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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女清洁工消失在垃圾压缩箱
作者:陈银霞
发表日期:2024.7.10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主题归类:底层百姓
CDS收藏:公民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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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4月30日早上8点33分,57岁的清洁工张梅在广东江门开平市八一垃圾中转站,被垃圾车碰撞后掉入垃圾压缩箱。这个装备有压缩箱的垃圾中转站,是当地政府为了解决城镇垃圾总量不断上涨、缔造更干净卫生的生活环境而建造的。但这种相对新式的环卫设施需要的一系列安全使用规则和环境,却没有同时配备。

事发后,工作人员在涉事垃圾中转站和市固废处理中心轮番搜索,用钩机车将可疑的生活垃圾钩出卸料平台,人工扒翻搜寻,同时加装高清摄像头,实时监控检查。翻找了约7000吨垃圾,仍未找到张梅。


失踪

“张梅不见了”。

4月30日11点多,收到妻子工友的电话时,谭新伦正在做饭。工友的语气很急,谭新伦手里的米都没盛完,就骑着电动车往八一垃圾中转站赶。这是他妻子张梅工作的地方。

张梅是早上七点多出门的。她是广东江门开平市八一垃圾中转站的清洁工。每天工作时间是从早上七点半到下午六点多,中午能休息吃个饭,一个月休息两至三天。垃圾中转站距离张梅家有三公里路程。她一般要六点出头起床,做早饭,并准备中午带单位的午饭。谭新伦记得,4月30日这天出门前,妻子做了碗清汤挂面,随后煮了午饭。

“她能去哪儿呢?”谭新伦满心疑惑。妻子今年57岁,两人结婚后,他一直在外面打工,妻子则留在老家,带孩子、照顾老人,还打零工,连市区都去的少。到了垃圾中转站门口,谭新伦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门卫不让他进,他在烈日下等了半个多小时,“最后我找他们闹,才让我进去。”12点左右,谭新伦和垃圾站员工一起查看了监控,寻找张梅的踪迹。

这是谭新伦第一次了解妻子日常的工作。他看到,早上七点半,张梅和两名工友在休息室穿上了统一的蓝白条纹工作服,戴好帽子,随后拿上扫帚、铲子、斗车,前往垃圾站前方空地。那天张梅负责清扫垃圾站门口。清扫区域很大,她弓着背扫了半小时才干完。8点出头,张梅开始用斗车将垃圾一车车运往站内二楼卸料口倾倒。

8点33分,张梅从监控里消失了。当时,她正在4号机卸料口倾倒垃圾,一辆垃圾运输车倒退着开往此卸料口准备卸料。谭新伦在监控中看到,当时,张梅举起手朝司机挥手,示意他不要开过来,但司机似乎没看到,以很快的速度开过来,张梅来不及躲避。广东江门开平市城市管理和综合执法局后来发布的《开平市“4.30”八一垃圾中转站清洁工失联事故调查报告》提到,司机黄某驾驶的垃圾运输车与张梅发生碰撞,致张梅从二楼4号机卸料口掉入一楼4号机压缩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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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真相》剧照

但事发当时无人知晓。监控显示,9点03分,负责运输八一垃圾中转站一楼4号机压缩箱的圾运输车开出八一垃圾中转站,将4号机压缩箱运至市固废处理中心倾倒。而市固废处理中心的监控显示,压缩箱的垃圾在10时01分倾倒进市固废处理中心4号卸料口,当时市固废处理中心生活垃圾堆料仓已堆有1万多吨生活垃圾。

根据监控提供的这些线索,工作人员在八一垃圾中转站和市固废处理中心轮番搜索,用钩机车从市固废处理中心1号卸料口将可疑的生活垃圾钩出卸料平台,人工扒翻搜寻,同时加装高清摄像头,实时监控检查。但截至5月13日,翻找了约7000吨垃圾,仍未找到张梅。

来之不易的工作

张梅家在塘口镇水边村。一位村民说,村里土地不多,一口人只有八九分地,且因水系发达,土地分散,种地挣不到钱,村里人几乎都把土地流转给来自广西、广东茂名的老板,规模化种植水稻和少数火龙果、蔬菜,村里人多出去打工。张梅家里的三亩田地距离河流2公里,灌溉不便,早已送给朋友种。

谭新伦告诉本刊,他与张梅二十多岁结婚,结婚后,自己一直在外打工,张梅则留家带孩子,照顾老人,一直到快四十岁,孩子大了一些后,张梅才开始在周边打工补贴家用,“我是水泥工,一天能赚350元,但工作不稳定。”

谭新伦说,张梅最早在塘口镇一家饭馆当服务员,做些冲茶、端菜的活,每天工作八小时,一个月一两千元。后来饭馆关门了,她又找了一份在水泥厂当保洁的工作,每天工作8小时,一个月工资约3000元。张梅干了15年,但后来,水泥厂也倒闭了。老板给员工们介绍了一些去处,张梅选择了离家最近的八一垃圾中转站,还是做保洁,工资在2800到3000元之间浮动。对她来讲,这个年纪能选择的工作不多。

孙青今年50岁出头,2007年从隔壁乡镇来到塘口镇开办农庄,如今赋闲在家一年多。他告诉本刊,塘口镇工作机会有限。2007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开平碉楼与村落列入《世界遗产名录》。这之后,政府鼓励发展旅游业,很多村民开了饭店、农庄,有不少工作岗位。但疫情后,来旅游的人一直不算多。孙青说,疫情前,他的农庄一个中午能接待100多桌游客,最高峰时有五六十个员工。疫情后,一天只有10桌客人,他辞退了员工,到去年,只留下自己和一个守门人。

孙青说,每到收获季,规模化种植的果蔬园也需要一些临时工,一天工作10小时,工资150元,村民们争抢着去干,最多能干十来天。周边乡镇还有一些水龙头厂、服饰厂。孙青说,工厂流水线生产,得久坐或久站,需要年轻些的,年龄大的身体受不了,计件工资,手慢也挣不到钱,“像张梅这样从未进厂的,更适合做服务员和保洁。”而且,很多工厂都缩招了,孙青有一个朋友是开包装厂的,给本地一家饼干厂做包装,以前员工有30个,现在只能维持10人的规模。

谭新伦和张梅有一儿一女,两人均未成家。尤其是儿子,已经30岁,更让他们发愁。谭新伦说,儿子只有初中学历,原先在深圳干了两年水电工,没活了,今年又去了广州。儿子结婚需要买房买车,家里最大的资产是谭新伦十几年前在村里盖的三层小楼。谭新伦知道妻子想帮他缓解一些压力。2023年1月,她去了八一垃圾中转站上班。

新出现的风险

八一垃圾中转站于2023年1月开始运行,是为了应对开平市垃圾总量不断上涨而建立的。江门市政府发布的《开平市城镇生活垃圾中转站特许经营项目(八一垃圾中转站)》提到,因为开平市城区和各乡镇正在运行的垃圾中转站规模小、年限长,垃圾量持续上涨,转运能力无法满足需求,且转运过程中出现垃圾飘洒、污水滴漏等问题,因而计划建设包括八一站在内的两个垃圾中转站。

建成后的八一垃圾中转站占地面积6543平方米,由开平市邦宸环境治理有限公司负责运行,主要收集方圆5公里内的长沙街道、三埠街道、翠山湖新区和包括塘口镇在内六镇的城市生活垃圾和经过有效破碎处理的大件垃圾、园林垃圾,在压缩后进行转运。这种新的垃圾处理方式,占地面积小,节省空间,封闭式的管理也能防漏,解决异味和病菌传播的问题。

但这种新式环卫设施需要一系列安全使用规则。陈松江曾于2019年担任江西吉安垃圾焚烧厂项目工程监理,他告诉本刊,垃圾焚烧厂的卸料口有三十多米深,按他的了解,中转站也有六七米至十米,落入其中非常危险。垃圾车卸料时尾重头轻,卸料时需用2cm粗的地锚勾住车辆保险杠,操作人员需佩戴安全带,与寄挂点连接,避免意外。现场也要求安全管理员指挥、检查设备安全性能。“在缺乏专业人士指挥的情况下,清洁工和垃圾车司机很容易出事。”陈松江说。

刘康是中山市古镇镇一家垃圾清运公司老板,他告诉本刊,压缩式的垃圾中转站近10年才慢慢推行开,他所在镇上的垃圾中转站,原来只是一个临时露天垃圾堆放场,五六年前被改成压缩式,但一直以来很多安全规范并未落实。刘康说,在出事前,他们镇上的垃圾中转站并无明确安全要求,唯一一条就是听从现场操作人员指挥。事后,刘康才接到政府统一的安全规范,司机前往二楼卸料口卸垃圾时,必须佩戴安全帽和垃圾站发放的安全带,严格听从操作人员指挥,“叫你倒车你就倒车,叫你等你就等”,禁止包括跟车司机和站内清洁工在内的闲杂人等上二楼,站内垃圾由铲车送往卸料口。

6月底发布的调查报告提到,事发现场八一垃圾中转站无相应引导人员指挥作业,驾驶员黄某在倒车时未看到张梅,卸料时未下车操作,对事故负直接责任,涉嫌重大责任事故罪;张梅未佩戴安全带、检查确认作业周边环境等安全措施。报告还提到,开平市邦宸环境治理有限公司未对入职人员(包括失联人员)开展岗前培训考核合格即上岗作业;未建立安全风险分级管控制度,采取相应管控措施;未建立相应机制,对全员安全生产责任制落实情况考核;八一垃圾中转站二楼卸料操作平台存在交叉作业,现场未有相应引导人员指挥作业。

在垃圾车运输司机陈峰看来,此次事故中司机这次的疏忽,可能跟太疲惫,或者着急赶时间有关。陈峰负责一条二三十公里的街道的垃圾清运工作,涉及学校、菜市场和约三十个小区,每个点位约五个垃圾桶。他告诉本刊,自己每天凌晨两点起床,大概凌晨3点前开始工作,要赶在7点的早高峰前收完垃圾,否则会影响小区垃圾运转,遭到投诉扣分。为了节省时间,他和跟车助手严密配合,“我一踩刹车,他就立刻跳下车”,等陈峰下车,助手已经将一桶垃圾拉到车旁、挂好,陈峰倒好垃圾,第二桶已经拉到车旁。

到达垃圾处理厂越早,排队等待时间也越短。陈峰说,厨余垃圾味道很大,尤其是夏天,垃圾发酵了,“像闷热天气里,散发的臭鸡蛋的味道”,即使换上雨衣,臭味也一直粘在身上,让人犯恶心。陈峰说,一般来讲,市区垃圾处理由环卫处统一管理,每个司机都有助手和休息时间,但乡镇垃圾处理很多是外包给私人老板,再包给司机。乡镇垃圾偏远、点位分散,更需要抢时间。

截止目前,张梅仍未找到,大概率也不可能再找到。她就在一个看似平常的瞬间,消失在了上万吨垃圾中。谭新伦至今还保留着妻子放在休息室的手机。是接受妻子就此消失的事实?还是继续寻找妻子,以及如何寻找?他也想不好。

(应受访者要求,除陈峰外,文中人物均为化名,实习生魏昭阳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