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香港政府拟修订《逃犯条例》,引起港人忧虑人身安全及自由,于6月9日的游行有100万人参与,随后数日有大批市民占领政府总部一带,阻止立法会恢复草案二读辩论。6月12日下午约4时,警方调动防暴警员,以催泪弹、橡胶子弹、布袋弹驱赶聚集的市民,多人在获发警方“不反对通知书”的集会地区,被催泪烟围困无法离开,险酿“人踩人”情况。
“6.12事件”后,政府虽表示暂缓修例,但定性当日为暴动,港人群情汹涌,追究警方滥暴,有市民自杀“明志”,终于在6月16日爆发另一场高达200万人的示威,从此开启了长达半年以上、群众自发、无大台的“反修例运动”,五大诉求中,其中一项便包括了“撤回暴动定性”。
4年后,有逾万人于反修例运动期间被捕,近3,000人被起诉。截至去年年尾,有819人被控暴动罪。随时间过去,一批被捕者经审讯后被定罪、并已服刑完毕,重返后疫情的香港社会,于“6.12”当日被催泪弹击中右眼的前中学通识科教师杨子俊,去年非法集结罪成入狱。他在狱中修订书稿,出狱后打算出版新书《一九八四‧香港》。两度因暴动罪入狱的连润发(发仔),与囚友一起开设团购店,自力更生之馀,也想支援狱中手足。细叶榕人道支援基金的阿政则远走英伦,思考如何在海外接力香港民主运动,也想为在囚人士及其家庭给予实际协助。
杨子俊:当监狱的想像与真实重叠
杨子俊 。(受访者facebook专页)
罪名:非法集结罪
判囚:9个月
曾任中学老师,现为出版社“山道文化”负责人的杨子俊,去年非法集结罪成后入狱九个月,因行为良好提早获释。去年他打算举办首届“香港人书展”,先后被湾仔会展及商场等拒绝租出场地而无法成事。出狱之后,他旅游了数月,并在Facebook发文正式宣布回来香港。
“其实我仍然想办实体书展,今年我会继续尝试有没有方法可以做到。实体书展比网上书展毕竟更实在地展示到现在香港仍有哪些书籍可以接触到,但到了现在这一刻,还是没有找到合适场地。”杨子俊说。
国安法下的香港,公共图书馆屡屡出现下架“禁书”的情况,当尊子在《明报》刊载30多年的讽刺漫画也被逼中止后,杨子俊却在狱中完成个人作品《一九八四‧香港》的修订。 “我觉得就算坐牢,也可以继续尝试做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入狱前有想像过,靠朋友寄书信进来,我可以继续工作,当然入狱后就发现环境有一点不同——你真正有空的时间未必很多。只是赤柱监狱较好在于有单人囚室,晚上没有事忙,就可以开始写作。我当时还想过另外写些什么,像狱中手记之类,但最后发现比起创作,修改书稿不会面对那么多限制。”
《一九八四‧香港》顾名思义是改编自乔治.欧威尔的著名反乌托邦小说《1984》。改编意念早于杨子俊入狱前已经出现,当时也完成了初稿。他说,当时意念很纯粹,希望以广东话翻译小说,但随着社会局势不断变化,他决定不仅仅要实验广东话入文的形式,而是把书中的反乌托邦极权社会,移植到香港的社会脉络中。书中梗概与原著类似,第一部份写主角发现了异议思想,成为思想犯,第二部份写男女主角相遇而成为恋人,第三部则写男主角被抓到狱中改造思想。
“以前读原著,有时我不太明白主角的心态,他究竟受到什么痛苦,才会令他说出某些话,做出某些事?所以第三部是我改编得最多的部份,想把自己狱中的感受反映在主角的经历上。那时我由荔枝角收押所转移到赤柱监狱服刑,惩教署保安组查看了我的笔记本,见到我写下在收押所喝到奶茶的感受,便说不可以写监狱的事,但也没有没收笔记本,只是叫我不要写。事实上,那杯‘狱中奶茶’茶色非常深褐,又难喝,却是一种享受,我想把这段放到小说中。当时我有考虑过把修订的书稿送出去,但想着想着又放弃了,因为你不可能当面问惩教署职员,在狱中是一个阶级森严的小社会,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行事准则,他们也不打算向囚犯交代什么。所以在狱中我决定平安度过,不要惹什么大问题,尽早出狱最好。”
回望狱中半年,杨子俊认为最大的打击是不能时常见到家人,受疫情所限,定罪人士的家属探访次数也一度受限。而且在狱中受到惩教署管制,就算自认为有人权,但只能依照署方的要求去做,求救也打不了999。出狱后,家人害怕他会随时会再次被捕,再次入狱,有次上门探访他,见到他家里仍贴有一些2019年的文宣,随即撕下来,担心某天警方上门时,文宣会成为罪证。
“我不知道离开香港就能离开那份恐惧是否明智,但我处理恐惧的方法就是面对它。今时今日干出版业,可能随时被控煽动,法庭会判断某些标语、歌曲是犯法的,《愿荣光归香港》也说不能播了。你无论怎样小心,你不会知道政权怎样更新判断与标准,那么我想要找出一个真相来,我要看清楚红线在哪个位置,只有不断行动才会知道。”
“好像去年办香港人书展,被人取消活动后那刻我有点心安理得,因为我发现这样做行不通,那我认清了现实,再想有没有别的方法延续,再看看有没有新的红线,新的规则。我不知道那样是否明智,但这是我处理恐惧的方法。”
发仔:人生是个游乐场
连润发(发仔)。(网络图片)
罪名:暴动罪
判囚:4年
连润发(发仔)最为人所知的一点是,他在2016年因涉及旺角暴动罪而坐牢3年,出狱后不久就遇到反修例运动,随即因暴动罪而被判入狱4年。2022年7月,发仔出狱,与同期两位狱中结识的朋友尚木、消防合组开设“荔记”团购平台,店铺正正位于荔枝角,平时有熟客到收押所探访完,会上来坐坐闲聊,或者购物。 “荔记”的“荔”字,是纪念三人于荔枝角收押所结识。
香港历史上曾经有一座“荔园”游乐场,也是在荔枝角与美孚一带。问到发仔二次出狱的感受,他说得云淡风轻。“人生是一座游乐场,你几时入园,不能控制乐园内所有设施都运作正常。可能你那一次,刚好有些设施别人可以玩,但到你时就故障了,玩不了。你可以很不开心,但到头来还是得接受,慢慢就会发现其实一个半个设施玩不到,不必太过介怀。”
很多人对牢狱之灾有牢不可破的恐惧。发仔说,受苦(Suffering)确实伴随很多条件反射式的情绪,会觉得无助;但如果立体地观视受苦,人会发现受苦之后还有很多可以令人进步的东西,分别在于能否破除对受苦的执着,细心觉察那些东西。
“坐牢本身并不恐怖,恐怖的是你沉醉于‘坐牢很恐怖’这份情绪之中。想想我们一出生,社会是一座监狱,我的身体不也是一座监狱?无处不是限制,所以坐牢对我来说,为何不可享受一下坐牢的生活呢?”
在一般人定义的“高薪厚职、小资生活”作为游乐设施的路不通后,“荔记”也许是他另一个可以游玩的设施。发仔提到,在不同访问中都指出,不想为“荔记”陈义太高,背负什么支援手足的使命。毕竟那是一盘自负盈亏的生意,新年过后,团购生意便进入淡季,但慢慢来到夏天,又会多了人团购水果。
“由去年9月开业到现在,生意收支算是勉强打和,我们的想法是有盈余后,站稳脚后才有余力支援更多人,预计也是营运一两年后,才有办法向这个目标前进。毕竟现实很残酷,我们三人也是生意上的新丁,幸好在过程中感受到满满的人情味,即使现在经济环境不好,还是有很多熟客支持,那我们就要努力找更多商品,让大家有更好的购物体验。”
另一方面,发仔语言天份高,从狱中起便学习不同外语,法文、德文、韩文、西班牙文,甚至阿拉伯文都有涉猎过。他形容自己出狱至今的生活只有两个重心:“荔记”与学外语。本来办“荔记”之前,他就计划过到德国留学进修。现在他会在YouTube上拍片分享学习外语的苦与乐,每一种外语,或许都指引通往不同游乐场的路向。
阿政:在海外继续支援香港的在囚人士
自2019年底至2021年,两大主要支援反修例被捕者的组织“星火同盟”、“612人道支援基金”先后被警方查封、冻结资金及自动解散,另一个囚权支援组织“石墙花”亦于2021年解散,阿政忆述当时“细叶榕人道支援基金”正筹备当中,不得已匆忙于2021年10月推出,第一日仅筹得50元。发展至今一年半的时间,基金有1,600名定期捐款人,月捐达33万港元,但是远低于每月85万标准支援金额,成员无偿工作,只有一名社工跟进过300宗申请个案。
阿政因协助过“黄店”,去年曾被香港警方国安处约谈,随后远走英国,继续营运“细叶榕”。 “细叶榕人道支援基金”(Bonham Tree Aid)一名缘自西环般咸道的石墙树,2015年政府突然砍伐四株80年古树,引起居民不满并到场悼念,但翌年石墙树又长出了新的枝叶。
“成立细叶榕的初衷,是因为不少同伴面临政治牢狱之灾,我不希望最善良和勇敢的人成为牺牲最大的人,牺牲所有前途、青春。香港人有责任救助自己的同伴,这是道义问题,所以开始思索如何协助。另外,当时其实本来有另一批团体打算成立海外人道基金,但最后不知为何不了了之,我总不能眼看香港人道支援基金面临那么大风险,随时就此断绝,所以愿意肩负责任。”
基金于英国注册,每年须向英国政府提交财务报告,前立法会议员罗冠聪、前区议员张嘉莉及英国港侨协会创办人郑文杰都是基金义务财政监察委员。基金支援面向除了狱中所需物资如订购报纸、零食、私饭外,也涵盖家属的探访车费和出狱后短期生活补助。
阿政补充一点,“细叶榕”并非单纯支援在囚人士,它有更长远的目标,打算将支援面向扩展至如奖学金的项目,在人道、教育、艺术和商业四大范畴建立稳健的发展支援平台。
“为什么我们要推动民主?其实民主是什么呢?你看看香港失去了什么呢?其实我们没有丧失一些很特别设计的东西。政治即生活,我们失去的是很根本的、支撑我们日常生活的东西,像《苹果日报》本来就是份很普通的报纸,什么都会报道,只是有鲜明政治立场,但我们硬生生地失去了它。像通识科,它根本不是什么革命思想的温床,通识本身就是要教导独立思考、批判性思考的科目,但是也被杀科了。所以香港人失去的是正常的生活,是人正常会有的生活,而不是有一班人特别站出来要改革这个社会,或者要建立一个新的国家制度,从来都不是。所以你说我们在海外可以做什么?其实就是做一个正常人类社会会有的东西。”
“教育、艺术、商业是我构想中香港人如何在海外接力发展民主的方向。当我们找对了方向奠基,就像植物一样,根长对位置,自然就向上长成对了,当中肯定有些枯枝,但是大体方向没有错,就不会倒塌。”
然而,一方水土,一方生命,离开香港后,阿政坦言不时要提醒自己不要“离地”,他也明白移民潮下,香港人为了去留而争论不断的事实。到底去留哪一种才是对香港好,他觉得不如尽快认清一个事实——香港是世界的一份子,而香港人过去未曾真切地接触这个世界。
他说,所谓接触世界不是单纯看新闻了解国际时事,而是个人身体力行走出去发展,让自己贡献于世界,定位自身族群,也让世界看见香港人的位置。文明之间其实唇齿相依,只要走出去,与世界各地人民交流合作,必定能发展出重建族群与主权的资本。
不过,现时“细叶榕”也正如般咸道的石墙树,枝叶尚嫩,时间是否允许其成长回80年树龄的大树?阿政坦言欠缺长期营运资金,自己每天忙于写计划书以争取发展资本,员工人数少、兼且无偿工作,压力之大只能暂停接收新的援助申请。对于狱中的香港人,阿政经常感到抱歉。
“很多东西没办法通过书信表达,他们有任何愤怒或怨言都很正常,即管厌世、愤世,然后好好休息一下。但是,如果日后有机会,请相信我们这一群人从来未停止过思考,从未浪费过时间,去争取我们应有的尊严与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