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小动物作为“盲盒”的一种,可以说是消费主义的畸形“创新”。这次发生在成都的“宠物盲盒”事件中,抽检的30只猫狗身上均携带致死率很高的细小病毒,有4只已经因为黑暗的盲盒而死。

实习记者|龚阿媛

编辑|陈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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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3号傍晚,成都的天刚刚黑下来不久,荷花池网点的中通快递员正在陆续把一批“货物”装进封闭的大货车中。“货物”从城外三十公里外送来,用绿色编织口袋密封好,里面时不时传出高低的叫声。当“货物”装车一半时,一辆小轿车开到货车车头停下,堵住了货车出发唯一的路口,几个人蹿出来,紧紧地围住了快递员。

成都爱之家动物救助中心72岁的陈阿姨,带着不到十个志愿者,已经在快递站周围蹲守了近一个小时,从傍晚七点开始,他们就轮流去路口张望,等着这辆平板式小货车的到来。

大概一个月前,救助中心接到爱心人士的电话,得知荷花池网点这个快递站每天都在运一些活的猫狗,附近的人能很清楚地听到它们的叫声。义工核实了电话信息属实之后,四五个志愿者便自发地轮班轮点,开始了长达半个月的蹲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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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爱之家动物救助中心志愿者救助“宠物盲盒”宠物(图|人民视觉)

救助中心的志愿者发现,每到晚上八九点,平板式的小货车会拉着一车大概上百只小猫小狗到快递站。随后快递员会在每一个笼子外面,套上专用的编织袋,贴上快递单号,和其他货物一起搬上大货车封闭的后箱里,送离快递站。半个月时间里,这一套流程每天都会上演。

5月3日这天,志愿者等到“货物”装车一半之后,一拥而上,堵在货车周围,随后以“活体运输”为由报警。经过清算,当天大概有160余只动物被装在快递箱中。为了保护第一现场,警方到达现场,志愿者们与其协商之后,才在每个编织袋上开了巴掌大的通风口。

透过通风口,发现快递盒里的宠物大都是不到三个月的奶狗和奶猫。许多还不足一个月,只有15-20公分,身上的毛发还很稀疏。大多已经严重脱水,一直在急促地喘气,严重的开始抽搐。现场志愿者对本刊记者介绍,**在长途运输这些宠物前,为了减少粪便对同一车厢其他货物的影响,并保证它们到达买家手中的干净程度,这些动物往往会被提前断食或减少饮食。救下它们后,志愿者们只能通过喂养葡萄糖水来缓解宠物们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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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爱之家动物救助中心志愿者救助“宠物盲盒”宠物(图|人民视觉)

晚上10点之后,现场已经慢慢聚集了几十个志愿者。赵宇是晚上11点50分看到的新闻直播,立刻起身和爱人赶去快递站点。12点零几分达到现场后,动物们正准备被转移到下一安置点。《中华人民共和国邮政法》实施细则第三十三条中禁止邮寄或者邮件内夹带的物品中,第六个便提到“各种活的动物”,警方工作人员将这些“物品”暂扣下来之后,面对一百多只活体,有点措手不及。有过相关救助经验,或是研究过相关法案的志愿者,对一些涉及动物的条款比较了解。当一些警务人员还在翻手上的小本子时,他们就脱口而出每一条条文规定,并详细讲给处理现场的工作人员听。

一百多只动物们先是被临时转移到一处准备拆迁的楼房中,楼房里随处可见碎玻璃,并不是一个长久的安置处。夜里两三点下起了小雨,赵宇心里反而安心了一些,温度越高,相对封闭空间中的小动物就越危险。

在距离事发五个小时之后,经过大家的协商,被困的一百只动物最终被允许转移到三十公里外的石板滩宠物城安置。五个小时之前,它们从宠物城里的一家名叫“鑫悦宠物”的店铺被老板打包带走。再回到这里时,有四只小狗已经没有了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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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辆自发而来的车队,跟着运输动物的车开进了石板滩宠物城。赵宇抱怨了一句,“小偷的东西交公还能交到自己家里来?”动物们还没卸载时,救助中心的陈阿姨和志愿者与宠物店老板“白纸黑字”签字画押:所有动物统一交予防疫部门进行检查,有疾病的大家一起治疗,健康的由陈阿姨带回到救助中心进行下一步的照顾和领养。但约定还没生效,老板就出尔反尔,想要留下这些动物。

车队在宠物城门口,僵持了两个小时。最后宠物店老板被防疫部门工作人员单独叫去房间谈话,老板便委托了一个店员来安置这些动物。赵宇看到这个宠物店里有三个大笼子,差不多有一米长、六十厘米宽,高只有二十厘米,每个笼子里都有二三十只幼犬,没有大型犬。负责安置动物的店员粗鲁地将小狗往笼子里塞,赵宇和志愿者们劝阻那个店员好好弄,并没有效果。第二次他还是强有力地抓住小狗,腿还没有完全进笼子,就开始盖盖子。

“你能不能好好弄,弄不好就我们来弄。”赵宇说。

“我的东西我想怎么弄怎么弄,摔死都行。”店员气呼呼回应。

“这是暂扣的东西,不归你也不归我。”

口角以赵宇被打了一拳结束,这也是整个救助过程中的唯一肢体冲突,最后动物们被按照最开始的协商进行下一步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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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愿者打扫“宠物盲盒”隔离犬舍(作者 摄)

这批动物都是宠物店制作发售的“盲盒”。盲盒这种商品形式,最早可以追溯到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日本福袋。打开一个盲盒之前,消费者无法提前得知其中的具体款式,他们会在不断地惊喜或试错带来的不确定性中,重复购买行为。95后一代,是盲盒的主要消费群体,他们具有一定的消费能力,同时伴随着相对更高的孤独感。研究显示一线城市的年轻女性也是盲盒的核心消费者,她们会为了兴趣买单,购买行动本身就是一次特别的情感体验。2010年国内以泡泡玛特为首的潮玩公司成立,主营“盲盒”潮流玩具,2020年12月该公司在香港上市,成为行业领先者,当时市值953亿港元,约合人民币790亿元。

早期的盲盒装载的主要是玩偶,衣服等物品,将小动物作为“盲盒”的一种,可以说是消费主义的畸形“创新”。“宠物盲盒”的封面图上,往往会标记上名贵的品种来吸引买家的目光,一些金毛、哈士奇、柴犬的照片都会作为主图,而从9.9元到19.9元等不足百元的价格让买家抱着“低成本高回报”的尝试心态购买。在这次事件进入大众视野前,网购平台上销量好的店家都有五百次以上的购买记录,最高达到了上千件。5月6日上午一位博主在微博上发文称,新闻出来之后,部分商家销量涨到了两千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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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助中心一角(作者 摄)

和买家的期待和惊喜不同,开启这些“宠物盲盒”让赵宇感到害怕。4日中午,报警大约16个小时之后,小动物们才被允许离开快递盒。赵宇拆快递盒时,只有一个念头,“千万别碰到不动的”。打开盒子,第一时间就要确认动物是否还有生命迹象,遇到动弹的,会舒一口气,即使是抽搐。有些小狗趴着睡觉,打开盒子后,只有力气动一动耳朵。偶尔有几只小动物喂东西时,会摇摇尾巴,主动和人亲近。遇到没有反应的小狗,他只有不停地去用手碰它,等一个回馈。

所有开箱的动物之中,只有两三只是所谓的“品种”狗,而这些“品种”狗也并不是所谓的“纯品种狗”。成都市农业综合执法总队在对这些猫狗抽检后发现,抽检的30只猫狗身上均携带细小病毒。细小病毒作为狗的第二大疫病,一旦患上便会伴随剧烈的呕吐、出血性肠炎等,主要侵害半岁以内,尤其是不足三个月大小的幼犬,死亡率高达80%以上。携带病毒的病犬,其呕吐物、粪便、尿液都有可能传染给没有免疫力的健康犬,感染率最高可达100%。

志愿者周哥,很早只在一家商场里看到这种以“盲盒”为噱头的小狗贩卖活动。只需要不到百元,就可以现场挑选一个盒子打开。有些看到狗的品种或者样貌不符合自己心意,就会当场“退货”。而通过网购购入的“宠物盲盒”,会被一些买家遗弃或退回快递站,有志愿者曾在快递站周围看到过被遗弃小狗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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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5日回到救助中心的猫狗,有些也已经失去了生命。除了第一时间发现患病的38只猫狗在医院接受治疗之外,救助中心的小狗在至少一周的隔离中慢慢出现了腹泻、呕吐,以及其他症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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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救助中心的隔离的“宠物盲盒”宠物(作者 摄)

救助中心的医疗归李木负责,他今年23岁,瘦瘦高高,皮肤黝黑。他来救助中心快两年了。家里并不理解他做这种跟小动物打交道的工作,父母曾来救助中心看过他,走到门口就黑着脸止步不前,在门口的大坝里和李木聊了一会儿就走了。李木并没有专业的医疗知识,是跟着陈阿姨照顾这些小动物,观察宠物医院的医护人员,边上手边学,从有点害怕打针,到可以熟悉地讲出几种针法的具体位置和操作。

但5日下午,当一百多只猫狗被运回救助中心时,李木感到头大。平时医疗过程中,幼崽就很难照顾,这一批大都出生不满三个月。事件发生后,这些动物们更是受到了外界的关心和关注,无形中成为了他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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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盒”宠物们目前安置地(作者 摄)

孙芸是救助中心的另一个年轻人,她喜欢小动物,上大学时就会去学校的动物保护者协会帮忙。她记得,十年前加入陈阿姨的救助中心时,陈阿姨看着还挺年轻,不像60多岁的人,干活也麻利。

但随着这些年动物数量的不断增加,陈阿姨明显苍老了不少。**她靠着经商的积蓄创办了救助中心,25年来已经换了四次地方。自从有了救助中心,她就再也没有出过远门。如今救助中心有五千多只猫狗,百亩地一年租金要九万多,一个月的饲料要花费十多万元,16个工作人员的工资也是好几万,每年固定的狂犬疫苗接种都要花费近十万元。还有数不清的小账目:上百个批发的扫帚、数不清的针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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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阿姨与救助中心的“孩子们”(作者 摄)

5月7日下午两点多,孙芸打扫犬舍时,发现一只被解救的黑色小狗不吃不喝,自己蜷缩在角落。第一轮检查时,这只小狗状态还不错。她赶紧把小狗抱去医务室门口找李木,一路上她明显感觉到怀里的小狗已经越来越软。李木看了看觉得可能不行了,她又去找陈阿姨,让打一针肾上腺素试试。三个月不到的小狗,连血管都很难找到,打针时它还是没有动弹,一声不吭。小狗黑色的睫毛越耷越低,双眼皮的眼睛慢慢睁不开了,孙芸抱着它止不住地发抖。在医务室门口,她和怀中的小狗对视了一眼,觉得很对不起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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奄奄一息的“小黑”(作者 摄)

幼犬发病很快,当天除了这只小狗,这批“盲盒”宠物中已经有三只去世。周围稍有经验的志愿者都知道,这只小狗也已经不行了,但孙芸坚持将它送去宠物医院。最近的宠物医院需要二十六七分钟的路程,路上她踩油门超速,只用了二十分钟。开到一半,放在副驾驶位置的狗狗尖叫了一声。她预感小狗已经不在了,但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径直开去了医院。

去医院的路上,孙芸对狗狗说,像是祈求,又像是许愿:“如果你挺过来,我就带你回家”。

(文中孙芸、赵宇、李木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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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龚阿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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