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涟

美国之音何清涟 | 中国到底有没有拯救欧洲的能力?

近半年多以来,中国将投资拯救欧盟的预期,成为支撑欧元市场的重要信心支柱。10月28日,经过欧盟方多方游说之后,中国外交部副部长傅莹正式宣布,“不存在中国救欧盟”的问题,这个热议了几个月的话题终于尘埃落定。既然北京已打定主意不当拯救欧洲的“白衣骑士”,萨科齐等欧洲国家领导人必须放弃幻想,依靠自己渡过难关了。 中国这次不出手“拯救欧洲”,我认为对双方都有益处,理由有二,一,于欧盟来说,内部问题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欧盟诸国那令国民不工作也能舒适生活的高福利制度,既使本国人民丧失了工作动力,也使企业及工作者税负非常沉重,早就成了一个必须动手术的脓疮。只是欧洲政坛大多是善于分钱的左翼当道,更兼无论哪个政党当选,都出于选票考虑,无法痛下决心挤破这个迟早会成为大患的疮疽。其二,中国在欧债已经投入了逾 5000亿的巨额资金,一直在亏损。据说今年以来的投资就亏损近半。从本国利益考虑,确实不应该再继续往里砸钱了。 接下来先讨论的中国那外汇储备到底是谁的财产。 中国那那3.2万亿外汇储备,几乎成了国际国内都高度关注的一个藏金窟。盯着这笔财富的当然不只有与这笔巨额财富不相干的欧盟,还有比欧盟更具有资格的本国人民。自从有人提出政府应该将外汇储备分给全国人民以来,有关这个话题的讨论时时出现。鉴于这个话题隐藏着一些不便于让百姓们知道的内情,比如政府买外汇时需要使用大量人民币,这些人民币从印钞机里滚出来必然造成通胀;比如中国巨额外汇储备到底投向哪里,赢亏状态如何;…… 所有这些,除了政府愿意透露的1万多亿美元国债之外,其余的资金投向,都被当作国家机密,基本不向国内人民做任何说明。 但分外汇储备之论日益高涨之后,中国银行界的政府智囊们也先后出来说话,声明外汇储备是央行的负债,每一分都对应着负债,最后必须应该由央行出面偿还。我当然知道这一说法确实没错,因为中国实行外汇管制制度,只要银行的柜台前出现外币,银行就得拿出相应的人民币购买,比如一美元得花6.5元人民币购买。只是智囊们没说两点:一是这钱是依靠政府印钞印出来的,3.2万亿美元得印上20多万亿人民币才“买”得下来,这样巨量的新增货币投放下去,必然造成通胀,最后的买单者还是百姓;二是这些钱用于投资,其增值部分的受益者应该是为通胀买单的中国老百姓。即使不分给国民,也应该将投资收益投放在一些与民生相关的公共事业上,比如医疗保险、失业保险、人人需要使用的水电煤气的补贴等等。 再讨论中国现在究竟有无拯救欧盟的能力。 欧盟翘首盼望中国投入一万亿到欧盟金融稳定基金上来时,似乎设想那外汇储备全都堆在中国央行的金库里,正愁着没地方投放。但事实不是这样,为了减轻通胀压力,中国早就想方设法通过各种渠道减轻外储备压力,如购买外国债券、投资、鼓励国民个人用汇等等。 北京早就不是那种只会将金子埋在地下的土老财,一直在考虑如何盘活盘好这笔外汇资产。自2003年左右就开始实行外汇储备多元化,即“一篮子货币”政策;从2008年开始,北京购买的欧债增多,日元也是购买对象,美元资产现只占其外汇资产的70%左右。尽管中国从来不愿意公布外储资产的篮子,诸如欧元、美元、日元的具体占比,但据大致估算,目前中国持有的美国国债数额约为1.15万亿美元,欧元债券约为5000多亿,还有不知具体数额的日元债券。此外,中国还签订了一些货币互换协议,如俄罗斯石油的200多亿美元,以及对东盟国家的一些协议。目前可动用的外汇储备大约只有5000亿美元,这是为了支付三个月的进口并支付所有的短期外债所需要的最低安全额度。 可以说,3万多亿外汇资产大概各有定向,欧盟狮子大开口要一万亿,完全只是一厢情愿的设想。 欧盟诸国倒真是应该趁这次危机,让国民明白“免费午餐”总有吃到尽头的一天,趁机削减那非常沉重并将自己拖垮的福利包袱。瑞典也曾因高福利、高税收导致国民工作积极性降低,企业外移,积弊日久,导致经济发展滞缓。但2006年瑞典发生政治地震,执政长达65年的左翼政党在大选中失败,强调市场经济的保守派上台并于2010年连任。从此瑞典开始全面变革:税率降低,社会福利得到控制,对企业的各种限制被取消,遗产税、赠与税被废除。在各种改革激励之下,瑞典已逐渐恢复活力,这个样板值得欧盟各国效法。 中国自身的经济困难还刚开始,无论从能力还是从投资策略考量,中国不再向欧元这只盘子里砸钱,都算是明智的自保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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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之音何清涟 | 中国人说真话难,难在何处?

最近有一条消息在网上流传,即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广东省委书记汪洋上周在内部会议上“布置”全省媒体开展“舆论监督报道”。紧接着就是10月18日有媒体人在微博上透露,广东省委宣传部近期不下任何禁止或限制性的宣传指令。此消息一出,网友的反应竟然是不敢相信,甚至还有人说是“引蛇出洞”之举。 我倒不将汪督此举看得那么悲观,因为广东省无论如何还是比内地省份开放。但是广东能否成为全国开放舆论的先河却值得怀疑,因为有些省份的闭塞与专制让人不忍卒闻,比如山东省地方当局对待陈光诚一家,实在如同最恶劣完全不讲规则的黑社会。 讲这些话并非我个人的悲观之见。大概是10月上旬,导演冯小刚在微博上表达了国人对讲真话的恐惧。冯小刚写道,“说两句实话,代价是很大,先是媳妇不让睡觉,苦口婆心央求:看在我和孩子的份上少说两句实话行吗?后是兄长如道明,声色俱厉质问:你不说实话能死吗?他戳痛我:你得多大的好跟我没关系,你倒多大的霉跟我有关系!说两句真话竟让家人朋友如此不安,我认栽。收声。往后我要嘴里没实话,大家包容。” 我很好奇,想知道冯小刚说了什么真话,竟然让家人朋友陷入恐惧当中。于是我上冯小刚的微博上看了一下最近几条,其中一条算是政治化的,原文是:“我耳朵馋,听了几嘴闲话。意思是说:不是戏子无情,是婊子无情。污蔑别的群体我也就算了,污蔑婊子,我还真得主持个公道。文革时没婊子行业吧?住在北京西什库的教友和修女们被逼着烧圣经神像,不从就用皮带抽,修女们哭着亲吻圣经投入火中。这种丧尽天良助纣为虐的事婊子是干不出来的。是谁更无情呢?” 这话是说“文革”时期伟大领袖发动红卫兵消灭宗教之事,这类事情当时在全中国上至皇城与上海,下至穷乡僻壤都发生过,50年代及之前出生的中国人都亲历亲闻。只是中共有个奇怪的传统,那就是它所做过的事情,大半都是它做得,别人却说不得,比如“反右”、三年大饥荒、“文革”等等,这都是它当年的煌煌政绩,如今在国内却硬被列为言论禁区,不让人讨论。身在海外的人讨论这话题,谁说真实情况,谁就被列入“反华势力”。 当局者要制造何等样的恐惧,才能让国民如此自律,道路以目?近年来每逢我写文章谈中国政府控制媒体舆论时,总有人在我文章后留言说,中国现在一切都在变好,你看你的文章都能上国内网站了,这还不是进步?于是我转播了这条微博,想看看如今在中国说真话到底有多难? 结果收到的数百条回馈,几乎所有的网友都认为,说真话在中国确实很难,要付出很大的代价,除了本人会遭遇到各种打击之外,家属还要承担很大的压力。大家都对冯小刚所言表示理解,也知道陈道明妻子杜宪女士当年因“六四”时期说真话而被赶出CCTV之事,因此理解他所言出自切肤之痛。 在中国说真话难,这点我本人当然理解,因为我的一生被腰斩成两截,就是说真话的代价。直到今天,这种令人窒息的控制言论并未放松,中国政法大学的教授萧瀚,就是因为坚持说真话,在新浪微博上屡被封号,再生了一百次之多,这恐怕是可以进入吉尼斯大全的纪录。不仅如此,10月15日晚,萧瀚还被北京市公安局文保处用黑头套蒙上带走,至16日凌晨2时许方被送回。此前国新办还下达命令,让萧瀚的博客与微博在各门户网站上消失,用这种方式对待一位对社会尽言责的知识分子,能说这国家不黑暗吗?除萧瀚之外,被封杀微博的网友还大有人在,比如上海财经大学教授李健,因说真话而不断被封号,最后不能再用李健本名再生,只能用GG、林魂金刚等各种名字再生。 我希望汪督至少在自己的治下落实其主张,不要象早几年总理温家宝那样空言敦促“讲真话”。2006年12月温相在中国文联作协全国代表大会上发表讲话,要求作家艺术家“要有独立思考的能力,要发扬学术民主与艺术民主,要知行合一,言行一致,要让自己的作品与人格统一。在文艺界要提倡讲真话,反映真实的社会情况,鼓励人们去追求真理。”听那话意,似乎是中国作家艺术家们在犯贱,天生爱好说假话,需要总理鼓励才愿意尝试说真话。当时我就写了篇文章,标题叫做“温家宝给中国言论自由贡献的‘22条军规’”,指出中国当局其实是用体制化力量消灭真话,从毛泽东1957年的用双百方针引蛇出洞之后,中国当局早就建立了一套鼓励虚伪无耻讲谎话的奖惩 机制,并用这套奖惩机制长期驯化国民,让民众几乎从懂事开始,就知道说谎是种自我保护的方式。 中国的政治进步将始自言论自由,没有这一点,其他的种种民权进步将无从起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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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之音何清涟 | 卡扎菲失国的阴影笼罩北京

这几天观看中国媒体有关卡扎菲命运的报道与评论,让人觉得这位利比亚独裁者之死始终牵扯着遥远的东方大国——中国的每一根神经。只是官方与民间的反应有如冰火两重天,民间用各种方式表达快意,官方则用各种说法强调利比亚内战的代价以及不人道,硬将这场人民自发的反抗说成是西方为了石油的阴谋。 其中最有信息含量的应该是这么一些文章: “卡扎菲留给利比亚五大难题:政治经济重建存悬念”,“血淋淋的卡扎菲警示中东 欧美根本不可信”,这两篇文章看起来是为利比亚人民担心,但实际上却完全是设身处地之言,充满了对本国人民及国际体系的恐惧。 先说“五大难题”一文。在西方等正常国家眼中卡扎菲那些怪异残暴之行,在这篇文章的作者眼中却被视为“特立独行”。文章列出的“五大难题”依次是新政府的产生、如何结束内战,经济重建、战争红利如何分配,如何重返国际社会等。这些问题有些确实存在,但无一不被作者夸大成几乎不可解决之难题。比如“利比亚的国名由‘大阿拉伯利比亚社会主义民众国’改为简单的‘利比亚’”,作者认为这是“国家发展道路尚未确定”,就未免有些杞人忧天了;军人脱军装本也不是大问题,因为反对武装本来就非正规军人;卡扎菲之死意味内战结束,但作者却还要假想出无数忠诚者要为卡氏奋战。部落与部族矛盾,卡扎菲在世就一直存在,并非新政府带来的问题。至于“如何重返国际社会”这个问题,则完全是作者臆想出来的问题,因为美国、欧盟甚至俄罗斯等国都早就承认利比亚过渡委员会为合法政府。只是因为中国政府与利比亚过渡委的关系始终疙疙瘩瘩。所以真实的问题应该是中国如何在“利比亚重建”中寻找一席位置,尽可能延续中国在卡扎菲时期的一些利益关系。 “血淋淋的卡扎菲警示中东”一文,则赤裸裸地表达了权力者对失去权力的担忧,看起来是说“卡扎菲的命运或许强烈的提醒也门总统萨利赫,叙利亚总统巴沙尔,千万不能交权,千万不能示弱,因为一旦交权或者示弱,结局会很悲惨,一旦打输了就什么都没了”,但实际上是在抒发自身的恐惧。作者的良策是:一是要这些国家找“强悍的大哥罩着”,言下之意是要这些国家的专制政府团结在中国这位“带头大哥”周围;二是“一定要搞定自己国内的反对派,不能让他们成为带路党”,防止他们与境外势力勾结;三是要团结人民;四是绝对不要相信欧美列强。其中除了第三点是空话(人民与当局已经离心离德)之外,第一点虽然是中国政府所愿,但这些中东国家未必就认中国作“带头大哥”。二、三两点则是北京早就在戮力推行的“维稳大政”。 分析至此,任何心智正常的人都明白,这些文章并非真代卡扎菲这位过气的“朋友”鸣不平——中国外交部于10月23日由非洲司司长卢沙野出面声明“卡扎菲不是中国的朋友”,而是代北京政权的未来在担忧。至于这样表达担忧是否妥当或有失体面,看起来北京似乎也乱了章程。 以前萨达姆的专制独裁政权被美国发动的伊战推翻,中国将这场以反恐战争形式出现的民主与独裁之战说成是外部势力干预的结果,这一说法使得中国人很难分清其中是非。但这次利比亚内战是在人民已经起来、凭借自身力量很难取胜并吁请国际社会介入,谈不上是外部势力强行干预。至于其他的专制者在看到卡扎菲的下场之后,是主动放弃政权还是继续顽抗,则完全取决于他们自身对国内局势的判断。我相信,北京提示这些国家不可信任欧美,但在这些国家的掌权者眼中,北京可能更不可相信,这从他们将搜刮来的资产全数存放欧美国家银行可证。在“第三波民主化”及今年的“阿拉伯之春”中,北京不仅从未支持收留过任何一位好朋友,甚至缺乏美国及欧洲几个大国的斡旋能力。 中国方面(并非民间)在卡扎菲之死上有个最大的遗憾,那就是虽然早知卡扎菲失国在即,但希望其履行诺言,战死在沙场上,以保“反美英雄”风采,供鼓励驱策同类以用。没承想独裁者个个都是懦夫,大权在握时均视他人生命如草芥,随意杀人几成家常便饭,何尝想到过要珍视他人生命?但临到自己面临灭亡之际,却分外留恋人世,几乎都不愿选择自杀以保尊严。萨达姆如此,卡扎菲也如此,不是被人从地窖里揪出来,就是在下水管道里被抓,所谓“反美英雄”风采荡然无存,让同类颜面尽丧。 至于中国有人呼吁要善待卡扎菲的尸体,这方面倒是不劳中国方面操心了。因为在政治翻盘后羞辱失败者的尸体这种方法已为现代文明所不取,利比亚过渡政府已经表示要将卡扎菲尸体交还给卡氏家族。但有“掘墓鞭尸”之传统的中国却很难说,“文革”时期,中共信任的红卫兵不仅辱及大成至圣文先王孔子与清官楷模包拯遗骨,就连中共第三任总书记瞿秋白的遗骨也被掘出来并称为“狗骨”展示,这就是周恩来与邓小平都要将骨灰撒入江河湖海的主要原因。但我想,要想根除这种侮辱遗体的陋习,请先从善待活人、尤其是政治反对派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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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建嵘访谈录:底层中国的维权抗争

现在根本不需要实体性的组织,只要通过网络,就可能产生共同行动。最近发生的很多事件,都与网络有关。前不久我在香港提到:要重构中国的政治走向,必须通过网络。中共当然想控制网络,但很困难;因为科技发展太快了,每天都在更新,都带来新的挑战。网络可以冲破过去的政治壁垒。像现在,台湾、香港就可以通过网络影响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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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China周刊 | 许知远:时代的稻草人

“ 一个知识分子,让他忧虑的不仅是现实境况,更是某种抽象的原则。 一定存在着某种更高的价值,值得人们去尊敬,一定存在着某种准则,超越党派、利益团体,你要为这种价值与准则而呐喊与坚持。 ”     一   别让自己变成了另一个稻草人。大约六年前,一位朋友劝告我。 比喻来自叶圣陶的一则童话。稻草人内心善良,却在现实面前无能为力。他那细竹枝的骨架子、隔年的黄稻草的肌肉、手臂上用线拴的破扇子,赶不走飞蛾,帮不了生病的孩子,救不了离水的鲫鱼、寻死的女人…… 童话写于二十年代初,或许也是对于刚刚兴起的知识分子的某种隐喻。那是个充斥着兴奋与焦虑的年代。五四运动给予他们巨大信心,知识不但转化成行动,而且影响巨大。但创办杂志、呼吁民主与科学、上街游行、通电全国、号召罢课罢市,乃至翻墙殴斗、放火烧宅是一回事,让广阔的民众都感受到中国的危机,投入持续的行动却是另一回事。相比于一小群知识分子的活跃,中国社会仍死寂一片。 他们试图深入社会,他们到乡村、工厂、矿山宣讲救国,却发现听者寥寥,人们既不太感兴趣,也不清楚他们在讲什么,一位老妇人把要前往的媳妇关在家里,还痛骂青年学生是混蛋、王八羔子、不学好。 在历史的惯性与现实面前,新思想与文化的力量倍感脆弱,它像是鲁迅感慨的:“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动,能改装。” 一些人前往西方深造,认定惟有深入了解他们的理念,才能拯救中国,另一些人创建党派,组织与意识形态让他们更有力量。 不过,这些机会只属于大城市中的一小群知识分子。其他人呢?他们在五四运动中感到希望与光亮,如今又回到了现实的暗淡,他们深感迷惘、无力,像是田里的稻草人。 我从未读过《稻草人》,也对朋友的劝告不明所已。那时我不到三十岁,正着迷于谈论中国与世界,对于未来充满信心,认定中国必然不断富强与开放,而自己将参与这个伟大进程的塑造,怎会担心所谓的无力感?   二   再次遇到叶圣陶,已是二零一零年初。我在剑桥的东亚图书馆的地下二层,找到了他的长篇小说《倪焕之》。 它初版于一九二九年,在某种意义上,它是“稻草人”的延续。几年前的“稻草人”只是迷惘与无力,现在则加入了新的元素。对于知识分子,五卅运动再次燃烧起他们的热情与希望,在反抗“帝国主义”的旗帜下,他们联合起工人阶级,再度感觉到力量。但力量感转瞬即逝。一年后的北京的“三一八屠杀”,两年后上海的“四一二惨案”,令恐怖、暴力、窒息与绝望四处弥漫。 知识分子在五四时代的团结感也分崩离析。青年们曾是进步的动力,如今则相互残杀。个人觉醒是新文化运动的主题,但个人在这剧烈的社会变动前,又是那么软弱。 这个叫倪焕之的青年,不断在希望与幻灭中摇摆。他要追求自由的爱情,要通过教育改造社会,参与革命与政治来救国。这些理想都失败了,婚姻的琐碎破灭浪漫的爱情,教育的理想则在民众的生活惯性前止步,大屠杀则窒息了政治参与。无处不在的恐怖,则令所有理想与想象力丧失意义。 或许因为剑桥生活的疏离,《倪焕之》在我内心激起了意外的回响。江南水乡的风物,一个青年在时代旋涡中的苦苦挣扎,弥漫在文字中的单纯、怅惘、活泼的希望,都提供了某种精神抚慰。更重要的是,它击中了我的焦虑——个人该怎样与时代、社会共处,他的力量的源泉来自何方。 剑桥一年,也是我第一次独处,我必须学着面对自己。从前的信心早就消散了,事实上,正是内心不断涌起的焦躁和乏力,才让我逃离中国。 中国社会在几年前还表现出的活力,似乎陡然间消失了。我们曾经寄往的力量——自由市场、新技术、全球化、中产阶级、企业家、青年一代——似乎再次被某种强大的历史惯性所吞噬。所谓的新力量,转瞬就变成了旧秩序,它不改造旧系统,反而依赖旧系统而生。 中国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已然陷入停滞与溃败。但这停滞与溃败,却是一种生机勃勃、躁动不安的方式表现出来,它像是一朵巨大的金光灿灿的“恶之花”。不合时宜的政治体制,变成了“中国模式”;市场力量不断萎缩,整体经济规模却在增加;文化普遍的低俗与堕落,它却自称是多元的声音…… 如果你仍想保持思维的独立性,继续某种社会批判,则是个 “多余人”。政权、大众都认定,你对他们的思维方式的挑战。不管他们是以国家利益、民族主义还是受侮辱的大多数的名义,他们都是集体性地,本能地厌恶个人。 你也会对自己心生不满,压力不仅来自于外界,也来自内部。简单的价值判断是不够的,你的头脑足以面对这个复杂的现实,怎样理解这些蜂拥而来的信息碎片,在历史与现实之间、在中国与世界的联系里,这需要一套复杂的知识系统,需要手术刀式的剖析能力。 外在的压力与内在的不满,都可能让知识分子失去了自己的声音,加入别人的合唱,它可能是国家权力、市场诱惑,大众的狂欢。 在一个集体主义、非理性的时代,保持个人立场是困难的。二十年代的知识分子发现,他们不仅丢掉了十年前的意气风发,不但不是文化复兴和挽救中国的代言人,还可能是历史车轮的阻碍。在兴起的党派与阶级之争中,他们无处容身。在一些地方,“打倒知识阶级”已变成了共产党争取工农的手段。湖南的著名读书人被处死,即使章太炎也不免抄家的境遇。攻击不仅来自外界,知识分子内部也展开一场“自辱”,他们否定自身价值,宣称惟有出路在于“劳动化、大众化”。 但这真可能吗?虚构的倪焕之倍感幻灭时,真实生活里的朱自清发现“只有参加革命或反革命,才能解决这惶惶然”。但他随即发现,自己其实那边都无法加入,“我不是个突出的人,我不能超乎时代。我在Petty Bourgeoisie里活了三十年,我的情调、嗜好、思想、理论与行为方式,都是Petty Bourgeoisie的”,而“随你怎么批评,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的确担心自己成为这个时代的稻草人。这个稻草人不是插在那个军阀混战、民族屈辱的田野,而是生活在一个国家空前繁荣、强大的时刻。你的焦虑与呐喊,不会惊醒在铁屋中沉睡的人们,而是立刻消散在四周的喧哗与躁动中了,再惊人之语,都显得平淡无奇,连忧虑本身,都像是时代的另一种笑料——它既不实用,也不好玩。   三   从剑桥回来已然一年,“稻草人”之感更鲜明了。除去之前早已体验的公共生活的窒息感,一种新的不祥趋势也已然形成。 两年前,“抱怨”与“愤懑”还是主要的社会情绪,如今它则转化为更直接的暴力,而那些古老的冲突模式再度兴起。空洞的许诺已失效,正义无处伸张,不同阶层与力量的社会对话机制则从未建立,暴力成为了最后的解决方案。 从公安局长到街头民众,从执法的城管到网上的声音,这种暴力精神四处弥漫,它经常还以正义的面貌出现。到处是对绝对力量的崇拜,是对报复快感的渴望。在一个正在溃败社会秩序中,人人都觉得无所依靠,民族、地域、家族又再次重要。在一些方面,一个霍布斯的丛林状态正在浮现。 在越来越激进的社会情绪中,一个知识分子该怎么办?或许,连这个问题本身都在沦为笑柄。谁会在乎知识分子的想法?谁又能理直气壮的宣称自己的知识分子的身份? 一个世纪以来,知识分子的地位日趋边缘化,却从未像今天这样无足轻重。他们曾是王朝的变法者、革命的策动者、党派的组建者,也是广场政治的鼓动者。讽刺的是,中国知识分子一方面是激起巨变的原动力,又是被巨变的浪潮一一吞没。这一次次吞没,也导致了他们地位的边缘化,增加了他们的无力感,而无力感又激发了他们的言行的激进化。 在我们的时代,你可以轻易感觉到这种撕裂的状态。大部分知识分子投入到体制的怀抱,用独立性换取安全与荣耀,而剩下的一小部分则充满了愤怒与绝望,沉浸于言语反抗的快感,自命为受压迫群体的代言人。而选择中间道路,追寻自己内心的声音,试图捍卫某种更超越性的价值观的努力,则变得日益困难。 这的确与我们的传统相关。我对一个历史细节记忆犹新。还是1898年,王照对康有为说,只有多建现代学堂,教育基础与风气逐渐改变,到那时才能建立一个新的政体。康有为没这个耐心,他要的是“缓变不可,必当速变;小变不可,必当全变”。22年后,当王照回忆起这段往事时,中国没有获得拯救,也没消亡,但教育还是一团糟,孩子们还是没有足够的学堂。 这样的对话,后来以各种不同的面目出现。从五四到六四,知识分子似乎总是面临着这样的困境——是应该卷入社会的变革,还是守住自己的园地。起初总是康有为压倒王照,事后又总是发出王照式的感慨。 这可以理解,近代中国的转型太过艰巨与复杂,中国从未形成多元社会,政治支配一切领域,片面改革常被迫止步于政治体制,外辱又不断涌来,似乎容不得缓慢的改变。 但另一方面,这也与变革者们(他们绝大部分是知识精英)的功利主义态度相关,人们总希望能“毕其功于一役”,一次彻底的改革、一种主义、一场革命,能解决所有问题;同时,这些变革者们也很少有真正意义上的个人觉醒与自我探询,他们心中被宏大的国家、民族、价值、危亡这样的词汇占据着,很少追问救亡的目的与意义是什么,这又与他们的内心有什么联系? 当这种追问缺席时,他们就很难客观的评估自己所处的环境。他们可能高估形势的严重性、高估自己的个人能力,被一种悲壮的理想所驱使;也很可能深感无力,认定所有的改变都是虚妄的,滑入逃避主义的泥淖。   四   同样的状态又发生我们这一代人身上。当然,我们从未面临着昔日的严酷性与迫切性,尚没有重大的事件来考验我们的品行。 除去很少人之外,我们中的大多数被一种失败感包围。我们在九十年代中期上大学时,启蒙精神仍未凋零,它甚至因政治上的暂时松动再度活跃起来。我对一九九八年前后的那段自由主义思潮念念不忘。一些人——钱理群、刘军宁、朱学勤、王小波、林贤治、何清涟、余杰,一些杂志——《方法》、《东方》、《公共论丛》,几家书店——风入松、国林风、万圣,还有他们都推崇的哈耶克、波普尔,是我们智力最初的启蒙者。我或许至今仍对这些理论不甚清楚,却记得那个观念仍算得上激荡的时刻。我错过了八十年代,这像是个小小的补偿。它加固了我头脑中的这一想法:世界是由观念塑造的,再没有比作家、思想家更荣耀的职业了。而这些作家与思想家们的首要倡导,就是个人的自由与尊严。 而现在,我们普遍感到觉得自己曾经确信的价值观,如今都被社会变革冲得七零八落,发现自己的时代尚未到来,就已经过去了。中国不再面临被瓜分的危险,但强烈的压抑以另一种方式到来。人人觉得急需变革,人人又深感无力。 我很怀疑,自己拥有的不过是一种廉价的理想主义,它从未真正在我们内心生长,只是暂时移植过来,经不起风吹。 这也是一次自我追问的良机。你真的确信那些理念吗,你能在没有喝彩的情况下,把当初的信念继续下去吗?我们都已年过三十,不仅发现时代的局限,更发现自身的种种局限,但这个时候,我们仍能坚持吗?时代没有朝向我们期待的方向进行,更重要的是我们要找到内心的准则。 中国社会需要不是新的美妙方案,它许诺救治种种社会疾病。对新方案的期待,往往是灾难的源头,它也暗示着我们对个人责任的排斥,拒绝使用自己的头脑,总希望某种抽象的社会力量来解决自己的问题。 没人能在短期内改变中国政治现状。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该这么办?去做一个看透一切的犬儒主义者,一个不择手段的成功者,随波逐流、放弃个人努力。中国的糟糕状况,既是来自于政治制度,也同样来自于每个人对自我责任的推卸。商人、教师、演员、记者、教授、工程师、修路工,每个人都不满意自己的角色,拒绝承担对应的责任,每个环节都开始松懈。他们导致了更多的社会灾难,也让我们的生活更加不可忍受。但你很难说,这仅仅是制度造成的,这也是个人的失败。宣称自己受害者的人,往往同时也是加害者。 而一个知识分子,让他忧虑的不仅是现实境况,更是某种抽象的原则。一定存在着某种更高的价值,值得人们去尊敬,一定存在着某种准则,超越党派、利益团体,你要为这种价值与准则而呐喊与坚持。正是这种价值与准则的存在,才使每个人得到最终的保护,才使每个人感受到更充分的人生意义。他坚持这种努力,不是他会获得成功、立刻见效,而是它符合我们内心的主张。 (许知远:作家、《生活》杂志联合出版人。原文链接: http :// www . ftchinese . com / story /00103946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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