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莫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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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未未

艾未未这阵子(再次)成为香港新闻焦点,是因为西九M+ 的政治审查。争议早在 M+ 开幕展在今年11 月举行,

但艺术毕竟是比较小众的事,这位胖子更为港人所识的,仍是他许多次为香港的抗争发言。早在雨伞年代他已在他常玩的twitter 声称「我是香港人」、2019 年接受

而2年后,这支枪,他认为,已经打不响了。现在这位「香港人」对香港的评估,可谓差到不能再差。他认为香港失去表达自由之后,连人心都无法不改变;中国大陆几十年的统治成功消除人民争取自由的意志,如今香港也走上这条路。

而让我意外的是艾未未承认,香港今日的境况,早在2年前便已预见。

那为何他还支持抗争者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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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未未Ai Weiwei 透视研究:天安门Study in Perspective: Tian’anmen 1997 (图片取自M+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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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未未作品《自拍,东三街公寓》

艾未未说疫情期间,他一般不和记者会面,但「因为是香港」,他还是在九月中一个早上与我在英国剑桥University Arms Hotel 的咖啡馆相见。我知道他早前从柏林搬到剑桥,但后来明明有报道说他又自英国搬到葡萄牙,怎么原来又没有?他说他是居无定所,德国、英国、葡萄牙都住,除了中国。虽然他仍手持一本中国护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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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University Arms Hotel Cambridge FB

艾未未的助手也是遍布各地,有人管公关,有人管出版,诸如此类,俨如一家跨国企业。诚然,在世界各地,就算对艺术不熟悉的人也会听过「艾未未」的名字,知道他是批判中国的标志。也因此,他才会在M+ 事件中成为政治审查的风向鸡。艾未未与M+ 的矛盾,就是政治艺术与M+ 的矛盾。

「具体呢,我跟M+ 只有过一、两次接触。」艾未未说。而这些接触只涉及一般性讨论,比如作品整体该怎样展,「并没有说一定要展哪一件」。「我听说有些东西不能展览,也是从媒体上获得的讯息,M+ 并没有通知过我,也没有跟我探讨此类问题。」

但艾未未不怪M+。他形容M+ 的团队「非常专业」、「非常具有责任精神」,只是「他们是处在一个困境之中」。

「M+ 当然希望把博物馆做好,但是他们知道,台风已经来了。」

而同情分恐怕不能当做得分。艾未未还是为这家博物馆书写了夭折的死亡证。

「一家文化艺术博物馆,立志要做成世界一流,但如果表达自由不存在,它将是一块文化墓地。它仍然可以有文化活动,仍然可以各种方式吸引眼球,但无论它做出何种努力,它的灵魂已经不存在了。」

「我还不说,它的建筑有点像墓碑呢。」

这可能还不只是M+ 自己的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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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 博物馆大楼

作为一个艺术家,艾未未看表达自由的价值有异于许多人。许多人认为,人是先有思想,才能表达思想;但艾未未认为「人的存在价值只有通过表达才出现,如果我们没有表达,思想价值不存在」。人不是想到什么后将它讲清楚,而是在讲的过程中,弄清楚自己的想什么。「所以说,我们是在表达的过程中发现了人类的价值。」

因此,艾未未认为,当香港的言论自由消失,那不只是有口不能言,而是「全部价值观都会发生改变」。故他形容「国安法的做法,实际上对香港文化是一个『釜底抽薪』」,中国大陆在言论自由长期被禁的情况下,「大多数人都认为这个政体非常好,保证人民走向更加强大和富裕」,而香港将与大陆看齐,他说。

现在已年过六十的艾未未,当然见证过香港不与大陆看齐的时代。他的父亲艾青是中国著名爱国诗人。艾未未说,四十年代中国共产党曾经为左派文人提供两条路,一是去中共根据地延安,二就是香港,当时香港已经是「中共的金融和信息交流的重要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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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青(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如果艾青是被派送到香港,他的儿子想必会彻底是另一个人。但周恩来给他的建议是去延安,如是就有了艾青在文革时期被打成右派,被逼到新疆洗厕所的后话。小时候的艾未未也随父在新疆住了十六年,对香港的资讯接触甚少。直到1981 年出国发展前,艾未未对香港的理解都是「一些流行音乐和一些电影」。

在80 年代美国,华人艺术家不多,其中有个叫郭孟浩的,常常在纽约搞一些涂鸦和中国书法。他画一个三角形代表东方,画一个三角形代表西方,两个三角形连起来是为「东西文化交流碰撞的桥梁」。这个组合后来被视为著名的「青蛙眼镜」,郭孟浩也成为香港元老级艺术家「蛙王」。

蛙王1982 年在纽约设立自己的艺术空间KWOK Gallery,比他小十年的艾未未便是在这里与他相识。当时蛙王已经薄有名气,而25 岁的艾未未还是个新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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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WOK, Mangho. Self-spinning. The United States 1983. Performance @2016 Asia Art Archive (蛙王郭孟浩于Works on Wall开幕时作即兴现场自转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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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王

许多年后的今日,谈起蛙王,艾未未仍然兴奋。

「他是一个独行侠,不容于西方文化,又有极强生命力。」他说。「香港实际上也就是这样。」

特立独行,富生命力,成为艾未未对香港的一种印象。比如八九六四:

「最令人吃惊的是后三十年的烛光晚会。这是不能想像的……不要说我们对先烈没有很多这样的悼念,对我们的父辈祖先,都没有过这种非常具集体意识的、对生命和正义的一种敬重,和对暴力的一种谴责。」

「谁在害怕艾未未」亦然。忆旧的人会记得那是艾未未2011 年于中国被消失后,香港创作人发起的声援运动。那时候艾未未已返国活动接近20 年,做了许多批评政府的事。这样的人在中国肯定是要遭殃的,但当时的香港还OK,香港创作人就在这个「一国两制」的地方将「谁在害怕艾未未」的字样涂、喷、贴到每个角落,还把艾未未的照片投射到警察总部和驻港解放军总部大楼。艾未未说,此前香港与他关系不算深,但仍愿意为他做这么多,「非常让人感动」。当然,这些都是他被关押81 天放出来以后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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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害怕艾未未(图片来源﹕jiruan @flickr)

但与此同时,目睹中国飞速发展的艾未未,也开始注意到香港对中国的价值有所改变。「这些年,中国已经抓稳他们在世界上的各种可能性,她认为香港可以舍弃」,于是开始收紧管控,反修例运动就是这种转变的结果。

2019 年,已经离华旅德的艾未未以他的方式投身香港反送中运动。他派遣摄制队去香港,拍摄成后来的纪录片《曱甴》,又不断接受世界各大媒体访问,谈香港。艾未未几乎成了香港抗争在西方艺术界的代言人。也就是在这些访问中,他说「香港的示威最美丽」,「他们(香港抗争者)并不是为工作或金钱而战,而是为一些看来很抽象的东西──那是人类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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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未未接受BBC 访问(网页截图)

只是,同一时间,他已经知道这场抗争的结果,香港的末路,「可能会变成新疆或者上海」,「她不会变成抗争者所期望那样」。

2 年后,艾未未再次向我强调这一点:「我是第一个人这样讲的。甚至我说,中国军队完全可以开坦克来香港。很多人不相信,『哈哈!怎么可能』,我说:当然可能。」

艾未未说,其推论是源于自身对中共本质的认识。他说中共会「不择手段来完成自己的政治理想」,尤其是领土和主权问题,「中共不会妥协」。任何人有异议,中共只会将他们「消耗掉」。

「从中共的历史上看,建国以来无数次运动,大批的知识份子,精英、文化人、无一例外地被消耗掉。党外有异议的人和党内有不同观点的人,全都无情的被消耗。」

「香港人在自由环境下长大,可能很难接受这种现实,但香港人不应抱有幻觉,这事是没有其他可能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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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剑桥

我问,艾老师,你说你早已预视结果,为什么还要支持年轻人向前冲?

「因为年轻人,如果没争取,就没有年轻过,你的生命就没开始。」他答。「你要信仰你所信仰的,走完你该走的路,完成你生命应有的价值,否则你就没有活过,或者你是白活。」

对艾未未而言,物理上的危险是一回事,但「表达」,对人生在世更为根本。「放弃表达的自由,对我来说、对一个艺术家而言,就是放弃生命」。

确实,艾未未自己也是抱着这样的精神活过来。「维权艺术家」的称号不是虚名。汶川地震后,他发起公民调查追究死难者名单;为中国维权人士声援、作证、拍纪录片;在北京的长安街搞游行;就连一宗杀人凶手的案件(而他也因为坚持「表达」,受到意料之中的苦楚:博客被关、声音被灭、工作室遭强拆、被指逃税被失踪。2009 年,他甚至因为在维权者谭作人的案件作证,被公安打伤头部,颅内积血,一度情况危殆,要紧急做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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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未未(1957- )《她在这个世界上开心地生活了七年》(2009) 。作品是他在慕尼黑艺术馆外墙用8,738 个学生书包──罹难孩童的人数──构成,灵感源于地震中罹难女孩母亲对艾未未说的一句话。(图:www.artchive.com)

然而艾未未仍说他不怕。

「我怕的是失去了抗争的态度和意识,丧失表达能力;丧失表达能力,就是暴力的成功。」

2019 年开始,好多香港网民都已经在社交媒体将自己的名字改到连至亲也认不清楚。而我总记得2010 年,中国也有过关于网路匿名发言的讨论。当时艾未未发起一个活动,叫「说出你的名字」。「不要匿名争取自由。」他如此要求。2 天内,共有663 人在twitter 说出自己的真实身分。艾未未给他们一人送一份礼物,里面有一件T 恤,前面是个「念」字,后面八个字写道:

「尊重生命拒绝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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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未未的礼物(图片来源﹕Oxyung AU @flickr)

抗争现场曾经有过一句耳熟的话,叫「一齐嚟,一齐走」。两年后的今日,有些人走了,有些人没走,也有些人想走走不到。在剑桥这家富丽堂皇,放置着绛红梳化,上至天花吊灯下至木地板都散发高贵品味的酒店咖啡厅,我向艾未未解释邀约他受访的其中一个原因:许许多多的离散港人正陷入一种无法排解的自责、懊悔与矛盾。读着一个接一个人被捕的消息,他们想,曾经我也「落场」,他们也「落场」,为什么只有他们落得如此下场?

艾未未说,没坐牢的人不应该为自己没坐牢而苦恼。因为,如果你相信抗争是个整体,「坐牢的人便是你一部份」。物理上你不在牢里,不是缺失,仅是说明「你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还有什么可以做?

「我觉得不需要和中共直接对抗。」他说。「出一本书,写一个音乐,或者做一个视频,这些不是直接对抗,但是呢,它们的颠覆性是很大的。」

一如艾未未所做的事。他是一个艺术家。

「我再补充一句:最美丽的反抗总是在压力最大的时候出现,因为它才考验你的韧性和创造力。」

这也许不错,只是那大概也意味反抗者要承担更严重的后果。

「那就看你政治的韧性和适应力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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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未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