督徒,有的是烧香拜佛的老头老太太,我也特鄙视,不断“口头批判”。在大理十几年,眼界宽阔了,各地各国各肤色的人,来来往往。我早就知道这儿有基督教,并且教堂古老,100多年历史。还有天主教、回教、巴哈依教,等等。可我本能地排斥,把所谓“信洋教”和本地白族“信土教”,也就是“拜本主”混淆。

老威:估计目前,大理白族建有几百个本主庙,庙里塑了上千个本主。什么四海龙王、五道山神,八方罗刹,还有若干伟大的祖先。

李林山:所有这一切,我都认为是“封建迷信”,和抽大麻差不多,甚至还不如抽大麻。大理这地方,山好水好,物产也丰富,可就这宗教和大麻令人反感。

老威:嘿嘿,比共产党老干部还正派。

李林山:受无神论的害,无信靠,无喜乐,为糊口而糊口,也不知道哪儿是个头。遇着麻烦事儿,就盘算怎么逃避,抽烟喝酒,憋一肚子气,想骂人,又不敢。我的大女儿高烧成脑膜炎,6岁转为癫痫,以后又成哑巴,9岁就夭折了,我内心在流血,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威:昏天黑地啊。

李林山:得癌症时,我曾想不通,因为扳着指头数,就没几天舒心日子,更别提什么人生价值。

老威:如果你家有20万,如果两年前你治了病……

李林山:多活5年,还不一样等死。看不见的钝刀子,刺你,剐你,半夜难受,憋醒了,坐起来,却只能忍。只能忍!没心劲儿自杀。你早早放弃自己了,可癌细胞不放弃你。

老威:上帝也没放弃你。

李林山:仁慈的主,宽恕我这个罪人吧。

老威:你最初通过谁认识主的?

李林山:有个杨弟兄,从云南边境的保山过来,住在大理。他经常路过我的铺子,脸熟了,就进来聊天。老李啊,最近还好吗?我说不怎么好,得癌症啦。他大吃一惊,就陪我坐,替我着急,哎呀,这可是花钱的无底洞!我说没钱,只有等死罗。可他却说,不用这么绝望,信主吧,老李,主会医治你的。接着他又多次登门。老李啊,看你这个状况,只有信主一条路了。医院帮不了你,亲属帮不了你,政府天天在喊“让世界充满爱”,也帮不了你。而我们普通人,特别是普通的穷人,总得有个信靠有个追随啊。都生死关口了,还犹豫啥?把自己交出去嘛。哪一刻我掉泪了,因为我这个焉巴巴的活鬼,稍微势利的,还怕沾染晦气呢。可主却通过杨弟兄,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上门。于是我大声说,主啊!信您!

老威:奇迹可发生了?

李林山:杨弟兄当场为我做了绝志祷告。街上依旧人来人往,阳光依旧普照这个世界,瓦顶重重叠叠,几只鸟儿在老树枝头叽叽喳喳。更远处,苍山洱海依旧环抱着我们……

老威:你变成作家了呀,老李。

李林山:我跟着杨弟兄,抱住双手,抵在胸前,不断线地流泪。不是悲痛,而是感恩。我平生第一次,不想自己,不想人,而想主,祂高于我们,高于万物,高于苍山洱海。我是父母生的,我的命却是祂给的,可是我以前却不知道。癌症使我觉悟,使我被踩入泥土的心,飞起来,感受天国。

老威:我也被你感染了。

李林山:一阵一阵,触电似的。风拂在脸上很舒服。可当我只捉摸自己,只捉摸癌细胞的时候,却被撒旦所控制,连风很舒服都感受不到。

老威:这个杨弟兄上教堂吗?

李林山:他是家庭教会的传道人,认为上教堂的人不一定是耶稣的信徒;反过来,政府宗教局也不认可他这一路。2008年复活节,我在大理北门有百年历史的老教堂受洗。大理周围的信徒都和我差不多,教堂祷告和家庭聚会交叉着去。

老威:信耶稣这一年来,你觉得病情减轻了?

李林山:病情也许加重了。因为吞咽更困难,消瘦更快。但精神挺放松。开头祷告还存有私心,每次都求主治病,像《圣经》里描述的,请降神迹予我。似乎主亏欠了我什么。还经常走神儿,边祷告边有意无意想其它事。比如没办法啦,主不救我,真没多少活头啦。这就犯了渎灵的罪。几十年除了苦,还是苦,哪怕再活几十年还是苦。要真正悔改,不太容易。于是传道人吩咐,要代祷。为亲属为朋友,为那些远离救主的羔羊,为世界每天发生的灾难,为周围的不义、贪婪和杀戮,为深陷其罪而不认罪的国家、民族和个人代祷。求主宽恕,求主给他们改过的机会。因为耶稣背负十字架,被钉死在十字架,没有谁的受难,比十字架更重。可耶稣在临终时说:主啊,宽恕他们,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就是代祷啊。一个基督徒,如果全身心为别人祷告,主就会在无知无觉之际,医治你的病。

老威:绝症病人无一例外会考虑自杀,你呢?

李林山:考虑过,但这是一种必须忏悔的罪。因为所有生命都是上帝给的,你没有权利擅自结束。我曾经感冒,曾经开刀,曾经多年缺水。当时以为受不了,却还是受了。我想自然而然死去的滋味,没有缺水和开刀难受,或许比发烧还轻呢,就像树叶飘落大地,而灵魂却飘落在天使的怀抱。

老威:听说你昨晚没睡好?

李林山:半夜被苍山下来的滚雷惊醒,突然很无助,泪水不知不觉打转。连忙默唱《赞美诗》。还跪下祷告,求主宽恕我的动摇。

老威:这种孤独,你的家人能体会吗?

李林山:我尽量不惊动他们。屋里太小,我就到铺子。正读《圣经》呢,晨跑的余鲲弟兄就路过,笑着打招呼。我抬起头,他就刹步端详:脸色这么差?李弟兄啊,昨夜雷雨交加,好恐怖哦,我惊醒两三次呢,感觉上帝与魔鬼在耳边打仗。我的脸色也很差吧?

老威:他在没话找话。

李林山:我明白。可我们还是东拉西扯个把小时,直到街面人多起来,我的心境也渐渐平复。

老威:你们挺有缘份。

李林山:主的安排。通过他的引见,我又结识了你,还平生第一次接受采访。这也是主的安排。

老威:我们交谈了这么久,很耗元气吧。

李林山:临近终点前,这么梳理自己这一生,也别有一番滋味。

 

补 记

残阳斑斑驳驳,笼罩住小院的一角。老李边谈话,边张罗着面食,卡白的脸逐渐潮红,脑门也微微冒汗了。乘着氛围不错,我再三请他吼几句“上党落子”。老李推辞不过,就挺胸提气,来了一段《七品芝麻官》:想当年,我在朝廷居大官,忘掉了民间的苦和难;今日里,我目睹荒年无收成,才记起百姓急了要造反……

老李很抱歉,说这种调调,本来该一吼二吼连三吼,余音绕梁,甚至能压过秦腔,可自己气不足,只得低八度,金属质地的假嗓就化作娘娘腔了。

而我却由衷喝彩,并觉得这降了调的上党落子,竟夹杂了些《赞美诗》的韵味。接着晚餐开始,我和余鲲应邀加入。6个人在院子里围拢矮桌,围拢热气腾腾的山西饺子,低头祷告。老李高声领祷。我原以为他会照例求主医治他的病痛,却不料他打头就是“今天是世界和平祷告日,主啊,您让余鲲弟兄和廖老师来到这里,倾听我微不足道的经历,他们是了不起的文化人,竟然来和我做朋友,这是您的恩赐啊。求您保佑他们健康、喜乐……

这个餐前祷告很长,饺子有些凉了,我却面红耳赤,跟着大家应和多次“阿门”。用餐时,老李招呼我们多吃,自己却偷跑出门两次。回来后,饺子就吃得比较顺畅。细心的余鲲悄悄说,老李怕吞不下,去隔壁喷过药了。

我始终微笑。我经历过饿殍遍野,吃像历来不雅,可此刻,我却绅士一般克制。直至握手,告别,转身,走出相当长一段路,我的微笑面具还在。谁都明白,我不想笑。脸颊针扎一般疼。我不想笑!

兜头一个闷雷。接着一阵雨。再接着一股风。再接着,湿漉漉的月儿升起来,似乎还挂了几丝苍山的青苔。主啊,这就是您创造的大理。令人不可捉摸的永远的大理。

  

本文由自动聚合程序取自网络,内容和观点不代表数字时代立场

定期获得翻墙信息?请电邮订阅数字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