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该文原文已不可见,以下是其他公众号进行的内容备份。
作者:张楠茜
最近几天,阿富汗青年、浙江大学在读博士生佳蓝·巴泽旺(Jalal Bazwan)的中国社交平台上,总会涌入一些难以入目的攻击话语。
佳蓝在中国生活了近十年,先后就读于深圳大学、南京大学,现在是浙江大学研究世界历史的博士生,最近却因为他在社交平台上发表反对塔利班暴行的言论,招至一些中国网友辱骂。认理、爱辩论、有批判思维的他忍不住回怼,但很多时候还是在旁人的劝慰下,忍了下来。
国家命运和个人生活在此时密切交织,他可谓“腹背受敌”。佳蓝人在喀布尔,经历着国家在塔利班掌控下“看似平静”的改朝换代,同时在第二故乡中国,他也体会到网络舆论场上的“战火连天”。
当评论区成为舆论战场
自塔利班占领喀布尔之后,佳蓝一直持续在中国社交平台上更新当地情况;作为研究世界史专业的青年学者,他还会发表对于阿富汗局势的分析和判断。
他一直更新塔利班的暴力行为,呼吁世界媒体关注阿富汗偏远省份的糟糕情况,比如在楠格哈尔·加尼·哈伊尔地区,塔利班向儿童开火,要求本地人为他们提供食物和住所,去餐厅免费吃饭,去加油站强迫加油站工作人员免费给汽车加油……
他反对塔利班的言论,激怒了一些与他观点不同的中国网友。“很多人发给我私信说,你有什么资格使用我们的互联网发表对阿富汗局势的分析和自己的观点。”有人甚至直接对他进行人身攻击。
一位关注佳蓝的朋友给他发私信说,“中国有一些支持塔利班的人,其中有人可能偏激,注意安全”。
还有热心人建议他取消点赞其他中国女性的发言,因为这样就不会有人攻击他“眼馋中国女生”。“现在有一些人比较偏激,对于他们不认可的外国人很排斥,能找出很多理由攻击你。保护你的观点不因为这种理由而受攻击,也是在保护这些女性朋友不被骚扰。”
本是善意提醒的话,却让佳蓝觉得难受,但他还是听从建议,取消点赞了。
“你们没有资格说我是什么样的人或有什么想法。如果你们不喜欢我的想法请可以无视我发的内容和文章。”佳蓝曾在头条平台如此写道,但后来自己又把这条消息删除了。他目前删除了在头条平台发表过的一些内容,只在微博继续更新状态。
现在他每发一条社交状态,评论区都成为网友的“舆论战场”:有人说着难以入耳的宣泄情绪的话,也有人感叹阿富汗人命途多舛。还有人鼓励他,应团结所有理性的和平的宽容的力量,发出自己的声音;劝他不要因为某些评论而生气。
想再找份高校工作却屡屡碰壁
佳蓝出生于1991年,本科就来到中国求学,现在是浙江大学世界史专业在读博士。2020年1月底,由于签证到期,佳蓝不得不回到阿富汗,后来因为疫情,一直未能返回中国继续学业。
他用中文记录了在阿富汗的这一年的生活。去年6月,他们一家都感染了新冠肺炎。但他们没有去医院,依靠吃药,最终自愈了。他本人因为这个留下后遗症,嗅觉变得不再灵敏。他当时说,新冠肺炎在每日战乱、出门就面临死亡的阿富汗人民看来,只是一场持续几周的普通感冒罢了。
2020年10月,在塔利班的轰炸中,佳蓝老家的堂弟和几位亲戚遇难了。据他说,大部分遇难者都是未成年人,有的甚至刚出生不久。一位失去孩子的母亲受了刺激,现在还经常跑到袭击地点寻找孩子,“精神已经出了问题”。
他的手机里至今留存有这场袭击过后的照片:有遇难者的亲人蹲在蒙着白布的遗体旁流泪;有人手里拿着被鲜血浸染的书本;两个婴儿头部被炸伤、躺在一张塑料布上接受治疗……
但他依然是个积极乐观的人。这一年多,他会在微博分享关于阿富汗的一切:雨后的喀布尔街头积水、小孩子在游泳;阿富汗色彩斑斓美丽的传统服装;楠格哈尔省偏远的高中学校;巴达赫尚的自然美景区;阿富汗盛产的可口干果;阿富汗最好吃的卡布里手抓饭……
佳蓝来自阿富汗南部楠格哈尔省辛瓦里阿钦区一个小村庄,属于普什图族。在被塔利班控制的地区长大,他度过了压抑的童年。2002年他和哥哥跟随舅舅来到巴基斯坦北部城市白沙瓦地区,读完了中学。
2012年,他来到深圳大学求学,也是深圳大学录取的第一个阿富汗学生。而到了2014年,因为巴基斯坦和阿富汗的领土争端,佳蓝的家人被巴基斯坦政府驱赶,搬到了首都喀布尔。
有媒体写过,佳蓝的阿富汗面孔在中国常被另眼看待,本科有位教授上课时,总是含沙射影地说,伊斯兰社会如何保守极端,望向佳蓝那边。“几次后,我忍不住了,直接举手说:老师,不是每一个伊斯兰都很极端。”
课下,佳蓝还跑到教授办公室,给他讲伊斯兰的历史文化,“尽管我很不喜欢保守的伊斯兰社会,可他的认识是错误的,我还是会纠正他。”
2019年,佳蓝作为留学生代表,参加了阿富汗驻华大使馆庆祝阿富汗独立100周年系列活动。
而去年,他想在喀布尔找份工作,却屡屡碰壁。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统计,阿富汗仍有超过1000万名青年和成年人是文盲。像佳蓝这样接受过高等教育、掌握6种语言、读到博士的阿富汗青年,更是凤毛麟角。
两周前,喀布尔一所私立高校打来电话,愿意向佳蓝提供该校国际关系学院的教授岗位,但他去试课时,还没开始就被叫停了,“因为我口中的历史,与这所学校推崇的伊斯兰教历史观相悖,他们就不让我讲了”。认理的佳蓝争辩说,“为什么不让我讲历史?这对阿富汗非常重要。”
“我不喜欢这个保守的社会,有些话说了会吵起来,时间长了,我已经学会了不说话。”佳蓝觉得与其和朋友出去,不如一个人在家里待着看看书和论文,“如果回不到中国,还得继续去别的高校面试。”
这一周来,在和作者的交谈中,他说为了保证安全、让总是操劳的母亲放心,自己一直没有出门。事实上,这种状态已经持续很久了。前几个月。他还养了一只叫做Malak的白色小狗和几只小鸟。
曾向中国捐赠两万只口罩,大使发信表扬
距离佳蓝第一次来到中国已经快十年了,他向不少人分享过2012年初到深圳时那个夏天遇到的囧事。
当时他还不会中文,去机场打车,结果遇到的司机不会英文。俩人在机场耗了1个多小时,司机开到高速收费站,售票员也不会英语,这让第一次出国的他快急哭了。后来佳蓝拿着司机的手机给懂中文的阿富汗朋友打电话,才终于指明白路。
在中国的这些年里,他从陌生的异乡人到逐渐融入,也关注中国的各种事务。在大学里他会积极参加公益活动;每逢中国传统节日,他会在微博表示庆祝;而遇到灾情比如新冠疫情、河南洪灾,他也和所有中国人一样,祈祷人们平安度过。
2020年2月,包括佳蓝在内的三位阿富汗留学生在国内辗转收购口罩寄送到中国。
“在疫情肆虐的困难时刻,我们感受到了中国兄弟姐妹的痛苦。我们这些来自阿富汗的学生把中国当作第二个故乡,听说中国国内急缺口罩,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我们很高兴能帮到中国人民。”佳蓝说。
从阿富汗学生协会得知中国缺口罩后,这三个留学生冒着大雪和恐袭的风险,跑遍喀布尔、坎大哈、赫拉特等多个城市的500家药店,耗时四天,购买到2万只口罩,并拜托中国驻阿富汗使馆寄回中国。
后来,中国驻阿富汗大使王愚给在华留学的学生家长写了一封感谢信,特意赞扬了包括佳蓝在内的几位阿富汗学子。
“希望国家最终能靠自己而不是别人”
不少采访过佳蓝的中国记者提到,他在学术上爱钻研,是个正直热心的人。“他是世界历史领域的博士,对国际政治有自己的研究,也在中国待了近十年,中文很好。”一位半年前采访过佳蓝的记者说,当时因为需要采访多个阿富汗人对美军的看法,佳蓝帮忙联络了很多当地人,发出阿富汗人自己的声音。
佳蓝认为,美军在阿富汗这些年不了解国内习俗、对当地人很不尊重,为寻找恐怖分子,经常半夜闯入民宅搜人,给当地人造成很大的羞辱和伤害。
另一位采访过佳蓝的记者记得,佳蓝每次说到塔利班会声音变高。虽然佳蓝是普什图族,塔利班的主要构成者也是普什图族,但他却最受不了类似“塔利班能代表阿富汗人”这样的言论。
“他看过的生死太多了。他庆幸自己还有感情,也希望未来会变好,期望将来不会有战争。他说刚来中国留学时不敢自己单独睡觉,也不敢关灯。这都是战争的阴影。他希望国家最终能靠自己而不是别人。”上述记者说。
“我爸爸57岁了,在战争中出生长大,现在都有孙子孙女了,战争还没结束。而我也快30岁了,还是这样的局面。阿富汗人真的太疲惫了。”塔利班占领喀布尔前夕,他向作者感叹道。
他也判断,随着美国撤军阿富汗,各个国家的“大博弈”会在阿富汗拉开序幕,将来二十年阿富汗的情况可能都不会乐观。
就在8月7日,佳蓝养的小鸟新生了两只幼雏,“它们真是运气好,很快就要学会如何飞起来,然后就再也不用待在一个地方了。”
那时候,他和大部分喀布尔青年仍对当时的政府抱持乐观态度,不相信西方媒体报道的“政府可能会在美国撤军后半年倒台”。没想到的是,短短一周后塔利班就宣布掌权,这意味着像他这样的阿富汗人将陷入巨大的未知和恐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