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楚做完核酸后,从傍晚等了天黑,没等到放行,却等来了原地隔离的通知。「太突然了,许多人只是来摆个小吃摊、或者买点东西,谁也不会背着被子和洗漱用品出门。说是有阳性,谁也不知道要等多久。」
「早期政府的物资采购还没有跟上,隔个十天半个月送来一箱菜,肯定不够这么多人吃的。我们会趁做核酸时偷偷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东西,便利店的卷帘门留一道缝,公务员会看到,说说好话有时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他也要买东西。」
往来运输物资的货车司机,在车上睡了一个多月。每天早上排队做核酸,小楚看到路边货车司机搭在树上的换洗衣物、来不及收起来的简易帐篷、用砖石和木头支起来做饭的锅,都会快步走过,「实在于心不忍。」
无独有偶,短短两个月之后,姐告再次突然下达就地隔离通知。幸运的小楚这次逃脱了。再次结束长达几十天的封城,姐告已经到了酷暑难耐的 8 月,瑞丽人民也等来了最为严格的一次指令。
先是政府下达指令,所有人必须即刻离开姐告,在政府提供的板房隔离满 14 天后,自行到城区投亲靠友或者租房,解决食宿问题。那时候,缅甸疫情形势严峻,严重污染姐告的空气、河流环境,进行了长达数月的消杀工作。
倾尽所有
一开始,大家还抱着能等来小城重振的希望。时间久了,层层加码的政策让瑞丽人泄了气。
自 2020 年 1 月 26 日以来,瑞丽共经历了 9 次封城,最长的 35 天。城区封城时长 160 天,而那些抵边村寨则每个村口都设置了卡点严禁出入,2、300 天没出门的大有人在。
网格员吴蔚秋,前两年刚刚考上公务员,却几乎一天也没坐过办公室。疫情不太严重的时候,吴蔚秋就守在卡点上监督扫码、打卡测体温,收集各户的信息然后上报给上级,排查落实核酸情况。
封控期间,除了以上常规工作任务,吴蔚秋还需要负责采买和发放物资,甚至还要给居家的农民喂猪鸡、收稻谷。
吴蔚秋值守的村寨大部分是农民,主要以种水稻、水果、烟草为生。去年九十月份,正值秋收,瑞丽全城居家,能下地干活儿的只余下这些年轻的公职人员。
在城区做网格员的刀南珺,虽不用干农活,却也常常因为政策频繁变更、落实不清的问题,与居民起冲突而濒临崩溃。
根据 4 月 13 日的最新一版政策,防范区居民有条件的无需自费集中隔离,可以居家后离瑞。但落实起来却存在很多问题。
「有的问题我们也没办法解答。一开始说只有一个人住的才可以居家隔离,如果家里有三口人,其中一人离瑞,要么他单独到板房隔离,要么其余两个人到外面去住。现在又说,一个人离瑞,另外两个也必须一起在家隔离做核酸,7 天不准出门,在门口装警报器,开门就响。」
对于政策不确定性带来的口舌之劳,刀南珺已经习惯,但有些重要流程写得模糊,会直接导致基层执行的混乱。
「第一天和第六天居民需要抗原自测、第七天需要联系机构上门采样,去哪里买试剂、联系谁,都没有清楚告知。」刀南珺告诉丁香园,居民隔离期满后,还需要她亲自接送,点对点监管到高速路口。
为了确保不窝藏偷渡人员、不漏检,刀南珺还要不定时到居民家中检查,打开每一间房门确认人数。「厕所、衣柜、甚至桌子底下,都要翻看。这一栋楼的人每天干什么、去哪都归我负责,必须一清二楚。」
疲惫不堪的网格员,遇上呆在家里做了几百次核酸依然动弹不得的居民,产生了太多本不该有的摩擦。
另一边,瑞丽当地医疗压力也长期存在。瑞丽市人民医院和景成医院,算是当地比较大的二级医院,其余还有零星几家妇幼保健院和乡村诊所。
因为周边县城的确诊病例也会被送去瑞丽治疗,好多医护人员在前线被感染,尽管瑞丽人口密度不大,医院还是有一定压力。
「现在大家都不敢去医院,小病忍忍,大病忍不了才去。」苏迪妈妈在陇川县医院工作,她表示存在的问题,其实是遇到更严重的病,瑞丽人不能去外地就诊。
「前面管得严的时候,救护车拉到高速路口都不给出去,也出现过孕妇流产、重症耽误救治的情况。」
学生上学,也是个困扰已久的问题。陈奕是高三老师,已经在教室和学生们同吃同住了整整一年。
「小学生已经上了快三年的网课,初一初二最近全部迁移到临县的一所职中上课。至于初三和高三,差不多在校园里封闭管理了一年。宿舍不够,就把教室改一改,再搭建一些板房凑活。」
边境县城的防控还有个特殊之处,需要人 24 小时值守边境线,严防偷渡人员入境。瑞丽总共有抵边封控点 500 多个、36 个渡口,公安和村民每天至少要走十几里巡逻、值守。
姐告第二次解封后,数以万计的缅籍人员被政府陆续劝返。据瑞丽市政府统计,缅籍境外边民有 35,470 人,占瑞丽全市人口的七分之一。
相关工作人员在微信里公布「缅甸籍人员自愿返回缅甸的人员名单」,并发出一条 60 秒语音,语气里透着无奈与诚恳:「因为我们中国这一年都不可能复工复产,姐告大桥封闭管理,即使不吃不喝呆在姐告,也必须要有 2 万元人民币。如果你没有这么多钱,就从大国门离开中国吧。」
频繁的查处加重了小城的严肃氛围。仅 3 月 30 日一天,畹町政府查处并曝光 18 名违反疫情规定的村民,这些人大多因为在村口聚集闲聊、打牌、私自外出被处罚。
居民进出超市、政府机关等人口密度较大的场所必须要带 N95 口罩。外出不戴或者不规范戴口罩的,将会处以 200 元以下罚款,不配合的还有可能被拘留。
疫情至今,小城倾尽所有,没有一例蔓延至外省。
但对于瑞丽人,以前的生活也已经远去。「公务员当保安、喂猪收稻,医生和居民每天熟练地在村口配合做核酸,老师学生睡在教室里,就好像我们从来都是这么生活的。」
陷入沉寂的生活
瑞丽本是德宏州经济发展水平最好的县市,2020 年 GDP 达 167.02 亿元,占德宏州的 29.02%。
既是德宏经济重镇,也是唯一未列入滇西边境山区集中连片特困地区国家级贫困县名单的县市,人均生产总值甚至高于云南省平均。
今年 3 月 8 日,云南省人民政府办公厅印发通知,要求像瑞丽这样境外输入风险高的口岸城市要「以缓冲区的严格管控换取全省经济社会发展的安全环境。」
瑞丽,也确实是这么做的。为了守好国门,瑞丽人民的生活在被「换取」中度过。
疫情 3 年,瑞丽常住人口从 50 万减少到了 10 多万。
宣意最明显的感受,是小区做核酸的人数由 3000 多个变成了只有 800 个,原先从早到晚排队做核酸,现在每天最多两小时就收工。
人口转移安置是一部分。
瑞丽的病例大多发生在抵边村寨,市政府去年在距寨子边境线 50 至 200 米的范围划定了疫情防控缓冲区,并将缓冲区内的居民转移。很多人当初拖家带口来到这里定居,又缕缕行行地搬走。
还有更早离开的生意人。受疫情反复影响,瑞丽旅游业持续大幅下滑,同比减少近六成,2020 年旅游总收入也下降三分之二。
依托旅游业发展的珠宝行业人员流失更加严重,现有的 20 余个珠宝翡翠专业市场全部关闭,登记在册的 8251 户珠宝经营户和 1.7 万从业人员因经营困难出走大半。
姐告区有好几个玉石集市摊位,宣意平时每天早上 8 点就来到玉城市场摆摊,一个月的流水能有三四十万。
前几年,内地直播带货的这把火也蔓延到了几千公里之外的姐告。每天夜里 7、8 点,宣意雇的主播陆续过来通宵带货,激情澎湃的一个晚上,能给她挣来实体店经营几个月的利润。
如今,姐告被清空,不能摆摊、没有主播帮忙带货,宣意一家四口只能靠实体店收入勉强维持。
「外地人进不来,都是同行来进货,价格也会压得比平时低一些。收入几乎只有万把块,还要交商铺房租。」
店里冷清,为了打发时间,宣意今年已经在店里读完了 13 本书。
小楚的公司从 30 多人,到现在只有 2 名员工还留守瑞丽。有七八个人去到了公司在广州的新分店,大部分人则选择离开瑞丽,去省城昆明寻找新的生机。
而小楚之所以留在这里,是为了运走货物,尽力给公司挽回损失。
2020 年 9 月,小楚公司一次性交了两年的房租 30 万元,几乎算是白白交租。但比起这个,公司更在意留在姐告的那些货物。店里销售的大多数是化妆品,所有商品进价总价值都有大概 5、600 万,此外还有各种进口酒。
去年 10 月底,事情似乎迎来了转机。
姐告招商引资合作办公室与姐告边境贸易管理委员建议,将姐告区第三国商品进行移库处理。
政府承诺在瑞丽城区海关附近,再建一个免税店仓库,让小楚和其他商铺先把货物转移到利民跨境电商产业园,然后尽快安排海关人员发货。
需要自己花钱租仓库,小楚的公司不打算继续在瑞丽经营,所以只花 2 万 4 千元租了一间小仓库准备周转用。从去年 11 月签订了合同,本以为可以马上把货物发出去,半年过去却迟迟不动,问就是「等通知」。
小楚至今没能等到人帮忙处理,他对这份本可以避免的损失感到焦灼。
「疫情我们没法预料,但是货物现在滞留在姐告是可以想办法的。如果今年不处理掉,估计 2/3 的货物都要损失掉了。眼睁睁看着过期,又浪费又可惜。」
附近陇川县的苏迪,家中经营着一家小餐馆,卖各类云南特色菜。十几平方的小店铺,摆上 8 张小桌,生意兴隆,中午晚上都能坐满。
疫情爆发,政府通知沿街商铺一律暂停营业,苏迪家的小吃店堂食、外卖都不能做,一家子一年里有半年都在坐吃空山。恢复外卖后,不能自主采买又是一个问题,营业额几乎是原先的 1/3。
此外,苏迪工作了五年多的电影院已经倒闭,很多游泳馆、健身房、网吧、按摩店也早已人去楼空。
这座以玉石产业和旅游业发家致富的边陲小镇,随着各地来淘金的生意人、务工人员和缅甸人的离开,陷入了一片沉寂。
困城悲鸣:想留留不下,想走走不了
除了做生意的,还有来这边务工的。张根生是一名货车司机,他的妻子则是家附近小吃店的洗碗工,两人都是四川人。一家五口已经在畹町居家 200 多天,无任何收入来源。
去年拿到了政府发放的困难户生活补助 1000 元,今年刚刚发放了 150 元物资券,但这一些钱仅够一大家子一个月的伙食,早前攒下的一些积蓄就快要见底。
张根生早就想上昆明讨生计,但无奈承担不起高昂的隔离费用。
自费隔离 7 天,一个人 1500 块左右,还需每天双采双检,张根生一家就得花上万元,这是全家一整年的收入。等到了目的地,被赋黄码的张根生,还需再自掏腰包隔离。
3 月份,畹町中学受到不明石子投掷,镇里发通告称近期境外人员频繁向境内扔钢珠、抛物品,意味不明。因为担心增加疫情传播风险,瑞丽人的心弦再一次绷紧。
很快,畹町政府对滞留的无固定收入人群进行公益岗位招聘,协助防疫工作,抓捕偷渡人员。一经录用,可获得 1000 元补贴/人/月。
张根生报了名,目前还没有收到通知。「这也是没有办法了,能等到政策松动是最好。最多再熬半年,实在不行,借钱也要出去。」张根生这么打算着。
「反反复复,大家能走的都走了。剩下的人,能想象的、不能想象的苦,大家全都吃过了,只是都习惯了自己咽到肚子里。」张根生提到瑞丽人的乖顺,在电话那头几度哽咽。
很多人不知道,在祖国遥远的西南边陲,属于小城人民的普通生活已经远去。而同样坚守防疫安全的边境县市,在云南有 25 个。在全国,一共有 136 个。
当一直为守护国门默默坚持的同胞发出求救时,比起鲜花和掌声,更需要实实在在的援助。(策划:beatrice;监制:gyouza)
注:本文中所有人物姓名均为化名,所有照片均由文中人物提供。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