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人都是不会独处的人

 

胡泳

信息喂养我们,他人启发我们,实践会改善我们的表现,然而我们仍然需要静悄悄的时光,想清事情,发掘原创性的答案,同新的发现一起浮现

 

孤独感与虚拟生活如影随形。早期互联网上著名的流行语“在网上,没有人知道你是一条狗”,固然道出了网络的自由性,但也暗示了屏幕的背后,其实有无数条“孤独的狗”。本杰明·巴伯使用的是另外的隐喻:他把虚拟生活比喻成一只只鸟栖身于鸟笼中,因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而陷入孤独。“不排除栖息在屏幕前的这些形形色色的孤独者会发展出某种形式的社区,依靠他们的指尖同互联网划定的新世界相联。但这种‘社区’里的政治还没有现身。”巴伯把互联网传播讥笑为“匿名的、从屏幕到屏幕的交往”。

巴伯的断言今天看来有些像笑柄。他低估了人们借助虚拟空间扩大交往的能力,也未能理解一种崭新的交往方式的诞生。他肯定不曾读过一个人的书:雪莉·特克尔。

网上的自我

“我把我的大脑分开。我这样做的时候越来越熟练。我能够看到自己变成了两个人、三个人甚至更多。当我从屏幕上的一个窗口跳到另一个时,我的大脑会一部分一部分地开启。……现实生活不过是众多窗口里面的一个,而且它通常还不是最好的。”一个美国大学生如是说,他所流连的网络世界,为他提供了平行的身份和平行的生活。他在“网络泥巴”(MUD)游戏中扮演四种不同的角色:“我的大脑不停地开开闭闭。”

另一个玩家说:“你既是、又不是你所扮演的角色,这是同时的事情。”还有一位说:“你是你假装是的那个人。”

以上是研究网上个人认同的先驱、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教授雪莉·特克尔在《屏幕上的生活:互联网时代的认同》(台译《虚拟化身》)中所描述的场景。对于MUD的玩家,特克尔除了在互联网上参与观察,还在真实生活之中长期访谈和追踪,率先触及了虚拟环境中的自我的多重性与断裂性问题。她发现,人们在这种环境中,获得了表达多种多样、往往是未曾开掘过的自我的层面的机会,他们把玩自己的身份,试验新的认同。

何谓认同?简而言之,自我认同就是对自我独特性的认识,一种把自我同环境区分开来的感觉。美国心理学家埃里克森将其归结为对“我是谁”这一问题给出满意回答的能力。我们的认同在青少年时期开始形成,但这种形成是一生的过程,始终对我们的生活构成挑战。在青少年这一发展阶段不能够形成认同感的人与实现了认同的人相比,较少自尊心。

埃里克森就自我的发展提出了一个心理社会性模型,和弗洛伊德一样,他假定人生的特定阶段会产生特定的需求。如果这些需求被满足了,那么个体就会顺利发展到下一阶段;如果未得到满足,那么发展就会停滞和倒退。但对弗洛伊德来说,这些需要本质上是肉体的,而埃里克森更强调社会和文化的影响。他把心理社会性发展分成八个阶段,个体在每个阶段都会面临一个与之有关的重要冲突。但是,我们不应把这些阶段看成按严格的顺序进行。例如,埃里克森认为成人早期所面临的核心问题是建立一种亲密的人际关系,而如果一个人无法度过青春期的同一性危机,他们在这个过程中就会失败,最后导致孤独。然而,在真实生活中,人们经常带着各种不足进入下一个阶段。不能够完全完成那些“阶段”,他们就尽可能做好能做的事情。他们会利用手边任何能够得到的东西去获取他们所迷失的部分。

特克尔笔下的MUD为我们提供了戏剧性的例子,表明新技术怎样在个人的自我准备中发挥作用。她说:“我发现网络空间的体验,即在各种网络语境下扮演自我——在多个窗口中,也许甚至是在同一时间内——的体验,构成了一种思考自我的具体化的方式,不是把自我看成单一的,而是把它看成多重的。它表明只有一个自我的感觉可能是一种幻觉……我们能够维持一个自我,是因为我们学会了在各种自我状态间流畅地转移。以这种自我观来看,心理健康不等于实现一种单一状态,而是有能力自如转换许多状态,并在状态的转换空间内反思我们的诸多自我(our-selves)。屏幕上的生活为这种心理实践提供了崭新的语境。一个人有了评论自我的复杂性和矛盾性的新空间。所以,网络空间的体验鼓励我们去发现和找到一种新的谈论多重自我的方式,并不再把建构单一自我、而是把处理多重自我归于心理健康的话题。”

特克尔相信互联网提供了温暖、安全、理解和空间(这很像一种心理治疗的体验),也可能创造一种环境使过去的某些因素得以改写。这样,网上的认同能够帮助个人实现心理的成熟。

 

独处与孤独

 

在这里,特克尔赞扬虚拟生活带来的人们探索多重自我的可能性,并暗示这或许是克服孤独的一种办法。《屏幕上的生活》初版于1995年,十几年之后,她似乎对虚拟生活与孤独的关系又有了新的认识。2011年,特克尔出版了新书《一起孤独:为什么我们更期待科技而不是彼此?》,显出了她自己的矛盾心理。她一方面赞赏科技,另一方面又觉得对科技的过度使用,重新建构了我们的亲密关系。在一个“永远在线”的环境中,世界转得越来越快,人们惶惑于一种感觉:我甚至都无法跟上我自己的生活。在信息的数量与速度都令人目眩以后,你开始注意到,人们提问时希望得到便捷的回答,你自己也开始提出可以获得便捷回答的问题。问题可以一路“往下笨”,为了让所有的回答都便捷。

这本书的题目让人震惊:生活在信息时代的人,真的是“一起孤独”吗?在充斥着智能手机和平板电脑的现代生活中,我们常常见到一种景象:尽管是单独一个人,他却总也无法忘怀,在他的电子设备上去点下一条信息,仿佛时刻等着别人的批准和验证。特克尔起了这样一个意味深长的书名,目的是警示人们:如果你不曾学会独处,你将会永远孤独。

独处不是孤独。从外表看,两种状态很类似,但实际上,两者差别巨大。孤独是一种消极状态,感觉自己与他人隔绝。某种东西似乎失去了,即便与很多人在一起时也是如此。它意味着某种残酷的惩罚,不足、不满、隔阂灌注其中,它是由某种外在的力量强加给你的。

而独处却是你自己的选择,是单独一个人也不感到孤独的状态。独处,就是与己为伴。利用独处,我们可以反思,搜寻自己的内心,因为内心的和平来自于内心的丰富。独处,是一种刷新内心的时刻;一个更新自我的机会。墨西哥诗人帕斯说:“生活就是离开我们所曾是,以便接近我们所将是。独处,是人类状况的最深刻的事实。”

信息喂养我们,他人启发我们,实践会改善我们的表现,然而我们仍然需要静悄悄的时光,想清事情,发掘原创性的答案,同新的发现一起浮现。

信息时代的孤独的问题在于,一整代人是在时刻与他人连接之中成长的,只有在未连接的状态下才懂得独处。而阅读与欣赏都离不开独处。思考和创造也是如此。如果一整代人都忘记了如何独处,他们将既不会在情感上自制,也不会在智力上自治。

孤独的人都是不会独处的人。独处失败,就会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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