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两千万人口的城市,居然等到晚上发通报才知道,这简直就是『奇迹』。彻底秀了一把管控能力。」
2023年4月19日,北京长峰医院发生火灾后,调查人员在场检查。摄:Andy Wong/AP/达志影像
「所有媒体都有不成文的规定,北京的负面新闻不要做,所有领导都有政治自觉。」入行超过5年、主要做社会新闻的记者吴黎说。
4月18日晚近9点,一则北京长峰医院失火的通报新闻在社交媒体中流传,同时伴随着一条附近居民拍摄的火灾视频,除此之外,网络中几乎再难找到其他信息。从同一条通报里获知消息的记者们一面匆忙赶往现场、转救的医院,一面与普通人有着同样的困惑和震惊:火灾是当日下午近1点发生,为何会出现整整8小时的信息真空?在人人都可以做公民记者的时代,甚至连社交媒体中都不见一丝水花?
追窗口期似乎比困惑更紧迫。很快,财新等机构媒体记者便到达现场,并传出第一份由记者拍摄的现场影像资料。紧接着,经过一夜的实地探访和突破,4月19日,中青报、三联、财经等数家媒体从受害者家属、医疗机构火灾防范、长峰医院背景等不同角度的报道,便呈井喷式出现。4月19日下午,来自不同媒体的记者还对端传媒表示暂时没有太多限制。
然而,距离北京日报的通稿披露24小时后,4月19日深夜,有受访的记者透露:似乎开始有禁令了。
消失的「目击者」
在端传媒采访的10位记者与社交平台从业者中,似乎没有人能回答为何出现8小时真空这个问题,但大家在各自获知到的信息里有着不同的猜测:有人认为是偶发事件,有人怀疑是禁令,也有人推测,社交平台迭代了控制和审查信息的方式,令信息在萌芽端就被扼杀。
和其他报导这场突发的记者一样,张晴在18日晚也抵达了现场。
带着疑问,她向几位附近小区的居民求证是否了解火灾情况,都得到「上班去了,不知道」的回复。张晴说,事发地距离最近的六里桥地铁站有两三公里路程,居民区与医院间隔很大,事发时间又是午后,人们大多在上班或午休。同时由于明火在半小时内便被扑灭,浓烟滚滚的场景并没持续太久,可能也未能引起周边人群的注意。
「另外北京人的政治意识可能也比较强,一到两会就严格的安保、路边不时出现查身份证的警察等,都会让大家内化这种审查,拍摄和发布视频的人也因此可能就没那么多。」张晴补充。
不过,同样到达现场附近的吴黎却得到不同的信息。吴黎也是在北京日报的通稿中获知了火灾的消息,一位同行发帖表示「震惊且羞愧」,他感同身受。因此虽报题未得到编辑部首肯,吴黎仍然抵达了现场。
18日晚,随通稿一起流传的还有一段医院大楼着火的视频,人们从病房逃生,蹲在墙体外侧的冷气机上,Twitter上流传的视频里还有无人机一边盘旋一边喊话:「保持冷静,等待救援。」这段视频在被删除前的观看量达到10万余次。
在Twitter上还可以找到更多视频,有刚刚逃生出来的长峰医院工作人员表示自己逃过一劫,有行车记录仪拍到赶往现场的救护车,并描述:「120,120,这事儿不小」,有人在外围拍到被浓烟包裹的长峰医院大楼,但这些视频都在北京日报通报发出后才流传到Twitter中。
事发附近的居民对吴黎说,18日中午楼里很多人拍视频,但发到群里就被删了。
吴黎提到,几年前在鲜少人关注的村落,于国庆期间发生一起恶性杀人案,地方政府直接开着信号车屏蔽内容,将村民拍摄的视频、照片统统清理掉。但这一次,一场发生在首都北京的火灾,却没有一丝消息,或许意味着控制信息的方式更为先进,「以前至少能看到碎片化的信息。」
2023年4月18日,北京长峰医院发生火灾。图:网上图片
不见缝隙的社交平台
有评论作者用“安静得可怕”形容社交媒体的沉寂,不少人怀疑平台审查系统是否已在悄无声息中升级迭代。在中国某短视频平台工作的Andy告诉端传媒,平台上所有内容发布之前,都会先经过一轮机器审查。
“会预先设置一些敏感的关键词,也有图像识别,像一些血腥的画面、火灾,机器识别到了会不给过,或推给人工进行审查。”Andy说,他们把这一步称为“底线审查”,会审查是否“下流低级”、“涉军涉政”。审查非常严格和细致,他举例,一个短视频中的某一帧画面,放大几十倍后能看到书架上一本书有敏感名字,也会被审查出来。
Andy解释,以新闻现场为例,如果人工审查看到有人发了一个火灾的视频,会打标记,看看后台有没有类似的视频,若同一个时间段集中出现,就会上报给更高一级的审查人员。这类由用户发出的新闻现场视频,平台方会趋于“保守、非常保守”。
“原则就是少碰新闻,”Andy说,一个视频即便过了审查,随着流量变大,也会不断进入新一轮的审查,“越火的视频审查的标准越严格。”
他进一步解释,平台因为一些新闻事件曾被监管部门判罚过,造成了很大的商业损失,因此并不乐意成为突发新闻的线索发源地,平台内部的审查部门也会和网信部门有沟通。
如果事情已成为一个很大的新闻,平台的审查就变得相对简单。Andy说,只需要设置关键词和关键画面,让用户搜索的时候,只能看见政府、官方媒体账号发的内容,看不到普通用户发的现场视频。“当时火灾的视频我相信肯定会有人拍下来,但就是没有人会刷到。”Andy补充,在一些重大社会新闻发生时,平台也会把流量更多给一些营销号发的娱乐信息,用来分散流量和冲淡对社会新闻的关注。
社交媒体对长峰医院火灾的反应,也印证了Andy的讲述。
端传媒以“长峰医院”为关键词搜索,微博中可找到的最早信息停留在4月18日下午17:54,网民@SKY天空93258 发了一条“长峰医院着火了”,并配有消防车、警车、救护车排满路面的照片,这条微博迄今只有1人转发,0人评论。
18时30分左右,社交媒体上终于流出火灾视频,但很快被删除。一些本地媒体如@北京时间,及北京本地自媒体如@北京大峰峰 发布和转载新闻,但视频很快被删除,@北京大峰峰 目前也处于被禁言状态。“北京长峰医院起火众人躲空调外机逃生”这条最早的相关话题词条,目前已无法查看。
4月19日中午12:33,北京举行火灾事故发布会,之后,“北京长峰医院火灾事故已致29人死亡”话题终于出现在微博热搜榜。微博、抖音、快手等社交媒体上关于此事的信息也多了起来,但充斥着重复的官方信息,更难以觅得事发之初的视频。
2023年4月19日,中国北京长峰医院发生火灾后的情况。摄:Tingshu Wang/Reuters/达志影像
与禁令纠缠的媒体
“以前基本所有突发事件,官方是被动的,是事件泄露出来后,被媒体或自媒体不断挖掘,被动应对,才做通报。”吴黎回忆,他刚入行时听老前辈说,大概10年前,报道发布后官方才做事后审查,而这一次,吴黎甚至在看到通报后才报题,都被编辑部领导直接否决。
吴黎回忆,2017年北京大兴“11.18”火灾事故发生时,“低端人口”已写入官方文件,禁令更紧接着抵达,但即使如此媒体与自媒体仍能发出很多声音。“官方审查技术在进步,禁令也来得更早了,于是便累积成一个扭曲而奇特的现象——官方能堵住所有信息源,最后由官方发布权威通报。”吴黎说。
事实上,在一般的新闻生产流程中,社交媒体只是记者获知突发事件的来源之一,医院等事件相关机构的线人往往是才一手消息最先流出的地方。但受制于媒体从业者流失、被规训的体制内人士担心“舆情影响”等,线人逐渐被剪断,有留言板或爆料热线的官媒也紧紧守着“只转官方消息”的原则,更有消防、公安等机关单位也开始经营自己的社交帐号,以“统一声音”“权威发布”。
于是,等待灾情层层上报、再由机关单位分发给媒体通稿,有责任心的媒体抓紧通稿出现后的短暂窗口期生产内容,便成了突发事件默认的时间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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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禁令的阴霾可能也阻碍了记者们突破的时间。
「这两年大家对这类事件有模糊的禁令感,」在南方省份一地方报纸工作的记者张岩说,禁令潜移默化影响了媒体从业者对突发事件的反应,「8小时的真空或许未必和禁令有关,但大家心里有禁令,北京(的事)能做吗?可以去吗?」
事实上,张岩是在看到通报一小时后、发现舆论发酵,才立刻发信息给编辑部询问是否要追踪报道的。
电话那头先是不获回应,直到翌日(19日)清晨,上司才鬆口表示,目前未收到明确的禁令。仅仅几小时后,张岩又收到「注意尺度」和报道方向的通知,即可以去找核心目击者、家属、成功逃生的人、自救的人,但报道不能猜测火灾发生原因,不能将重点放在为何火灾发生后8小时官方才通报。此外,张岩希望能亲赴现场,但上司担心会被有关部门特别关注,他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
张岩说,一位北京的记者朋友也有类似的困扰,对方因担心禁令,以为现场被封锁线拦住可能无法进入,而错失了第一时间到现场的机会。第二天醒来觉得有些懊悔。
与此同时,禁令与审查也停留在每一个突破采访的时刻。比如,有受访者告诉张岩,自己被救出医院后手机就被收走了,也有人慌忙逃生落下了手机。张岩猜测,这可能也是8小时信息空白的原因之一。而在成稿中,手机被收走划入不被允许见光的细节,这些细节还包括如浓烟、跳窗逃生等具体情节。此外,媒体内部通常还有几种审查方式,如建立敏感词库,通过检查关键词和禁令关联,某些人物和事件便不去碰。而禁令也有时效性,有时一个月,有时长达数年。
「一个两千万(人口)的城市,居然大家都要等到晚上发通报才知道,这简直就是『奇迹』。彻底秀了一把管控能力,」香港浸会大学新闻系学者闾丘露薇向端传媒评论道,「而这种手段,应该是疫情中形成和成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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