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有关皇帝外衣和内衣的分类学
最早知道吴稼祥这个人,是在1980年代,那时候,他是海里的文胆,偏不安分,提出新权威主义,吹皱一池春水。我经常在台下,看他在台上高谈阔论,辩得意气风发,令我仰视不及。真正认识他的时候,此公已经变成一个企业家了,手里有若干厂子。只是,这个企业家最喜欢做的事,却是舞文弄墨,报端和网上,经常能看到他畅快淋漓的文字,嬉笑怒骂,让某些人随时受不了。
案头上放着的这本精装的本本,不是吴稼祥平时在报上发的文字,而是他十年磨一剑磨出来的——— 多年前就听说他在写这东西,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真的下来了,吓人一跳。在封底上,他自己说,此书,朝成夕死可矣。当然,作为朋友,还是希望他别死,下出如此美味鸡蛋的鸡,怎么可以死呢?
吴稼祥这本书,名字叫做《公天下》,从传说出自大禹之手的《禹贡》说起,满纸都是历史,扯罢中国史,就扯世界史,连可怜的玛雅人都没放过。但读者诸君,千万别误会,以为他是在说历史,其实他说的是哲学,政治哲学。也可以叫政体学,统治学。历史,包括里面好玩的历史故事,只是他说事的材料,或者说佐料。大禹、周文王、秦始皇、汉高祖刘邦,以及所有的帝王将相,都不过是他这一锅高汤里的花椒大料和胡椒面。六经注我,谁说不行?这锅汤,有没有营养我是不知道,但绝对有荤有素,有滋有味,喝了不后悔。
不过,在我这个半吊子学者加小半吊子文人看来,吴稼祥这本书,是一本分类学的专著,有关皇帝外衣和内衣的分类学。他的书里,事说得挺玄,有好些列表,好些类型,还有数学公式,甲乙丙丁,ABCD,罗马数字,甚至还有颜色,红的绿的。但归根结底,就是讨论皇帝穿的衣服,当然,还包括裸体。安徒生写过《皇帝的新衣》,这故事家喻户晓。但吴稼祥比安徒生连同安徒生制造的小男孩都高明,他的高论,里面有好些高深的社会科学理论,包括我们常人都不明白的经济学原理。没办法,人家是学经济学出身的嘛。好在,同时也做过文学青年的他,把艰深的经济学,搁在嘴里嚼了嚼,吐出来,就雅俗共赏了。
大概自打有了文明以来,人都要穿衣服,上床做爱时例外。当然,据说也有例外的例外,欧洲中世纪的教士和我们东汉时的儒生,做爱也不脱衣服,真不知道他们怎么办事的。皇帝当然要穿衣服,大禹时候,详情如何,缙绅先生难言之,在鲁迅的笔下,好像穿的不多,但也不至于赤身裸体。假如他老人家也算皇帝的话,吴稼祥说,他穿的是襁褓,襁褓是不好穿的,能穿的,一条肚兜而已,勉强能把命根子遮住就不错了。而多少年后,第一个做皇帝的嬴政,按吴稼祥的说法,居然是裸奔,什么都没穿。真正穿上龙袍的,是那个四水亭长刘邦。吴稼祥读出了太史公的用心,尽管自家被皇帝割了,但对刘家还是心怀敬意,刻意将刘邦这个小无赖,说成是神人交合的产物。那神,就是一条青蛇。稍微修饰一下,也就变成龙了。当然,真正给皇帝披上龙袍的,还是刘邦的滴拉嗒拉孙子刘彻。秦始皇坑儒,没有坑完,后来都归了刘家王朝,龙袍,是儒家弟子编织的。有天人合一,有道德依附,也有仁义。
其实,被吴稼祥说是裸奔的秦始皇嬴政,也不是没想找衣服穿。皇帝这名号,就来自三皇五帝,分明是法先王不是法后王的产物。但是,唯舞独尊的霸主,即使不穿衣服出来了,谁又敢说他老人家没穿呢?抑制不住的暴力,抑制不住的裸奔,他老人家自己没法管住自己。一口气把460个儒生给推到坑里给埋了,别的人,尤其是读书人也就不敢来了。岂止不敢来,有的还心怀怨恨,雇凶行刺,博浪一椎。让皇帝大索十日,也没索到。剩下几个半吊子策士和一群又一群的方士,缝制龙袍这点事儿,也就告吹了。秦朝一直到灭亡,治理国家,还是商鞅那点招数,严刑峻法,而且一丝不苟。“戍卒一叫,可怜焦土”,戍卒为何能叫?还不是因为法律过于严苛,连戍卒们因不可抗拒力迟到,都得斩首。才给了一小撮别有用心的坏人以可乘之机,煽动起不明真相的群众闹事,居然把王朝推翻了。但是,话又说回来,没有严刑峻法,不讲道理的严刑峻法,皇帝怎么裸奔呢?
不过,秦始皇固然可以说裸奔,但严格地说,人家还是穿了内裤的。这内裤,就是法家那点玩意。只是过于肉色,看上去穿了就像没穿,所以,像是裸奔。后世的皇帝,无论龙袍穿得像样还是不像样,或者像元朝的蒙古人一样,照旧裸奔,但法家的内裤,都还在。至于能不能遮住羞,就不一定了。
清朝覆灭,皇帝成了历史,坐在高位的人,既不能穿襁褓,也不能穿龙袍了。人们突然明白,即使身居高位,一身布衣也就可以了。孙中山模仿日本的学生装,设计出了中山装,虽然依旧有礼义廉耻的旧痕迹,但毕竟人人都可以穿了。布衣一出,即使孙中山自己想做教主,也没有人搭理他。君权神授,龙授,甚至像太平天国那样,外国的上帝授,都见了鬼。即使革命造出来再牛的神,下一代也后继乏人。掌权的合法性,只能来自选票。没有选票,累死,也讨不了好。吴稼祥最后告诉人们,那是因为时代变了。市场和产权改变了一切,即使当年的革命者的后代,也难以抵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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