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日是刘霞(刘晓波妻子)的生日,也是愚人节。3年前的这一天,有感于刘霞被彻底隔绝软禁,我在twitter上发了如下一条愚人节笑话:
「快讯:刘晓波保外就医;刘霞刚与我通过电话,她即将出发前往辽宁朝阳与晓波团聚。」
这当然是个笑话,就在2011年2月,当局大举抓捕,熟知的好友一夕之间如同人间蒸发不知凡几,北京滕彪、江天勇、唐吉田、古川,广州野渡、刘士辉、唐荆陵,四川冉云飞、陈卫、丁矛,无锡华春辉……未知的尚不知道有多少,此外,还有数以千计的人被喝茶、被农家乐、被软禁。明眼人不难看出,这种超越法制,肆无忌惮的大规模动作,不啻是一场政权保衞的超限战。就在我发出这条愚人节笑话一周前的3月23日,好友冉云飞、陈卫、丁矛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的名义被正式批捕;3月25日,刘贤斌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判处10年有期徒刑。在这样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氛围下,怎么还有可能释放头号危险人物呢?
令人悲哀的事情并没有结束,两天后的4月3日,我正坐在发出愚人节笑话的电脑前,又一条令人震惊的消息出来了:着名艺术家艾未未在机场被带走,同时失踪的还包括他的四位助手和朋友。
可是,没想到的是,这条愚人节笑话竟然有那么多的人相信,竟然在短时间内就迅速被传播,而最终被证实是笑话之后,许多人还因此恼怒于我,香港某媒体甚至还以「刘霞好友开玩笑惹眾怒」为题,对此加以报道。对此,我只能理解为人们太需要这样的消息了,但一个疑问也从此盘旋在我的脑海:为什么在如此显着和残酷的事实面前,人们还是乐于相信明显不可能出现的虚假希望?
最简单的解释,是专政体制控制了舆论,因为不能接触到相关残酷的事实,所以人们才抱有虚假希望。但是,在网路资讯化尤其是社交媒体时代,这一解释相对苍白,针对所谓「茉莉花事件」的大规模打压资讯,在国内微博随处可见,更不用说我发出愚人节笑话的twitter上了。更合理的解释,恐怕来源于心理层面,极权体制下的有限市场化改革,在维持专政体制、冻结公民和政治权利的同时,又确实带来了人身、经济、文化权利和福利的增进,这就在相对既得利益阶层(也就是所谓的中产阶层)中催生了一种我称为「求变怕乱」的廉价改变心理:既想进一步获得公民与政治权利、改变专政体制,又害怕失去已有的福利改进。
维持廉价改变心理,需要有所寄託,这一寄託主要表现为所谓的渐进图景,即期待人身、经济、文化等领域的权利和福利增进,也能够逐步推进到公民与政治权利领域。很显然,这一寄託必然包含专政体制可以自我改良的前提假设,可事实又恰好相反,专政体制下,随时都在发生赤裸裸地展现专政刚性面目的事情。于是,普遍的心理定势就产生了:任何有利于这一前提假设的消息,总是被无限放大,以致微博上没几天就要传出「政改」的各种小道消息,为之添砖加瓦;而在另一方面,赤裸裸地展现专政刚性面目的事情,因为对这一前提构成事实上的否定,只能不自觉地被过滤掉。
这种心理定势之下,产生了一种令人惊叹的选择性无视:无论有多少事实或反例,也无论事实是多么残酷和不堪,都不能进入到这些人的视野,进而动摇其廉价改变期待,反之,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甚或只是空穴来风的「正面」消息,却总是会被及时抓住和放大,以寄託这种心理。发生在全面打压时期的愚人节笑话,之所以被许多人信以为真,在我看来,正是这种心理定势的反映。
不仅如此,中产群体普遍的「求变怕乱」和廉价改变心理的存在,还刺激和哺育出了一系列的产品。以所谓市场化媒体为平台,许多知识分子精心构造出各种理论,用于满足这种心理需求,诸如政治改革论、法治先行论、中产推动论、公民社会先行论,等等,所有这些理论,都假设了在专政体制下,公民和政治权利可以得到逐步的落实,可是,任何理论都需要受到事实的检验,专政随时露出獠牙的残酷事实,随时都在颠覆这些理论的根本前提。为了应对这种理论窘境,这些知识分子也大都採用了选择性无视的方法,视而不见随时发生的残酷事实,拒绝将其纳入到自己的理论解释中,以一种回避的方式,来保持自己理论的完整。
不得不说,与普通公眾下意识和不自觉的回避不同,知识分子拥有更完整的资讯,也具有更多的理论自觉,也因此,知识分子的选择性无视也就显得更加不堪,如果不是说无耻的话。长期以来,知识分子通过选择性无视而构建的理论表达,通过市场化媒体和社交媒体等平台,与拥有类似心理的普通公眾之间不断产生耦合共振,形成了一种封闭式的言论场域,在这个场域中,改良总是可能的,渐进总是可期的,而所有危及到这一图景的残酷事实,都被排除在外,也因此,无论打压「茉莉花事件」有多少苦难,也不管涉及到的冉云飞、腾彪、艾未未等人与这些知识分子是多么的熟悉,这一图景已然岿然不动。而那些符合这一图景的资讯,却会被迅速地被捕捉、传播、放大,一如我的愚人节笑话。
这一现象在很大程度上令人心生绝望,所幸的是,事实的力量终究会展示,再封闭的话语场域也会受到侵蚀,最近一段时间以来,随着当局的打压越发强横和扩大,廉价改变的虚假希望受到了更多的质疑。3年过去了,又再是刘霞的生日,她依旧处在严密的软禁之中。当本文刊出的时候,也正好是艾未未先生失去自由3周年,经歷81天的黑监狱之后,他再度获得了自由,在机场被收缴的护照却没能归还,如今,他正徒劳地每日往门前的自行车里放上一束献花,以纪念没有出行自由的每一天。而上文所提到的唐吉田、江天勇二位律师,则因为关注法轮功信仰者的权利,正在黑龙江建三江身陷囹圄。所有这些都表明,专政仍然在继续,且没有丝毫放鬆的迹象,那些莫名的廉价改变心理,以及以此为生的虚假希望,还是早些破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