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色 | 席慕容: 献给自以为汉化了的弟弟妹妹们
我非常荣幸的认识了这么多可爱的同胞们,你们给我的爱和鼓励是我最大的收获。我今天把曾经的日志献给没有看到的弟弟妹妹们一个鼓励,爱你们所有人。 致哈斯 ——席慕容 哈斯,我不知道我们彼此是否相识。我的意思是说,许多年前,我就认得一个叫哈斯的蒙族女孩,我们两家父母都是好朋友,她长得高高的,性情爽朗,笑容很甜。不过,我们有很久没通音讯了,我只知道她去国外读书,并且以后定居了下来,已经结婚又有了孩子了。 你就是那个哈斯吗?还是说,你是另外一个蒙族女孩,更年轻一些,更急切一些,而名字刚好叫做哈斯? 不过,不管我认不认识你的人,我想,我都能认识你的心。 因为,你的困惑与挣扎也曾经是我的。 因为,哈斯,我们都是这样长大的。 一开始,你就击痛了我,你说:这不是一篇有学理根据,有条理的论文发表,它仅代表我个人在成长过程中,所遭遇的感受;希望在这篇文章所提及的困惑与挣扎,能让有相同感受的同乡感到自己并不寂寞……。 是的,在我年轻的时候,我曾经非常寂寞过。 第一次强烈的感受是在初中二年级的地理课上,那时候我刚从香港来到台湾,考上了北二女初中部的插班生。地理老师是我们的导师,人很温柔诚恳,上课又认真,我一直很喜欢她。 但是,在那一天教到了“内蒙古地方”这个单元,她竟然完全变了,不再是我心中可敬可爱的导师了。她用着非常武断的字眼来描述那个遥远的地方,并且不停地取笑生活在那块土地上的蒙古民族,取笑他们的语言,他们的信仰、他们的风俗习惯,她所举出的例证有些是实情,有些肯定是道听途说,可是她丝毫没有想要加以分辨与澄清的意思,反而面不改色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说到高潮的地方,听得全班同学眉飞色舞,哄堂大笑。 从小在家里,不管是外婆或者父母给我的教育,都在处处提醒我不要忘了自己是一个蒙古族人,可是我总是浑浑噩噩的,并不觉得自己和其他的人有什么不一样。 一直要到了这一天,在全班同学喧哗的笑声和不断回头注视的目光里,我才第一次感觉到我是“异族”,第一次感觉到被分类被排斥的寂寞与悲痛。 我终于刻骨铭心地意识到我是一个离开了族群的蒙古族人。 哈斯,想必你成长的经验也和我的差不多吧? 奇怪的是对于少年的我,这一堂地理课是我生命中最初和最深的一道刻痕。 但是,对于当时在场的其他人来说,却不过是一堂很有趣的地理课而已。下了课之后同学照样过来对我有说有笑,老师又恢复了温柔和诚恳的面貌,没有一个人觉得,也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心中的伤痛,对她们来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后来,这样的遭遇不时出现,我心上的刻痕虽然越来越多。却也越来越浅;这是因为在成长的过程中,我逐渐察觉在我周围绝大多数的汉人朋友,其实并无意要伤害我,也不知道这样就会伤害了我。 因为,对于人数众多、历史悠久、文化辉煌灿烂的大汉民族来说,从很久以来,就习惯了以自己这个民族做为中心去思想、去判断、去决定一切的标准。 这种习惯如果只表现在日常生活上,其实也无可厚非,每个民族都有权利假想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但是,如果在政治上也坚持这种心态的话,伤害就是无可避免的了。 哈斯,我知道,这也是你害怕的事。所以你说:所以我们面临的最大危机,就是为了在这个大环境中不被排斥,我们必须接受这个环境中的文化,但是又因为人数太少我们逐渐明白,不但会接受甚至可能会完全的接受忘了我们的根。” 哈斯,不要害怕,让我慢慢告诉你。 这次我回到故乡,一位当地的朋友告诉我,在她年轻的时候,参加过一个内蒙古马术队到南方去表演。在四川乡下,被一群特别热情的观众围了起来,老老少少 一面欢喜地拥抱着他们,一面流着泪不断向他们说: “我们是蒙族人啊!我们原来的祖先都是蒙族人啊!”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代的子孙了!说的话都已经完全是当地的四川土语。其中有许多人在前一天赶了好几十里的路过来,只是想要看一看从遥远的故乡来的同胞青年,只是为了要告诉他们:“我们也是蒙族人,我们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根源!” 哈斯,你要知道,“血源”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她是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经埋伏在最初最初的生命基因里面的呼唤,当你处在整个族群之中,当你与周边的同伴并没有丝毫差别,当你这个族群的生存并没有受到显著威胁的时候,她是安静无声并且无影无形的,你可以安静地活一辈子,从来不会感受到她的存在,当然更可以不受她的影响。 她的影响只有在远离族群,或者整个族群的生存面临危机的时候才会出现,在那个时候,她就会从你自己的生命里走出来呼唤你。 哈斯,就是因为这一种强烈的呼唤,才让我急切地走了那么多的路去追寻那一条河流的源头。 希喇穆伦河在我的心中已经流了很久了,在黑夜的梦里我总是会听到河水浩浩荡荡流过原野的声音。 原野无边无际,那天,我和朋友们乘坐了两辆吉普车,在草原上寻找了一整天,都找不到河谷的入口带路的朋友从前去过好几次,但是草原实在太大了,而每一座指路的山峦又长得极为相似。我们一路走走停停,再爬到隆起的丘陵上向远处张望,听得见河流在远处流过的声音,哈斯,那声音就像从我的心中流过的样。 在渺无人烟的草原上终于遇到了一个骑马的青年,他从斜阳的光晕之中向着我们慢慢过来,知道了我们的困难之后,这个年轻人把手臂伸直向右前方微微一举,河谷的入口就赫然出现在眼前。 当我们穿过了小树林子,走下了长长的陡峭难行的沙丘,终于下到河谷深处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 这里是一处三面有山,地层突然深陷的山谷,在最接近山壁的那块沙土地上一片泥泞,仔细看过去才发现有水不断从地面渗出来,把沙土地都染湿了。 渗出来的水在短短两三公尺的距离里就汇成流泉,有了声音,再流出十几公尺之后就变成一条浅浅的溪流,岸边杂生着矮树丛和野花,再继续往前流着水声越来越大,在稍远的树丛之间一转弯就俨然成为一条小小的河流往远方流过去了。 我赤足走进浅浅的溪流之中,虽然是九月初温暖的天气溪水却冰冽无比,我的脚好像是站在冻结的冰块上一样,一会儿就疼痛起来,可是,哈斯,你可以想象我心里沸腾的热血。 哈斯,你该知道,我是多么以自己的血源而自豪啊!父母的家乡虽然遭到了许多人为的破坏,可是,只要这块土地还在,生命里的许多渴望仿佛都在这个时候挣扎着拥挤着突围而出。站在希喇穆伦河的河水之中,只觉得有种强烈到无法抵御的归属感将我整个人紧紧包裹了起来,那样巨大的幸福足以使我们泪流满面而不能自觉,一如在巨大的悲痛里所感受到的一样。 多年来一直在我的血脉里呼唤着我的声音,一直在遥远的高原上呼唤着我的声音,此刻都在潺潺的水流声中合而为一,我终于在母亲的土地上寻回了一个完整的自己。 生命至此再无缺憾,我俯首掬饮源头水,感谢上苍的厚赐。 可是,哈斯,我真正想要告诉你听的是我在这之后的心情。 在这之后,我回到了克什克腾旗,在当地同乡接待的晚会上,他们送给我一条纯白的哈达,有几位年长的父老并且告诉我,我的外祖父母曾经为这块土地尽了多少心力;也有人过来告诉我,他们还记得我的母亲。 洁白的哈达披在肩上,仿佛母亲轻柔的抚慰,举杯向大家道谢之时,我忽然发现,我和面前的这些朋友长得多么相像啊! 我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族群之间,哈斯,在我面前的人和我长得多么相像!许多人都仿佛是从镜中映照的熟悉的轮廓,在人丛之中,远远的,我甚至好像看到了外祖父年轻时候的面容。血源在这一刻,竟然变成了非常具象的线条和颜色,清清楚楚站到我的眼前来,告诉我,这里原来就是我真正的来处,是我生命最最初始的根源。 在半生的惶惑之后,这一刻,是怎样令人心安和喜乐的相逢! 就好像饥渴的人忽然在丰盛的筵席上看见了自己的名字,我,终于狂喜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哈斯,你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哈斯,请你相信我,就算有一天,你也许会忘记了内蒙古的历史,你也许会忘记了蒙族的语言,但是,哈斯,你绝不会忘记自己的来处“血源”不是一种可以任你随意抛弃和忘记的东西,也没有任何人可以从你的心里把她摘取下来。 她是种籽、是花朵,也是果实;她是温暖、是光亮,也是前路上不绝的呼唤;而有一天,当你终于与她迎面相遇的时候,你会发现,她竟然也可以是一泓清澈澄明如水般的鉴照。 哈斯,我年轻的同胞,你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转自蒙古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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