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空山

图片

一颗肾能换来什么,也许是一个手机,也许是一场牢狱之灾。

如果时间回到1997年,也许吴碧粒就不会选择和丈夫、儿子一起到丈夫的老家——江西鹰潭。当时,在厦门、泉州等多地打工多年、裁缝手艺精湛的吴碧粒,在和丈夫回到鹰潭时,曾憧憬能够在当地开一家属于自己的针织厂。如果一直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吴碧粒很可能也会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企业主。

然而,这个世界没有如果。也许是因为之前一直跟随外婆在漳州生活不熟悉家乡路况,也许是因为当地没有太多玩伴只能自己瞎逛,也许只是一场意外,1997年1月29日,吴碧粒的小儿子周福斌发生了一场车祸,并于当天被送往贵溪市人民医院,在进行全面检查后,医院对周福斌进行了手术。不到两个月,周福斌出院了,所有人都认为,周福斌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场事故只不过是这个欣欣向荣的小家庭的一个插曲。

然而,大难不死是真,其后迎来的却不是福,而是越陷越深的泥淖。

2004年,在手术的七年后,吴碧粒夫妻发现周福斌精力不集中,总是无法专心。考虑到儿子的身体状况,二人便带他去了医院检查。检查结果只有寥寥数字 “左侧肾区未探及肾脏回声”。只上到小学三年级的吴碧粒不太懂这是什么意思,便去请教医生,医生告诉她,这个意思是没有左肾。医生又解释道,没有左肾有两种可能,或者是先天性缺肾,又或者是后天性摘除。

然而,不论先天还是后天,周福斌都不应该缺肾。早在八岁那年的手术前,医院就做了CT检查。吴碧粒没什么文化,却对家里人的所有资料都异常细心,因而即使过了七八年,周福斌当年所有的就诊材料,都还保存完好,而这份手术前的CT报告,清楚的写着“双肾形态、密度属正常”。至于后天缺肾,就更不可能,一直到2020年的今天,周福斌的身上都只有一个刀痕,如果后天缺肾,只可能发生在8岁那年的手术。但当年手术根本不涉及肾脏,手术小结上也清楚的记着只是切除一段肠道。

也许是医院检查有误?抱着这样一个想法,吴碧粒夫妻又多次带周福斌去鹰潭及南昌的贵溪市人民医院、贵溪市中医院、解放军184医院、江西医学院第二附属医院进行检测,然而,每一次,检测报告都显示是左肾缺如。

怎么办,总得有一个说法。吴碧粒夫妇找到了贵溪市人民医院,要求有一个说法,然而医院方面并不承认存在缺肾的情况。吴碧粒夫妇尝试到法院起诉医院,却连立案都没有成功。直至一个南昌电视台的老记者胡伦逵,偶然在南昌街头遇到二人并出手相助,才使得这个案子得以立案。因为同情吴碧粒家庭的遭遇,胡伦逵甚至拉来了自己的女婿——时任解放军福州总医院442医院任放射科主任的胡绍童,来帮助吴碧粒打官司,二人甚至在这个案子的二审过程中共同免费担任周福斌的代理人。

然而,命运的天平并未就此向吴碧粒一家倾斜,反而逐渐倒向了另一方。在案件逐渐纳入法律轨道的同时,事情的真相越发扑朔迷离。2004年9月15日,鹰潭医学会出具医疗事故技术鉴定书,依据周福斌之前所作的相关CT、MRI片,认定周福斌属于左肾萎缩。在此之后,围绕周福斌的左肾到底是缺如还是萎缩,双方陷入持久的争议。

即使先后经历一审、二审发回重审、重审一审、二审、申请再审,关于周福斌到底是缺肾还是萎缩,仍然没有一个确切的说法。为了查明左肾情况,周福斌先后在江西、重庆、北京等地的多家医院多次进行检测或会诊,相关医院、医学会、鉴定机构得出的结论几乎完全相反。上海瑞金医院、北京协和医院、重庆第三军医大学大坪医院所作检测、会诊结论,均认为周福斌是左肾缺如。而包括贵溪市人民医院、江西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第二附属医院在内的医院,在2004年9月前所作检测均认为是左肾缺如;此后所作检测则又都认定周福斌是是左肾萎缩。包括鹰潭医学会、江西医学会等几个机构所作的鉴定报告,又都认为周福斌是左肾萎缩。

2007年10月7日,在法院的组织下,西南政法大学司法鉴定中心做了最后一次鉴定——一个最终让本案成为无头公案的鉴定——鉴定结论是不排除左肾萎缩的可能性,需要进一步验证,并提出了包括开腹探查、逆行肾盂造影在内的2种验证方案。随后,该鉴定中心又自我解释到,开腹探查有违医疗宗旨,故不主张做,这还算正常。蹊跷的是对于第二种验证方案,该鉴定中心也认为不可行,理由是周福斌当时为未成年人,不宜进行相关检查。然而,周福斌的身份证清楚的表明其出生日期是1989年5月24日出生,在此之前的就已满十八周岁。总之,就是在这样一份鉴定结论下,这个案件迎来了它最后的结局——2008年,法院认为周福斌无法证明自己的左肾缺失,但又认定其确实受到了损害,要求医院补偿周福斌一方十五万元。据周福斌本人所说,因周福斌父亲及堂姐在村、镇担任公职,吴碧粒被迫签订承诺书,接受医院补偿,承诺不再上访。

然而,执拗的吴碧粒,依然希望能够为儿子讨一个公道,要一个真相,一个模棱两可的鉴定报告,含糊其辞的补偿——甚至不是赔偿,没有办法让作为母亲的吴碧粒信服。也许是骨子里的偏执,也许是作为一个母亲的坚持,吴碧粒就此开始了漫漫寻求真相之路。2010至2019年,吴碧粒在贵溪及以上信访系统、国家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中纪委、最高法院、中组部、城乡建设部多次上访。只要在北京,隔几天去一次国家信访局,刷卡登记、反映情况,已经成为了吴碧粒的日常操作,甚至国家信访局的工作人员,都已经和吴碧粒成为了熟人。

信访考核的压力之下,贵溪各级部门也成为了吴碧粒家的常客,相关信访对接人,也和吴碧粒成为了熟人。每次吴碧粒上访,都有相关人员找到吴碧粒,劝说其不要上访、回贵溪,相关领导可以帮忙协调解决问题。一开始,吴碧粒还跟着回去,但不管回去前工作人员说得有多好,回去后问题依然还是问题、无法解决。慢慢的,吴碧粒不想回去了,在上访的同时,她也开始在北京周边打工生活。她说,在北京心情也能够好一些。

然而,贵溪的信访人员依然会跑来,动员吴碧粒回江西,并提到可以帮吴碧粒报销路费、以及这些年以来的相关开销,2017年、2018年,贵溪市、周坊镇就此给了吴碧粒大概三万元。

周福斌说,吴碧粒始终认为这些钱是乡里、市里给的补助。周福斌说,家里这些年花在他这个问题上的钱至少十几万,一方面开支巨大,另一方面上访也导致作为主要劳动力的吴碧粒只有很少的时间能够正常工作,家庭收入因此大幅减少,这些年家里确实面临很大的经济压力,而这也许是为什么一向要强的母亲愿意接受补助的原因。

2019年年底,在又一次去信访登记的过程中,信访人员向吴碧粒提到,他的信访事项已经有反馈了,可以回江西看看。2020年1月15日,也许是依然抱着希望,吴碧粒回到了鹰潭。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在鹰潭市火车站等待她的,是贵溪市公安局的工作人员的拘留通知;几天之后,吴碧粒被以涉嫌寻衅批准逮捕。

【小视频语音翻译如下;江建国系贵溪市周坊镇常务副镇长】

2019年12月25日晚上20:58

【江建国】那你还是在服装厂干活吖,什么时候回来

2019年12月26日下午17:40

【吴碧粒】没做事颈椎痛,做不了,颈椎痛死了

2019年12月26日下午17:45

【江建国】那碧粒婶什么时候回来了,后了我们镇的洪书记对你家的事很重视,他还说估计肯出钱。

【江建国】也是,颈椎又痛,血压还高,你确实不好干活了,头又晕,不要做事了

2019年12月26日晚上18:03

【吴碧粒】现在没做,天天出去跑,到处走走,北京首都到处都还好玩的,没有待在住的地方,天天都步行走路,高血压老是坐着不行,刚到住的地方。

【吴碧粒】书记说的是什么意思,又没有和我说过,也没也和我打电话,我也不认识他。

2019年12月28日上午09:07

【江建国】碧粒婶吖,今天又出去逛啦?

【江建国】那准备什么时候回来呢?

【江建国】洪书记说说了额,回来和你谈下,钱不是问题哦!

2019年12月28日下午16:42

【吴碧粒】哎,是哦到处走,刚回来,钱是好事,目的是要解决问题,书记有权利解决问题吗?到时候回去了又说:又不是我叫你回来的,我哪里有权利给你解决问题。

2020年5月6日,贵溪市检察院提起公诉,指控吴碧粒以不给钱就进京上访属于强拿硬要公私财物,涉嫌寻衅滋事罪。作为吴碧粒的儿子,周福斌担任了她的辩护人。周福斌称,庭审中,他当庭出示了吴碧粒与周坊镇相关人员的通话录音,证明其没有要挟相关人员,根本没有所谓的强拿硬要,而是相关人员提出要给吴碧粒补偿,让其回乡。

2020年10月12日,贵溪市人民法院作出一审判决,以寻衅滋事罪判处吴碧粒两年刑期,也许是考虑到录音的情况,法院承认吴碧粒没有强拿硬要。但吊诡的是,法院认定吴碧粒上访的行为造成了公共秩序的严重混乱——即使她没有闹访、没有闹事,每次所作的,只是到信访机关按照要求刷身份证登记、反映情况。

从车祸到康复出院,周福斌前后经历了不到两个月。但吴碧粒花了将近二十年,也未能寻找到一个真相与公道。

某种程度上,关于周福斌是否手术过程中丢肾,吴碧粒保存了二十多年的CT片,是最有力的证据。

周福斌说,在请北京协和医院的医生会诊时,协和医院放射科的赵玉祥教授在看到片子后提到,类似他们这种缺肾的情况很多,但像他们这样能够在数年后发现时还保留术前CT片的却很少,他们很幸运,应当坚持告下去。

但他们真的幸运吗?如果时光倒流,如果没有保留这张底片,尽管幸福有所缺憾,吴碧粒可能会过着相对温馨而平静的生活,不至于颠沛流离,进京上下求告。而无论如何,吴碧粒寻找儿子“丢肾”真相的所作所为,都只不过是一个母亲的本能行为,笃守天经地义、合乎国法人伦,绝不可以,绝不应该,被定罪判刑,扔进这个国家的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