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影人中,甚為人注目的當然是杜汶澤。2012年肯定是他的豐收之年,既憑《華麗之後》得了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最佳男演員」大獎,也因《低俗喜劇》定下他這幾年來「低俗」的基調。他憑此片提名台北金馬獎和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男主角」。當然,他受注目並不止1於他的演技,也在於他的豪言壯語。在一眾影人紛紛投向合拍片時,杜汶澤聲言回歸本土,籌組公司拍港產片。不只如此,他更多番在社交媒體發表批評政府意見,更因近日支持台灣反「服貿」的太陽花運動而遭大陸電影業高層聲言封殺。但卻因如此,他在香港得到前所未有的支持。
來到《3D豪情》,杜汶澤繼續「低俗」,大搞肉體橫陳的盛宴。然而,若然把這戲放在當前的政治、社會和電影業的情境中,卻可以說這是杜汶澤言志之作。談及杜汶澤之志,就要從「低俗」說起。
就是要拍「低俗」
去年香港藝術發展局藝評獎得獎文章分析《低俗喜劇》,評說港人以低俗為榮,透視出港產片的焦慮。這事後來釀成風波。然而風波過後,低俗未見討論(或者不堪討論?)。反而是聽到杜汶澤談拍《低俗喜劇》的起因和「低俗」這字的來源。
以往在香港討論俗的品味,向少用低俗這字。相對於高雅或嚴肅創作,我們會用通俗或流行指稱之;對於仿作,學術點說我們會用戲謔或戲仿,一般說法,套用曾蔭權批評港台節目《頭條新聞》的說法,是低級趣味。然而為何彭浩翔和杜汶澤合作的片,會起《低俗喜劇》這個戲名呢?
據杜汶澤所說,事緣他完成《人間喜劇》後,想以外地片進口的形式打入中國市場,於是把戲送檢。電影最後當然不能通過,緣於《人間喜劇》中一段戲謔大陸電影《集結號》的片段。檢官看到那段戲後,忿而評價《人間喜劇》為低俗,不容影片通過。杜汶澤後來聞得消息,笑言說若他們以為《人間喜劇》為低俗,我就拍一些更「低俗」的片給他們看,也因此有了後來的《低俗喜劇》,也就有了港人以「低俗」為榮的說法。
一般來說,與低俗對相的是高雅,若然低俗的對象是身體的慾望,那高雅的對象就想是精神的飛昇和人文精神的體驗。但在中港合拍片的脈絡去看,此時此刻的「低俗」,相對的不是高雅或優雅,而是大陸電檢的那套意識型態,認為電影應該宣揚正面訊息,公安必然是好人,壞人必然受到制裁,那是一片黑白分別沒有鬼界的淨土。其實不需要怎樣分析,任誰也看出這套意識型態的虛妄作假。而杜汶澤的「低俗」所要對抗的對立面,正正是這種空洞的淨土,這種虛假的意識型態。
因而可以大膽的立論,杜汶澤的「低俗」創作取態,是以身體或物的淫穢之實,來對抗中共電影文藝意識型態之虛︰你去虛構你的淨土,我來享受我的現世。
狂歡吧,「低俗」的人們!
《3D豪情》比《人間喜劇》和《低俗喜劇》都要來得出色,是這片毫無顧忌的,把所有的水抽盡,把可以戲謔的都戲謔一番。這種抽水,這種戲謔,使人看到香港電影很特獨的活力。
影片不過是一套談港男到日本當男優走紅的故事,但香港拍日本的拍法是這樣的︰把日本文化中各式各樣的流行文化類型和公式,拿到電影中去戲謔、去搞笑。片中當然有AV的經典情節,但也大玩純愛電影類型,加入街霸對戰模式,還拿宮崎駿的「波兒」來搞笑一番,使人感到八、九十年代港產喜劇的活力。
而最叫人忍俊不禁的是玩AV的公式,把本來挑動性慾的肉體動作,變成瞬間脫衣的赤裸直告宣示。慾望本是來自公式中一步一步從脫衣到挑逗到性交,而瞬間脫衣逆反了這個挑動慾望的公式。一個個裸露的身體和乳房,不再是觀眾投射慾望的客體,不過是可滋發笑的身體。這種笑與身體的陳列,讓人想起中世紀的嘉年華節慶,還有從此而出巴赫金(Mikhail Bakhtin)的狂歡理論。在中世紀,人們會在嘉年華式的節慶中狂歡,在其中平民扮演皇帝,低下層人扮演神父,以致嘲弄、顛倒日常的權力關係。當然,這種狂歡不會長久,過後還是回到原來的社會結構中,平民回到平民,下層依然是下層。但笑,於此成為暫時中止或顛倒權力架構的方式。
《3D豪情》中的肉體瞬間裸靈橫陳所引發的笑,功能相約,暫時中止了男性的慾望投射。然而,這片於此時此世由杜汶澤飾演則不只是中止男性慾望投射,放到電影外部的世界,杜汶澤的刻意「低俗」和《3D豪情》所帶來的狂歡,正正是要中止大陸那套高潔亮麗但卻虛假空洞的意識型態,由肉體的「真」來揭穿精神的「假」。這片既因「低俗」和裸露不能進口大陸,那結果是可以預期的︰大批大陸觀眾來港觀看此片。這現象並非此片獨有,以往《3D肉蒲團》也靠此賺得超過四千萬的票房;而現在,「低俗」之說浮面,就更能夠看見《3D豪情》如何錯開大陸意識型態的缺口。「低俗」所展現出來的,並不是港人或港產片的焦慮,而是肉體的真如何反照虛假精神之荒謬︰那荒謬是,大陸觀眾還是一車一車的來香港看這些戲。
在蛋蛋和高牆之間
片中不只戲謔日本流行文化,也搞到文學的頭上來,拿村上春樹「在高牆和與雞蛋之間,我永遠都站在雞蛋這一邊」的說法來開玩笑。劇情是這樣的︰杜汶澤飾演的男優小澤瑪利奧在日本大行其市,卻受到中國衛道之士遣責,並中止小澤的香港純愛作家女友中國出版的合約。在一個討論小澤在日本爆紅現象的節目中,小澤現身揭穿女友清純的假面具,引致女友發狂的往小澤的下體踢去。而節目主持問另一位嘉賓的意見時,他就抽村上春樹水說,「在高牆和與雞蛋之間,我永遠都站在雞蛋這一邊」。
這段戲中,言志之味濃。所言之志,並不是女友因失去中國十三億市場時杜汶澤面對鏡頭的內心讀白︰「我夠無中國市場咯,又唔見我死?」所言之志也不是社運人士常用的「在高牆和與雞蛋之間,我永遠都站在雞蛋這一邊」,在弱勢與強權之間,我永遠支持弱勢。若把這句放到電影的脈絡中,「在高牆和與雞蛋之間」應該換成是「在高牆和與蛋蛋之間」,亦即是在強權與慾望之間,在意識型態與身體之間,我永遠站在後者的一邊。
於此,「低俗」與「蛋蛋」相同,站在衛道之偽善的對立面,與真同調。
中國硬起來
面對高牆,杜汶澤的策略並不是直面迎擊,而是以嘲諷和戲謔,撕開虛偽。
另一個他要撕開的虛偽就是「中國硬起來」。這句話常常出自中日之間的爭端,中國人因國族主義會期望中國會在軍事上狠打日本,特別是在釣魚台的爭端上。《3D豪情》既然是凡水皆抽,有抽必盡,自不放過抽「中國硬起來」的水。在一眾角色要出發到日本拍AV,面對專業而臉不紅耳不熱的日本AV女優時,他們為振奮士氣,就喊「中國人不是東亞病夫」,然後一起叫喊「釣魚台是中國的」。本是一句示威的口號,但放在《3D豪情》這個AV情境中時,這句話其實有一包有說未說的揭後語︰釣魚台是中國的,蒼井空是大家(世界)的。這隱而未說的一句,正正揭開「中國硬起來」的虛假,就像有人說要抵制日本時以Canon相機拍照,說要對抗日本時大家心中其實都是蒼井空。
電影在末段,借「金雞」之口說香港在扎掙時期,就是要「硬」。這個「硬」其實語帶三關。首先是「金雞」出現是為了療治小澤的不舉,這硬就很明顯,是要讓小澤這男優重振雄風。
其二是對電影業說的。數年前香港電影不斷出現「無能男」的角色,當中的佼佼者莫過於古天樂,尤以《乾柴烈火》中的演出最為深刻。片末古天樂的角色雙手全廢,要用氣球吊起才能行動。這「無能男」形象一直延續,至葉問的出現,就看見了男性形象在熒幕上的轉向。不知《3D豪情》的製作人是否也得知「無能男」之說,在片中安排古天樂客串(自然也因為他是出資者和監製)另一香港去日男優,要打敗小澤在日本的地位。最有趣的是古天樂所飾演的長崎直樹,第一部片是「未忘人」的公式,就是他的深愛逝去,卻被三位女優強姦,當中呈現的正正是古天樂「無能男」的形象。
然而在小澤和長崎的對決中(他們要鬥銷量),長崎的片子中,他竟以「臨兵鬥者皆陣列在前」的護身法超渡來搞擾他的女亡靈,這實在是逆寫了「無能男」的形象,為近年香港電影中的男性形象,甚或主體性,來一個新的註腳︰從無能男到葉問住家男到小澤和長崎的男優。這種男優除了有跨國性質外,還擁抱硬的另一意義。這關乎「硬」的第三關。
顯然,「金雞」口中的硬,並不是「中國硬起來」的硬,因為「中國硬起來」的硬其實是自相矛盾,同樣如高潔亮麗的意識型態般空洞。「金雞」口中的硬,就有如杜汶澤在戲外社交媒體的硬一般,是企硬的硬,是擇善而固執的硬,擇「低俗」的真的企硬,是因著反「服貿」被封殺也不計的硬。這樣的硬,同時逆寫了兩個官方的神話︰一是獅子山下奮鬥上進的神話,在香港此刻的艱難中,不是只在想向上奮鬥;另一是中國硬起來的神話,那個中國硬起來,是因著以為自身國家經濟和軍事強勢起來的橫蠻,但歸根結底是自相矛盾的空洞。香港所要的硬,是在此情此境中,要在虛假之中企硬,無論是以迂迴搞笑的低俗形式,還是直接行動的抗爭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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