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到老都学佛

 

胡泳

 

2011年岁末,在纽约法拉盛拜访台湾散文大家王鼎钧。王鼎钧,今年八十有六,人称“鼎公”,有多种散文和四卷回忆录问世,因这些一个时代的见证的作品,被誉为一代中国人的眼睛。而王鼎均自谓:我不是在写历史,历史如云,我只是抬头看过;历史如雷,我只是掩耳听过。

王鼎钧是典型的靠阅历成就的作家,他说:“我这一生的经历算是很齐全:抗战、内战、台湾戒严时期、纽约移民。几十年大寒大热。”在六十岁时,他曾自述有“两世为人”的感觉:“据说我今年六十岁,可是,我常常觉得我只有三十九岁,两世为人,三十九年以前的种种好像是我的前生。而前生是一块擦得干干静静的黑板,三十九年,这块黑板挂在那里等着再被涂抹。三十九年以來,我最大的难题是,怎样才真正像一块黑板那样忘情而无怨呢?怎样看着粉笔化成飞灰而安之若素呢?我的天,我几乎做到了,我把三十九年以前的种种知觉装进瓶子密封了,丟进苍茫的大海深处,那正确的地点,即使是我自己,也无法再指给人家看。”(《左心房漩涡·明灭》)

经历了人生的大寒大热之后,王鼎钧的散文仿佛空间无垠的博物馆,里面有个人的感怀,但更多家国的伤痛,而故乡是其中一个永恒的主题。鼎公一篇文章的题目就叫做人,不能真正逃出故乡 他曾写道:我是异乡养大的孤儿,我怀念故乡,但是我感激我居住过的每一个地方。啊,故乡,故乡是什么?所有的故乡都是从异乡演变而来,故乡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

在纽约这个流浪者云集的城市,鼎公流浪的最后一站,拜会这位老人,如在十丈红尘中访大隐于市。说起来,我动了拜访的念头,还是因为读鼎公四卷回忆录的最后一部《文学江湖》,读到他说:我一向主张找失意的人谈天,跟得意的人谈话是一件非常乏味的事情,失意的人吐真言,见性情,而且有闲暇。鼎公散文,华人文坛首屈一指,可惜不为两岸认知,也可称失意。关键是,他历经沧桑,阅人无数,随口道来,智慧扑面,和鼎公在法拉盛的小馆“京津食府”边吃天津包子边聊,我有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谈话乐趣了。

鼎公身穿藏青色中式夹袄,双目低垂,神态安详,让我如对高僧。鼎公是基督徒,14岁受洗,受洗后母亲才放他远行,但晚年终受佛教思想的影响。他说,文章不是人生经验,是对人生经验的重新诠释,佛教给了我新的诠释。然而最妙者,鼎公回忆录四部曲,里面对佛教不着一字。不着一字而处处见佛,高人也。

我读鼎公的书,发现他喜欢谈论人生的阶段。例如,他回顾自己一生,说約略可分三個時期:第一期,迷戀大我,輕賤自已,否定個人價值,崇尚紀律,讚歎慷慨犧牲,常思改變大眾的觀念習性,可稱為“瓦器時代”。如從作品中找痕跡,可舉《怒目少年》為例。 第二期,知道做人做事是一個漫長的細緻的工程,追求知識品德和韌性,健全自身優於指責他人,可稱為“瓷器時代”。如從作品中找痕跡,可舉《人生三書》為例。第三期,發現人的極限,人生的功課在對內完成,過濾人生經驗,提高心靈,自身仍為瓦器,但其中貯有珍品。如從作品中找痕跡,可舉《心靈與宗教信仰》為例。以上順序,先治國平天下,再修身齊家,最後正心誠意,似與大學之道逆反。

他又说,人生的三個階段也可以換個說法:動物的階段,植物的階段,礦物的階段。“我在全國各省跋涉六千七百公里,再渡過臺灣海峽,飛越太平洋,橫跨新大陸,我是腳不點地,馬不停蹄,那時候我是動物。然後我實在不想跑了,也跑不動了,我在紐約市五分之一的面積上搖搖擺擺,我只能向下紮根,向上結果,這時候,我是植物。將來最圓滿的結果就是變成礦物,也就是說,一個作家的作品,他的文學生命,能夠結晶,能夠成為化石,能夠讓後人放在手上摩挲,拿著放大鏡仔細看,也許配一個底座,擺上去展示一番。這時候,也許有人為他辯護,說‘無用之用大矣哉’!有一種東西似乎沒有用,但是少不了,那就是文學藝術;有一種東西很有用,但是你用不得!那就是原子彈。”

这是谈自己,推而广之,鼎公论及众人的人生:“人生大致可分四個階段,第一期是獸的時代,只知有自己、不知有別人,只有慾望的滿足,沒有道德上的滿足,像野獸一樣。第二時期進入人的階段,長大受教育,知道人倫關係,知道自制,知道愛人,學習共同遵守的規範。其中有些人能力特別強,便進入第三階段:英雄時代。英雄為成就他的事業,不能溫良恭儉讓,不能像在合唱團裡唱歌,他另有一套法則,那套法則和以往我們所受的教育是不一樣的。等英雄成功後,就必須轉型為第四個階段──聖賢。如果英雄不能進入聖賢,就會成為特別大的獸,正所謂‘不為聖賢、便為禽獸’。”

不管各个阶段怎样,到人生的最后阶段,许多中国人都开始向佛。中国人有一句话叫英雄到老都学佛。我和鼎公讨论何以如此,鼎公说,英雄造孽多呀。中国人从小受儒家教育,即做人的教育,装备好以后送到官场;可是做官以后是法家,很冷酷,讲手段,不道德,或曰超道德。壮年时尚可你一枪我一刀,老了,罢官失势,心里摆不平啊。这时候,找到佛家,给你一个解释,化掉胸中块垒。

英雄是相信自己,贯彻自己的意志的,人定胜天,英雄到了老年学佛,佛教就是告诉你,没有你能决定的事情,没有你能掌握的事情,一切都是变动的,你一切都会失去的。鼎公的这种说法,我部分同意,但还没有参透。英雄到了晚境,孽也造过了,此时学佛,于事何补?除了求得晚年的心定神宁。可是中国佛教与老年的心境特别契合,按印顺大师说,这不完全是佛教的光荣,而包含着佛教忽视青年的一种缺点。不管怎样,鼎公一言九鼎:你不用学佛,你没有造孽。王阳明,此心光明,不需要佛教。醍醐灌顶呀。不能以他人为刍狗,不是所謂英雄的料,鼎公已算到我的晚年。

我再问,鼎公身为一个基督徒,何以晚年也需要佛教。他说这和他移民纽约有关。移民之初,王鼎钧對人完全喪失了興趣,遑論寫作? 由舊金山進關時,他對接機的朋友說:“這是我的空門。”到了紐約,他在唐人街看人來人往,幾乎沒有感覺,“對我的同類不理解,不接受,我好像在太空艙裡,處於無重力狀態,怎麼還能有文學創作呢?”直到有一天,他在一個小館子裡吃飯,櫃臺上有很多談論佛法的小冊子,信佛的人送來擺在那裡,跟人結緣。他隨手拿了一本,裡面有聖嚴法師的文章,“我看見他說‘同體大悲’,忽然全身震動,好像空中打了個雷。”

鼎公由此思想豁然開朗,領悟到“世事猶如老祖父看兩小孫子爭糖果,心中只有憐愛,只有關心,誰是誰非並不重要”。或者说,是非是有層次的,有絕對的是非,黨同伐異,誓不兩立。有相對的是非,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還有一個層次:沒有是非,超越是非。“佛法教人觀照世界,居高臨下,冤親平等,原告也好,被告也好,贏家也好,輸家也好,都是因果循環生死流轉的眾生,需要救贖。我聽見了,也相信了。”

在鼎公看來,作家筆下的人物好比眾生,作家好比佛菩薩,人物依照因果律糾纏沉迷,每人都有充分理由那樣做,不得不那樣做,他們害人,也是受害人。他們都對了,也都錯了,都是在作業,都是在受苦。“作家像佛一樣,不能改變因果,但可以安排救贖,救贖不為單方面設計,是為雙方而設,為十方而設,同體大悲,他同情每個人。”於是,他恢復了創作的能力。

鼎公四冊回憶錄,最後寫台灣的一本《文学江湖》大軸所聞、所見、所受、所施,對台灣的文學史有許多補充。然而,他更在其中指出“外省人”在因果中的生死流轉。暗示人人都在造因,住在台灣的每一個人都不例外。我尚未活到鼎公的年纪,对他的是非观也不能完全认同,比如他对台湾戒严时期作恶无数的特务也有“同情之理解”。但我可以深切体会他说的这句话:“我希望親愛的台灣同胞現在能包容我的感受,將來能認同我的感受。我也想嘗試藉著我收到的訊號,窺測人類歷史的密碼,供中國大陸上的有緣人分享。”今日的大陆,人人亦在造因,可有多少人明白,鼎公渴望祖國結束千日防賊,百年披掛的心境?

《文學江湖》於20093月出版。王鼎钧說:“回憶錄寫完以後,我己盡興、盡緣,也該封筆了,最近常想到毛姆在退休時說過的話:‘我是一座熄滅了的火山’。”我问鼎公还可曾梦想回到山东兰陵的老家,他说:“家鄉已沒有老屋,老墳,老街,老鄰,老樹,老人,我不能回去只看長城。我已無法在任何地方定居,我的骨灰要撒在海裡。”

最终,学佛的王鼎钧骨子里仍是一个基督徒。这从他奇峰突起的《隨緣破密》一书可以清晰地看出来。他写人生三書,講的是怎麼做人,“照那個辦法,當不了總統,卻可以成為很好的公民。但是,人間另外有一套,雖然不明顯,卻是存在的。《隨緣破密》就是要點破那一套,……‘江山代有英雄出,各苦生靈數十年’,他就是有了!既然有了,總得有個辦法哄著他、求著他,甚至威脅著他,叫他升級。但願他頭上有天,性中有善,知道長進。”

鼎公对这本书有如下的解说:这本书是模仿圣经的结构,最后一章:我将如何,如启示录一样表达出对罪恶的看法,与对世人的提醒,那就是道德是永远不散的筵席,世事尽管是这么的不如人意,你我仍不可以作恶,如席慕蓉《备战人生》这首诗的最后一句:美德啊!你是我最后的盔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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