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我在中國北京住了1個月,8月初赴內蒙古紮營、旅行1個星期,最後拖著許多天沒洗澡的身體,搭上了回北京需要30多個小時的火車;日夜交替以後,離北京近了,火車卻突然停下來,據說是出了一點問題,我走到車廂與車廂之間的交界處,想探聽哪裡壞了,遇見一個正在抽菸的大叔,好奇問他「以前發生過這樣的事嗎?」他說「沒有,這是第一次。」我們攀談起來,他稱我講話「很好聽,應該是南方的姑娘」,我說,我是台灣人。
「我是台灣人」這句話,在中國,無疑可以開啟很多話題。大叔聽聞我正打道回北京,很快便要搭機返台,詢問我「你覺得,北京和台灣哪個好?」我笑說,很難定義一個地方「好」或「不好」,但對大多數人而言,恐怕還是自己家比較好吧?住在北京,確有很多不舒適處。
大叔點點頭同意,加碼責備起北京的熱天氣,髒空氣,擠人群,狂車潮……並肯定台灣的種種設施和生活水平,都比較「進步」。接著不知怎麼談起政治,他對於陳水扁、宋楚瑜、蘇貞昌、謝長廷、連戰、馬英九……等名字和時事簡直如數家珍,侃侃而談,實在令人有些佩服,但話鋒一轉,他勸台灣人早點放棄,「別跟著陳水扁搞啥台獨,早點回歸好!」大叔說,他知道台灣的文化、制度已經發展得很不一樣了,那麼就一國兩制嘛,各過各的,反正不能動搖的是,彼此終究是「一家人」。這樣有什麼不好的?
首先我並不意外,大叔將「台獨」等同於「陳水扁」、「民進黨」,而住在北京1個多月的經驗告訴我,許多中國基層百姓的思考裡,台灣的統獨問題如何詮釋,不外乎「同文同種」、「炎黃子孫」、「中華民族」幾種修辭,他們或許會背誦官方大力行銷的日月潭、阿里山等勝地名稱,卻不了解這塊土地上的人民,從近百年的時空走來,快樂的光景少,憂愁的光景多,一個政權換過一個,卻總是出於戰略和經濟利益,誰真正疼惜?
而在一次一次建立復崩壞之中,台灣人被迫不斷地遭受侮辱,甚至自我侮辱,才能生存下去,光從清朝將台割予日本講起,日本人罵台灣人「清國奴」,國民黨來了,又說台灣人受了日本帝國主義、皇民化的毒害,作家吳濁流的《亞細亞的孤兒》,書寫的是日治時期,受到父執輩和私塾教育的建構,「中華民族」概念深植於心的台人胡太明,拉扯在台、中、日數方之間,對於身分認同的尋找、辯證與幻滅,但吳濁流預料不到的是,直到如今,連我這樣一個90後的台灣年輕人,都還受著一個(或兩個?)龐大政權的擠兌,被壓著脖子向虛幻的「中華民族」看齊,嚮往一片不曾孕育我們的大地,去尋找我們的人格。
318反服貿運動見證了新世代洶湧而起的公民力量,台大社會系副教授范雲日前在一場座談會上,分享她的心得表示,這一代年輕人是「天生的、自然的獨派」,是啊,無論心目中認同的是「中華民國」抑或「台灣」,兩岸統一絕不是年輕人的最大共識,而對方越強調相連的臍帶、血水,這個說法就顯得越空靈,我們也越感受到雙方之間的陌異,只是在身分、族群多元的台灣,新世代的我們之所以為「獨派」,倒不一定是「天生」而「自然」的,可能經受不同的內在啟蒙,走上不同的道路,長出屬於自己的台灣意識。
我是所謂的外省第三代,兩位祖父、兩位祖母都是1949年來台的軍人及眷屬,他們並非有權有勢的「高級外省人」,而是同一般市井小民,努力過著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生活,但面對快速改變的台灣,他們困守在時代與時代的夾縫中,既跟不上,又回不去,死守黨國信仰,是因為找不到新的信仰。
祖父母不會探問那份信仰的源頭與正當性,但是我會。回顧他們被國民黨拐去打仗,帶來異地,再被一個「反攻大陸」,實為鞏固政權的謊言騙著數十年,既融不進台灣社會,又一心以為肇因是「省籍衝突」,卻認不清「省籍衝突」一部分的確是政治動員下的仇恨,一部分卻是威權操作;國民黨甫接收台灣之際,許多機關用人偏頗,主管職位只撤換給外省人──是誰在製造省籍衝突?未來的日子裡,小學生在學校被禁止講方言,否則掛狗牌,只有一口字正腔圓的北京腔才是高貴的──是誰在製造省籍衝突?
這樣的國民黨政權,宣稱在照顧我的祖父母。這樣的祖父母,一輩子忠黨報國,但究竟是哪個「黨」,哪個「國」,其實都那麼的虛幻。正因為愛,眼看不管是先來後到台灣的人所遭受的一切,實在是太痛,也夠了。而這些歷史悲劇的因果要怪誰?假如那是天問,我們也終於來到一個不再需要問天的世紀,漸漸從陰霾裡掙脫,台灣意識成長茁壯,催促著問問我們自己,去嚷出各方面的定位,從前的政權都欠台灣人太多太多,這一次,我們要為我們自己做決定。
因此,在內蒙古往北京的火車上,望著眼前如電視名嘴一般口沫橫飛、意氣飛揚的大叔,我一點也沒有生氣,只感覺到一種平靜的疏離,那一刻,也真正體悟到何謂愛情即政治,政治即愛情──台灣並不完美,有官逼民反的街頭,有未竟的轉型正義,但你真正嘗試理解過我嗎?你看見過我最美的樣子,和最醜的瘡疤嗎?如果沒有,你憑什麼說你愛我?政治即愛情,情侶之間,連擠牙膏的方法不一樣,都可以分手,你從未用心撫摸並記憶我肌骨輪廓,卻以為在漫長的仳離之後,可以殊途同歸為一句炎黃子孫的告白。
中國國台辦主任張志軍4天3夜訪台行,好似風度翩翩走來,說要傾聽台灣人的聲音。一路上,張志軍看見、聽見的卻是,安排好的學生問答,穿錯傳統服飾的偽「原住民」,唯恐折腰角度不夠的大學創辦人,以及夾道恭候的滿山「佛門子弟」;試問這些景象,到底是哪一門子的台灣民情?台灣人,熟悉這樣的台灣民情嗎?
然而,也正是這套荒謬劇本,反襯出「台灣前途必須由2千3百萬人共同決定」的力道,並說明那不只是口號,也不可以只是口號;政治即愛情,「台灣前途必須由2千3百萬人共同決定」像一句溫熱的情話,獻給所有願意與台灣共同命運,願意看見這個島上的喜與不喜,痛與不痛,吻痕與刀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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