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春昊、严雨程
编辑:李珊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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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大货车司机是最危险的职业,他们称自己常年“把命栓在裤腰带上”。在一个高速行驶的铁皮盒子里,他们躲过无数个就要迎头撞上的另一个铁皮盒子,也目睹过无数起车祸——速度决定了生与死的距离。

但他们没有想到,有一天,停滞的柏油马路,会隐藏着更深的危机。

凌晨1点,大货司机林生又一次在这个三平米的、臭烘烘的驾驶室里醒来,点燃一支将军牌香烟,这是他在G1515高速上的黄桥服务区滞留的第六天。

林生的手机行程卡有五颗星。在中国的防疫体系里,只要有一颗星,几乎就寸步难行。

自3月底林生和他的同伴从山东出发,拉了一车莴苣去上海后,多经过一个地方,林生的行程卡上就多一颗星。加之多名大货司机确诊,沿途城市和公路开始层层设置关卡,或封堵高速路口,或就地隔离。

3月以来,奥密克戎疫情席卷了整个中国,上海的感染人数更是超过了15万。现代工业的链条由上到下都受到了影响,生产者停工停业,而货运更是举步维艰。到4月9日,已经有超过10个省发布了高速路口的管控封闭。

如果说高速公路是现代工业社会的血管,每一辆货车及其司机便是血管中流动的红细胞。

仅在2019年,就有超过170万吨的货物,通过这一个个的“红细胞”在中国的高速公路上奔驰流转,送进每个城市的园区、厂房、车间乃至千家万户。

没人说得清楚现在全国究竟有多少货车司机。在2016年,这个数字曾高达3000多万。在2021年物流和采购联合会的一份报告中,这个人数又少了整整1000万。

无论如何,从业人员的老化和流失已是不争的事实,多名货车司机悲叹说,已经没有35岁以下的年轻人愿意从事这一行业了。

这份工作可能并不十分体面,总伴随着危险和忙碌。但无论如何,在正常的年份里,这2000多万货车司机中的绝大多数人总能获得与这份辛苦相称的回报,让家庭和生活能够继续向前。

这原本稳定的一切,正在随着疫情降临逐渐瓦解。

林生只是中国2000多万大货司机的缩影,他们本该成为城市流动的血液,如今却经历着“高速难民”般生活:被困高速十余天; 车贷、房贷片刻不等人;家中两三个孩子、全职照顾孩子的妻子要养;路上水尽粮断。

经济生活的压力,甚至让他们不得不铤而走险。为了不被隔离,为了够继续干活,他们关掉带星的手机,拔掉北斗,保住家庭最后的经济来源。

高速难民

直到3月下旬,货车司机仁义终于接到了今年的第一笔订单。发货人委托他将东西拉往天津,结果就在返程的那个下午,他堵在了天津与唐山的交界处。

没有人告诉仁义和其他司机们前面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堵车,但大家都知道天津和唐山都出现了几例感染者,也知道两地的防控政策起了变化。男人们心照不宣地停了车,下来抽烟、攀谈和抱怨。

要卡在这儿多久?不知道。一日三餐怎么办?也不知道。

10多天过去,车流还是没有动弹的迹象。货车们沉默的停靠在路上,间或有一辆轰隆隆的启动,那是司机们为了给手机充电才点燃的发动机,也只有一部手机才打发这百无聊赖的时光。

高传染性的奥密克戎变异株让让公路上的“游牧民族”——货车司机们成为了受害最深的人群。在重重的阻碍之下,他们几乎成了高速公路上的“难民”。

就算是拉着货物进入城市以后,货车司机们会受到各种各样的限制。有的地方只允许他们停靠在某些特殊地段,有的地方则只允许他们在某个时间窗口内进城卸货拉货——当然这些限制在疫情前并也不少见,但疫情似乎加剧了这种限制。

“现在到哪儿都是当孙子。”一位司机这样形容自己目前的工作状态。

还有些地方会在货车进城前,将驾驶室的门和窗户横七竖八地贴上封条,要求司机们进城后直到出城前都不允许司机揭开封条。

“干点儿活是太难了。”在货车司机们的微信群里,传播着这样一个视频。拍摄者的货车被卡在一群货车中动弹不得,他先是将镜头对准了两侧的车门和车窗,车窗上横七八竖的贴着好几根封条,“封条全封上,左右都封。吃不吃都行,关键是……”

他拿起一个大号的矿泉水瓶子晃了晃,又将镜头转向了副驾驶上的一个白色汽油桶,这两个容器里面装着的都是司机的排泄物,并且基本已经装满了。

整个视频只有20余秒。在最后的几秒钟,拍摄者恨恨的骂了一句,“一辈子没这么窝囊过。”

“方便”的需求,的确是目前货车司机们面对的一个重要问题。因为疫情影响,不少高速公路的服务站都关闭了,有些服务站还会明确表示不允许带星的司机进入。不少司机最后只能选择将车停靠在路边,找一片草地或者灌木林就地“方便”。一位司机说,疫情前他几乎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不管怎么说,人总是要点尊严和体面的。”

卡车司机被封堵在路上的视频,在卡友群里疯传,抖音、快手更是他们直抒胸臆的场所:

几位卡车司机被困国道路边,饿得摘菜吃,旁边的村民看不下去了,把家里剩下不多的米饭,配上鸡蛋、火腿给被困的司机做了一锅蛋炒饭,然后,没有碗的司机们,转身去自己车里找来一个塑料袋摊在地上装盛米饭。

更有G2珲乌高速的吉林松原王府服务区里,一货车司机因疫情管控,不能下高速,突然疾病,120也没办法及时上高速,经抢救无效死亡……

最危险的职业

体重不到55公斤,身高不到一米七的林生,和他那辆长12米、宽9.6米、高4米的大货车似乎不那么相配。然而,驾驭那些高速路上呼啸的庞然大物的,不一定是最强壮的,却一定是最能吃苦的人。

一晚上睡四五个小时,碰到赶时间的单子,深夜行车,他们会半夜连麦,播放叫不出名字的歌,把车载音响声音放到最大,狂呼自己耳光,拿矿泉水往头上浇,只是因为上下眼皮打架,车又不能停。

相比在家乡种地、打零工的每月两三千的薪资,外出跑车危险、辛苦,却有相对的高报酬。但每个月拿到手的钱多了,司机们大多并不会外面胡吃海喝随便花掉,他们肩上还有一个家,得补贴家用,得还车贷、房贷,他们是家里的顶梁柱。

林生有3个孩子,妻子全职在家,每个月还有8000块的车贷。孩子、妻子与贷款,这些几乎是大部分大货司机在这个行里坚持的理由。

热爱这个行当吗?他们不知道,但这个行当所提供的高于同乡伙伴的收入,却是他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不愿跟儿女多说自己从事的职业,若要提及,就讲自己路上遇到的困难,讲吃过的苦受过的累,目的是让儿女知道不好好上学的艰辛,因为他们中没人想让儿女再从事这个职业。

这是个拿命换钱的行当。大货司机的行内,流传着一句警言:“穷死不拉管,饿死不拉卷”,说的是两种最危险的货物——工地上的高架管和几十吨重的圆柱形卷,80-100迈的速度急刹车时,前者能把整个驾驶室刺穿,而后者则可能将驾驶室碾平。

然而,每一个大货司机,嘴里这么说着,等到紧急用钱的时候,却还是要接几个单和卷的生意。在路上,你还是时常能看到拉着工地钢管,或是拉着一个30多吨重的圆柱形卷的大货车,车速很慢,离其他车很远,这是在寻找谋生与惜命间的平衡。

有辛苦,有危险,却有相称的回报,2019年,林生贷款买了第一台大货车,抓住了大货车物流业务红利期的尾巴,当起了个体户兼职司机,有时雇司机——“两人一车”是一种约定俗成的工作方法,有车的司机会雇佣一名自由司机做副手交替驾驶,两人同行能够提高接单效率,缓解驾驶压力。

然而,之后不久,油价上涨,过路费上涨,骤升的成本开始蚕食收入;而后是疫情,接单变少,商家压价……不少大货车司机发现,他已经不再养得起另一名司机与他们相伴而行了,只能靠一个人连轴转地开车,为了按时将货物送达,往往一天只能睡4到5个小时。

而即使这四五个小时的睡眠,往往也只能在车里凑合。由于疫情形势变化,不少地方已经不再允许货车司机入住旅馆休息,于是,即便人在城区,不少司机也只能在车上对付一夜。

疫情两年多,情况却更难了。武汉疫情时,没有健康码、行程码,也就没有“唯星论”的一刀切,而现在,多位大货司机向八点健闻提到,运满满APP上,发货方会挑选司机(有没有加星),有星,便几乎寸步难行。

除了健康码上的星星,各地的管控也越来越严,在哈尔滨,要求外地车辆贴封条过境;在江苏滨海,司机被要求“不得离开驾驶室,无接触装卸货”;在浙江宁波,要求中途经过高风险区的驾乘人员“1天1次核酸检测”……

一位大货司机告诉八点健闻,农历年以来,自己核酸已经做了20多次了,各地要求还不一样,72小时、48小时、24小时都有,而且经常变……

对于这群职业“在路上”的人,一个地方一个防疫政策,让他们满脸问号,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就走不了了,不知道想拉货的厂家会不会因为疫情突然停产,该接什么活。

一位货运公司的人说,之前返程时哪怕待个一周还能配到货,不至于空车返回,而现在,自己养的六台大货车,四台自家闲置着,两台去上海送物资,正在上海隔离,解封返程的日子遥遥无期,更不用说配货了。

林生说,他每天焦虑到两盒烟垫底,睁眼就想明天可以拉什么货,去哪拉货,什么时候解封,满脑子是问号。

隐瞒行程的人

在停滞的高速公路上观望了7天之后,林生决定回家进行14+7的集中隔离,“一个月只干了一趟活”,抱怨着,他向县里做了报备。

车到收费站,摇下车窗,他准备交高速卡的时候,对方大喊:“不要动,把车窗摇上,人不要下车,不要下车。”穿着白色防护服的人跑来,在他车上贴上封条。

回想那个场景,林生觉得自己“当场就成了保护动物”,他觉得这有点荒谬,有点委屈,“冒着时刻被感染的危险去送货,却要受到这种待遇。”

更可怕的,是感染,和感染所带来的“辱骂、不理解和人言可畏。”

两年间,受疫情影响,公路拥堵指数有所下降,大货司机所面临的风险,不再是疫情之前的交通事故、被偷被抢的危险,而变成了穿梭在不同疫区,感染的风险;迫于生计,隐瞒行程后被警方调查立案的风险;以及,因为自己的感染导致全县封控,自己和家人被网暴的风险……

3月以来,多地疫情频发,而载着货物呼啸而来的司机们,成了流动的风险。广州新增一名无症状感染者,为来穗客车司机;浙江杭州新增2例新冠病毒无症状感染者,均为货车司机;浙江嘉兴病例初判源头为省外货车司机;一货车司机违反庄河防疫规定私揭防疫封条;辽宁查处近百名隐瞒行程的司机……

令人心慌的感染数字的同时,各地的政策也开始越来越复杂,越来越让人费解。

“有的地方即使核酸阴性,但行程码带星,也直接被劝返;有的地方并无任何指示与通知,下了高速让你就地隔离;有的只是路过,本来不超过4小时可以不带星,结果一堵就是五六个小时…..”

复杂的政策,没有准确的预期,开始有人铤而走险隐瞒行程,了却所有的麻烦。

而一旦这种隐瞒叠加了感染,便意味着这场疫情中最为可怕的是事情——刑事立案,以及,随之而来的网暴。

截至3月30日,仅辽宁一省,查处的隐瞒行程逃避防疫检查的货车司机就有近百人。

林生谈到了他的同乡H师傅,“挺不容易,不到40岁的年纪,离婚、家里还有4个孩子要养,人却古道热肠”。

就在半月前,林生没钱加油,H师傅二话不说,微信转给他1200块。要还钱时,林生却发现微信转账因无人接受被过期退回了,本人电话打不通,打了他大姐的电话才知道,H师傅已经被警方控制了。

“他连续三趟往上海拉货,最后一趟被查出核酸阳性,而且还有隐瞒行程”,林生告诉八点健闻。

当日,发现H师傅及另外一例核酸阳性后,在那个小县城,所有中小学转入线上教学,几个村镇和部分城区进入“静态管理”。一位律师向八点健闻分析,H师傅所面临的,“要看有没有传染,如果有其他人因而感染,那6个月到两年是逃不掉的”。

在H师傅的确诊新闻下,一位当地人留言:太可恶了,影响了那么多人,一定要给他们留案底,让他们的后代别想着考公,参军,当警察,他们不配。

“人言可畏,没人愿意感染”,林生叹了口气,(这种情况下),连家人都没法替你说话。

15号将至,那是林生每个月还车贷和房贷的期限,虽然国务院已经发文要保障货运物流畅通,但林生仍在14+7的隔离中,并不知道下一单活在哪里。

*林生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