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鐵志
一个威权政体的转型或者瓦解,是如何可能出现的?是需要公民社会的强大的反对力量?还是统治菁英由下而上的改革?或者,转型的出现有赖於社会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公民素质到一定程度?
1974年开始,从葡萄牙、西班牙,再到拉丁美洲,威权政体纷纷瓦解或者转型。
1980年代中期,一群学者针对这波民主化进行了集体研究,希望找出威权瓦解与民主转型的原因。他们出版了四本研究成果,三本是区域研究,第四本则是由奥当那和施密特(G.O’Donnell and Philipp Schmitter)所撰写的「威权统治的转型:关於不確定民主的暂时结论」。这本小册子在今年出版了中译本;虽然迟到了二十多年,但许多观点仍然深具启发性。
这套书是对所谓第三波民主化的第一波系统性研究;且就在他们出版时,这股浪潮吹到亚洲的菲律宾、韩国、台湾,然后是中东欧与苏联。这些研究的重要性不只在於他们是最早並且及时,而在於他们对后来研究者设定了全新的研究议程,深化了人们对於民主化过程的理解,尤其他们也对民主的实践者有重要意义。
对民主实践者的重要性,在於这套书特別强调行动者在歷史中的关键角色──他们反对传统现代化理论认为民主的出现需要某些经济或文化条件,如经济发展程度或者所谓的公民素质,而是强调威权转型的开启是决定於行动者之间的策略性互动。尤其他们的经典观点是:「没有一个政体转型的开始不是因为──直接的或者间接的──威权政体自身的分裂,特別是强硬派与温和派的分裂。」
他们也进一步区分转型过程中的「自由化」与「民主化」阶段。自由化指的是「对於个人与集体而言,不受国家或第三方隨意或非法侵犯的有效保护的逐渐承认的过程。这些保障包含人身保护权、私有財產、法律之前人人平等,言论、迁徙,还有请愿的自由等。」而 「民主化指的是公民权的规则与程序应用到从前被其他规则统治著的政治制度中,或者是扩展至从前无法享受此种权利与义 务的人们,或者是扩展至从前公民无法参与的领域与机构中。」
政治转型可能只有自由化而没有民主化,或者反之。然而从自由化推进到民主化,就不只是统治集团中温和派的有限改革,而是有赖公民社会的强大力量。
在这个过程中,温和派和强硬派谁能取得上风?或者当统治集团进行有限的开放后,能否主导改革议程(因此只会有有限自由化而没有民主化)?或者统治集团会內部解体,导致民间反对派势力强大,而迫使统治者进行更多的民主改革,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是策略性互动的结果。
如果这个理论用来解释台湾,可以说是1970年代初期,当反对力量尚未茁壮时,国民党政权因为面对外部危机而开始推动部分改革,如在1972年开放台湾地区的增额立委定期选举。选举的开放让反对势力得以茁壮,但79年的美丽岛事件的镇压却代表威权体制不愿意继续开放。进入八零年代,反对派继续扩大力量,而国民党內蒋经国做为相对温和派也看到国际压力和政权的正当性危机,因而愿意在八零年代中期解严,但这还只是「自由化」,因为代表民意的立法院仍然没有全面改选。要等到民间的进一步推动,才於
1992年全面开放国会直接选举。台湾的民主化进程確实是一个不確定的巨大博奕过程。
此书出版將近三十年间,许多国家也走向民主化转型,许多国家则在民主与威权之间摆盪。后来的歷史是证明还是否定了他们当初的理论?
作者之一的施密特在2010年写了一篇「二十五年之后」,对该书出版之后现实世界民主化的情况提出几点省思:
1.民主化比他当初预想的更容易达成,亦即很少在转型之后出现回归威权的例子。尤其,许多国家缺乏有利於民主巩固的条件如高失业率、社会贫富差距大、缺乏公民文化等,却依然可以维持民主。
2.虽然民主化来的比想像中容易,但其所带来的后果却比预期小。公民自由虽然有进展,但在社会经济和权力关係上,民主化带来的改变却很有限。在部分前苏联国家和中东欧国家,许多新政权的执政者都和旧政权有密切关係。尤其在那些「协定的」或是由上而下「强制的」转型,就更难有深层的变化。
3.也许正是因为民主化带来的衝击没那么大,所以使其比预期中容易。例如西班牙和其他几个拉丁美洲国家的经济优势阶级很快就发现,民主化並没有使他们丧失统治地位;在其他的例子中,许多原先支持专制的特权阶权也了解到,民主化后可能更能保护他们的利益。
4. 在新兴民主国家中,民眾对民主的表现普遍不满,然而,这些不满並没有影响到民主的正当性,让他们去支持威权。
5.原来许多人预期后极权国家如中东欧和前苏联的转型会比后威权国家更困难,因为前者涉及政治、经济、和社会的多重转型。但事实证明,这些国家的转型可能比拉丁美洲的后威权国家更顺利,因为毕其功於一役也有许多优势。
总之,民主既比想像中容易,也比想像中困难。看看埃及──去年一月前没有人会想到独裁者会这样狼狈地下台,威权就如此解体,但至今军政府也不愿完全放弃权力,可见民主巩固如此不易。
所以面对仍然在追求中的民主化,既有乐观的一面,也有悲观的一面。但有一点是隱含在作者书中的启示:公民社会是民主化的关键。公民社会越强大,越能確保威权转型之后朝向民主的方向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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