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个片段 —— 

“我们得先吃饭”。这句话在不到 10 分钟的交谈中,他说了六次。

一位从纸媒下岗的资深员工秉着为老同行们谋福利的炙热爱心,搞了一项约稿中介服务,在传媒群组里推荐大家加入。他的自荐语很模糊,只是“重新致富、共同发财”之类,这让我对他的生意产生了点兴趣。

私下交流时他告诉我,“我们主要写产业文章,为行业产业服务”,他说。就是软文吗?我问。

不一定,有人付钱写的那种可以算是,你叫它软文我也不反对,还有一种是行业观察与分析,可以说是独立创作的,“能确保你的观点自由”,他解释说,并希望我把曾经写过的类似题材文章发来看看。我发给他的是《苹果卖的究竟是什么》。

他读过后很不高兴:“不能这样批评啊,会惹上麻烦的,你知道,那些巨头的公关都很强,钱多后台硬,得罪不起的。中国公司和进入中国的外国公司都不能得罪,如果你还想混下去的话”。顺便警告我:记住,你只是个写字的,不要给自己找难受。

他告诉我,他希望帮助大家“转型”。纸媒正面临洗牌,你大概也听说过,最终能留下来的都是以政府机关部门为固定订户的报纸和杂志,其余的都会出局。虽然很多传统纸媒在利用最后的时间拼命讨好政府,希望能跻身被订阅的圈子,但很可能没用,“政府不会轻易信任的,媒体这么多,为啥一直以来就几家可以享受内参通道?那些理想主义者只是不敢承认现实”……“我们必需提前下手,不能等着饿死”,他说。

“如何能更好的二次、三次就业,这是关键问题。从事文字工作推荐这是我们的强项,不论是甲方乙方,或者自媒体,或者市场、品牌,我们这边都有大量需求”,他说,“大家都是干这个的,就不多解释了,你一定能懂。你写得再好也没用,如果没人推荐的话,你不可能凭自己的本事吃饭。这就是现实”

我有些不解,媒体的工作不是监督和曝光吗,“转型”的结果如果是逆转媒体原本的职能,究竟有多少人能迅速适应这种完全逆反的变化?

他笑了,“你以为在职的人就是在监督权力?别逗了,大家都是在吃饭,永远别惹那些能砸掉你饭碗的人,这事关你的生存问题。人有一万种活法儿,能让自己活得舒服的人,就是赢家”,他说,还特别强调了一遍:“我们只是在延续所有同行一直以来的生存哲学,是让它发挥更强的效用,让那些能掌握这套生存哲学的人享受到更多的回报。正义是什么?如果没有收入来源,一切都是扯淡”。

他顺便批评了“你们这些外国人”,他说“你们不懂中国国情,在中国想要活下去,你就必须放弃所谓的原则大义,你需要擅长投机取巧,既是技术也是艺术。我们这边也有些老媒体人比较矫情,总喜欢跟别人讲道理,呵呵,等他饿得抬不起头来的时候,看他还有什么力气讲道理……”,他说,“我们在做善事,为老同行服务,虽然老同行很可能最事儿逼。每年都有大批的毕业生,那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孩子们非常听话,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招新人成本很低,但我们为什么没有那样做呢?还不是因为惦记老同行!”

他告诉我,在中国,光凭写字的本事是可以吃饭的,甚至有机会吃香喝辣,但前提是,“你得识时务、懂事儿、会做人,而不是只会做你自己”,“否则你会因为写字而饿死,甚至进监狱。只有这两个选项,你随便挑一个吧”

他奉劝我:“没事别在网上讨论社会问题,尤其是沾政治的话题,否则你肯定在中国找不到工作。你说的什么所有人都能看到。想招人的老板不会希望招来一个只会惹麻烦的员工”。

—— 第二个片段 ——

“我现在只想赶紧凑够买房的钱,娶个拿得出手的老婆,过上无忧无虑的下半生”,他说。

您现在的女朋友已经很不错了,又漂亮又有本事,我说。

“麻烦就在这儿了。正因为她自己太有本事,如果我的地位不能压过她的话,将来肯定会受气。她现在已经看不上我的工作了”,他说。

你们也算是官媒了吧,官媒都很有钱的,这个我懂。

“问题是她也在官媒啊,而且还是领导的红人,我不能仅仅追求和她平等,这样她不会尊重我。我需要进国社,不是薪水的问题,而是地位,我需要看到她在和朋友介绍我的时候那种溢于言表的兴奋”,他说。

兴奋?

“是啊,我在美国的同学也是她的熟人,现在就在国社,还是个小领导,她在给别人介绍我那同学的时候就是这种兴奋的表情。我跟她三年多了,三年,从来没享受过她这样的表情,就像换了辆宝马拍照上传朋友圈时的表情,就像那荣耀是她自己的。我要把这份荣誉拿出来,它应该属于我”。

我不觉得国社是荣耀,抱歉我说话比较直白。

“我也不觉得啊,可女朋友觉得是,社会上几乎所有你认识的人都觉得是,那就必需是。你的荣耀从哪儿来?就是从他们身上啊,他们的价值观决定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自己早就不存在了。”

—— 第三个片段 ——

“我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是写作?还是特么的表演,表演给领导看吗?你看啊我在工作,结果呢,什么也发不出来”,他说,“这次一共三篇,被删掉了两篇,有谱的人几乎快没了”。

审查标准是模糊的,越模糊空间越窄,问题在于审查本身。它不应该存在。

“谁说不是呢?问题是这事越来越恶化,在以前,红线还算相对清楚一些,哪些能说哪些不能,基本大家心知肚明,现在可倒好,尼玛没人愿意担责任,整个就是个踢皮球运动。底下送上去的稿子周刊自己不敢批,送到新华社审,新华社也拿不准,再送去外交部审,外交部不理让新华社自己决定,然后新华社说周刊你们自己看着办吧……前后一个多礼拜过去了,热点也特么过去了,直到现在稿子还在那儿搁着,没人敢拿主意!”

这个……好像很夸张的样子。

“一点都不夸张,这就是我们的现实,我们的几乎全部生活。忙得要死要活,你却根本看不见稿子出版,我问领导怎么办?领导说,接着踢呗,再踢一轮儿,继续审”。

好可怕。我看过您的作品,很中肯的观点,观察比较全面,这样的稿子发不出来是非常可惜的。

“不止我,所有人都遭遇这样的事。我们现在就像是一场大型闹剧里的木偶,明知道是闹剧,但跑不掉,连嘲笑都不敢发出声音,还要被线牵着,被迫表演,被逼着把这场闹剧做得更大”。

我是说,您可以选择给海外媒体投稿。本着不糟践东西的原则,至少……

他笑了,“要么说你是老外么,你们外国人不懂中国规矩。你拿着中国媒体的薪水,去给外国媒体投稿,这叫吃饭砸锅。你也许可以说用匿名或者化名,但那有什么意义吗?不仅没人知道是你写的,并且万一有人知道了,你这边的饭碗就砸了,甚至今后都没可能再在中国找到下一个像样的饭碗。为了一篇稿子,不值得搭进去下半辈子。是吧?”

他沉默了。过了好久忽然说,“你知道有什么心理测试能判断一个人的忍耐力吗?”

—— 第四个片段 —— 

“要严打了你听说没?我刚看完那篇要管制 VPN 的报道,我的 SS 就上不去了。噩梦一样”,她问我。

不是一直在喊严打吗,今后只会更严。话说你们是做国际新闻的,单位应该给配 VPN 或其他翻墙工具才对啊,这不是基本工作需要吗?

“才不会,从来不给VPN,更没人敢问这事。他们不承认这是工作需要,虽然也不管大家是不是翻墙,如今选题卡得越来越紧了,与中国无关的一切话题都不让说,但问题在于,与中国有没有关系是领导说了算的,他们拍一个选题出来才不会在乎你是不是能翻墙查找相关资讯”。

大家互相帮忙吧,肯定有懂技术的同事。

“有是有,只能平时修电脑用,翻墙这种事大家都是你知我知,没人会谈论这个话题。你也不可能知道身边哪个人是领导的心腹,哪个是打小报告的积极分子。没错翻墙无罪、是工作需要,但那是平时,万一哪天你得罪了领导,却又不能就事论事地批评你,翻墙这种小辫子就派上用场了”。

这,活得也太惊心动魄了吧。

“谁说不是呢,不止我们单位,整个社会都是如此。人们其实什么都懂,心知肚明,但没人告诉你,没人肯和你交流那些你感兴趣的事,虽然他们都感兴趣。就整天这么大眼瞪小眼的,装模作样的混日子”。

为什么信任我呢?

“你是老外呗,哈哈,你不存在于能影响到我的任何一个利益链上”,她说。

—— 第五个片段 ——

“我真的很羡慕你们,能做到解构一个主题,如今这年头太不容易了”,他说。

他是从网络媒体转行到纸媒的,这一路径与绝大多数同行相反。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他的回答很令人惊讶:“为了能思考。网络媒体以浅薄为宗旨,以扯淡为原则,根本容不下任何思考。我们这种欧洲派是追求深度的,完全受不了那些胡说八道。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纸媒相对好一些吧,能把话题挖深一些?

“我曾经也是这么认为的。但现在终于明白了,我赶上的是网络媒体国家化,如今肤浅是中国所有媒体的生存之需,不管传统还是互联网,装傻都是基本功。也就是说,没多少人是真的傻,至少我周围是如此,大家只是不说,领导的要求永远第一位。当然,慢慢就变得真傻了,就像在井底呆上几年的青蛙会变成灰色”。

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挖得越深死得越快。想太多是个臭毛病,是致命的癌瘤,不仅会让领导发现你具有威胁性,开始琢磨怎么能让你变傻一点,并且还会引起周围同事的嫉妒,出风头在中国从来不是个好主意。”

领导喜欢浅薄的东西?

“他们不会这么说。比如我上次送去的稿子,被毙了。原因既不是选题,也不是观点,而是……几位审稿人都说看不懂!他们还把我教训了一顿,说我写得东西太学术,应该写老百姓能看懂的东西,要亲民!老百姓能看懂还珠格格,你找琼瑶去啊,雇我干嘛?”

哈哈,是审稿人水平太低了吧。

“是啊,他们自己看不懂就觉得读者看不懂。这是一贯的,不是我或某几个人的遭遇。这就是为什么你从外面看上去整个中文内容市场都是浅薄愚蠢的。因为不蠢的都死了”……

被迫装傻。

“每次开选题会都是,要么不做深度,要么做了就预感会被毙,要么就干脆约专家写篇稿子完事得了。但是如果只约稿不写,绩效又上不去。很尴尬。所以后来我跟另一个有谱的同事说,要不咱们就不做时政了好不,做点科技解解闷。”

专家写的他们不挑毛病?

“基本不挑,作者的名字、知名度就是正确性指标啊,但文章里也必需不能有犯忌的东西,当然,如今那些专家也写不出什么犯忌的东西了,都被折腾得非常老实了。就像我们这儿,原先有几位蛮有脑子的,如今全傻掉了,或者说装傻的本事炉火纯青了。一种潜移默化的退化”。

市场生态也是问题。就像冯小刚说的垃圾观众,垃圾作品获得了市场好评,点击量傲人,你就很难辩驳说深度是有价值的。

“说实话,我回国这些年写的东西加在一块的价值都不如我们当年在英国留学时宿舍里的一场侃大山,那是真的能思考的地方。我呆过的唯一能思考的地方。所以我说羡慕你们,至少你们还能不在乎市场,没有傻逼审查员盯着,能根据自己的知识见识去写自己想写的东西”。

我们现在只能做到写出来,嗯,你知道,我们没资金,没有贵刊那种颇具竞争力的稿酬。

“哈哈,我好像能平衡一点了。只是一点”,他说。

纸媒创新绝不能变成网媒的外挂。虽然互联网时代有时代标志性思维方式,保存水准和深度依旧是纸媒的责任。纸媒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变成奢侈品、藏品,将是高阶层人士享用的东西,你们更应该有这个意识。

“是啊,我现在只能偷着练笔,做贼一样”。

你觉得审查员所说的“亲民”,是不是来自习近平的主张,所谓“走转改”?和那个有关吗?

“别,你知道,我不能说这个。I cannot, dude, let’s get off the topic”.

—— 第六个片段 ——

“今天我们发了个手抄名单要求清除余毒共有两百多人……从薄到孙、从国级到地方、从大佬到小秘,全都在列。要求清理网上所有有关的字眼”。

当年苏联秘密警察首脑内政部长贝利亚被撤职并受到处决,关于他的一切资料、那些正面描述他的条目,全部被编纂百科全书的机构删除了,仿佛苏联的历史上不存在这个人。

“邪门事儿越来越多,前些日子每人给发了一份打印文档,你猜不到是什么。是 Steve Bannon 的讲话!还是中英双语的,要大家深刻学习班农同志的思想。还说不要看外国媒体胡说八道……”

这个,好像不合逻辑。

“遍地都是不合逻辑的事。以前开会只有党员参加,现在基本都是扩大会议,把非党员也全拉进来,一起学习……风向非常诡异,你只能感觉到诡异,不敢说也说不清为什么“。

”最近我们单位很红很专的那群人报的选题也越来越有意思了,脸书那事闹的 ,数据极权这种东西终于要名正言顺出现在党媒上了,真是太好笑了,让一帮为极权叫好的孩子做一个关于极权的选题,这是有多荒谬”。

想必也做不到数字极权的深度。

“肯定的。我们这儿多数选题都是内容为导向,思维还停留在几个世纪之前,有些甚至是十几个世纪之前,一点不夸张。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就事论事,未来几期依然就同一个选题就事论事,毫无新意。这种杂志是没人看的,可以白送你订外卖时垫桌子用,但我们必需这么做,否则就没饭吃。我们就是纳税人养着的宠物,纳税人被迫养的”。

听起来蛮清闲的。

“闲得快死了好吧。我现在60%的工作时间就是看外媒专栏,等下班。然后听着领导叨念,什么要进一步弘扬主旋律、要重点针对西方主流人群宣扬我们的价值观……我们的价值观就是闭着眼听领导的指挥,你好意思宣扬吗?”

哈哈,反美意识形态。

“你知道贸易战最热那几天我们这儿的党员们有多兴奋吗?他们和他们的领导一样,巴不得打起来呢,这样对操纵国民主义更有利,他们拟的文章标题跟毛左网站几乎看不出区别了,糊了满脸的鸡血……可悲的是那群非党员也跟着糊鸡血,贸易战对中国人权的好处是什么?会有多大影响呢?毛儿影响都没有,除了让那些民族主义者的肾上腺素爆一下表”。

我以为你不会说这些。

“我不知道。遍地都是坑的时候你反而不怎么害怕了,早晚都会栽进去,爱谁谁吧,这就是我现在的样子。以前我们单位搞的自我批评仅仅限于口头,现在要落实到笔下,每个人都要写,要定时上交,要检讨自己今天有没有不忠于党的心思……万一今后搞运动了呢,这些东西就是铁证啊,自己证明自己有罪!……很有压力,一个人要是不写,其他人都写了,那这个人就亚历山大了,你懂的。非常可怕。我已经想换工作了”。

可以考虑外媒。

“没戏。你以为外媒就自由了?今天我们在组织听习的讲话,我偷着刷推,结果发现华尔街日报、纽约时报等大牌媒体的驻华记者也在看习的讲话!哈哈哈,他们就是通过央视的习讲话了解中国的吗?这是有多傻!……他们一点用都没有,对中国老百姓来说,他们只是把中国当成了选题,就像我们单位把美国当成选题那样,没任何区别。这些外媒什么都解决不了,恐怕对解决问题也没什么兴趣。北京在坐享封闭的红利,而老百姓拿外媒当神仙,拿我们当傻逼。将来要是民主了?我们可能会被……你说,会吗?”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