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DT 档案卡
标题:你们是最难收割的流量
作者:维舟
投稿人:电报匿名读者
来源:微信公众号“维舟”
发表日期:2023.2.7
主题归类:胡鑫宇案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我可能同时得罪了几拨不同的读者。

原本我以为,胡鑫宇案虽然还有一些细节有待厘清,但大致已经结束了,真正值得关注的是青少年心理抑郁问题。然而,在很多人看来,案子还远远没有结束,指责我谈“抑郁”就是在帮助官方转移焦点。

file

我试图去理解人们为何抱有这样深切的不信任感,然而,很多人的关注点并不在这上面,而仍然在继续追问案子里的疑点,有一位读者“菜菜”就跟我谈了许多,她的看法不管怎样,帮我理解了他们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又是出于什么样的关切乃至恐惧——理性上我未必认同,但感性上,我很能理解那种不安。

就这样,我前后竟写了三篇之多,反响如何?简言之,这几天刷刷掉关注,想必说“心理抑郁”会惹怒一拨人,分析“为何不信任官方”、追问案子里的疑点,又让另两拨人不快。

有的读者认为我难得地注意到了此事的不同面向;有的赞赏我对不同观点的包容(但也不认为胡同学是心理抑郁导致自杀),不乏有人直率地说“菜菜”写的,“无论出于同理心、逻辑或对公权的质问角度,都比维老师好太多”;有的则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为什么好像立场不断在变来变去?有人感谢我能一直碰此案,但也有人讥讽“馒头接着吃”,更直接的就挖苦我连写三篇只是为了“流量生意”,“这几天赚了不少吧?”

并没有。其实你们是最难收割的流量。我是不是收割流量,每个人可以有自己的判断,但这样指责,也无异于自我侮辱——你是那种容易被收割的流量吗?

image

这个问题,早就有朋友帮我分析过了,她是这么说的:“你的号注定做不大。你想,你一贯标榜独立思考,很少直接给出结论,总是要读者自己去想,且不说这样的人本来就是人群中的少数,你的文章本身就起到了自动筛选的作用,因此你吸引来的,多少都是有点刺头的,不大盲从,要让这种人一冲动就掏钱,可太难了。”

道理我也懂。别看都在呼吁“细致分析问题,克制观念输出”,但现实中,自媒体其实是厌憎复杂性的,最好观点立场鲜明,乃至力图分出敌我,这样才有情绪输出。

真正做流量生意的人,连立场都是不重要的。曾听朋友说过,以前有个写手,走民粹路线,有流量后被封了,后来转型,仍然走民粹,仍然骂政府,但这次骂的是美国政府,仍然每篇10万+,点赞1万+。但我那位朋友事后遇到他,谈及往事,他竟然当面否认,说早先那个号“不是我做的”。

有一次,我曾听专栏作家关不羽直言:“1-2万阅读量还能集中于高端,再往下,要到普罗大众,就得输出情绪了。”他开玩笑说我是“逆行者”,因为“前些年公众号管得还宽松,你没写;等到公众号走下坡了,时评更是不行了,你倒是开始写了,还是不讨好的那种写法”。

但是怎么办呢,我就只会这一种写法。我对“输出情绪”的文章及其受众没有偏见,这只不过是意见市场上不同的偏好和选择,只是我自己写不了。别人可能觉得我的东西显得“高深”,别说写了,读都费劲,但对我自己来说,这就是很自然的表达,反倒要我去学那种鼓动情绪的通俗写法,我写不来。

这一点,我十多年前就认识到了。当时,有手机媒体(那会还没公众号之类的自媒体,只是WAP)的朋友问我,能不能写写本拉登之死?她特意叮嘱:“要写得惊险刺激一点,别写成国际政治分析啊!”为了让我乐于接下,她还鼓励我:“这对你应该很容易的。”

她要得很急,我七天里赶出了5万字的稿给她,自认够通俗了,结果她看完皱眉说:“还是不够‘三俗’,这不合我们读者口味的。”不过,虽然稿子最终没能用,她还是给了我稿费——当然打了折。

从那以后,我就深知,别以为人家水平低,至少那风格我是模仿不来的,还是老老实实,写自己想写的、表达起来又最自然的那种。博客时代有一位“王老板”的文章,曾有人说“不是写出来,倒像是血管里喷出来的”,我做不到那样,但我写的至少也是自然呈现,不是有意要让人不堪卒读。

image

不过,这是否真诚,毕竟只有自己知道,一直有人怀疑我写作动机不纯。有一位读者一贯很有想法(所以也和我想法不同),一次就忍不住留言来问:

我有个问题,回不回答随意。你写的文章来自完全自我的观点,还是从“相对容易引发关注和争议、成为爆文并让大部分粉丝获得精神满足”的角度,或者说,你的“支持者”的期待是否影响了你的“观点”的公立性?

这是个好问题。确实有不少人为我感到惋惜,“怎么你也像那些写手一样追逐社会热点?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才华浪费在这些破事上面?”

怎么说呢,对我来说,那些“热点”就像是学术研究的前沿,每一个新的社会现象、事件,都提供了一个新的样本,可以激发新的思考和讨论。我理解一些知识分子的清高,认为那些都是令人厌恶的嘈杂,但我本人不认为知识分子应当自我封闭在象牙塔里。

我在意的是分析一些社会现象背后的机制,至少在热点过去后,文章本身仍有其价值,否则谁还愿意关注一年前的某个“热点”?那我写来又图什么?耗费几个小时只为博得一些粉丝关注?如果是这样,那也不值得你们关注我这么久。

最早将战争进行定量分析的科学家Lewis Fry Richardson曾说过,不应当让情绪影响我们的判断:

愤慨是一种极其容易且令人满足的情绪,它阻止人们去思考任何反对这种情绪的事实。如果读者反对我放弃了伦理道德而去成全错误的教义,也就是所谓“要理解任何事情就得原谅一切”,我可以回答说,这只是对伦理道德判断的暂时疑虑,因为“谴责过多意味着理解太少”。

我感兴趣的是理解“事情”本身,但与此同时,我也深知,理解“人”同样重要,有时甚至更重要。即便视角容或不同,但我更想知道,人们为什么抱有这样一种看法,是受什么样的处境、理念驱使。有时,看似偏执、错误乃至荒诞的看法,隐藏着当事人深深的痛苦,如果不屑地判定“非理性,下一个”,那就无视了人本身。

当然,也有人看不惯我“绕来绕去”的写法,认为只是取巧:“维舟一向善于在重大事件中找到轻柔的、无关痛痒的视角,然后评论得有声有色。这是互联网自媒体,尤其是中国特色自媒体的成功秘诀。”

要不是他开头提到我的名字,我差点以为他说的是胡锡进。他当然是批评我不够尖锐,但说实话,那不是评论能承担的使命,因为他期待的其实是政治行动。看多了社会和历史的复杂性,我对任何斩钉截铁的论断都抱有本能的怀疑,很清楚的一点是,我永远不能抵达全知,只能在面对矛盾现实时,尽可能地将之呈现出来。

说这些不是自我辩解,也不是为了立什么人设,只是想说,因为理念产生共鸣本就是不容易的事(俗套点说是“缘分”),记录下这些,也算是一个时代的切片。其实我都知道很多人不耐烦看这些,一位老朋友听说我要写这个话题,开玩笑说:“可以,等明天你就可以写一篇《我因为掉粉写了一篇文章而掉粉这件事》。”

没关系。有人能理解就行了。有一位读者曾说过一句话,让我颇为感动:“假如有一天维舟老师也因某事身陷囹圄,不管你怎么被骂,你文章写的东西,也值得人们将其和你的人格分开来进行思考。”

谢谢他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