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陈宜中系台湾“中央研究院”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中心副研究员,剑桥大学政治学博士,研究兴趣为研究兴趣在当代政治哲学以及社会主义思想史。

  于建嵘先生,湖南永州人,1962年出生于衡阳。文革时期,因父亲被“靠边站”,成了没有户口、无法上学的“黑人”。1979年考上湖南师院(现为湖南师大)政教系,主修哲学,毕业后曾任职于《衡阳日报》。1991年下海,在海南当商业律师。1998年考取武汉华中师大博士生,从此投入当代中国农民、工人维权抗争的调查与研究。现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农村发展研究所社会问题研究中心主任、教授,为大陆著名的公共知识分子,首创“刚性维稳”概念以分析当前社会危机。着有《岳村政治:转型期中国乡村政治结构的变迁》、《中国工人阶级状况:安源实录》、《当代中国农民的维权抗争:湖南衡阳考察》、《抗争性政治:中国政治社会学基本问题》等研究维权抗争的专着,另写有小说〈父亲是个流氓〉。

  此一访谈于2010年6月8日在北京进行。经陈宜中编辑、校对后,由于建嵘先生修订、确认。

  一、“黑人”的悲哀

  陈宜中(以下简称“陈”):于先生,您的小说〈父亲是个流氓〉最近在网上流传,它是关于您父亲的真实故事吗?能否先谈谈您的成长背景?

  于建嵘(以下简称“于”):这是一部小说,当然就不会全是真实的。但这其中,的确有我父亲和家人的影子。我的老家在湖南永州,永州那个地方柳宗元曾经写过〈捕蛇者说〉。我爷爷的父亲是个读书人,还挺有权势的。但到了我爷爷的时候,家里的状况就变得不是很好。我父亲十五、六岁成了孤儿,附近的人都叫他“收帐鬼”,他到处去别人家里吃点东西,人家就追打他。

  共产党快夺取政权的时候,我父亲大概是二十六、七岁,已经完全赤贫,就参加了共产党的游击队。到了文革时,我父亲当上了县的干部,也算是个官。后来因为湖南本地干部与南下干部发生矛盾,他是本地干部,我们家就被赶到农村去。我母亲带着我还有我姊姊被赶到农村,但农村也不接受我们。所以在城里没有户口,在农村也没有户口。我父亲当时留在城市里劳动改造,那时也不算是劳改,而是叫做“靠边站”,有人监督他的工作。

  我写〈父亲是个流氓〉,是为了写我对一个历史时期的理解。我写的是一个流氓无产阶级为了生存而奋斗,在过程中产生了一种崇高感。他从一无所有走向革命,产生理想,但到了文革后,一切都打碎了。这在我父亲身上表现得特别清楚,因为他是个老干部,文革打碎了他们的理想,他从此就没有理想了,回归到现实主义。文革让他连妻儿都保护不了,所以我在故事里提到,大陆有一种人叫做“黑人”,是文革时期没有户口的人。没有户口,在文革时意味着一无所有。和现在的农民工不同,“黑人”没有户口,所以没有布票,买不到衣服;也没有粮票,买不到米。我妈妈带着姊姊和我到农村,也认识了当时的农民。说实在话,我对农民的感情是非常复杂的:一方面我感到他们很苦;另一方面,有些农民很纯朴,但也有些农民很坏。大冬天进到我们家里,把我们的棉被偷走,就是要赶我们走。我母亲没有办法,就带着我姊姊和我回到衡阳开始流浪。大概1968年开始,流浪了8年。

  我没有户口,所以无法上学。但我父亲终究是个干部,至少还是个官,所以他有一些认识的战友,就用走后门的方式,去跟学校的校长谈,让我在课堂旁听。因为没有户口,我们没有房子。没有布票也没有办法买衣服,我去读书时就没有衣服穿。我母亲就到工厂的仓库里买了麻布袋,装东西用的麻布袋,是很粗的麻布;买黑色的颜料去染布,后来找了城里面一位瞎了一只眼的师傅,把那些麻布做成衣服。那位师傅把衣服做错了,一个口袋在外面,一个在里面,当时我就是穿这套衣服去上学。生活非常苦,到处被赶,到处躲。每天都非常恐惧,大家都叫我们“黑人”,想把我们送走。

  读书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当时课堂上有个孩子,这孩子的父母是唱样板戏的演员,当时算红色家庭了,她在学校是当班长的。我们家租房子在他们家隔壁的一个地下室里。她向大家说:于建嵘是“黑人”,怎么可以在班上读书?她找人把我拖出去,但我又不愿意走,一拖就把我的衣服给撕烂了。拖出去后,我非常伤心,就躲在学校后门围墙那边哭。我父亲来了,他说他刚好路过,但我猜测应该是想看我第一天上学的情况。他看到我在那边哭,就问我,我跟他说了情况之后,他当场也流泪了。这是我一生唯一看到我父亲的眼泪,从此我就不愿意上学了。

  这件事对我一生影响很大,我现在经常对我儿子说这是家仇国恨。这虽然有些开玩笑的意思,但实际上我是提醒自己和后人,我们曾经有过最为悲惨的过去。我后来一直思考一个问题,就是那个孩子为什么那么邪恶?才六、七岁的孩子,为什么要把我变成“黑人”?这是没在大陆生活过的人很难体会的问题。文革究竟是如何把人变成非人?我写的文章都反复在追究这个问题。

  二、学思历程

  于:我父亲1977年正式平反,但当年10月他就去世了。我1979年考上大学,是当时我们厂区唯一考上本科的大学生。原本第一志愿是北京政法学院,我的分数可以录取。但当时进政法大学需要一点关系,政审还是比较严,而且家里也没有钱,我母亲不希望我去北京。我有三个学校可以选择:一个是湘潭大学,第二个是湖南师院,第三个是财经学院。后来我选择去湖南师院,有两个原因:一是当时师范生一个月有13块4毛钱;第二是我想去长沙。我到湖南师院政教系,当时主要选的是哲学。

  陈:您从小无法上学,都是自学?到了湖南师院,您应该算是年纪比较轻的本科生,当时也参与了学潮?

  于:我一直都是自学,到现在我还是不懂拼音。当时也没有东西读,我只好把毛泽东语录整本背下来。今天回想起来,我能进湖南师院是很幸运的,因为湖南师院发生了一件很大的事。我去的第二年,1980年的时候,湖南师院开始闹学潮。学潮最早并不是从北大胡平他们开始,而是从湖南师院陶森他们发动的。何清涟与韩少功等这时也在湖南师院读书,湖南省当时的知识精英都在我们那边。

  陈:学潮对您有什么影响?

  于:有很大的影响,我从此不再进到教室,每天都自己到图书馆去看书。我那时一直在想,我进大学主要想解决的问题是: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把我变成了“黑人”?我觉得教室里的知识不足以解释这个问题,所以,我就参加了许多社会活动,我主要是去听,去看他们干些什么,去了解他们为何要那样干。

  陈:您当时接触到哪些书籍?

  于:当时翻译的很多书都开启了我的思想。我们原本想从马克思主义的本源找到批评政府的资源,但却发现在马克思的本源上,怎么搞都搞不过政府。所以干脆抛开,看新的书籍,像是波普的“反历史决定论”等。还有一本关于“西方丑学”的书,那本书现在看来没什么意义,但当时彻底打破了我们一些思想的框架。类似像这些书籍,都改变了我们的思考。我在图书馆也遇到了一批人,后来大都在搞社会运动。

  陈:后来您是怎么到社科院的,中间有什么转折?

  于:1983年湖南师院毕业后,先到一所大专学校当老师,但不久就调到《衡阳日报》社。由于当时的大学本科生十分缺少,尽管我不是党员,还是被委任为政治生活部的编辑,负责重要评论的写作和政法新闻的采编工作。但我很快就发现,报社只不过是地方党委甚至是主要领导人的工具,一切报导和评论只能有利于其政绩甚至是好恶,否则就要受到批评甚至处罚。这让我很苦闷,总想为改变这种状况做些什么。由于我当时还在从事兼职律师工作,在具体的司法实践中,我体会尽管中国的司法还存在许多问题,但在一定的意义上,只有法律才能保障团体和个人、当然也包括媒体和新闻工作者的合法权益。于是,我利用几个月的时间,起草了一部《中华人民共和国新闻法(草案):一个新闻和法律工作者的建议》。写完后我请人打印数份,直接寄给中共中央、全国人大和国务院等机构。这份草稿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受到全国人大和学术界的重视。他们来信希望我能到北京从事这一研究,但多种原因没有成行。

  1987年底,由于所谓“自由化”等问题,我被迫离开了新闻界调到教育科学研究所,后来就要把我弄到电视大学。我就干脆当律师去了。当时我觉得只要自己赚钱,什么事情都好办。

  最早中国从公务员转职,叫做“下海”。那时又能在海又可在岸边的工作就是律师,所以我就去当律师。我没有正规学过法律,大学前三年都是念中国古典哲学,但到大学第四年时,我学的全部都是法律和法哲学。1991年我刚30岁那天就离开衡阳去海南当律师。

  陈:后来是什么因素让您去念博士?为什么会选择农民研究?

  于:我当律师赚了一些钱,我是专门打商业官司的,当时一个案子就收过几十万。所以就想,我已经有足够的钱,可以为理想而奋斗了。我1996年开着一部车,自己买的,三十多万元,拿着一个手机,全国到处跑。两年的时间全国到处跑,什么正事也不做。我去了一些有名的大学,包括北大和清华,到处听课,让我很失望,因为那些学问都不足以解决我思考的问题。我觉得,他们对工人和农民真正的生活根本就不了解。我仍旧在想着那个问题:到底是什么因素把我们变成“黑人”?

  跑到武汉大学时,我遇到了一位老先生。他说我的想法都很好,但得做实证才能说服人。他就推荐华中师范大学在做这个研究的老师,叫徐勇。徐老师那时还很年轻,他说我对中国社会的观察与想法已经很充足了,但是还缺两项东西:一是话语权,另外是表达我那些想法的知识。所以我1998年就去考徐勇的博士生,我是他第一个博士生。

  读博士的第一年,我没有离开学校,每天都在学校看书。贝克和布坎南的制度经济学的书,我之前从来没有看过。这两位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经济学家,他们说的让我豁然开朗,因为他们有两个核心的理念:一是个人权利理念;二是经济人假设。这些都与我对人的想法一致。1999年后,我又离开学校,去农村到处跑。我在湖南按照毛泽东当年农民调查的路线重新走,走了一年。我开车在农村走,停车就坐下来与农民聊天。这些谈话后来就成了我那本博士论文《岳村政治》的资料。本来我是想了解毛泽东革命是怎么成功的,是想写共产党如何动员农民。但我的指导教授说最好不要写那个,那会很难通过。

  陈:《岳村政治》有很长的附录,但正文写得比较拘谨,跟您现在的风格很不一样。

  于:为了通过,没有办法。我走了整整一年,书的后面都附上了纪录。2000年又回到学校,当时老师并不同意我原本的写法,只好改。但我还是强调了我的理念,就是个人权利的理念。我发现我们的制度在所有的过程当中,都忽略了个人权利的保护。

  陈:对您来说,个人权利具体包括了哪些项目?

  于:包括政治权利、经济权利,所有一切权利的项目。我主张个人权利至高无上,社会得先保护个人的权利才会有公共的利益。我们过去都是从公共利益来思考个人的利益,但我在博士论文里则强调个人权利的至高地位。我考察农民运动时,发现那些运动都说是为了美好的未来,而不管个人权利的保护。所以都为抢杀提供了理由,但最后却发现,抢杀来的东西在另一个口号下又会失去。那时要农民革命,所以承诺要给农民土地,但最后又因为另外的口号而丧失。所以我认为:一个社会离开个人权利的保护会是很危险的。

  陈:您博士论文完成时,刚好是“三农问题”很热门的时候。您的论文采用了现代化理论的架构;但另一方面,您很多更具体的观察和说法,却又显得与现代化理论有些距离。这个观察对吗?

  于:对,您注意到一个关键的问题。那本博士论文,最重要的是后面的访谈录,那个访谈录首次将农民与政府间的对抗表达出来。我原本想写的就是这个部分,但老师说会无法通过,所以不让我写。于是我不得不写些别的东西,但又无法放弃原来的想法。出书的时候,我把这些内容用访谈录的方式呈现。这个部分获得很多老师的肯定,老师们看了也都很惊讶。我也做了录音录像,以避免造假的嫌疑。

  完成博士论文后,我的老师徐勇就要我去社科院。当时张晓山(按:胡风的儿子;胡风本身姓张,搞革命时才改姓)看到我已经出版的博士论文,由于他是农村出身,所以特别惊讶。他好奇,农民怎么会组织起来反对政府?后来张晓山就要我去他那边作博士后,那是2001年。到了北京两年后,张晓山就叫我再去作农民调查,我后来向中央出了很多报告。那时中央不相信我的报告,就派人按照我的路线再去调查一次,但最后仍然没有办法驳倒我。

  三、农民的维权抗争

  陈:“三农问题”前几年很受重视,几乎成了一门显学。有些人认为,胡温免除了农业税后,农村情况已经有所改善,不知您如何评估?比如说,免除农业税对于干群关系有多大影响?基层选举的情况如何?

  于:首先农民问题,我认为不是胡温新政或少数几个知识分子所能改善的,因为它根本上是社会压力太大所导致。我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当时在湖南,农民都组织起来抗税,乡镇干部不敢下乡,官民矛盾极为严重。所以官方的政治成本已经非常大,难以承受。我在当时写给官方的报告里说:“天下可忧的在于民穷,天下可畏的在民怨”,当整个社会都对你发生怨恨时,官方就要感到恐惧。事实上,取消农业税是没有充分准备的。2004年3月5日温家宝说取消就取消了,实在是因为政治压力太大逼迫的,因为官民矛盾的尖锐度已到达了无法想象的地步。有些知识分子说,取消农业税是因为他们当时写了一些文章,但我想不是那么简单。真正的原因就是压力,因为官方的政治成本太大。

  陈:农村里面的干群关系,因为免除农业税而改善了吗?这几年中央财政的口袋很深,过去搞摊派的基层干部,现在中央财政直接可以挹注。

  于:是啊,取消农业税后,基层农村情况有很大的变化,迅速地修复了共产党与农民间的关系,这着棋做得非常有效。中低层农民不用交税,政府还给他钱。虽然农民还是贫穷,但一切最基本的社会福利都有,小孩上学也不用钱。中国的贫穷需要注意到一个问题,就是农民虽然贫穷,但只要不从他们的口袋里拿东西,他们基本就不造反。因为中国的农民从来就没有想象过政府能够给他们什么,他们原本想的都是政府怎么剥削他们。所以给他们东西的,他们就觉得是好政府。最近我跑了一些地方做调查,我觉得这点无法否认,就是共产党迅速地修复了他们与农民的关系。不久前,我带着学生到湖南省的常德农村调查,有些农民就说:现在干部不错了,不向农民抢东西了。

  但是,农民的问题并没有因此而解决。虽然干群关系有所改善,但仍旧没有改变农民与社会的关系,也就是并未改变农民仍旧居于社会弱势的现实。农民贫困,他们想致富的管道基本还是没有。而且这些年很多农民工开始流动时,又产生了新的问题。第一是有些农民想进城,但由于土地集体所有,不能自由地处置自己的土地;第二是农业生产规模经营上不去;第三是由于城市化的发展,因征地引发的冲突成为了农村的主要问题。

  陈:土地流转前几年讨论得很激烈。

  于:当时的讨论没有解决根本的问题,只是在讨论土地经营权是否能够流转的问题,没有深入讨论农村土地所有权这样一些基础性的问题。您刚刚提到基层选举,我觉得那是小问题。台湾也有村长,他们也是领政府的薪水,帮忙协助村民丧葬礼、嫁娶、小区的事宜,这些不会对村民生活带来太大的影响。在中国当村长不同的是,他控制比较多的资源、比较多的共同财产,这种财产关系也就衍生出种种问题,像是选举控制、村庄管理等问题。

  陈:您说一个是失地农民的问题,他们靠近城市周边的土地被圈走。此外,还有一些更广大的农村腹地,由于土地分配不均,也就衍生出共同财产的管理与利益分配问题。是这个意思吗?

  于:对,所以我才说,通过免除农业税修复与农民的关系,并没有解决失地农民的问题,也没有解决共同的财富及其背后的共同体关系的问题。政府为了控制土地,为了圈地,在这个过程中产生了新干群关系的尖锐矛盾。不过,这种现象早些年主要发生在广东、浙江、江苏、河北、山东等经济较为发达的地区,而且主要发生在城市周边。

  虽然真正的农业区域也有土地分配不均的情况,但却不是核心的焦点。这些土地分配虽然不均,但矛盾并不尖锐,所以不足以影响政府与农民间的关系。这与之前的状况不同,因为原来发生问题的恰好都是最贫困的农业地区。现在这些地区的问题已经没那么严重,至少矛盾没那么尖锐。

  陈:〈零八〉关于土地私有化的那条,也引起了一些争议。不知您怎么看?

  于:从理念来说,我认为土地私有化是好的方向,因为它保障了每个人的权利,但是现在的问题是土地私有化存在两个障碍。一是现有的利益格局怎么均衡?由于有30年土地不变的规定,所以产生了许多问题。第二是操作问题,也就是怎么分地?我认为私有化不需要太多的讨论,重点是怎么操作。我的想法是:要先确定农民的权利,不管是公有化还是私有化,都要尊重农民的意愿,在过程中把他们的意愿体现出来。我觉得不需要太强调一些意识型态原则,像是非得先把地都重新分配了再说,因为这事实上办不到,很多人不愿意这样做。所以必须要有全面的思考,要有开放的心态:如果他们愿意分就分吧!分地有好有坏,但重点是必须先确定农民的权利。他们有这个权利,可以卖、可以离开。公有制有两种:一种是按份公有,另一种是共同公有。按份公有可以用脚表决,共同公有是人可以离开,但东西不能带走。我的想法是可以让农民用脚来投票。

  在某些地区,圈地也没有用,因为没人买。广东有些偏远的农村就是如此,只能出租给农民,请外地农民来种。所以关于土地所有权,我认为不要从意识型态的立场去讨论私有好或公有好。但有个基本原则是不变的,就是个人权利必须受到保障,其他的都可以讨论。

  陈:有些人认为:如果农地不能买卖,农民比较不容易闹事;如果土地流转等于私有化,会制造更多的问题,如造成更大的贫富差距。您怎么看?

  于:事实上不存在这些问题。有一次在清华大学开会,我提出可以让农民买卖土地的想法。有位经济学家就生气骂我,说农民生病了把地卖了怎么办?我生气的回应他:如果连生病了都不能卖地救命,留有那些土地干什么?我认为,思考中国问题的一个关键是:要思考个人权利是不是获得了确认。我们愿不愿在一起是我们的意愿,政府的责任不是强制我们一定得在一起。

  陈:关于农会,您有何看法?

  于:我赞成组织农会,但这不是由我个人的主张来判定的,而是农民本身有组织农会的需求。当我在调查农民时,有些农民就是在讨论农会,有两个老农民都提出“农会法”。现在之所以会认为农会是个问题,主要是因为觉得农会是破坏社会稳定的组织。但这是很大的误解。我写过一些文章,讨论共产党为什么怕农会;共产党主要是怕农会成为革命性的组织。但事实上,从台湾也可以看出,农会对于选举会有作用,但终究不是破坏性或革命性的组织。

  我对农会的想法,主要也是从权利问题来思考的。农会短时间内是无法做到的,现在是以“农民经济合作组织”来替代农会的作法。我认为这也不是不好,只是要看它的实效。

  陈:您说免了农业税后,干群关系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改善。中国农民可能还有九亿人,这要看怎么估计,但总之相当庞大。当国家改善与小农的关系,小农是否就成了专制的社会基础?历史上有这类情况,像是马克思分析过的19世纪中叶的法国。您如何看待农业部门与政治转型的关系?

  于:我是这么看的:到目前为止农业区的农民对于政权是很向心的,因为现在的农业政策是很施惠于农民的。这点我觉得确有其事。但在此之外,一个很大的问题是大量农民的流动,就是所谓的第二代农民工的问题。很多中国农民向往城市生活,但现在的制度对他们进入城市设下了许多限制。这也正是为什么最近二代农民工反复被提起的原因。

  当然,失地农民变成流民后,也会带来问题。经验上,有些失地农民会因为征地而生活改善,有些则不然。关于失地流民,发生问题的都是在县城,很多群体性事件都是发生在县。农民工一旦无事可做,会回到自己的县,就到处在亲戚朋友家待着,无所事事。

  四、工人的维权抗争

  陈:在农民调查之外,您是2001年开始从事工人调查?

  于:对,我2001年开始做工人调查。做完博士后研究,社科院要我留下来。我接着就到江西安源做工人调查。

  我本来就也想写工人,因为我出生在工人家庭。我父亲事实上是官员,算是县团的干部,但也是工厂的领导。我觉得我的想法已经差不多完整了,问题是怎么把工人与农民的思想表达出来。我不断地走、到处调查,是希望通过大量的事实来说服人。我到今天为止一直坚持这个研究风格,就是不断地表达现实、实例。由于我出身在工人家庭,也做过农民、流浪汉,我想把底层的社会呈现出来。我是沿着这个思路去做研究的。

  陈:那我们转到工人阶级状况。

  于:工人的问题比较复杂。目前有几种工人,一种是完全雇用劳动,这是主流。但这种工人又有几个类别。有些是从原来国有单位改制过来的,原本是有身分的,但后来变成雇用的。这类工人的问题在于:他们原来的身分所自动带来的权利,可能与现在雇用的情况不能接轨。另一类完全雇用的工人,不只包括农民工,还包括像是在民营事业或外资工作的大学生。还有一种工人,是在国有单位的改制过程中失去工作的人,就是所谓的下岗职工或失业职工。

  不同的工人有不同的诉求,以及不同的表达方式。例如广东本田发生的罢工,是在厂区里不做事,不履行劳动的义务,也就是行使拒绝劳动的权利。但他们不上街游行,就是在厂区里面不出门,因为他们知道问题是劳资关系中的博弈。他们的抗争方式就是通过不动工来制约、施压资方。第二种,有些中国工人上街抗议,这主要是因为工厂关闭,但他们的工人身分还在。所以他们得藉由上街游行使政府重视他们的问题,要求政府做出承诺、解决问题。

  陈:像本田那种罢工多吗?占大多数?

  于:多,但这种罢工不足为惧,因为这种罢工只是劳资关系中的博弈。像原来的国营企业下岗的工人,罢工情况就不同,他们就上街。他们是没工可罢的工人,因为工厂都关了,只好上街表达诉求,影响公共秩序,使官方重视。罢工的诉求也很不相同,有些会直接向资方诉求,此时政府扮演的角色应该着重在裁判。但中国公有企业改制的,就会把政府作为诉求的主要目标。

  陈:本田那类自发性的罢工,跟工会的角色有何关系?

  于:有关系,他们与共产党的工会发生了正面冲突。所以,今年全国总工会才提出了一个问题:工会要怎么代表工人利益?还提出了“维权是维稳的前提和基础”的说法。

  目前政府对工会的要求是:为工人谋求福利以及协调劳资关系。工会并没有被要求领导工人罢工。我们知道所有的劳资关系都不是三方关系,而是四方关系:资方、劳方、政府、以及工会。在中国,目前工会是缺位的。为什么需要工会?领导罢工应该是属于工会的行动,而不是工人私人的自发行动。在中国以外的其他国家,几乎所有的工会法都规定工会有罢工的权利。

  陈:以往,工人参加工会大都是强制性的。但是这三十多年来,随着资方力量的抬头,有些国家的工会已经不再带有强制性。从效果来说,这使得资方更容易分而治之,更容易惩罚搞罢工的部分工人。您刚才说,工会与罢工在中国是两件事,无法合在一起。这是否意味着:中国政府在劳资关系中一面倒向资方?

  于:现在中国的工会不仅不组织罢工,还禁止罢工。所以工会的问题比农会的问题显得更为重要。农民必须通过农会与市场博弈,而工会的目的是要与资方博弈。罢工有两种:一种是政治型罢工,是通过一个议题对政府的公共政策提出抗议;另一种是经济型罢工,直接对资方的某个政策进行抗争。目前,中国绝大多数都是经济型罢工。若要进行罢工,就应该让工会能够代表工人来领导罢工。最近我写了很多文章,反复强调工会应该要领导罢工,全世界的工会法都是如此。在中国的劳资关系中,有一项是缺位的,原因就是工会不能真正代表工人。我2004年完成的《中国工人阶级状况:安源实录》那本书,也强调组织化的工人利益是国家的诤言。我强调劳资博弈并不影响社会稳定。一般都觉得只要罢工,社会就会不稳定,但这看法是错的。

  陈:如果政府一面倒向资方,或出于您所谓的“刚性稳定”思维而不让工会扮演其应该扮演的角色,那会不会使某些相对单纯的经济型罢工,逐渐朝政治型罢工的方向发展?您认为有这种可能吗?

  于:将来中国的罢工一定会往政治性的方向走,现在虽然它被压抑,不被允许。继续压制下去,将来就可能对着干。如果能够放开,反而不会走向激烈化。中国政府取消罢工法的主要理由是说:中国已经是社会主义国家,工人本来就是国家的主人,怎么可以罢工呢?又怎么需要罢工呢?但现在情况不同了,是需要罢工的。在劳资关系的紧张下,我们目前缺了工会。目前国家的法律并没有一条限制罢工的规定,所以也不见得会牵动到修法的问题。罢工权也不会违背与资方的契约关系,因为罢工权本来就是劳工的基本人权,是劳动条件的一部分。

  陈:您怎么看待二代农民工与工人阶级的当前状况?包括像是富士康所暴露出来的问题?

  于:第一代工人主要是追求经济利益,而二代农民工则牵涉到新的问题,他们主张新的权利。他们会认为很多既定的规范是错误的,因此要伸张新的权利,这在很多方面都已经表现出来。过去农民工只要求做事给钱,但现在已不是给钱就好,给少了、欠缺权益都是不行的。他们不只维护已有的权利,还要伸张新的权利。这我觉得,将会是中国的农民工运动走向新阶段的一项关键。二代农民工主张新的权利,包括教育、福利等等,这与第一代完全不同。维护旧的权利与伸张新的权利,现在已经交织在一起。但很多观察家都未察觉到这一点。

  从维护已有的权利走向主张新的权利,这不只是二代农民工,包括新生代的雇用劳动者都正在走向这一新的阶段。所以对中国工人的认识,要有新的认识方法。中国工人走过了几个阶段,先是从国有单位身分制,走向身分与雇用的混合。改革开放后的工人是第一代雇用劳动,但他们也能回去。新生代的雇用劳动者提出了新的问题,我们要重新去理解。这次广东本田的罢工,是从新生代雇用劳动者所产生的。这是今天工人所提出的挑战,也是我们理解今天工人问题很重要的关键。中国的执政党与工会应该承担什么责任?怎么调解?这是共产党需要进一步思考的。工人已经从意识型态走下来了,他们转变成了普通的劳动者,而且雇用劳动也发生了变化。

  陈:关于工人维权、伸权,包括您在内有不少论者认为:这代表着工人新的权利意识的出现和成长。但另一方面,也有一些最近发声支持本田罢工的论者,似乎带有更多的中国社会主义的色彩,也就是不强调权利政治的面向,而是呼吁共产党兑现其“工人是国家主人”的宣称。

  于:我是从现实走向的角度来看问题的。我认为不是共产党或中国左派想要怎么做就可以,因为工人已经在主张新的权利了。现在争论的已经不是八个小时或九个小时的问题,已经不只是在争论为什么不给工资,也已经不是资方有没有履行工资协议的问题而已。现在工人已经主张工资标准不对,已经是在挑战过去不正确的协议。现实的走向是如此,我们必须去看待事实发生的关键层面。现在工人只是拿共产党的规则来挑战资方的规则,官方就已经感到麻烦;未来若走向以世界人权宣言、联合国的规则来挑战共产党的规则,那时政权就会面临重大危机。

  五、“群体事件”与“刚性维稳”

  陈:您提出的“刚性维稳”、“刚性稳定”概念,现在很多人使用。面对层出不穷、不断增加的群体性事件,当局的应对办法是“刚性维稳”,但您基本认为这种维稳方式已经走不下去了?

  于:首先谈群体事件,从1993年后的确一直在增加,而且每年都在增加。群体事件可以分成几类,第一类是因为利益受损而产生的。这类群体事件主要是争利,虽然的确造成一些问题,但是不会对国家政权直接带来太大的威胁。当地方政府侵犯到农民、工人的利益时,他们会反抗地方政府,但不会对抗整个国家政权。这类利益之争有四个特点:第一是争利不争权,要钱不要命,不搞革命;第二,还是照着共产党的规则来玩;第三是反应性大于进取性,一般不找他们的麻烦,他们也不会抗争,主要是反对官员的乱作为;第四是行为游走在法律的边界,在合法与非法之间。

  群体事件的第二类,我称为泄愤事件。没有来由,主要是对公权力和有钱人的不满、泄愤,也不乱抢乱打,与事件无关者不会牵涉进来,单纯就是发泄心中的怨恨。第三类是骚乱,是乱打乱炸,像最近湖南省发生的事件就是这样。

  群体事件主要牵涉到社会稳定问题。另外还存在个体极端事件,可以分成四类。第一类是自卫,你欺负我我就拿刀捅你。第二类是自残,就是伤害自己,不伤别人。第三类是报复,用激进言论或杀人,像是只杀公安、法官等事件;不到处伤害,只针对特定的人。第四类是泄愤性的个体暴力,主要是反社会人格所造成的,不反政权,但是反社会,这是最麻烦的。

  共产党面对这些问题,主要的作法就是维稳,而且采取的是一种“刚性维稳”。在我看来,台湾的稳定是以“是否影响法律的稳定性”为标准,而大陆的稳定则主要是以“是否影响共产党的政权稳定”为标准。这两种稳定取向完全不同。前者是只要法律秩序没受影响,任何人执政都没有关系,政权的更替不影响社会法律秩序的稳定。但中国大陆则不是。共产党为了巩固政权,把一切可以疏导压力的管道都视为不稳定因素,游行、示威都是不稳定因素。为了消灭一切不稳定因素,共产党就不断地施压,也就是压力维稳,从上级施压或用暴力施压。这种维稳我称为“刚性维稳”。这个词之所以现在很多人使用,我想是因为表达了社会现实。

  陈:刚性维稳与1992年后“发展就是一切”的激进发展主义道路有关吗?1990年代以降,经济愈是高速发展,压力维稳的力道愈大。所以有些人说,刚性维稳、压力维稳是为了经济发展,为了富国强兵。

  于:我认为共产党的核心理念不是经济发展,它一切的目标就是一条:政治权力的排他性。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就没有真正理解中国共产党。发展、保八、刚性维稳等等,它一贯的目标就是独占权力,造成权力的排他性。一切都是手段,真正的目的在于统治的垄断性。若没有看到这一点,其余的讨论都会失去焦点。“刚性稳定”就是从这个角度来思考中国大陆政权的特性:一切政策都会变,但党的领导就是不变。

  “刚性维稳”带来的核心问题,就是维稳的成本愈来愈高,社会矛盾愈来愈尖锐。现在不能游行示威,就直接杀孩子。为什么要杀孩子?因为孩子没有反抗能力,杀了孩子会造成社会的痛。郑民生讲得很明白:孩子好杀嘛!这类案件说明:由于社会的原子化,就会出现原子化的反抗。原子化的反抗所带来的社会问题,往往比群体的反抗更危险,而且防不胜防。一个群体的行动是可以防范的,因为它终究有一些方向与声音要表明,而郑民生却是防不了的。今天有人拿刀杀进学校,就防学校;明天有人去法院杀法官,就防法官。像这种原子化的暴力,是防不胜防的。

  陈:据您估计,维稳经费已经超过了军费?

  于:这一点很难进行具体测算,因为有关数据不公开,如何界定维稳费用也是一个问题。很多都是无法估计的,譬如说,郑民生杀孩子,他这一把刀就砍掉了很多亿。政府财力多的时候,社会的压力也大。我主张维稳要从成本的层面来思考,而不是意识型态的层面。当政权愈来愈无法解决那些压力时,就得重新寻找出路。我不认为中国共产党会因为意识型态而改变,或因为领导人勤政爱民而改变,那些都是口号。真正的问题在于:没路可走的时候该怎么办?到时就必须寻找出路。不管左派、右派或任何的意识型态,对共产党都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它早已是个没有信仰的党,一个现实主义政党。对它唯一构成影响的,就是现实的压力。

  六、重构中国的政治走向

  陈:有些“中国模式”论者说,中共具有高度的调适以及学习能力。您同意这说法吗?

  于:我觉得共产党不是在学习,而是在应对,只要可以用他们都会拿来用。他们根本就不会学民主理论,而只是在找解决现实压力问题的方法。未来他们在做选择的时候,会不会走向民主或公民社会?我认为他们在面对社会压力时,有两种可能性。一种可能是继续“压”,这种“压”的作法已经延续了10年、20年。但现在问题在于:“压”的作法遇到了科技,例如网络。我认为,中国社会的动员机制正在发生变化,网络可能会改变中国的政治前景。现在根本不需要实体性的组织,只要通过网络,就可能产生共同行动。最近发生的很多事件,都与网络有关。前不久我在香港提到:要重构中国的政治走向,必须通过网络。中共当然想控制网络,但很困难;因为科技发展太快了,每天都在更新,都带来新的挑战。网络可以冲破过去的政治壁垒。像现在,台湾、香港就可以通过网络影响大陆。

  陈:您的说法似乎相对乐观。

  于:基于我对中共政权的观察,我认为它要垄断统治权,最大的关键是信息的控制,但现在已经做不到了,即使想做也做不到。以前可以控制电视台,现在还是可以,但是控制电视台已经没有太大意义。因为新的信息管道太多,已经解构了政治信息的垄断。由于信息无法被垄断,组织资源也会发生变化,于是就产生博弈,共产党得想办法应对。老方法就是高压,但高压愈来愈困难,所以必须想出另一种作法。

  共产党有没有可能设想在不影响高层政权结构的情况下,干脆从自身做起?面对信息资源控制不了、新型组织也无法控制的情况,共产党有没有可能妥协?也就是我提的,有没有可能为了解决现实压力的问题,从“刚性维稳”逐渐走向“韧性稳定”,增加民众的参与,放开基层民众的意见表达权?

  前阵子在社科院,我们就在讨论如何在县级开始实验民主选举。这是共产党在出现了失控的情况下才可能考虑的出路:反正基层改变不了高层,县级基层民主也许是以时间来换空间,藉由时间来得到上层的空间。这是我观察中国的方式,以实际问题作为导向。不跟共产党谈意识型态,而是告诉他们为什么不得不改变,以及实际问题该怎么应对。

  陈:您提出的县级民主,部分灵感似乎来自于对台湾的观察。在台湾的威权时代,国民党政府为了交换地方势力对中央的政治忠诚,很早就开放了县级选举。在1980年代末民主转型以前,县级选举在台湾已经搞了将近40年。

  于:中共政权现在面临想封也封不死的情况,所以需要新的解决方法。孙中山提出的建国方略也是说需要县级民主。在我看来,面对愈来愈多的网络组织在冲击体制,这是中共必须要采取的应对方法。我到了台湾之后观察到:纵使陈水扁做了很坏的事,但终究是可以把他关起来的;台湾存在着政治斗争、政党斗争,但司法体制仍旧在起作用;台湾已经发生两次政权转移,但不至于造成社会的混乱。

  我去到台湾观察之后,觉得很多情况都很特别。譬如说,看起来没有政府。村里有村长和村里干事,但事实上他们做的是乡绅的工作,不是在进行统治,而是调节人际关系和联谊。每一个县都有自己乡镇独立的形式。我对台湾是很看好的,也预期中国大陆会走上这条路。我觉得大陆会逐渐走向台湾的政治运作逻辑,道理非常简单:你不能任意地拆人家的房子!在台湾,不但不能乱拆,拆了之后还能打官司,告不了还有民意代表,没有民意代表还有媒体监督。大陆最后也会走向这条路。

  陈:台湾有些人抱怨说,正因为旧房子拆不了,土地征收很麻烦,所以发展的速度太慢。看到上海怎么一下子就弄好了,觉得大陆要盖几条高速公路、高铁、地铁都可以,感到很羡慕。

  于:台湾老百姓到了大陆后,就会觉得他们宁愿在台湾,不要在大陆,因为拆有可能会拆到你的!我去台湾时,于宗先先生跟我说:大陆千万不要学台湾,现在十大建设都做不了了。我回答他说:我宁愿做不了,也不愿意自己的房子被拆。社会最重要的是要有规则,不能因为发展而连规则都不要。社会规则是人生活必要的东西,不然就会每日生活在恐惧当中。在中国大陆,你可能永远不知道何时房子会被拆。每日生活在恐惧当中,要发展有什么意义呢?假如我们只是看到高楼大厦,却每天都要担心我们的权益不保,这个社会不是很痛苦吗?有人会说,为了未来,就先牺牲这一代。但为什么必须为了公共利益而牺牲个人?我一再主张个人权利的保护,这是我唯一的信仰,并由此来思考制度的改变。如果高速公路盖好,却带来社会根本的动荡,那高速公路是没有用的。所以我认为,执政党要寻找解决的办法。

  陈:关于家庭教会,您曾经主持一项调查研究。您在一篇报告中提到:“在权利基础上营造责任与合法性,才能赋予家庭教会公开性的义务与道德要求”。我看了之后,心想这会不会是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家庭教会之所以地下化,主要是因为被当局打压。但要是权利得到了保障,公不公开也就不那么重要了。是我没读懂您的意思吗?

  于:中国的家庭教会走向地下有两个原因:一是权力的原因,另一个是利益的原因。部分家庭教会走向邪教化,是想通过这来得到更多的利益。甚至,他们会利用被共产党打压而获得利益。我提出了几个解决问题的方法:第一是政府不要把宗教当作敌人;第二是精英不要把家庭教会当作工具,不要利用教会敛财;第三,民众不要把信徒当作异类。

  陈:家庭教会仍然是敏感课题,您能主持这方面的调查研究,甚至发表这方面的文章,跟高层的关系还是不错?

  于:我都是做问题研究,然后写出报告,给高层并同时向社会公开。有很多题目我可以做的原因,是因为我是从问题出发。我们无法忽视现实存在的问题,总要想办法解决。如果无法打压,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们合法的权利。高层或社会能否接受我的观点,不是我所在意的。我从研究农民、工人到家庭教会研究,都是持这样的立场。

  陈:我的最后一个问题是:您怎么看中国的社会主义传统?

  于:我认为中国社会主义传统的意识型态正在瓦解,已经没有多大的动员能力。有些工人或左派说社会主义如何的好,但我觉得很多都只是口号。问到毛泽东时期好吗?有人说好啊,有公平正义,但接着问有自由吗?他们就很难回答。我反复地问工人和农民这些问题,发现他们大都只是把社会主义当成口号而已,目的是反抗现在的政府与政权。

  我很少与思想界交流。我认为在当下的中国,对“问题”的研究是十分重要的。有些人把毛泽东时代的东西当作反抗的武器,也有些人通过讲这些而获得学术利益和社会利益。我则是从问题的角度来思考的,而且认为个人权利的不可侵犯才是社会最重要的底线。如果说我有理念的话,就只有这一点。这是由我生命的经验得到的:不要因为未来或人类社会的解放而牺牲个人的权利;不能因为所谓大家的利益而牺牲个人的权利;只有保障个人现在的基本权利,才有最好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