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那样,你为什么不?要什么价值和尊严,有什么意义?正直有什么意义?诚实有什么意义?良知有什么意义?既然毫无意义——你为什么不?

1

2017年认识陆平原时,我困在区委办已有五六年。如果继续留在那里混日子,或许不久后我就能被提拔为副科级干部。尽管我对这个职业深恶痛绝,并尽力抗拒被同化,但我认为自己努力付出过——或许就是毫无价值地浪费掉青春。虽不敢自夸工作出色,但看到那些比我还混、没什么能力也没什么才华(后来我认识到,才华不应被限定,拍马屁有酒量能钻营其实也是种才华)的人都升职了,内心颇有些不平。况且升职的好处显而易见。老实说,我当时对此有点着迷。

此外,这时我和王悦歆吃尽了两地奔波的苦头,可多年的安逸使我完全丧失了辞职的勇气,她不得不做出痛苦的决定:放弃大城市的种种梦想,来到这里与我过想象中安稳的生活。

鉴于此前有领导说过乐意为王悦歆在县企里找份工作,那天早晨我便带着她的简历去找领导。走出办公室时我就在质疑自己的决定,上楼梯时我开始难过,快走到那个领导门口时我已经把自己鄙视到尘埃里。我把简历折成一团揣进兜里,转身跑下楼梯——打算下午上班时再做决定。

当天中午在餐厅吃过饭,和陆平原去台球厅时,我将面临的人生抉择和盘托出,请他提供建议。其时陆平原刚进区委不久,他在区委办面向全区公开选拔文秘人员的考试中,中得所谓榜首,据说材料写得极好,理论水平极高,预备让他做新任区委书记的秘书。

不过自从上任区委书记被“双规”后,新书记迟迟未能上任。陆平原来到区委办大半年,只能做些整理档案、协助会务的零碎工作,于是他便很有些空闲来我的办公室同我聊天,午餐时我俩经常坐同个桌子,饭后偶尔会绕着院子散步或去台球厅打台球,由此渐渐熟络起来。我觉得就算抛开我并未见识过的材料和理论水平,他也非常适合这个圈子——他毕业于名校,研究生学历,行政管理专业,谦虚好学,处事圆融周正,待人彬彬有礼,且性格和外貌又非常讨喜,这样的年轻人在所谓的官场,通常都混得风生水起。

自然,我说的是通常。因为我当时忽略了一件事,他既能同我走得很近,聊得来,这就不是个好兆头。由于我的特立独行,区委办大多数人都与我走得很远——也就是说,我在那里没有朋友。因而需要有人指点迷津,只能找陆平原。尽管此前我们谈论的都是哲学、电影、文学之类的空泛话题,但我相信他,因为他的思想和观念并不同于我熟识的老古董们。

他听后,只问了我一句:“给你个副科你快乐吗?”

那绝对是我人生中醍醐灌顶的时刻之一。陆平原鼓励我的话,与我此前在幽暗岁月中不断激励自己的话如出一辙,那就是人应当遵从内心,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过你想过的生活。那一刻,我便暂时断了让王悦歆回到小城的念头——既然我只能在这个行当混着,就先别拉她下水,至于我何时能上岸,我也不知道。

然而,随后的事,倒有点出乎意料。

陆平原劝导我时,向我坦白心迹,说他也厌倦在区委办工作,最近正打算申请离职,且厌倦的理由十分清奇:“这工作很没价值,不想在这里浪费人生。”

比如整理档案,只需把文件材料归类后装进档案盒以待上级检查,但那些东西十有八九都不会被打开,摆在那里就代表这项工作完成了——至于实际工作成效,可能就在档案盒中某份文件第三页第六段,只有三句话,但为了修饰它,有人必须得殚精竭虑地写上三百句将它包围起来;

比如开会,为个领导桌签的摆放顺序能讨论半天,开完会,安排完工作,干活吧,不行,还得就此项工作召开些落实会、动员会、推进会、协调会等等;

再说材料,上司为“锻炼”他,偶尔安排他写点讲话稿,有什么好写?会议有方案,有任务表,为什么非得“下面我再讲三点意见”?且这些个意见,多半是秘书搜肠刮肚大半夜拼凑起来的空话、套话,还讲得唾沫横飞,叫下面的人昏昏欲睡听上老半天。

“为什么要将这么多的人力物力财力浪费在这些没有多少实际意义的事情上?就算别人能容忍被浪费,我也不能。”

我没料到他温文的外表下竟然潜藏着颗愤世嫉俗的心。他提到的这些工作,每个初进区委办的“小白”或多或少都接触过,我听过有人抱怨苦和累的,却从没听过抱怨工作没价值的,包括我,甚至还为自己干得不错而沾沾自喜过呢。

再说,什么是有价值的工作?有价值的事通常有价格,怎么会轮到他。我想他就是因为没能受到重用,单纯发牢骚而已。

我低估了他。

2

没过多久,陆平原真的找了区委办主任,直截了当申请离职。

这可是本地有史以来第一遭。全区所有单位中,区委办处于金字塔尖,号称培养年轻干部的摇篮,只要人不是太差太混,进来就算把正科捉在手里了。在乡镇,很多人干到退休,用尽心机,副科依然有如虚幻的云朵和不可捕捉的风。

不知多少人花钱托关系往进来钻,你居然想出去?领导让陆平原好好考虑,他表示去意已决。尽管如此,领导还是给了他半个月“冷静期”,希望他能回心转意。

这件事很快就成为区委办的热门话题。这倒怨不得专爱探人隐私的顺风耳和八卦嘴们,只怨陆平原心性坦荡,换种说法就是——没有城府,别人问他因何离职,他也不找个人家爱听的理由,几乎毫不隐瞒,直叙其因。于是乎,冷笑者有之,讥讽者有之,视为笑柄等着看笑话者有之。

至于我,由于他几天就做了我几年来想做而不敢做的事,心里酸溜溜的。

“冷静期”内我俩见面时,陆平原愁眉苦脸,全没了离开时天高海阔的豪情。他在坦白心迹时亦向我透露,他真正的理想是做一名商人——不是那种纯为赚钱的商人,而是既有文化素养又有社会担当的商人,或许就是所谓的“儒商”(但愿我的理解是对的)。他说,这是受父亲的影响。

陆平原的父亲是本地人口中的“老牌高中生”,70年代毕业回乡后当了民办教师,很有商业头脑,教书农忙外,想方设法赚钱补贴家用,很快带领赤贫的家庭步入小康;陆平原四五岁时,他父亲开办了全镇第一家商店;他十多岁时,也就是90年代末,他父亲在邻近的几个煤矿入股近20万元,成为村里最富有的人。

陆平原在父亲创造的优渥家境中度过童年,无忧无虑,不思读书,每天除了玩儿,不知道还能干什么。12岁那年,家中迎来更大的惊喜——整整当了23年民办教师的父亲通过了转正考试,即将成为无数民办教师梦寐以求的公派教师。然而悲喜往往就在瞬间转换,喜悦的神色还未从家人的脸上退去,陆平原的父亲就殁于一场至今无法说明原由的车祸——他浑身是血地倒在公路边,摩托车摔在身旁,不知是外人肇事还是自己跌倒。人被发现时已口不能言,于送医途中离世。对于蒸蒸日上的家庭,这有如灭顶,投资的钱几乎全打了水漂,更因生计无人操持,家境自此每况愈下。

父亲离世,家道中落,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以及弥漫在家中挥之不散的悲戚,促使陆平原开始发奋读书。在他艰难的成长岁月中,成为父亲那样的人,振兴家庭,是支撑着他的最重要信念。

当初他硕士毕业后回乡,没想过去哪个单位上班,唯一的心愿便是创业。只是囿于本地固有观念,又耐不住亲友喋喋不休的规劝,随大流参加了区里举办的事业单位招考,上线,被分配到乡镇,为此关掉了已在盈利的培训公司。

在乡镇的半年,他多在“包扶村”工作,做调查搞统计,打交道的都是老百姓,于田间地头睹得众生百相,感觉既充实又快乐——初到乡镇产生的新鲜感,让他忘记了所谓理想初心,生出想在这条道上走下去的野心。于是区委办公开选拔秘书时,他不免跃跃欲试,加之领导劝诫,亲友鼓励,都说那是仕途捷径,他就昏头昏脑地参加了。

结果——结果是这段时光成功地让他记起了理想初心。

陆平原父亲殁后,母亲未改嫁,凭着丈夫留下的商店将4个孩子抚养成人。母亲得知陆平原想从区委办离职去经商,整日哭哭啼啼,又是威胁断绝母子关系,又觉得他被恶灵附身,非要带他到庙里烧香祈禳。亲戚们也是抨击加劝导,甚而稍有沾亲带故者,也来谆谆善诱。家中每日电闪雷鸣,炮火阵阵,他一时有点吃不消,动摇了。

如果说全区有谁能深解其中苦,似乎就是我。

此前,我已同父母艰难争斗了六七年,解释、讲理、乞求、嚷仗摔门、踢桌冷战,不知用上多少手段,依旧不能使他们铁板一块的官本位思维有丝毫松动。亲友们固然全非势利,但在这个连办身份证都需要提前打招呼的地方,你能浸淫其间谋个一官半职,对他们自然并非坏事。

人们眼见耳听都是权力的好处,什么价值和意义,岂不是天方夜谭!如果你非不肯走这条人人艳羡的康庄大道,准备对抗周遭社会,最好能有强健的精神和不屈的灵魂,否则稍不留神儿就会被送进精神病院去——所以,除了把前一阵他鼓励我的话全数奉还,我确是爱莫能助。我知道,这件事只有他强硬地战斗到底,方有胜算的可能。

“冷静期”还未结束,陆平原就难抵重重压力,吃了回头草(我起初认为是他软弱,后来认识到他只是比我更爱家人),受了群嘲,不过依然受领导重用,没多久就被安排做新任组织部长的秘书。

而后,区文史馆启动编纂志书的项目,我被调用当了编辑,从此埋首于区情区志区故,再未做过副科级干部的梦,也彻底断了让王悦歆回到小城的念想。

3

2017年冬,陆平原的女儿出生。身为两个孩子的父亲,奶粉钱都是好大一笔开支。全家四口还挤在租来的小房间里,当务之急是筹划购置一所为妻儿遮风挡雨的房子。可他亲友无靠,凡事只能自己想办法。现实最能杀死理想,我认为当好秘书、安心仕途就是他的康庄大道,再说,按照本地行情,做官或许也是门“生意”,何必舍近求远。

春节过后,大概二三月光景,有天中午他打电话过来,声音闷闷不乐,说想约我出去聊聊。自从他当了秘书,我俩便很少见面。服务领导是份非常重要也非常繁忙的工作,我的许多同事,一旦当了秘书,脸上就平添了份神秘感,举止变得分外稳重得体,说话更是滴水不漏,自然就不能同我这样口无遮拦的人玩儿了。

天刚降过大雪,街道撒了化雪盐,黑乎乎脏兮兮的。陆平原满身寒气地坐进我的车里,脸上又是熟悉的晦暗神色。显然,他又遇到了问题。

新任组织部长,学历极高,也是秘书出身,先在市委写材料,后提拔到市委组织部任某科室主任,很快又调来区里。按照惯例,他下到区里就是镀镀金,很快要回去的。部长面貌文雅,总笑眯眯的,待人亲切和蔼,不耍一点官架子,完全不同于区里的那帮老派官僚。陆平原刚成为他秘书时,对他评价也极高。可没多久,他就领教了何为官威。

部长既是写材料出身,对材料自然抠得严,一个字一个标点都能反复改上三四遍。于是陆平原加班熬夜写材料成了常态——不过这也倒罢了,毕竟就是在词句上下点儿功夫。其实,端茶倒水拎包开车门也是小事,就算打理部长大人的生活,安排行程、购买车票机票、登房退房,逢着部长家人生日或过节帮着订购礼物等等,忍一忍也能干下去。陆平原知道自己算“二次进宫”,再搞出点幺蛾子,在单位里就真的没法混下去了。

然而,所有忍气吞声都在部长大人叫他去清扫醉酒后吐得脏污的被褥时变得忍无可忍……得!他又开始要求尊严了。

官本位思维严重的地方,官僚习气自然不差,上下级关系往往就被有些官僚演变成主仆关系。本地人至今把给领导当秘书叫做“伺候”,从中就能窥见其中奥妙。

“你是遇到特殊人了,我看他肯定待不长,你忍上两三年,把他送走就行了。”我劝。

“怎么忍?现在跟我说话完全是呼来喝去,一旦有什么不顺意,就冲我发脾气耍威风!”

“你当初进区委办,没听说过这些吗?”

“倒是有所耳闻。可我以为只要做好本职工作,那些跟我没什么关系。现在是你不仅得卑躬屈膝点头哈腰,还得从内心都变成那样的人。”

我说过陆平原性格讨喜,是因为他总是宽容友善地对待别人,从不发脾气,更不用恶劣粗暴的话语伤害别人,即使发牢骚或对某事深有不满,依旧语气温和,最多就是面上稍有不平之色。可这次,他脸色气得发白,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发抖:“我现在每天连单位都不想去,想到自己那副奴才样子,内心里明明就不想干、不想做,还要强颜欢笑,真是太窝囊了!有时我跟孩子在一起,猛然想起这些事,我就浑身冒汗——如果让孩子知道我在做这种事,他们会怎么想?”

这是想站着就把官升了把财发了,要知道他嘴里的奴才,不知还有多少人争着要做呢!多少有骨气有才华的人进到此门中,最后不是乖乖低了头?不忍气吞声怎么办?换领导?想都别想,只听说过领导换秘书,没听说秘书要求换领导。难道他要故技重施?

“不。上次我还想用乡镇做个缓冲,现在我决定了,我要辞职!”他忿忿地说,“不过要辞也不是在这里。上次的事至今风波未平,成了人家的笑柄。我这次就算争口气,也要考到其它地方辞职。”

他说这话时,我们已驶出城区,来到平阔的北方郊野。放眼看去,远处的人家,近处的田地,荒草、树木和这条笔直的公路,全覆在厚厚的白雪下,经晴朗阳光照耀,发着闪闪银光。这洁净的令人有点神迷的景象终于使他从沮丧中抽身出来,停止了抱怨。我暗自松了口气,赶紧掉转车头回到城里,请他吃了碗热气腾腾的烩面(这很有帮助,他晦暗的脸上泛起了光泽),随后便像送瘟神似的把他送回了家。

我当然没把他赌咒发誓考到其它地方辞职的话放在心上,只当那是一时气话。

4

2018年8月份,陆平原说他要参加省考,我随声附和以表支持,心里却想,哪有那么容易——他报考的是市委政研室,那岗位尽管条件和门槛很高,可考生仍有上百人之多。

两个月后,他以笔试高于第二名近20分的成绩过线,面试亦有惊无险,顺利被录取。也就是说,他去了那位组织部长曾经工作过的单位。

我能说什么?对于这些会考试的家伙们,生活就是这般“朴实无华且枯燥”。

我认为他当时多少有点飘飘然,因为听到的都是赞美和道贺。就连那位组织部长,也以前辈身份向他传授经验,说政研室能如何锻炼提升年轻人,以及在提拔中占有何等优势,云云。于是,陆平原对我的说辞就不再是“到那里辞职”,而是“先去试一试”。此后,无论他打电话过来,还是我打电话过去,无论中午12点,还是晚间10点,问他在干什么,答复都很统一:“写材料。”

这是我能预料到的。陆平原吃了部长大人的亏,报考时特意选择这个侧重理论研究的岗位。他的愿望满足得很彻底,政研室职能虽多,可终究是“耍笔杆子”的地方,工作重心就是研读各种政策、精神、口号、理论,然后调查、分析、阐释、预测、评估等等,说白了,依旧是寻章摘句,跟那些空洞的文字较劲。

前两个月,我听他状态还不错,觉得他终于“上道儿了”。半年后,他声音里渐渐露出些倦怠和消沉来。没等到2019年夏天,他的耐心和信心便彻底消耗殆尽,又把辞职提上了日程。

我知道一个人做自己不喜欢的工作以及感到人生被浪费时的痛苦,因为我曾切身感受过。可是,如果说上次辞职时我是他唯一的支持者,那么这次,我也站到反对的人群里去了。

今时不同往日,这次他是裸辞,等于直接断了后路。老娘那里如何交待倒是小问题,单就不领那点工资如何维持生计,都立刻成了问题。他32岁了,在单位耗了四五年,武功几乎全废,辞职后能干什么?拖着两个孩子去大城市谋生?没有任何可能。可留在区里,除了政府和国企,哪有什么正经的工作岗位?不少毕业于985、211的大学生回乡后,为每月两千多元的“公益性岗位”都要争破头,他可是省公务员!

再说他心心念念的“经商”,当年他那培训公司还算独门的生意,如今本地雨后春笋般冒出十几家,他势必要另寻门路,什么门路,全然不知。随着交往日深,我觉得比之于精神,他的身体更为柔弱——吹吹车载空调就能头疼脑热,吃点凉的酸的就要胃疼闹肚子。这样一个人,为什么非得逆流而行?就算那份工作真的如他所言,不可忍受且意义全无,又有什么大不了,熬上两三年,等到提拔时换个工作岗位不就完了嘛,为什么非得走辞职这条路?

陆平原消沉倦怠的情绪引起了上司的注意,上司找他谈话,他又很坦诚,直言自身所感所思,表露出辞职的意思。上司以为他大概是加班太多,工作太累,在闹情绪,承诺下一年就给他“解决正科”;又疑心他长时间与妻儿分居两地,不能忍受奔波之苦,表示愿意帮忙将他的妻子调到市里。能开出如此诱人的条件,说明上司很赏识他,也说明他在写材料上的确有两把刷子。

或许是顾虑到我所担忧的种种现实问题,或许为上司青眼有加打动,陆平原不再频繁地提辞职了。只是在其后两三次见面中,我看到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情绪越来越消沉。到后来,看到他的来电,我就头疼,因为电话那头的牢骚越来越多,诉起苦来越来越像祥林嫂,似乎就要陷入抑郁。我本不是个积极的人,自然更难承受这些消极的输入。可我又没办法不听,因为我是这座小城里他唯一可以信任和倾诉的对象,难兄难弟,只能互相拯救。

有次我和王悦歆在一起时,陆平原又打来电话,又是长长的牢骚,挂掉电话后,我叹了口气。王悦歆问是谁的电话,我便跟她讲了陆平原的事。那时王悦歆正被她的“大城市”虐得死去活来,她的住处离公司太远,每天上班先坐路过的班车,再换乘地铁,最后搭公交,一趟就得耗掉近2个小时。下班后依然如此。她这般疲于奔命已有2年,可依然不打算跟我回到小县城。

她本可以像我那样过安稳的生活。大学毕业后,她在省城工作了2年,2011年24岁时,她考了老家县城的村官,并被分配到她家附近的小镇。她住在家里,每天早晨搭公交车去镇政府,下午返回,每趟不到半小时,生活被母亲照顾得很好。但仅仅过了两个月,她果断地选择了辞职,因为她感受到了与陆平原同样的痛苦,“我感觉自己瞬间从文明世界掉进蛮荒世界,不可能在那种丛林法则里生存”。

王悦歆是个行动派,所以,听到陆平原的事儿,立马说:“如果你确实感受到强烈的痛苦,那就立刻去解决你的痛苦。你和陆平原之所以同样如此矛盾和痛苦,就是因为你们总是瞻前顾后,既想要这个,又想要那个,而人生不可能两全其美。作为成年人,你只需清楚自己所作选择的后果和代价,对此负责即可,没必要想太多,更不要被未知吓倒,因为人生有无数种可能。”

我又被她借机上了一课。

5

临近2020年春节,我到市里办事,恰逢周五,跟陆平原说好坐他的车返回区里。他原想下午过单位磨蹭会儿打个招呼就开溜,不幸的是刚进门就接到份材料,于是连带着我也不幸起来。

我的事情上午即已办结,百无聊赖地在寒冷的街道上溜达到下午下班,和两个朋友吃饭,聊天,玩儿,耗到晚上10点,陆平原还在连声说抱歉——周末头脑空空地陪孩子玩会儿是他最后盼头儿了,他不想连这点时光都被材料毁掉。

后来我只能到他办公室里等他。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一个并不宽敞的房间,进门左手靠墙摆着长条沙发和茶几,饮水机蹲在墙角,两个所有办公室都能见到的那种褐红色木头资料柜,靠墙戳着一个,另一个权当帘幕遮挡靠窗的单人床。所剩不多的空间,分出4个小格子,他拘身于其中一个,就着惨白的灯光,满脸油渍地盯着电脑屏幕。他的痛苦我瞬间感同身受——长年累月坐在这种地方,干这些破事,就算不抑郁,恐怕也得心理变态。

我躺那张还算舒服的长条沙发上(单人床的被褥皱皱巴巴的)看了会儿手机,眯了过去。

陆平原叫醒我时已是凌晨,我们的车驶出黑漆漆的院子,驶入冷清清的街道,他瘫在副驾座椅里,失神地望着黑夜中的什么,一言不发。我们找了家寒夜里依然孤独坚守的小店,吃了点东西,离开市区,驶上空荡荡的高速公路。他很快就睡了过去,瘦小的身躯缩在座椅里,发出浓重的鼾声。我的同情心多少恢复了点,可又想想我们周围,有多少人不是终日忙忙碌碌,实则就如同推空磨的驴子?至少他熬上几年,还有希望换个光鲜点的工作岗位。

我停在服务区上厕所时,他醒了。

“你也看到了,这就是我每天的工作。换做你,你能干下去吗?”回到车上时他说。

“给个正科我就干。”

“快算了!你留在区委办不照样能混个正科。”

“我是真的不合适。”这点我很有自知之明。

“我也不合适啊!”他说,“我就有点奇怪,你为什么会觉得我适合干这种工作?”

“你学历这么高,性格这么好,又受领导待见。我这倒不是吹捧你,我就是觉得你留在那里,安安稳稳混到老,混个处长什么的,没必要非得出来。”

“弄个处长又能如何?为一个你不想要的东西耗上几十年人生,你认为值得吗?有意义吗?”即使他用的是反问句,还是连连发问,语气听起来却像在跟我商量似的。

“谁知道呢,等你尝试后才知道,说不定你坐到那个位子上,人人都对你点头哈腰,笑脸相迎,又给你开车门又给你端水杯,想你所想,急你所急,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你立刻就觉得有意思了。”

“这就说明你还不了解我。”他大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随他们去吧。反正我在这条路上的尝试已经结束了。我已经跟领导明确表态要辞职了,他也同意了。这段时间就是过渡,等着他们抽调人来接替我。”

“什么?!”我吃惊得差点把车开翻,“你什么时候提的?”

“上个星期。”

“你就不能从上次的事情中吸取点经验教训吗?为什么要这么冲动?难道你不能让他给你调整个工作岗位吗?”

“算了吧,到哪儿不一样。我不是没有努力过,老实说,当秘书那会儿,怎么察言观色、揣测领导的意图甚至跟领导吃饭坐哪个位置、怎么敬酒,我都下功夫研究过。先前来到市上,我也想好好干,上面新发布的报纸,文件,政策,我也下功夫研究过。所以,我尝试过了,努力过了,不适合就是不适合。不管茅草屋还是黄金殿,适合你才行,不是吗?”

“我知道你理论水平高,道理讲得很好,可问题只有一个——你辞职后怎么办?生活都是问题啊!”

“这段时间我就是在想这个问题。我以前有很多顾虑,怕生活不好,怕人家说你,笑话你。现在想想,其实你就是别人生活里的调味剂,人家嘴上说说,也就过去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谁关心你到底过得怎么样?我妈最多就是伤心上一段时间,亲戚就更别说了。真要过一辈子的,是老婆和孩子,我觉得只要对得起他们,我问心无愧。现在辞职不拿这五六千块,他们不过是暂时生活的困难点。我还是会重新适应社会,去做点生意养家糊口。我不相信还能把我饿死。”

我根本懒得搭他的话,只能长叹一声。

“我一直在想我爸,他那么年轻就去世……其实人生的事谁能说得清楚,不过短短几十年而已,为什么不趁着年轻做点想做的事。我想就算我混得不好,没有给我的孩子创造出更好的环境,可我觉得,我至少能给他们一个积极的,或者说,至少是一个敢于追求梦想的父亲的形象。你认为呢?”

他的话说到这个地步,就是做好所有准备,决心走上最艰难的路了。我没任何理由劝阻他,只是替他感到惋惜,感到委屈。

“你知道,你想通了这些,我很高兴。我觉得以后你无论做什么,都会做得很好。可是我有时总这么想,如果你将来到什么岗位上,总好过那些没有一点原则的人,总还能做点好事。”

“哎呦!你说得我脸皮都烫了。”他笑了,“你也了解现状,我们的上任区委书记,看他的出身和履历,走到那个位置有多不容易?再看看我们的同事和朋友,他们不是每个人都愿意那样,结果呢?”

我不知是被深夜阵阵袭来睡意影响,还是被他的话语感染,情绪有点莫名躁动:“那就像他们那样啊,弯个腰,说点违心话,做点违心事,有什么问题呢?自命高洁有什么用呢?像我们这样没名没姓的人,谁会在乎你做过什么?你这样除了让自己被排挤,被嘲讽,让自己痛苦,有什么意义……”我没说出余下的那些话,因为车驶进了隧道,轮胎碾到白色实线后发出巨大声响,淹没了我的声音,也使我清醒过来。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字眼,不正是我的亲友们质问我时说的吗——大家都那样,你为什么不?要什么价值和尊严,有什么意义?正直有什么意义?诚实有什么意义?良知有什么意义?既然毫无意义——你为什么不?

不,陆平原的态度比我更为坚决,不就是不。

2020年夏季来临时,他办理了辞职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