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在打坐中睡眠的洛桑嘉措喇嘛梦到自己偏瘫多年的脚变成了马蹄,从僧舍踏雪无痕地向山顶飞奔,接着化作一匹有羽翼的马,在刚刚泛起紫色的天空乘风翱翔。脚下藏地黝黑,分不出层次,连绵的大山披戴皑皑白雪,涂抹着一层朦胧星光。他越飞越高,而空气越来越冷。飞翔变成了在与天穹一样巨大莹透的冰块中游泳……

洛桑嘉措喇嘛睁开眼睛。裹在身上的毛皮藏被已经敞开,应该是刚在梦中如展开双翅那样展开了双臂吧……他不禁自嘲地微笑。一夜无火,僧舍内的温度降到了冰点以下。佛像前酥油灯的一豆微火照出眼前呵气白绸缎般飘动。牛粪炉紧靠藏床。洛桑嘉措喇嘛不用下地便可取到堆在炉边的干牛粪。娴熟地架在炉中,点燃一小块。片刻,炉盖缝隙轰然透出火光,烟囱隆隆地欢呼起来。光影登上屋顶和四壁闪烁舞蹈,热力顿时扑来。

洛桑嘉措喇嘛在牛粪火上煮好清茶,倒进打茶筒,加进一坨晶莹的酥油,用打茶棒上下捣搅,每一下念一遍六字箴言,力道均匀,另一手数一颗念珠上的珠子,待一百零八颗珠子数完,酥油便和茶汁彻底相溶。这套程序一生重复,已如本能。打好的酥油茶装在被烟火熏黑的铜茶壶中,座到牛粪火上再次烧开。

沸腾的酥油茶倒进老树根刻成的木茶碗,从翻滚逐归平静,缓缓地在碗中旋转。酥油茶沿着木碗边沿进入嘴里,在寒冷中一路勾勒出肉身的口腔、食管和胃暖热的形状。洛桑嘉措喇嘛抬起眼睛。

那时的茶碗里有八万四千法门,地球在其中只如豌豆大小。

那一刻,第七十二亿五千二百三十七万四千六百八十九人诞生。有人类以来的第五百零八亿六千八百二十二万五千九百七十一人死亡。他们对自己的数字浑然不觉,只是如同在生死洪流中穿行而过的水分子。众生夜以继日地奔忙,挣钱、购物、消费,性交、醉饮、欢喜、发愁、愤怒、挣扎……无数公司开张倒闭。绿色的森林在地球上消失,水泥建筑疯狂生长;山头被矿山机械削平,河流被拦腰大坝截断;湖泊变干地,草原成沙漠。可以变成金钱的一切都是被争抢的资源。万物先被变成商品,再被变成废品。地球陆地变成垃圾场,海洋被当作污水池。亿万汽车在蛛网般的道路奔驰;大大小小的飞机在星罗棋布的机场起降;港口昼夜吞吐货物,货物运向四面八方。罪犯一批批抓捕又一批批产生;恐怖爆炸此起彼伏。政客们上台下台;政府垮台又重组。财富数字在金融网络中流转。各种国际会议唇枪舌剑。民族仇恨瘟疫般传染。而这世界上的国家你争我夺,筹划着阴谋,扩充着军备,明的战争和暗的战争此起彼伏,为土地、为石油、为矿山、为水源……

洛桑嘉措喇嘛看过无数次了,他号称一生喝的酥油茶能灌满寺庙东边那座波浪翻滚的大湖,对老茶碗中每日生生灭灭、周而复始的轮回已经视而不见。但是今天,豌豆大小的地球上一辆左突右转的车却进入法眼。那辆小如质子的奔驰G越野车正在驶向自身末路。而一条看不见的线,从越野车即将戛然而止的轨迹延伸通向即将高潮迭起的历史舞台。

转自:《族群对话与新媒体》网站,原文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