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没人说话了?”

“有人吗?”

等待了十几分钟,依然没有动静。阿峰知道,微信群里再没人能看到他的发言——这个群聊,又被封禁了。

阿峰将情况私信通知了群主。没过多久,新群的邀请链接发来,老朋友们陆续加入,你一句我一句讨论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也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自己仿佛变成幽灵,说的话没有人看见,同时也看不见其他人的发言,他习惯把这种情况称之为“炸群”——群聊中某些敏感内容,触发了微信审查,导致微信永久切断此群的交流权限,“现在有点炸群PTSD,几个小时没人说话就会担心,是不是又炸了。”

作为一个时事政治交流群的群主,陈亮对此也深有体会。第一次炸群时他手足无措,相同情况经历多了,他发现新建群聊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只需按照设定好的标签勾选旧群友名单,就能轻松将所有人重新组织起来。十几次“经验”之后,他越来越驾轻就熟——约莫十分钟,就能将新群聊变回二三百人的状态,“炸习惯了,全套操作信手拈来”。

img

这套“自我收容、自我遣送”的流程,在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微信讨论群中不断上演。从身边琐事谈到世界格局,从规章制度聊到国家宪法,阿峰所在的这个微信群,短短两年间,已经“转世”20次,他也由最开始的害怕、愤怒变得从容,甚至学会幽默地苦中作乐:“炸群证明我们的不满被微信注意到了,我们的讨论还算有价值。”

阿峰从不愿花时间思考炸群的原因,他认为这是对言论的自我审查,“讨论无罪。我没有做错,为什么要自我怀疑?”

而陈亮就尝试摸清神秘莫测的微信审查机制——在他为群聊所记录的日志中,可能的炸群原因伴随著一个个具体时间点,被详细记录在案:“之前一直讨论欧洲疫情,怀疑重复使用‘封城’一词”、“有人分享 Youtube 上的新闻链接”、“有可能是关于共产党的发言”……回想起来,每一位群友的发言似乎都有可能成为导火索。

炸群的时间规律也同样难以捉摸,“通常在六四、国庆前后,”陈亮说,“但思考这些挺没意义,敏感事件太多,前年有反修例事件,去年是新冠肺炎,今年共产党成立100周年,有哪一天哪一月不敏感吗?”他后来索性放弃记录,一个个被炸的旧群就像一片片坟地,但甚至没有人愿意揭晓墓志铭。

每个经历炸群的人,有自我审查的意识是无可避免,但陈亮觉得,正是这种无常的审查机制,才导致人心惶惶。“不告诉你红线在哪里,当局其实是希望每个人自我猜疑,其后变得安分守己。”

也不是没有人想过逃离。

目睹过审查给群聊带来的种种不便,小泽曾经尝试说服所在群成员,集体迁移到安全的聊天软件中,甚至自己搭建服务器,给群友提供免费的翻墙技术支援。计划实施得算是顺利,不少人通过他成功“逃生”,但没过多久,大家又渐渐回到微信,而他也暂时搁置了转移计划。“作为国民软件,微信的用户粘性实在太大了,我们的日常生活几乎全部在微信中发生,它的垄断地位毋庸置疑。”小泽说。

群主陈亮也尝试过在Telegram中建立群聊,但收效甚微,每天成百上千条讨论,几乎还是全部在微信中发生。他并不灰心,认为大家宁愿回到微信继续“求生”的自觉,不无好处——对于很多人来说,这已然是一种提醒:“意识到自己时刻与这个体制共存,才能更好地去理解微信,理解它如何作恶,进而去理解整个系统、以及资本与权力的重量。这也是微信存在的价值——我们要用工具本身去寻找裂隙,再试图去反抗。”

直播者的手机被没收了

身在香港,陈亮每次出发参与政治活动,都会在微信群里与群友直播,分享见闻。这天他走上铜锣湾街头参与反国安法游行,与群友分享现场视频、图片,还不忘加上描述——“估计现场有五六千人了”、“警察完全没有踪影,但人们还没有走到马路上”、“放催泪弹了”……

“现场穿蓝色衣服的警察在做什么?”“路边的政党宣传旗上写了什么?”他会耐心回答每一位群友的提问,也帮忙翻译现场的广东话。这个群聊中,群友来自天南海北、立场迥异,对他的直播行为也反应不一:群内三百多人,有人担心他的安全、有人嘲讽、更多的人只是默默注视著陈亮在“新闻现场”的一举一动。

陈亮游走于警方和示威者之间,像公民记者般记录著眼前发生的一切。两个小时间,他在群内分享了16个短视频,26张现场图片——“隔著屏幕都能感受到现场的愤怒”,群友小阳说。小阳热衷于政治议题的讨论,香港反修例运动期间,内地没有可靠的消息信源,群里的消息分享成为他了解运动的重要途径。虽然只是隔著屏幕,但和陈亮的互动、与其他群友的讨论,让他获得了真切的参与感。

陈亮在群内分享的最后一段影片,是警察驱赶著人群进入封锁线的场景。他一边拍摄,一边顺从警察所指方向,意欲离开。但没过多久,群内就有人传来港媒即时新闻的报道——“在新闻上看见群主了!”画面中的陈亮此刻正被截查,他与许多人并排站成一列,等待警方的搜身。

群成员数量立刻减少了两个。

在通往警署的巴士上,陈亮也不忘分享见闻,还拍摄车内环境分享到群内,但其后就销声匿迹。“陈亮怎么样了?”“他还好吗?”“会不会被警察栽赃陷害?”群友们你一句我一句,群内像炸开了锅。

“快要急死了”,小阳说,自己当晚心情激动,却又无能为力。这个群聊伴她“亲历”了很多重大事件:台湾大选、理大冲突、百万人反修例游行,总有有心人不断传送即时消息或直播片段供大家讨论,这让也她长了不少见识——“比如香港民主派立法会初选时,有群友直播自己去投票的过程。虽然只能远远望著,但还是很兴奋,毕竟自己没经历过嘛。”

陈亮在香港为群友直播的当天,共有193人被拘捕,陈亮则被落案控告非法集结罪。有身在香港的群友开始帮助陈亮联络律师,群内也转而讨论起香港的法律常识。这时,分享到群内的视频,救了他一命,律师表示,这个四十余秒的片段可以证明,陈亮没有做出任何违法举动。

逃过一劫,陈亮事后翻阅自己的社交账号,来自群友的担忧与问候挤满了屏幕。能够让群友们更接近真实,陈亮说:“经常直播这件事对我来说,还挺值得骄傲的。”

他的手机被警察没收,虽然已经将所有记录删除、通讯应用登出,由于担心群聊内容被监视,他们需要“搬一次家”——“大家担心被追查的就退群,第二天群主会拉大家进新群”。

这对群成员来说再熟悉不过,大家说声再见后,又即将在新的群聊中,再次遇见。

……(此处略去一节)

民主试验田

“现在进行陪审团仲裁,请大家报名。”

在一次激烈的争吵后,“陪审团”一词首次出现在了这个微信群里。群主陈亮因成员的申诉而开启“仲裁机制”,召集“陪审团”介入矛盾。他的初衷是,希望让渡部分管理权,防止自己作出的决定带有偏见,同时希望在民主制度的保证下,群聊能够向自治组织发展。

这次的矛盾,经过“陪审团”五人同意、一人弃权的投票结果,达成共识——判定群内的一句挑衅为“不符合群宗旨”的发言、决定将发言者移出群聊24小时,并根据这次裁定,将“恶意提及对方家人”加入群规“恶意挑衅”之中。“陪审团”将结果公示在群聊中,群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接触这样的机制。如何改变规则,怎样建立其他规则,群友也对裁定提出了很多意见。

“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跟其他人产生的交流,甚至荣誉感,还有由此建立的责任心,这些东西都是公民社会最重要的元素,至少是最初开始时,最需要的东西。”陈亮认为,小范围的民主是通往公民社会的必经之路,不仅可以解决眼前问题,也能促进良好社会气氛的产生。他信奉两千多年前亚里士多德的话,“城邦的目的在于培养公民的美德,而这与政治体制和生活方式密切相关。”

两个月内,“陪审团”会议紧锣密鼓地召开了六次会议,为群内的大小事情作出了不少决定,但效率并不如群主预期:“有时说好晚上七点一起举手投票,等到九点有人还没出现,一问,原来去吃饭了。”在松散随意的聊天室内,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同“陪审团”这样的制度——小到对陪审团成员个人的不满,大到裁决程序是否正义,一个案例又牵扯出千千万万个问题和争吵。

陈亮终于感觉有些累了,“很多时候制度反而加强了对抗性,在现阶段,这个群没有办法维持这么多人的兴趣和参与感,后来我觉得还是算了。”好景不长,他废除了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仲裁、警告和立法会架构,正式宣布群聊进入紧急状态,独裁时期正式开始。

而在另一边,在一次争议中受到启发,陈亮也开始在所在群聊里招募仲裁团,在发生无法调和的矛盾时及时介入,维护社群秩序及公义。他自称这参照了美国联邦最高法院编制,是一个不错的司法雏形——15候选人构成仲裁员池,从中随机挑选7人组成仲裁团,控辩双方要无条件接受仲裁结果。经过一番规则探讨,候选人报名启动,两天勉强招募到15个参与者,其后就再没有下文。

“关于仲裁团的意见还没表述完,就已经被后边各种各样的信息给淹没了。”陈亮有些无奈地表示,许多人肯定仲裁团存在的合理性,但真正愿意付出时间参与的人寥寥。他想,这或许与群成员的成长环境有些关联,“我们从小就在这样的文化中成长起来,公民参与感比较少。大多数人觉得民主是个好东西,但是不愿意去承担所谓公民责任。”陈亮认为,民主作为一种技术,需要相当多的投入、耐心去处理琐碎的事情,在建立民主制度的共识前,一切想像都为时尚早。

他所在的群内,此前还进行过不少民主实践:协商群主产生方式、共议投票规则、推举“人大代表”起草群规并公示审核、成立调解委员会……许多人藉著群聊,才得以一窥公民社会的模样,和社会中人与人的相处之道:理性、宽容、关心他人福祉、平等相处。

“像模拟联合国一样,”当回顾这些尝试,有群成员表示,这些浪漫的想象略显多余——也许一个松散的原子社会,并不需要如此繁冗的机制,“但大家一起努力实践过,就已经有很大的收获。”

因端传媒为付费网站,故不提供全文转载,如需阅读全文,请点击此处前往端传媒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