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我因工作调动来到云南。

我们部队的营区建在山区之中,地处偏远。军营下面的山脚处,零散分布着许多村落,村民大多务农,但这里的泥土种不出粮食,只能种一点绿叶蔬菜。

有位看护山林的老人,经常牵着一条猎犬满山逮野兔。他告诉我们:“这地方穷,年轻一点的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年纪大,等这帮人一死,挖个坑一埋,村子就没有人了。”

他说的没错,晚上站在营区往山下看,一座座小村淹没在黑暗中,仅有几户人家亮着灯,寂寥犹如天上残星。

但谁也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建一所没有学生的小学。

1

我们驻扎在这里,目睹了当地老百姓的穷困生活,加上这里还是少数民族聚集区,上级准备把我们作为双拥共建(地方拥军优属,军队拥政爱民)的试点单位,在驻地开展扶贫帮困活动。

记得那段时间,我们整天开会,一群人围在屋子里,商讨应该做些什么。

我翻阅了资料,得知在我们之前,也有过一支部队在这里临时驻扎,他们为了让当地的百姓用水方便,部队出资60多万,在半山腰的位置打了一口深几百米的井。

打这口井之前,附近村民用水都是取自山脚下的河水。等井建好,他们还邀请地方人员搞了一个开井仪式。

录像资料里,几张桌子拼凑的主席台前,六位村民代表走上来,分别从部队领导手中接过盛有井水的杯子。在摄像机前面,村民很是拘谨,有两个把杯子擎在胸前,像是上台领奖品;还有一个把杯子举过头顶,像是要跟谁干杯;其余三个人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

没过多久,这口井就闲置了下来。村民们觉得,井水远没有山脚那条流了好几辈子的河水喝起来顺口。而刻有“军民井”三个大字的石碑,至今依旧高高矗立在路边。

 

这项扶贫工作最终落在我头上,为此,我还专门去做了调研。

村中有两户特困老人,居住条件极差。其中一户无子女,他常年住在山脚下的一个石洞里,里面锅碗瓢盆倒是一应俱全;另一户老人的小土房子不知道在哪年被风掀掉了半个房顶,天晴的时候,他可以在没有房顶的一边晒太阳,下雨的时候,他就躲到有房顶的一侧避雨。

我们打算帮这两户老人修建房屋。

在盖新房的时候,因为暴雨和泥石流,山脚下的两个村子里一共8户房屋又被毁坏。老乡们的房子建造简陋,泥石流来的时候,房屋就像纸做的一样,脆弱不堪。

为了降低未来灾害的影响,我们干脆追加拨款,统一建了二层小楼,一层用于储物,二层用于住人。

可是,新房子建好了,回迁的老乡们并不满意。他们习惯了在老房子里养鸡鸭,这样的房子,他们住起来不方便。

另一次,县上一个文艺团体带着一帮小学生来军营做慰问演出。演出后,我们带着他们参观了新建成的军营图书馆。图书馆里,孩子们站在一排排书架前,望着整齐的书,一副想取下,却又怯怯地不敢伸手的样子。

于是,我向领导建议,从驻地既有学校中选出几所,由部队出钱,为他们捐建小型图书馆。

没想到在我汇报之前,领导已经规划了一个更远大的方案——建一所学校。这所学校将配有最好的老师,有来自整个自治州的学生,有漂亮的宿舍和宽敞的教室……这里将是全地区最好的学校。

我们向上级部门提出了方案,上级同意后,为此还专门拨款,要求我们“把握高质量高水平,把学校建好”。

2

毫无疑问,我们是按很高的标准来建这所学校的。

从前期选址,到后期资源配备,我们都下足了功夫。不仅设置了图书馆,购买了丰富的图书,还建了一座室内体育场馆,购置了健身器材和台球桌,还建了一间实验室,一座篮球场,在教室两侧的走廊里,我们贴上了经过反复设计的展板,有国防教育系列,道德养成系列,还有国学经典系列……

学校建成之后,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把学校建成这个标准,就是省里的领导过来视察,也百分之百满意。”

开学典礼非常隆重。

我们请了几个有份量的领导,现场还有家长代表和学生代表。部队领导讲了话,各位代表也发了言,我们照了很多照片,录了很多视频,电视台记者对在场的几乎每个人都做了采访。

到此为止,我们的工作圆满完成。之后便将学校移交到了当地的教育部门。

但后来的发展完全超出了我的意料。

建好之后,我去这个学校讲过一次课,精心准备了约40分钟的课程,走进教室的时候,我震惊了:漂漂亮亮的教室中,只有两个孩子。

后来我了解到,这个班人数最多的时候,也只有6个学生,整个学校也就只有18个学生。周围村子里的年轻人,不想让下一代还留在山沟里,早早将孩子带出去了,在外地上学。学校对周围的适龄儿童进行了统计,发现满足上学条件的只有十几个小孩,而我们建的这座学校能容纳1500多人。

学生越来越少,不到一年,学校就停止了教学活动,没有了学生和老师,这座崭新的学校就此闲置下来。这所富有现代气息的建筑,孤零零地坐落在群山之中,看上去有点滑稽。

3

第二年六一儿童节之前,我接到一位姓张的干事的电话,说首长对我们部队当时建设小学的事情非常感兴趣,他还专门查看了当时的照片和影像资料,决定今年六一过来看看,跟孩子们互动一下,作为一项军地联谊活动。

为了过好上级领导来检查这一关,时隔一年,我们重新走进了这所学校。

我们足足收拾了三天,把学校里各个角落修整、打扫了一遍。教学楼二楼第八个教室的窗台,有一块大理石面裂了,我们换了一块新的;学校食堂有两把椅子的腿坏了,我们紧急进行了修理;之后,又花了很多时间来除去操场上和水泥路两边的杂草。

干完这一切之后,学校已经焕然一新,看上去跟一年前刚开学时没有两样。只是,学校里早已没有了教师和学生。

接下来一周,全营区约一半的干部放下工作,专门去邻近乡镇、甚至是别的县城的学校,“借”学生。初步估算,要把这所拥有47间教室的学校填个差不多,我们至少要借1000多个学生,搭配近百名教师。

当时,我和一名姓赵的干部组成一组,我俩的任务是借齐60名学生。

我们首先去的是一所村办小学,整个学校一共只有29个学生,3个老师。沟通中,我们跟校长说,儿童节那天请全校的小学生去参观军营,共同度过节日。这个建议得到了校长的支持,并且答应老师,提前一天安排大巴车接送,之后我们给学校送上了随车带的一些文体用品——6个篮球,4个足球。

到了第二所小学,事情就没那么顺利了。这所学校虽然学生不少,但是老师却不太好说话。他们一方面怀疑我们的身份,一方面又觉得让学生折腾这么远实在没必要。我们在学校磨蹭了半天,事情没有任何进展。

回到车上,老赵提议,“不行咱们就协调协调镇上的领导吧,让他们帮着给学校方面说说。”我们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临行之前,部队领导有交代,借学生这件事情,尽量私下来,最好避开官方这一套。

大半天下来,我们没有完成任务,满腹牢骚地在山路上转悠。后来路过一所初中,一个想法冒了出来。

我跟老赵商量,“小学生不够,咱们干脆找几个初中生来凑数吧,反正都差不多大,谁也看不出来的。”听了我的话,老赵眼睛一亮,“这办法行,到时候我们提前交待好,反正也是凑数,没啥问题。”

来到这所初中,我们以慰问学校的名义,先送上文体用品,之后又在会议室座谈了十几分钟,最后才提出,想邀请几个学生代表去参加六一庆祝活动的事。

离开乡镇的时候,我们总算完成了任务。

4

那是一场无与伦比的盛会。

上千名学生,特地穿上了民族服装,顶着烈日集合在操场上。正对操场的主席台前,坐着两排军地双方的领导。一个个穿花裙子的小姑娘,向领导们献上了红领巾。

接下来就是冗长的讲话,讲话结束是节目表演。从四面八方借来的学生,在铺满松针的舞台上蹦来蹦去。

前不久,我休假回老部队看望战友。在一个刚下完雨的午后,战友陪我到营区周围采摘刚长出来的野蘑菇。我们沿着一条条不知名的山路,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山下,在那里,我看到了那所捐建的学校。

学校大门旁边,写有“军民共建小学”的铜字牌早已不知去向,代替它的,是一个字迹脱落得差不多的白色牌子。台球桌也已经不知去了哪里,图书馆破败不堪,门口杂草丛生,一群黑山羊正大摇大摆地在草丛中游荡,屁股后面留下一串串黑色的屎蛋蛋。

显然,这里已经成了一座养殖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