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主交代:这是胡紫薇女士声明“禁止转载”的文章。写得太好了。于是乎,忘乎所以,不顾一切,转载了。
胡紫薇女士自己也是一位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她曾经的一句话,堪称经典的。这文章是不是有一些自白的成分啊?!)
上个周末,章子怡凭着《一代宗师》里的宫若梅,问鼎金马奖最佳女主角奖。这个奖终于把章小姐从汪峰的8分钟里救了出来。可喜可贺。
在女演员里,我是偏爱章子怡的。作为观众,喜不喜欢的话,也只能依着她所塑造的角色去判断。也许是机缘巧合,也许是骨子里就有,章子怡几乎从她第二个角色起,就开始塑造不那么寻常的中国女子。
别样的女子——你在文学作品里不常见,在生活里更是绝难见到的那些女子。她们的行事主张,她们的为人态度,她们的样貌,她们的眼神,她们的质地,都迥异于常人,她们是每个时代、每种处境里活着的例外。
她们是《卧虎藏龙》里的玉娇龙,《梅兰芳》里的孟小冬,《最爱》里的商琴琴,《一代宗师》里的宫若梅。
(一)玉娇龙——“我看不到天地的边界,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中国的文学作品里,着力写女子的,不过那么几部,那么几位。归纳起来,无外乎红颜祸水,或者红颜薄命。要么被男人砍掉脑袋身上穿了几个透明的窟窿,要么为男人殉节自挂东南枝,要么被男人辜负流落烟花柳巷或者苦瓦寒窑,在死和生不如死的归宿前认了命。那些伴着青灯古佛了此残生的,已经算留得余庆。两千年的中国女子,满纸只写了苦情两个字。
玉娇龙一转身,颠覆了两千年。她要的不是男人。
玉娇龙要自由。她在初婚之夜,只身逃家,亡命江湖,随手打碎了一路的坛坛罐罐,只为自在。所有人都要指引她:于秀莲要她回家——把玉娇龙往相夫教子人妻人母的路上逼。玉娇龙说:“到姐姐这儿来,不过是求身干净衣裳。”言下之意,你没这个义务,也没这个资格来规制我;李慕白要她回头——收她为徒入名门正派,因为她的“心诀理路都是错的”。玉娇龙问,你不怕我学会了杀了你。李慕白境界也高:“即为师徒,自当以性命相见。”李慕白想的是安禅治毒龙,收束其妄念,引领她修行。玉娇龙只是冷笑:你们这些老江湖,怎么见得本心。言下之意,我如花似玉的玉娇龙,怎知不是李慕白你这中年老男子的妄念邪惑。小女子目光如火炬,视权威为敝履;小虎要她回归——千里寻情跑到帝都,苦劝玉娇龙跟他私奔作压寨夫人过快活日子,“回新疆你就舒展了。”而玉娇龙想的是哪儿好玩儿去哪儿。这个好玩里,很显然并没有作为一位马贼太太终老荒漠这一项;碧眼狐狸倒是给她随性——想干嘛干嘛,谁拦我们就杀他个痛快。没想到,玉娇龙一口回绝:不会跟你去做江洋大盗,因为我可以击败你。与我同行,不是谁都有这个资格。名门正派,江洋大盗,这些现成的路都不是她要的。
应该说,每个女人的内心里或多或少都存在四个人——一个坏孩子,一个好孩子,一个欲女,一个母亲。四个人生不同层面的老师:丛林的导师(碧眼狐狸);心灵的导师(李慕白);礼教的导师(于秀莲);欲望的导师(小虎),依着个人的因缘和愿力把一个女人塑造成四个中的一个或者杂糅成一个。但是,玉娇龙拒绝被塑造。她不以好歹善恶来囚禁自己,她有自己的一套。这一套的标准是好玩儿。行善隐恶是人间正道,但也未免无聊。玉娇龙是一个有趣的人物,并非好人坏人那么简单,她是化外之人,要做自己的主。
我想,骨子里的玉娇龙不是邪恶。而是寂寞。她不受教化,一生不羁爱自由。但是,不幸的是,自由是一种介质,不是标的。没有目标的玉娇龙,任意流淌,如一片浮萍,失去了可着力处,所以难免看不到天地的边,难免落个飞流直下的结局。这是玉娇龙的悲剧,也是与处境狭路相逢时,天性应该如何释放的难题。
再说说结局。玉蛟龙的自杀曾经重创了很多人的心。
有时候你问一些人生真正重要的问题,要冒着被骂神经病的危险。比如,一定要活下去么。为了什么呢。
加缪说,唯一值得思考的哲学问题,是自杀。世界上各个民族对于自杀的态度各异,大多包含着很复杂的情感,但其中总含着一丝敬重之情。只有中国人是例外,我们看待自杀,是世所少见的轻慢和贬损,甚至含血喷人。某个中国人自杀了,对于家人是很难堪的事,近乎丑闻,是羞耻;对于当事人,则很难脱变态、懦夫、精神病之类的众议。所以,在中国自杀,还要过死后毁谤这一关。
所以中国女人,历来讲殉节。不谈自杀。你应该为男人死,不能为自己死。
当看到玉娇龙最后从武当山舍身崖纵身跃入云海的一刹那,我确信,我们收获了世界电影史上第一例关于中国女性的哲学性自杀的镜像。依着玉娇龙的自杀,我们终于有一个机会可以稍微思考一下人为什么活着这个真正要紧的问题。感谢李安,为我们奉上了玉娇龙,一个只是因为活着无意义而选择可以不活的女性形象。而且,未予臧否。
而玉娇龙身上那种鲜明的现代性,不用说,是章子怡带给我们的。章子怡是运用眼神的天才。她塑造的玉娇龙,眼神里竟然有远。在这远的尽头,站着一个并非生存陷入绝境而是内心陷入绝境的单身女子。那一年,她不过20岁。
(二)宫若梅——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宫若梅要的也不是男人。她要的是尊严。宫二小姐这一生只为尊严而战。而且,为了自己想得到的,对于需要支付的成本非常认账。
有句话中肯,人生一事不为则太长,欲为一事则太短。我们凡夫这一世,睁了眼就是事,想想看,这事到底算不算得上是件事,很可存疑。宫二一生没干什么,只是打了两场硬仗。一场,结识了爱人;一场,了结了仇家。这两件事定义了宫若梅的一生。
南北宗师一战,叶问打败了宫二的父亲,宫家依例请客。宫二小姐代父做东。在席上,宫二执意与叶问再战一局,为家门争回颜面。出手之前,宫二抱歉说:可惜了饭店的一应家什,叶问说:如果交手中有一样东西打碎,就算在下输。这场架在一个仪态万方的大家闺秀和一个技冠群雄的谦谦君子间展开,打得端的是缠绵悱恻,意厚情长。架打完了,都算有家室但是互相倾慕的两个人,定下北方之约。算是叶问回礼,也是相思。宫二说:一念既出,万山无阻。一句话,落落大方,承了这个情。之后意外种种,再相见已是他乡暮年。宫二对这个想了一辈子的男人说:我心里有过你。不怕说出来。但也只能到喜欢为止了。言尽于此。
你不能说叶问和宫二没有爱情,但是实际上什么也没发生。不过是“我心里有过你”,和一颗大衣的扣子,闲闲的几句话,就这样过掉了一生。有人说,这是发乎情止乎礼,是老式的爱情。但是,我其实并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爱情。感情不分容易和难,分深浅。最深的感情,是不忍心看着它结束,看着他走。办法只有一个,压根儿不让它开始,什么也不给它发生。有一种爱,忍住了一天,这一天就是你的,忍住了一生,就保全了一世之情。这是个悖论,可是也只有如此。宫二这么想,叶问也这么认了。这就是知音。
宫二评价自己和叶问,说“人生有三个境界,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你是可以见众生的人。我不如你。”这是实情。宫二一生陷在宫家的恩仇里,生死疲劳,内心并无解脱。但是,有的女人,境界可能不是最高,但是努力在自己的境界里做到圆满。言出必果,令人敬畏。这就包括,该克制的,一生不越雷池;该了断的,不辞以性命相见。
父亲被大师兄马三所杀。家门不幸。为了阻止宫二寻仇,父亲死前遗言:不问恩仇。为了给女儿保命。长辈们受了马三的请托,纷纷出来劝止,有话:“宫家徒弟杀师傅,已是丑闻,再闹出师妹嗜兄,岂不是更大的丑闻。”在古今中外所有的无耻中,总是正人君子为犹的,因为披了道德文章的幌子,一副帮闲的嘴脸,显得愈加可恶。宫二回应:你们是长辈,师门出此不幸,原该你们主持公道的,却来说这些。一句话把老爷子们说在当下。一位打圆场说:算了吧。就当天意如此。这时候,宫若梅说了决斗前的最后一句:
“也许,我就是天意。”之后呼的裹起大氅,御风而去。永远不能忘记那个眼神。永远不能忘记这场对峙中,章子怡暴怒之下因为极度克制而微微抽搐的表情。我认为这是一个刻度,章子怡可以凭借这个刻度,登堂入室,常留影史了。能演出一个女人的怒气不难,能演出杀气很难。章子怡演出了宫二的杀气,演出了以一己之力敌万众之师的气场,演出了一个女性常规之外的力量。可以说,《一代宗师》整部电影笼罩在章子怡苍凉的眼神里。10年后的子怡已非常稳,隐隐有大家风范。
遇到难处,中国人向来选择退却但坚持。我们讲持久战,伟大和转机都是熬出来的。女人更讲“熬”。为家庭为子嗣为了一柜子死不带去的细软为了身边躺着的这个人,把自己的心灵细细切碎了熬一锅别人的鸡汤。
玉娇龙和宫若梅,一个主动放弃生命。一个主动放弃了生活,或者叫生机。选择在一个大年三十的夜里结束了自己的未来。她们为了自在和尊严,拒绝被渗透,拒绝被规定,拒绝被放置。她们轻刚热烈,是中国女性这部画卷里最出挑的细节。
如果一个女人的悲剧或者喜剧,不再是男人,我们说,这个女人就活出了气象。
几千年来,我们要的东西总是太一样了。好丈夫,好工作,好房子,好孩子。。。一个人,有着太过具体的人生目标的话,总是会少些气象。在这方面,男女皆然。你说,过日子根本就很具体啊。是的。但是,生命里总要有点别的,恰恰是别的那一点什么,才是你。在某些艰难地时刻,房子车子孩子男人都帮不了你,真正能救你的,让你可以支撑着走出一步活棋的,也是别的那点什么。
爱屋及乌。有了这几个人物打底,总觉得子怡的身上担乘着中国女性的气象。希望她走好。
附记:
说说八卦。
因为处于被动,女人在择偶方面的选择性到底不如男人。所以,在女人把握异性的偏好上就不容易理出线索。不像男的,从这一生有瓜葛的女性中,能够很容易提炼出其审美所执。比如德尼罗,高大壮硕的非白种女性;比如迪卡普里奥,007女郎风格的内衣模特;比如张艺谋,大胸的女文工团员——最近其与一直寂寞锁深院但默默生养三个子嗣的如夫人的合照终于曝光,大家可以随意感受下男人审美的一贯性。
不用说,跟保洁大姐比起来,因为样本的多样性,女明星在性偏好上还是更好把握些,比如张曼玉——以其职业生涯明显分为花瓶和演技派巨星两个阶段,其男友也从各个艺人公司的化妆师跃升到旧大陆的先锋艺术家;比如除了张曼玉之外的几乎所有港姐——豪门;比如王菲——看起来清秀腼腆的小伙子。。。比较难以判断的是章子怡。她在男友上的趣味跨度之大,就像小朋友在玩儿儿童跳棋,你知道她心里大概是有某个目标,但你还是一点摸不透下一步她打算往哪儿走和为什么:身世存疑的犹太裔好莱坞顽主,国家电视台能说会道的帅哥男主播,人到中年的摇滚乐手。。。
恐怕按照这种交男朋友的节奏,在媒体上被持续狗血化也是难以避免的吧。而对于那些小鼻子小眼睛的诛心之论,比如说,交了外国人是为了走国际路线,交了央视主播为了洗白与政要绯闻。。。即便是有吧那又怎样。人艰不拆。你情我愿的事。拿自己的本事和本钱闯自己的生路,总比口口声声除了能力资本为零其实桩桩件件除了资本能力为零的衔金落草的贵胄们,高级了几万光年不止。但是,我其实想说的是——
一个人对于自己的斤两,最好有个客观的判断。当然,这很难。很多人是自视甚高其实难副,鲜有象子怡这样的,从来俯就。我有时候猜想,章子怡有多么好,可能她自己并不知道。所以才允许自己频繁被上位,频繁被消费。才允许自己与留着高耸而漆黑的朋克头的摇滚乐手联系在一起——需要申明的是,我对于高耸而漆黑的朋克头并没有任何成见。当然,对于一路跑偏频繁劈腿,脑子里只有一个词——NEXT的那一路天生的保险推销范儿,也谈不上好感。只是觉得,这一切可以不必是子怡。
BY THE WAY,对于八分钟的告白,有几个判断:1,鉴于排山倒海般的排比句和略显书面化的表述方式,即兴那是不可能的,憋酒店里精心策划长日熏修那是必须的;2,行文的气息上散发着混杂有文青气息的土豪金情怀,令人感叹这个时代的病真是没有感觉。尤其“如果说这世界有些人和事需要我们的关注和帮助,那绝不是我们的名望与财富”几句,可以直接上比“老觉腰金重,睡慵枕玉凉”等历代得瑟名篇;3,抱怨墨镜口罩长枪短跑的凝视太过矫情。在万人剧场上演8分钟独白,除了吸引长枪短炮我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其他用意。当然,艺人辛苦搏命求得长枪短跑凝视的时间更长一点或是题中应有之意,只是这样的大张旗鼓,是否稍显欲拒还迎;4,综上所述,一个四十岁以上的成年人,选择在某万人场所对一位异性精心点染作如此告白,不是真的被爱情冲昏了头脑赤子了他的情怀,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炒作。
而这世界上从来不缺乏长枪短跑长久凝视的巨星并不多。章子怡算一个。
只想对子怡说,如果能够不爱,就尽量不爱,因为天若有情天亦老;如果一定要爱,尽量避免轰轰烈烈,因为一切的轰轰烈烈都是不祥之兆;如果一定要轰轰烈烈,那么至少,不要轻易臣服于一个人,急于加冕你的王,直到找到一个真正值得的另一半。你那么美,这个国度里似乎只有少数最聪明最值得敬重的人才配得上你。这年头,有追求的艺术家都讲究飞到哥大数学系去找好人家的孩子当老婆了,这样的跨界,才够有腔调。
禁不住替女明星们八卦的想象一下美好的收梢。也许,不妨是学者,也许是作家,不,还是学者吧。(如果你喜欢激进一点,也许陈丹青、周濂那样的就很好;如果你属意左派,那就差不多汪晖、刘小枫那样子吧。——呵呵,比个如。) 他们从不烫头,有着中式的英俊,温和有趣,正派,而且拥有思维优美的曲线,可以与你促膝长谈。他们都是住得起七星级酒店的人,而且具有配得上那酒店房间的学问和智商。他们是接得住你的才情和美貌而不令人感到滑稽的人,就像阿瑟米勒之于玛丽莲梦露。——也许你会说那也没有善终不是到了一拍两散了么。倒也不然。如果梦露不是搭上了风流成性的政客,而是继续枕着阿瑟米勒的肩膀安心读她的《尤利西斯》,也绝不至于那么年轻就死于非命的我坚持认为。——权势财产聚光灯下的山呼海啸,都是旋起旋灭,并留不住的;女人只有在智慧的滋养下,她的美才不会随着年龄凋敝、耗散,她的光彩才落到了实处。有时候这个智慧从历练而来,而大多数时候,需要另一个稍微伟大一点的头脑的含养。比如一个直到六十岁的时候,理性的光辉仍然可以照耀你的另一半。
我想象有一天,你们手拉着手漫步在夕阳下,没人打扰。你们不需要戴着墨镜和口罩,小区的老邻居对你们报以善意的微笑。
我想象有一天,你们互相搀扶着已经衰老。你握着他的手,轻声对他说:“这个世纪疯狂,腐败,没有人性。您却一直清醒,温柔,一尘不染。”就像萨冈写给萨特的情书。
我想象有一天,如果这一幕成真,对于你,对于他,对于这个不幸的世界,都将是一桩幸事;对于只见狗血传奇欠奉的娱乐头条们,亦是一则美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