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

慕容雪村 | 转何兵教授和孙渝教授的两篇评论

何兵教授执教于我的母校中国政法大学,孙渝教授执教于西南政法大学.我与二位教授素无交往,所以甚是感谢二位的佳评.   为什么红尘颠倒 何兵      法官与律师之间关系的混乱,已成众矢之的。最高法院因此出台“五条禁令”,上海法院推出法官与律师“隔离带”制度。我愿意善意地将这些理解为“应急措施”。我们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这种措施能够扭转乾坤,执政党当然也有同样的政治觉悟,故此才有司法改革整体方案的研讨和拟推。     私下言谈中,法官们指责律师将法官拉下水,而律师们责备法官逼良为娼。正确答案为何并不重要,问题是律师和法官们之间的关系,为什么红尘颠倒?     我的一些喜好读书的法律朋友,近来都在读一本《原谅我,红尘颠倒》的书。作者据说是中国政法大学的校友,曾是法律圈内的深水人物,网名慕容雪村。一位朋友开玩笑说,你们政法大学,总算出了一个真心英雄。昨夜,我白夜颠倒,看完了慕容雪村的这部法律界“江湖秘史”。     作者以第一人称的口吻,描述一位穷困乡村的小男孩,名牌大学法科毕业后,拚杀成大都市的大律师,电视上频频出镜,法律栏目的主讲嘉宾。坑害当事人,给法官送钱,送女人,几乎无恶不作。钱来如水,钱去如潮……然而,就是这样一位事业“蒸蒸日上”,名利俱收,为初入道者仰慕不已的业界大牌,最终因厌世悲观,杀人灭尸而结束法律人生旅程。刑场上,当被问还有什么话说时,他摇摇头。这时:     一个黑色的影子渐渐走近,我深吸一口气,用力地仰起头来。暮春五月,繁花盛开,一只幼鹤振翼而起,直入青天无垠……     暮春五月,繁花似锦,一位大律师直入了无垠的青天。他牺牲了这个时代,还是时代的牺牲品?按他自己的说法,我们这代人都是仇恨生的,一出娘胎便心怀恶意。我现在事业有成,身家百万,但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自己没有出生。     他的同班同学,一位潘姓法官,大学时代就发表《论死刑》,《乱伦之为罪》……进入法院后,坚守青春时期的人格标准和道德理想,拒绝同流合污。但他在官场上频频失意,原因之一是,院里一位领导觊觎他美貌的妻子。妻子在被暗示后,为了丈夫的前程,英勇献身。事情被他发现后,他打断了领导的两条肋骨。结局自然可知。他被从法官岗位上被调去搞后勤。有一次场合中,众多律师同学和商人试图将他拉下水,他愤然离去。作者写到,他高大的身影显得格外苍凉。快到门口了,他突然转身,脸上的肌肉腾腾抽搐,涩声问我:“我只不过想做个好人,怎么就这么难?怎么就这么难?”     作者反思作为律师的他和作为法官的同学,毕业后十几年的人生道路。他说:“十几年过去了,当我像鱼一样游进这浑浊的江湖,终于明白,潘志明还是二十岁的潘志明,他的时间在一九八九年停止了,再也没有长大。他就站在那里,站在当年,睁着二十岁骄傲而天真的双眼,永生永世不会走开。我们相互为敌。即使这世界是一池清水,我也会往里撒尿。而潘志明就站在尿屎之中,却以为那是一池清水。”     文中也有关于法官将律师逼良为娼的情节,容不再述。问题是,这些怀着同样青春理想的法律人材,为何最终沦为仇敌?确实,法律人推动了这个社会的法治建设,但确实法律人也败坏着这个社会的法治建设。我的律师和法官朋友们,时时和我说起对法治现状的不满,并心生退意。但其实我们无处可退,即使我们退出,新生的一代将会遭遇同样的命运。我们必须勇敢地负担时代的责任,为自己,也为我们的后代。     为什么我们相互为敌,为什么我们的行动与自己的良知为敌?我们指责时代和社会,时代和社会责备我们。我们在颠倒红尘,红尘在颠倒我们。作为深深嵌入时代的每个法律人,我们应当怎么办?对此我们无法也无权麻木和回避。     我以为,就时代而言,我们这代人成长于改革开放大潮。亲历了从精神追求到物质追求的整个过程。大潮涌来,每个人心生恐慌,担心被时代抛弃。我们不择手段追逐成功,而实际上不知道什么是成功。当成功来临之时,良知又时时让我们失眠。我们应当怎么办?     相互指责并无意义,有意义的是,每个人都要自我省思并自我改造,改选自己并改造社会。每个人的行为,构成社会的行为;每个人的省思,构成社会的省思;每个人的拯救构成社会的拯救。     我自己省思的结果是:要追求你自己的幸福,而不是社会认为你应当的幸福,这是理想坚守的基础。财富是幸福的保障,但财富也是祸害的源泉,关键是如果追逐和支配财富。     就制度改造而言,我以为今天法律界这种格局之所以形成,重要原因之一,法律人基于错误理念并基于对自身利益的保护,垄断或者说试图垄断法律职业,从而形成垄断利益,使法律离人民越来越远,自己的行为离青春的理想越来越远。司法建设如果不强调人民性,司法职业如果永远垄断在法律职业人手中,我们将无法救赎自己和社会,只能在被颠倒红尘中打滚。     作者的书名是《原谅我,红尘颠倒》。我的理解是,原谅我,也原谅你,我们都错了。错误不仅发生在法律职业界,也发生在法律教育界和思想界,当然也发生在社会。让我们相互原谅,而不是相互指责。让我们共同战斗,而不是相互为敌。如果我们没有这样的思想、觉悟和行动,我们其实在与社会为敌,最终会玉石俱焚。     原谅我,颠倒红尘……         二OO九年二月十二日晨八点 回龙观寓所       涉过颠倒的红尘 作者:孙渝         大凡一本书受宠,总不免有些来头,作者自身的名号,评论家的鼓噪,都足以让一本书走红江湖,但由此收获的畅销,却不乏“盛名之下其实难当”的例子,远不及那些悄然走俏的书籍令人折服。《原谅我红尘颠倒》大致属于后一种,它的作者慕容雪村虽然有些名气,但还没有响亮到可以裹挟读者的地步,其之所以广受拥戴,全仗着两个字:耐看。       这部以律师口吻道出的红尘故事,通篇散发出作践社会和游戏法律的幽冷气息。主人公魏达,一个执业经历长达14年的律师,从最底层开始学艺,凭着自己的悟性和钻营,成为了其所在城市的知名律师。时不时,借专家的头衔的在电视上答疑解惑,以正义为标签在法庭上慷慨陈词,剩下的时间,干的基本上是尔虞我诈,男盗女娼,蝇营狗苟的勾当。也难怪,与之打交道的人物,少有善类,法官是披着羊皮的狼,食色吞财,无所不为;律师是穿着西装的狗,不仅相互撕咬,更摇尾乞怜于权势,骄横跋扈于弱者;警察像土匪,商人像嫖客,女人像婊子,僧人像骗子,唯一有点职业操守的,而且接近本色的,只剩下黑道人物了。就这样,一个世象倒挂,正邪倒置的江湖秘史,伴随着主人公乱哄哄、脏兮兮的生活节奏,被陡然推到了我们眼前,让人在咀嚼一盘苍蝇的同时,亦体味着主人公以自轻自贱的无赖方式宣泄内心的无奈。老实说,我从来没有见识过这种不需要正面人物映衬,只一味地渲染极恶的小说,很可能,正是这种缺乏黑白对比,猫儿耗子勾肩搭背同台共舞的怪异景象,才让人忍不住睁大眼睛要看个究竟。       是的,作者丝毫不介意对恶的肆意堆积和无边渲染,以此勾引着人们的猎奇心态。平素里人们心目中的律师和法官,以及众多的法律人,大多是讲究德行的正面人物,即使偶有越轨的角色见诸报端,人们还不至于以偏概全,把这些行当的人都视作一丘之貉。现在好了,慕容雪村大笔一挥,法律界形形色色一干人,全变成了牛鬼蛇神,而且一个比一个无耻,一个比一个阴毒,就像一个硕大的舞台,上面挤满了丑陋而龌龊的面孔,个个张开着血盆大口,厮混在一条相互牵扯的食物链上,或嗜血倾轧,或狼狈为奸,共同拼凑成一张令人窒息的迷乱图景,彻底颠覆了人们对律师、法官及所有法律人的传统印象。在天理伦常如此颠倒的乱象中,良知遁形了,正义失踪了,人们仿佛置身于弱肉强食的动物世界,感受着一只只奇禽怪兽从身边掠过,既惊悚于被撕咬的恐惧,又忘形于鲜血飞溅的刺激,在情感的“大海与火焰”之间,体验着精神的蹦极,逆反心理得到了莫大的满足,感觉真是好极了。       随着故事的展开,人们能够感受到,身陷红尘的魏达,在反叛与皈依之间,自始至终都在拼命地挣扎。原本,魏达怀揣着梦想进入法学院,又带着正义的信念挤身律师界。初入此道,他自感还是个好人,“以为学了法律可以改变些什么”。但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很快,残酷的现实便把他的梦想连同理想碾得粉碎。最先把他扔到社会染缸去的,正是他的师傅,一个资深律师。当魏达受到一个泼皮法官的无端羞辱时,这位前辈非但没有给予他庇护,反而让他低头认下了莫须有的错,愣是把一杯如尿苦酒,吞下了肚子里。打此之后,这位本色良民,开始流落红尘,游戏人生。他趋炎附势,大肆贿赂法官,金钱加美女,无所不用其极,以至于“对法院比姥姥家都熟”,各庭通吃;他惯于风月,自诩情圣,既玩弄女人,也利用女人,偶尔泛起的一丝良心发现,大多转瞬即逝,灰飞烟灭;他欺软怕硬,冷血无情,既敲诈别人,也被别人敲诈,在刀光剑影中周旋,在尔虞我诈中偷生,法律既是他巧取豪夺的武器,也成了为他挖掘坟墓的工具。就这样,在滚滚红尘中,魏达象一个飘游于江湖的孤魂,找不到人爱他,他也不爱别人,“这就是我的红尘,须臾花开,刹那雪乱,我可以握住每一把杀人的刀,却握不住一滴真心的眼泪”。对社会的失望,贯穿于魏达的每一个毛孔,终于,在算计与被算计、折磨与被折磨的病态生涯中,伴着徒劳的挣扎,走上了不归路。       如何为魏达在反叛与皈依的煎熬中,设计一种劫后重生的终局,作者显然煞费苦心。一方面,他极力渲染着主人公的种种恶行,让人们极其厌恶地鄙视着那具游荡于法律与道义边缘的行尸走肉。另一方面,他又借主人公之口,不时进行自我辩护,以求将个体之恶迁怒于社会之恶。且看魏达的独白:“我现在事业有成,身家百万,但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自己没有出身”。瞧,这是一份多么凄婉的忏悔,充满着对社会的怨恨和对救赎的渴望,借助这些看似不经意的铺垫,一个“本性良善 ”但却被迫堕落为“后天之恶”的魏达渐渐凸显出来了。当厄运不可避免地来临时,那个原本诡计多端,呼风唤雨,黑白两道通吃的大牌律师,转瞬之间沦为了阶下囚,变成了一只人人都可以踢上一脚的丧家犬。如此反差强烈的命运安排,让人们在幸灾乐祸的窃笑中,体验到一种因果报应的畅快。也正是在这种快意中,刑场的枪声的响了,魏达的灵魂出窍了,人们依稀看到了那个曾经作恶多端的律师,脱下了狰狞的道具,像一道弧光,涉过颠倒的红尘,飘落在他梦中的家园。在这一刻,否极泰来,魏达脱胎换骨了,回复到他生命的本源。作者似乎要借此告诉人们,那个在红尘中颠沛流离的浪子,不过是血腥世界的牺牲品。表面上看,是他扭曲的人格把自己生命的红尘颠倒了,但透过他身边各色人物的所作所为,人们不难发现,真正将红尘颠倒的,其实正是他身处的社会本身。       的确如此,魏达短暂的人身轨迹,充满着栖惶和无奈,他四处浪荡,八方觅食,像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虽然,他也能够在算计和倾轧中收获短暂的得意,但终究难逃苍蝇碰壁的宿命,一如李零先生所言:“任何怀抱理想,在现实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园的人,都是丧家狗”。社会一方面造就了魏达这样的法律专才,一方面又毫不客气地将其扼杀。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魏达固然应对“颠倒的红尘”担责,其所身处的社会同样难辞其咎。       所幸,慕容雪村为我们呈上的,只是一部小说,以至于我们在惊出一身冷汗之后,还能够逃离那乌烟瘴气的乱象。小说的实质,乃在于杜撰,因此,不管我们看到了多么荒诞离谱的事情,都不应该为之诧异。道理在于,那些刻意堆积的晦暗场景,当然不是现实生活的简单翻版,更不是现实生活的全部。虽然,那些猥琐的人物和肮脏的行径,以及若隐若现的潜规则,在现世中也是存在着的,但那既不是人间的主流,更不是法治的母题。当然,我们也必须承认,文学是现实的一个镜像,叙事者与主人公之间,故事与现实之间,也完全可能存在一种亦真亦假的暧昧关系。如果社会道德出现了问题,那么有罪的绝不是这本小说,而只能是小说映射的那个世界(朱大可语)。当我们涉过颠倒的红尘,大可不必对慕容雪村心存芥蒂,因为,他不仅向我们奉献了一部好看的小说,更为我们敲响了警钟。正是:            想人间婆娑,全无着落;          看万般红紫,过眼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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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丁丁 | 为新世纪周刊撰写的新书推荐语

我通常等候新世纪周刊出版之后才发表我的文章,这一次不知道情况,因为我在夏威夷度假,但我估计已经出版了。下面贴出的,是12月、11月和10月的新书推荐,希望读者感受到这几篇文章表达的当代关注。中国怎么了?官僚政治病入膏肓了吗?官僚政治若与既得利益集团勾结在一起超过两代人的时间,就无法救治了。否则,它就还可能如西方社会的官僚化那样,还算不得无药可救。   新世纪周刊荐书2010年12月 汪丁丁   新经典阅读: l  罗尔夫.魏格豪斯《法兰克福学派:历史、理论及政治影响》,孟登迎、赵文、刘凯 译,世纪出版集团2010年11月第1版第1次印刷。丁丁评语:在“导言”中,作者引述福柯的自述:“如果我能及时了解法兰克福学派的话,我肯定会节省很多劳动。那样我就不会说一大堆废话了,也不会为了避免迷路而尝试那么多错误的途径——当时法兰克福学派已经把道路清理出来了。”这篇导言还告诉我们,十月革命一声炮响不仅为中国送来了马克思主义而且催生了法兰克福大学的社会研究所——创建者是一位百万富翁的儿子(第一章),在他内心的两条路线斗争中,马克思主义获胜。对一位中国读者而言更有兴趣的是法兰克福学派内部发生的各种“游离”——理论游离开了实践、哲学游离开了科学、理性批判游离开了对理性的拯救、理论工作游离开了研究所。作为批判理论的大本营,批判与自我批判这一思想路径是否注定要从最初目标游离开去?这是一个有趣的思想史问题。这部学派传记的作者告诉我们,如果不是阿多诺的突然死亡(他在讲坛上受到几名女学生的侮辱之后因突发心脏病去世),他就是阿多诺亲自指导的博士生了(他已同意了他的博士论文选题)。不论如何,这样的资格可让读者放心地阅读这部作品。这部作品中译本的最后一项或许不是微不足道的特征是,售价98元(两卷本)。在通货膨胀的刺激下,大陆的书价正迅速追赶香港的书价。 l  理查德.威尔金森 凯特.皮克特《不平等的痛苦:收入差距如何导致社会问题》,安鹏译,新华出版社2010年11月第1版第1次印刷。丁丁评语:两位流行病学的专家,根据学院派经济学家熟悉的近年发表的统计数据,写了一本大众极容易读懂的畅销书,论证这样一种观点:平等不仅与弱势群体的福利密切相关而且与弱势群体所在的社会全体人民的精神健康密切相关。也因此,这本书的英文标题是(直译)“在精神层面上”,副标题是(直译)“为什么平等是使每一个人都变得更好的事情”。这本书真是写给大众的,为此,作者特别写了“关于图的说明”(解释统计数据的散点图和回归直线的涵义)。核心的论据是:在收入极不平等的国家,全人口平均患心理疾病的概率,是收入相对而言最平等的那些国家的五倍。这是统计关系,它要求社会科学家们提供令人信服的社会运行原理来解释这样的统计关系。 l  保罗.芮恩施《平民政治的基本原理》,罗家伦译,郭光东勘校,吉林出版集团有限公司2010年9月第1版第1次印刷。丁丁评语:这本小册子的作者,1913-1919期间任美国驻华公使,如谢泳在导读里指出的那样,他是一名美国人,在中国逗留了数年就看出来中国人在实行民主政治方面其实享有许多优势(而许多当代中国人却至今看不出来或不承认这一看法的正确性)。出于何种目的,芮恩施专为中国人写这本小册子呢?多年奔走革命而屡遭失败之后,孙中山在1903-1906期间撰写并于1917年发表了“民权初步”,以为《建国方略》的重要内容。在这本小册子里,孙中山指出,现代社会建设的第一目标应是“公民”行为习惯之借助于由简入繁的一套议事规则而养成。1921年,中国最广泛的一次民主化运动如火如荼,蒋梦麟先生为罗家伦的中译本作序呼吁:“我很希望我国教育家,把这本书给中学和师范学校的青年作研究公民学的资料,使他们知道平民政治是怎么一回事,……”。   知识与情趣: l  普塔斯瓦马哈《萨缪尔森与现代经济学基础》,曲亮 陈宇峰 等译,华夏出版社2011年1月第1版第1次印刷。丁丁评语:萨缪尔森是2009年接近结束时去世的,享年94岁。他是经济学家公认的天才经济学家(另一位是尚健在的阿罗)。这本书的很及时,它为初入经济学门径的读者综述且重新表述了萨缪尔森毕生的研究工作和重要贡献,由于很细致,所以篇幅也较大,中译本总共308页,远比诺贝尔委员会发布的第一位经济学诺贝尔奖得主萨缪尔森的学术介绍长得多。 l  休谟《休谟政治论文选》,张若蘅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11月第1版第1次印刷。丁丁评语:休谟这本书的中译本其实在1990年发表过,现在这一版,是再版或重印,不过由于国内出版界目前流行的风气,版权页赫然标明“第1版第1次印刷”。根据哲学家陈波的报告,在最近一次西方各国哲学家的调查问卷中,休谟以最高票当选为“千年一遇的哲学家”。读者在进入休谟政治学说之前,应熟悉他的道德学说。休谟指出,人类的幸福感只能有三类来源,其一是基于诸如知足常乐这样的内心品质的幸福感,其二是基于诸如美貌与健康这类身体品质的幸福感,其三是基于财富占有的幸福感。显然,以上三类幸福感的来源,只有第三类是可以从一个人转移给另一个人的。于是,休谟得到一项基本的社会运行原理:产权关系的确立与稳定性,是任何人类社会的幸福及其增长的基础。现在,读者,请你阅读休谟这本小册子里表述的政治见解吧。     新世纪周刊荐书 2010年11月   汪丁丁   新经典阅读: ·       戈登.塔洛克《官僚体制的政治》,柏克、郑景胜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9月第1版第1次印刷。丁丁评语:这位作者1947年获得芝加哥大学法学博士(他从未试图取得学士学位),之后,被美国国务院派往中国天津成为一名外交官(一则广为人知的传闻说他出生在中国),在此期间,他不仅对官僚政治的日常运作有了深切体验,而且目睹了内战颠覆旧政权的最后阶段。中国旧政权倾覆后他在香港的美国总领馆“大陆”处就职,并于“韩战”期间就职于南韩的美国使馆政治处。这些早期经历或许决定了塔洛克的学术风格。1962年,他与布坎南合著的《一致的计算》发表,从此他被认为是一位重要的政治经济学家,虽然他在芝加哥大学只听过一门经济学课程。此后,他仍频繁变换研究领域并以对各领域的传统智慧提出难以被忽略的挑战著称于学术界。今天,人们认为阻碍诺贝尔委员会将经济学奖授予塔洛克的主要理由是:他的学术贡献大部分是批判性的,换句话说,他不属于任何一个主流学派(主流学派通常承担建构性的学术工作)。他也参与一些建构性的学术工作,例如他发起成立了国际性的“生物经济学”学会,至今担任着名誉主席。顺便提及,根据熟悉Tullock的朋友们关于他的姓的英文发音,“塔洛克”应译“图洛克”。 ·       王浩《超越分析哲学:尽显我们所知领域的本相》,徐英瑾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年9月第1版第1次印刷。丁丁评语:我们先后推荐过逻辑学家王浩的两种著作(《歌德尔》和《逻辑之旅》),现在推荐给读者的,是王浩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作品(1986年),他是1995年辞世的。此后,1996年他的另一部作品《逻辑之旅》出版并于2009年有了中译本。为了展现他设想的对分析哲学的超越之可能性,王浩首先需要展现给读者的是分析哲学的思想史,从罗素开始,中经维特根斯坦,卡尔那普和蒯因(王浩的老师),这样几章之后,是最后的一章“元哲学思考”。以王浩的风格,他撰写的这几位哲学家的年表,以及索引和文献目录,占用了这部作品的最后一百页篇幅。在最后这一章的开篇,王浩提出了这样一种确实十分诱惑我们的想法:“有这么一种颇有诱惑力的想法:只要我们能够成功地揭示不同的哲学体系和哲学家各自所具有的思想预设,我们就能够看清楚它们(或他们)各自的界限,以及相对于特定环境而言的相对性。通过这种方法,我们或许就能够获得一种令人满意的分类办法,??甚至是一种对于不同的哲学主流及其不同变异形式的富有启发性的纵览。”我们要指出的是,这一看法与王浩的数学和逻辑学知识结构密切相关。然后,在这一章,我们可以见到中译文的一个常识性的谬误——将“李约瑟”译作了“尼德汉”。不论如何,如果你愿意沿着王浩先生毕生坚持探索的在分析哲学的严谨逻辑和中国哲学的伦理思辨之间的巨大张力而形成的这一思想路径继续前行,那么你是这本书的当然读者,尽管这样的读者数量极少。   知识与情趣: ·       林巳奈夫《刻在石头上的世界》,唐利国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9月第1版第1次印刷。丁丁评语:这本小册子的日文原版是在1992年,它的作者自述,从本科生时代就被汉代画像石描绘公元前1世纪至2世纪中国社会生活所吸引。根据汉代画像石中出现的种类繁多的神像,1974年,他发表了《汉代的鬼神世界》。眼下的这本通俗读物,缘起于解答这样一些问题:当我们观看汉代画像石的时候,我们常常会问自己,为了何种原因或理由,它们被用于装饰地下宫室和墓前祠堂呢?中国古代思想和日常生活,被记录于简帛金石甲骨。但简帛不易保存,故金石和甲骨保存着主要的古代信息。龟甲文和铜器铭文造价很高,不宜记录日常生活。相比而言,汉代的画像石,更适用于描写百姓的日常生活:生老婚丧、百工劳作、节庆戏耍、衣食起居、鸟兽花草、人物肖像以至于道德文章。前汉去西周不远,且儒家未占主流。民间尤其如此,黄老儒法阴阳五行。于是画像石记录的,更真实而广泛。 ·       张佛泉《自由与权利:宪政的中国言说》,清华大学出版社2010年9月第1版第1次印刷。丁丁评语:张佛泉(葆桓)先生,1907年生,1993年卒,燕京大学毕业并赴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回国后担任天津《大公报》编辑,经胡适推荐聘为北京大学政治系副教授,又任西南联大政治系主任。这部作品,是葆桓先生发表过的文章的辑录,分上中下三篇。上篇以时政评论为主,中篇是权利学说的阐述,下篇则为自由与人权的经典言说。     新世纪周刊荐书 2010年10月   汪丁丁 新经典阅读: 1.       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第二卷(上册和下册),阎克文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0年7月第1版第1次印刷。丁丁荐语:韦伯的这部作品,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社会科学作品之一(至少可排列在前十五位之内),却很遗憾地被仓促翻译成中文并引发了中国学术界广泛的批评。于是,若干年艰辛劳作之后,我们有了这一新的译本。为表达我们对这一译本的尊重,我们在这里原文抄录译者的告白:“面对韦伯严肃严谨的学术态度和大陆读者对翻译文本的质感语感要求,《经济与社会》这部经典理应有一个还算交代得过去的重译本。我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感觉中度过了五年多来的每一个工作日。我尽力了……。”韦伯这部作品的第二卷——我们在这一栏目里推荐过的第一卷阎克文的译本出版于2010年1月——对中国读者的意义在于,它以人类社会各种类型的官僚政治为主题,由德意志民族产生的众多优秀头脑中涌现出来的最重要的一颗社会科学头脑整合为一套宏伟叙事,在这颗头脑主导了社会科学传统几乎一百年的时候,来到官僚政治的东方故乡,中国,恰值中国政治体制百年变革的某一短暂停滞期,于是,它不可避免地期待着中国读者的阅读、思考和行动。 2.       李峰《西周的政体:中国早期的官僚制度和国家》,吴敏娜等译,三联书店2010年8月第1版第1次印刷。丁丁荐语:这位作者,从周代先祖的故乡,带着他的考古工作经验,1990年赴东京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又转赴美国并于2000年获得芝加哥大学博士学位,现任哥伦比亚大学东亚语言和文化系的教授。根据许倬云先生为这部中译本写的序言,我们知道,李峰教授兼通古代文献、考古资料和铜器铭文,是难得的“三赶一”的功夫。国内学界硕果仅存的李零教授,有这样的功夫。故而,出版者邀他写了推荐语:“西周史的考察是一门结合着文献、文字、考古、历史多方面的研究,李峰先生对各方面的材料有充分利用,资料翔实,又有理论分析,是其突出特点。”目前中国政治体制改革的停滞,与中国官僚政治传统有密切关系,所谓“百代皆行秦政治”。中国官僚政治,始于西周,完备于秦汉。我们的这一判断,从李峰教授这部著作里,得到了坚实的支持。   知识与情趣: 1.       伯特兰.罗素《权威与个人》,储智勇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7月第1版第1次印刷。丁丁荐语: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罗素因激烈反战而遭到英国公众的疏远,尽管那时他已享有很高的学术声望。这样的经历让他醒悟到原始人性的现代涵义,为什么维持群体内部的合作必须以对群体外部敌人的恐惧为前提?随着合作秩序的不断扩展,寻找值得公众恐惧的外部敌人的努力变得越来越艰难,此时统治的合法性必须以发动战争为基础吗?人类社会,随着它的规模扩张,是否可能同时保持秩序的权威和个人创造性?第二次世界大战即将结束时,英国政府允许罗素从美国返回英国。此时,他已不再年轻和激进,他刚刚出版的《西方哲学史》使他在公众当中重新享有盛誉。1948年,英国广播公司创立“里斯讲座”系列,罗素首讲,主题是:把进步所必须的那种程度的个人主动性和生存所必须的那种程度的社会凝聚力结合起来是否可能?政治哲学家们都知道,这是一个伟大而艰难的主题。事实上,正是在这里,罗素发表的见解,与哈耶克晚年关于人类合作的扩展秩序发表的见解十分相似。罗素的语言远比哈耶克通俗,也因此而失去了一部分深入探究的思想能力。不过,罗素发表这番言论的年代与哈耶克的相比,早了整整四十年。 2.       查尔斯.蒂利《信任与统治》,胡位钧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0年7月第1版第1次印刷。丁丁荐语:与罗素在《权威与个人》里描述的人类社会官僚化的大趋势及可能出路恰成互补的当代描述,是蒂利的这部作品。令人惊讶的是,这位半世纪前已确立了学术声望的作者依旧勤奋地研读最新的网络社会科学专著,例如Duncan Watts 2004年发表的综述文章“网络社会新科学”和华裔女学者兰达(她和布坎南的合作者图洛克一起创建了社会生物学学会)关于东南亚华人成功社团的研究报告。我们为何信任?例如,“我会对你孩子的教育负责”(可是学校失败了)、“请把你毕生的储蓄交给我投资吧”(可是不断出现金融黑幕)、“服用我开给你的药剂”(可是医院失败了)、“请让我们为你的房屋装修”(可是……)。在日常生活中,我们轻易信任诸如此类的承诺,不是吗?但我们为何信任?学术界始终没有令人信服的解答。蒂利不再将信任视为人们相互之间的一种态度,借鉴了最近几年流行的“内生社会网络”研究成果,他将信任视为一种特殊的社会网络。不同于亚当.斯密和格雷夫,他认为信任网络不仅在远古社会至关重要,而且在当代社会仍自发涌现并与权威政府争夺政治合法性资源。 下一篇: 丁丁近作—教养何以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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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思想 | 唐晓峰:难忘的一九七一

  选择字号: 大 中 小 本文共阅读 508 次 更新时间: 2011-07-12 23:34:41 唐晓峰:难忘的一九七一 标签: 文革 1971年 大串联 知识青年 ● 唐晓峰 唐晓峰: 1948年生,辽宁海城人。1968年到内蒙古插队。1972-1975年在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学习,毕业后到内蒙古大学蒙古史研究室工作。1978年复入北大,为历史地理研究生,后留校工作。1986年秋赴美国希拉丘兹大学(Syracuse University)地理系留学,1994年获博士学位。1995年返回北京大学城市与环境学系(院)任教,至今。主要从事城市历史地理、中国先秦历史地理、地理学思想史方面的研究。 一 七十年代留在记忆中的事情很多,按年份,一样一样,记得很清楚,不像九十年代以后,事情也有,但分不出年头。七十年代的变化很大、很多,而在记忆中,我常常回想的是1971年秋冬的那些事儿。 七十年代开头,我们都还在村里,专心过插队的生活,是插队的平静期。我们一伙人是1968年秋天到的内蒙古土默特左旗。我们这个知青组,开始只有11名男生报名(我们是男校),上级却又派来女一中的11名女生。11男对11女,这让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以前没想过“男女关系”的事,这回男女一对一的插队组合,让我顿悟了一件人生大事。 在村里过了一两年,一切都已经适应。在大形势上,文革“正常”进展,在小形势上,还没有人想“下一步”人生的事情。男女之事,也都还没有什么结果。那时候知青们要面对“在农村扎根一辈子”的问题,但对于这种基本做不到的口号,大家心里有底,不可能在农村扎根一辈子,但嘴上都不明说。反正革命把我们带到农村,到时候革命也会把我们带出农村。什么时候是“到时候”?不知道。同学之间,因为都还没有“前途”,大家很平等,关系很和谐。(后来,各自有了前途,关系就不那么和谐了。) 没想“扎根一辈子”的证据之一是看书。在村里看书是志向,还是寄托,还是学校带来的习惯,都有,总之,因为看书,便和农民生活划出一条界线来。书,自己带来一些,年年回京,也会再带一些。有一年回北京,跟陈小田到他家,他父亲是高干“走资派”,书被锁在一间屋里。我身体灵活,从三楼跨过凉台越窗翻进去,再从里面打开屋门,放大家进屋。我们挑出一些书,带回村里。几年后他父亲被“解放”,为表示感谢,好像请我们喝了五粮液。 刚进村时,还没有电灯,天黑之后,是在油灯下看书。油灯没有罩,照耀范围很小,只有眼前一小圈,这样看书,倒是不会分心,不过一不留神,头往前探得太多,会被油灯烧焦头发,味道与燎猪毛一样。后来学历史,想象当年司马迁看书,也该是这个样子。 村里做鞭炮,叫卷炮,老乡常从城里收购废纸,用胶车(橡胶轮胎马车)拉进村。有几回,拉回来的都是整车整车完好的书籍,都是直接从邻近城镇图书馆里收购的“废纸”。我们非常眼馋、着急,但老乡说要拿纸张来换,一斤换一斤。我们使劲搜罗,也换不了几斤,眼看好端端的书被一页页撕开,不管是歌德还是海涅,都被卷成“二踢脚”(双响的鞭炮),崩个粉碎。 在村里看书很杂,但多是文学或社科方面的。我记得一天仰在炕上看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唐朝部分,忽觉这种史家的宏观视野甚合我的胃口,而兴趣点也从历史叙事翻跃到历史评论的层面,关于社会大势、政治方略、人世变故,范老颇成一家之言,那一瞬间可以说是我的历史学启蒙。当时绝没有料到,后来阴差阳错,我竟真的跟史学没完没了了。 说到看书,我们这群插队同学中,刘北成是很能看书的一个,最能交换读书心得。他比我们低一年级,一同来插队,在邻村。北成看书范围广,有天下事无所不想知,无所不想问的架势。后来回到北京,他住在一个胡同杂院,屋门口外的门框上还贴着“闲谈不超过五分钟”的条幅。 文革初期看书,本有些紧张,因为总与“革命”有关联。“革命的、不革命的、反革命的”人,都想在书本理论上证明自己或辩护自己。当然,理论真理都在马恩列斯毛的书中。不过,我也见我们中学(北京四中)某些干部子弟,在读西方其他“主义”的政治理论书籍。当时的直觉是,那是一种特权,但也隐约感到,那里有政治上更真实的东西。就像某些干部子弟背后对那幅“对联”的议论,“现在讲对联是策略,谁真以为那是党的阶级路线,谁才是真正的混蛋。” “政治无诚实可言。”1966年底,同学们中已有这样的感慨。但当时业余钻研理论的那些人,多诚实得像个呆子。当时,对钻研理论、好引述革命经典的人,大家称其为“克思”,是顺着刘少奇的一句话来的,即小有马克思的模样。他们满口的词句,半生的理论,虽有人夸奖,但并不被真当回事。直到遇罗克的《出身论》发表,人们才感到他们的力量,钦佩他们关照社会的肝胆。 在农村读书,没那么紧张,对于知识青年来说,到了农村,其实是处于城乡两不管的状况。城市的紧张在农村不存在,城里的出身问题,在农村对不上号,也没有人认真追究,在老乡看来,城里人同属于一个阶级。从县里到村里,没有人认为知青真的是“新农民”。在城乡制度均管不着的情形下,知青是暂时轻松自在的。只要不把插队看作扎根,不把苦累当作苦命,知青的日子并不难过,甚至还有苦中乐。当然,插队的生活是多面的,这只是一个侧面。 在农村,我们除了看书,也要看农村,看农民,还想过要“在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但在这些似乎是更重要的方面,知青大多是失败的。 说到认识农村,需要说一说观念的问题。观念,这个东西太厉害了。我们从小接受知识,也接受观念,两者比起来,观念更能捉住人的头脑。长大以后走过的弯路,观念起的作用最大。观念之惑,遮蔽了对真实生活的认知。观念之苦,常常大于物质之苦。五十年代那阵子,脑子里还有“科学”、“建设”这样的观念,从六十年代开始,“阶级”、“革命”这样的观念在脑子里越涨越大,把其他观念挤开,地位独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它们是凌驾一切、遮蔽一切的时代观念,谁都得在这些观念下吃饭穿衣睡觉。总之,它们给你的生活定性、定位。文革结束,人们渐渐从这些观念里逃出来,才有了新的人生。 在我插队的时候,我(以及许多同学)还没有逃出那些观念,我们是带着满脑子的在城里获得的关于农村的一套观念下的乡。正因为观念的控制,看农村、看农民比看书难,回想起来,一直到离开农村,我还是没有把农村看明白。 不过,那几年,在部分知青中流传过张木生的一篇东西,是那个插队时代少有的具有历史价值的东西。具体的词句记不清了,张木生的主要看法是,知识青年想在农村“大有作为”,没那么容易。更让人咋舌的是,他说农业生产要发展,就得用承包的办法。张木生那么早便看明这一点,我后来是相当佩服,但当时只是达到“或许有道理,但是……”的水平。我自己满脑子“合作化”“人民公社好”,对城里的整人政治有看法,但对于社会主义农村的“一大二公”,未曾怀疑。 农村的事,公、私两戒,道德(后面有整人政治撑腰)界线将大家拦在一边。集体就是公,单干就是私,很简单,许多人就这样简单地看待农村的事情。可我们眼见社员在田里干活,不是“三歇”,就是“四歇”,地头相当热闹,男女青年耍贫嘴,大开荤玩笑,还不时出现“劳动歌声”。其实农忙时,劳动歌声并不是好东西。反正“动弹”一天就挣10分(女的8分),老乡干活还没有知青卖力。我们也每日见到,为自家干活时,他们一个个生龙活虎,可以像蚂蚁一样背负如山的柴禾。张木生的文章,捅破窗户纸,把人们推到事实前面。但是脑子里捉人的观念不让我们马上承认眼前的事实。那时候的道理是:观念是主流、本质,事实是支流、表面现象。可以用观念否认事实,压倒事实,却不可以用事实否定观念。人们被观念压住、吓住,不敢承认事实。 知识青年中,像张木生这样独立思考农业发展“道路”的人很少,多以为问题已经解决,大寨道路就是模式,只要农民各个像愚公,七沟八梁就摆平了,农业就发展了。所谓农业发展的道路就是人人豁出去死干。这种事,在观念设计上好说,在事实中并不成立。当时的所谓“道路”,只是些不现实的空洞口号。 书生善于和观念打交道,不善于和事实打交道。农村的事实,和我们脑子里装来的观念,很不一样。我们初进村,看到四处张贴毛主席语录,有一家门口土墙上贴着一条语录:“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我们看了很感动,以为这户农民很有自知之明。但后来知道,村里人没有谁在意这些语录的内容,上面要贴就贴,要多贴就多贴。一次在地里,一个小青年(幸亏成分是贫农)从兜里掏出语录,说:“光念这个,能种好地吗?” 我们最初确实做过“教育农民”的事情。晚上帮着办学习班,念忆苦思甜的稿子。这个稿子本来是给城里人念的(是忽悠城里人的),不知何人所编。主人公是个走背字的人,碰到地主倒霉,没碰到地主也倒霉,一个倒霉接着一个倒霉。后来把老乡念烦了,都说“灰说,灰说”(灰说,就是瞎说)。我们自己也顿时泄了劲,从此不再做此类从城里搬来的傻事。木生说的对,在农村,越想作为,可能越糟糕。在当时的“路线”下,许多事对农村的发展,并无意义。 农村里头,无人没有阶级标签,比城里人清楚得多。有些面上的事,是按照标签做的,比如一开大会,就叫四类份子在台下站成一排,村干部先对他们训上几句报纸话,然后开会。可是,一到节骨眼上,到了关键的活儿,就不按标签办了。村里有两个地主最有名,大地主、二地主。春天扶耧(用耧播种),种子入土深浅至关重要,二地主是好手,每年都让他干。盖房子,地基最重要,要坚固而均衡,大地主是好手,叫他干放心。 夏天一个夜里下暴雨,地里沟渠告急,大队书记在喇叭里嘶声大喊:“四类分子,知识青年!知识青年,四类分子!赶快到大队部来!”出不出去,我们本来犹豫,他这样一喊,“竟然把我们和四类分子放一块,真不象话!”便接着睡觉。(改革初期,官方报纸发表消息,说一个地主奋不顾身抢救集体财产。) 许多老贫农的品质当然好,朴实憨厚,我们按照理论,将其视为典范。但他们的价值不在生产,而在革命、在道德。偶尔在一位老农家里看到“四旧”的东西。他家有个小木箱,里面装着简陋的线装书,是些蒙童教本,翻看了一下,有些格言很好玩,比如“来说是非事,便是是非人”,字的下面配有图画。这句话我一直记着。 插队的事情可聊的很多,知青们各有自己的感受,也已经聊了几十年。我的基本看法是:知青与老乡比较起来,老乡分量重,知青分量轻。知青其实是个肤浅的群体,在他们身上做不出什么大文章。许多知青只会为自己诉苦,却不知为农民诉苦,自己受苦是冤枉,农民受苦是该着。 当然,知青中也有对农村的事真有领悟的人(像张木生那样的)。这样的人或能将农村基层生活转化为一种思想资源,认识中国社会。1986年,在美国,与高王陵一起去New Paltz访黄仁宇,在一家小饭馆吃饭。黄仁宇说,他当过基层排长,所以懂得了中国人的事情。黄仁宇有底层意识,会从下往上看社会。现在的一些都市学者,一登场就是上层,总是从上往下看,或者只看上,不看下。我担心有观念与事实对不上号的问题。社会问题的确有些只是上层的事,但也有许多问题是上下相通的事,还有些只是下层的事。我们有二十四史,了解上层的事(或观念)不难,但要知道底层的详情就不容易了。李零比喻没有下层的学问是“无土栽培”。我有个体会,在农村看到百姓房子的椽檩结构,回过头再看北京故宫,才知道故宫建筑不得了,它与百姓房屋的结构本质一样,而尺度用料则高不可攀。 多年后我认识了张木生,问起当年的事,他说“那是李晓风(后改名李零)在后面鼓动的。”李零则说自己当时胆小,“只是和木生在底下聊,哪敢公开讲!”张木生后来成为国务院“农村发展组”的重要骨干,李零去北大之前也在这个组。1984年,我们曾一起去过山西做过农村改革调研,因为拿着中央的介绍信,一路上到处受照顾,受招待。 文革前,我是个喜欢理科的学生,基本不懂社会人文的事情。从文革开始,不得不关注社会、政治、革命这一套。脑子里逐渐装进一批观念,而自从有了这些观念,糊涂、压力也就来了,少年时代无忧无虑的时光便一去不返。 不过,在我的身边,一直有些人,由于家世、经历、知识、智力、胆识不同,没有深受那些观念控制,人格坚强,很有独立认识。在整个七十年代,我从这些人身上受益颇多。 北京四中校园里,有几排平房,最北边的一排是教研室用房,称“教研组小院”。南边的两排是学生宿舍,供家远的同学住校。这些宿舍都称作“斋”,用数字编号。其中的六斋是个我常去的地方,由于机缘相凑,六斋里聚集了一帮“痞子”,聊天打牌洗照片,很热闹。除了我们高二年级的,还有几个高一的同学,如赵振开(后来成为诗人,笔名北岛)、曹一凡等。痞子,是那个时候大家故意要做的,特征是不要规矩。规矩,在那个时代意味着什么,不用多说。当时,做痞子并不容易,不够聪明,不够胆大,都做不成。六斋的痞子都是聪明人。许多人都有外号,多带一个“狗”字,表示是“坏家伙”。姓什么,就叫“狗什么”,姓曹,就叫“狗曹”,姓徐就叫“狗徐”。赵振开本应叫“狗赵”,因他已先有“开牙”一号(借他名字最后的一个“开”字),意思已然有了,便不用新起了。当时,“好孩子”们都在被迫学习虚伪。 我自己班的一群“痞子”包括张育海、牟志京、李宝臣等,他们胆子大,才分高,说话一针见血,嘻笑怒骂,畅快得很。文革中,他们办过《中学文革报》、《只把春来报》等。《中学文革报》首发了遇罗克的《出身论》,名气很大。《只把春来报》由张育海、李宝臣、杨百朋等人创办,文章也相当大胆犀利。张育海为遇罗克助阵,写有《论出身》一文,登在《只把春来报》上,社会上索要的人很多。 这里,我要多说一点张育海。张育海的名字,知道的人不多,但在我们心目中,他是一代之英才。纯洁、热情、才气、英勇,这几个词儿可以一齐用在他身上。在班上,他学习好(常得99分,刨掉的1分多因卷面不整),激情活跃,会小提琴,博览群书。他不满足一般上课的内容,多次单独向张子锷老师(四中特级教师)请教大学物理。他课上发言,常令全班同学惊赞。张育海有正义感,待人真诚。文革中,张育海很活跃,或严肃著文,或嬉笑讽刺,大伙听他讲话每觉得十分痛快。一次开大会,为校长杨滨的问题辩护,他特地穿了一身“五四”式新装上台,如此戏剧性,令“对立面”怒不得,笑不得。育海善玩笑,长安街有一幅巨型绘画,是重叠排列的马恩列斯毛头像,育海选好位置,把自己脑袋摆在这一排头像的最后,照了一张相。照片洗出来,只见马恩列斯毛后多了一个“张”,这个“张”的头虽然也是昂着,但面相颇顽皮。 张育海后来选择投身于“解放全人类的革命战争”,做“援缅革命的志愿者”,参加缅共东北军。他主动要求当机枪手,却不幸在一次大战中英勇牺牲。育海的牺牲是同学们无法接受的事情!他去缅甸,一半是整人政治的逼迫,一半是自己的选择。他的选择太理想、太奇勇,他太想做为、太渴望机会。1969年夏,育海自缅甸丛林中来过两封信(先后给刘捷、何大明),文辞激昂沉重,在同学中流传。当时我们正在村里,读了育海的信,大家心底为之震撼。下面所摘是三十九年前张育海信中的话: (从云南出发)“精采离奇的遭遇如同沿途绚丽多彩的景色一样,纷至沓来,不及多写,就已辗转于缅甸的深山丛莽之中了。” “想当初我们抚掌畅谈天下大事,读兵书,观形势,现在我回想起来,还是恍如昨日,记忆忧新!”“也许象千古以来无数英杰悲叹的那样,有心投笔,无路请缨,虽欲乘长风破万里浪而不得。关键在于‘机会’!” “至于走我这条路,我是这样考虑的:的确,我这条路是迷人的。马克思说过:‘让死人去痛哭和埋葬自己的尸体吧!那些首先朝气蓬勃投入新生活的人,他们的命运是值得羡慕的……’。” “尽管只经历了短短的一段战争生活,但我已深深体会到和平生活的宝贵,体会到你们的幸福。简单说吧,军人生活是和我们以前的学生时代极端相反的生活,这里没有‘不’字。∴你即使冒着极大危险,克服极大困难达到了目的,也只是赢来更大的危险和困难。”“战争一开始,就要按照自己的规律进行,而个人的价值,个人的意志,除战争的指挥者外,是微不足道的。人只是在‘哲学范畴’或是在兵力计算上有意义。”“也许有人想,壮烈牺牲,流芳后世,死也值得。……实际上,大多数牺牲并不一定很壮烈,……死,也许不一定永远被人怀念,默默地躺在异国冰冷的泥土之中,而亲人还不知道。……古诗中,‘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啰,‘一将功成万骨枯’啰,凄惨悲戚处即在于此。” 在育海第二封信写后的第19天,即1969年6月21日,他于大战中牺牲。育海的牺牲是由于他冲锋时前进得太快、太远,脱离了战友的支援。育海总是这样,冲得太远!对于张育海的死,我们很不甘心,我们总在想,他若活到今日,在70年代、80年代、90年代,该有怎样的精彩! 在人不受尊重的岁月里,张育海的杰出性、激进性,更显衬了那段历史的沉闷。在那样的岁月里,我逐渐形成一种习惯,天下出了什么事,大报上出了什么社论,真真假假,我必要听听那些富有品格的同学朋友的看法,我信任他们的见解。这个习惯越来越深,以至对于组织,无论是什么组织,我都不太敬重了,底线我不会破,但内心只认同具有独立人格、有才气、有胆识的体制外的菁英们。 据我观察,老三届的人,其实多与体制有距离,这是他们的经验习惯。他们长大成熟的时候正值打倒体制的运动高潮。单位算什么!当权派算什么!官府是一个审视的对象,不是服从投靠的对象,官府不是真理的化身,而是社会“问题”的大本营。老三届中,相当一批人已经不习惯在毫无威望的体制内做事,以为跟着体制走,是浪费时间。人在体制内挣饭钱,心却是游离的。若是碰到一个平庸的领导,更是看他不起,更是搞不好关系。这种状况,损失了许多机会,在现实利益上,大家也很吃亏。但说实话,他们在那个特殊时代的社会价值、历史价值,是不可替代的。 到农村插队,加强了知青们体制外生活的习性。不过,尽管如此,在插队初期知青们并非没有一种对前程的认真期待。我当时的感觉是,成千上万知青涌向农村,在形式上,像是一场社会运动,而只要是社会运动,按当时的理解,总会有一个像样的历史成果。尽管张木生已经否定了出现成果的可能性,但直到1971年夏天,我仍在傻乎乎的期待着。这个成果可能是什么,我无从推知,但我相信,它应当是从知青与农村的结合中延伸出来,而我的下一步人生也会随之延伸下去。 然而,很快,我对农村插队生活的空洞期待便被城市社会激荡的新潮所淹没,我的心思又被拉回城市。那就是1971年秋冬的事。 二 文革大串联培养了我们出门远行的爱好和能力,从1966年起,几乎每年都要走一趟。插了队,还是这样。1971年9月,我的计划是:只身一人取道包头南下穿越鄂尔多斯去延安。我先从土左旗坐火车到包头,到包头后,不料赶上连天大雨,长途汽车停运,害得我在包头车站的木头长椅上白躺了三天,白花了三天饭钱。第四天开车了,汽车在包头南边跨过黄河浮桥,进入鄂尔多斯。车行不久,驶近库布齐沙漠,那是我头一次亲眼见到无边沙漠,景色太壮观了! 这班车到东胜算是终点,要再买第二天到榆林的车票,晚上还得在东胜吃饭过夜。晚饭实在嘴馋,便狠心买了盘过油肉(知青见肉哪个不狠)。正吃着,来了个要饭的胖小子,10岁出头,一身龌龊,站在我桌前(准确说是站在过油肉前)。他站了一会儿,便开始抓挠头发,只见这小子的头皮纷纷落下,直入我的过油肉里。这招太损了,也太灵了,我没法再吃,于是起身,他坐下了。在东胜过夜怎么办?已经没钱住旅馆,我跟旅馆门房的老头商量,想在门房的长凳上凑合一宿,他答应了(现在轮到我要饭)。 第二天买票上车,天黑后到了陕北古塞榆林。我吃了碗面条,便故伎重施,又找到一个旅馆,又跟门房的老头商量。这个老头却不那么慈悲,说了半天也没用,他把我赶出来,咣当一声关上了大铁门。半夜10点多钟,空旷的榆林街头,古老的青石板泛着月光,到哪儿过夜呢?我想到了安办(“安办”是“知识青年安置办公室”的简称,那时每个县都有安办,是专门管理知青的)。我找到安办的大门,一个年轻的干部被我敲出来,我跟他讲了我的困难:因为遇雨耽搁,身上的钱花完了。我的北京口音帮助我证明了身份,他很热情,把我安排在他睡觉的炕上。第二天,他带我到县民政科领了三块钱“社会救济款”,又带我到“三干会”(大队、公社、县三级干部大会)上吃了顿饱饭(用的饭碗像小盆,烩菜的大锅口径一米五),最后帮我买了长途车票。我终于到了延安。 这次孤身旅行,前后六、七天,仿佛隔了一回世。自己的身份逐渐简化、净化为一个要饭的,什么“革命”、“大有作为”、“唐朝历史”都没用,都忘了。到了延安,见到老同学,再温“志向”一类的豪言壮语,身份才回归过来。多年以后,我“解读”这次陌路孤行,它仿佛是我随后的一场精神变化的净心准备。 我在延安造访老同学,结识新朋友,当然,也要照例参观。我一口气把“毛主席故居”、“林副主席故居”看了个遍。9月底,到西安姑姑那里拿足钱,遂辗转回到北京。 京城里传说飞走,消息惊人:“有群干部子弟在老莫(莫斯科餐厅)吃饭,不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而为总理干杯,还说咱们喝桂花酒,总理喜欢喝桂花酒!”“林彪投苏修,飞机掉下来,机毁人亡!”林彪出事,影响很大,那个指挥人生的“革命”,顿时退色。政治上层尚能坚守秩序,而社会下层,人心再难控制。别的不用说,在个人层面,大家开始意识到,人生要自己来管了。 回到村里,想到实实在在的人生前景,大家开始谈论离开农村做什么专业的问题,专业才是新的人生支点。看看我身边的同学,王大理自学无线电专业,最没有问题,他已在县里小有贡献。(后来他到美国,救过一个电器公司的命。)蒋效愚天生有组织办事能力,他的志向早定,做社会群众工作(就是当官),事无巨细,都尽心尽力。村里让他当大队革委会副主任,分管最麻烦的民政。他白天照样干活,晚上给上门来的媳妇大娘断家务事,在我们窗户外面,听大小娘们唠叨,一拖就是半宿,未见抱怨。(他现在受命组织奥运会工作,任北京奥组委执行副主席)。与黄锐聊,他想起幼时喜欢画画,便很快从老乡那儿找来木头做了画架,不久后我见到他的写生,水平让我大吃一惊,不想他原有这份才气。(后来他与赵振开结识,办《今天》,办“星星画展”,是意志极为执着的人。)晋美是藏族(阿沛·阿旺·晋美的儿子),他在插队时似乎无事可做,但我们知道,他早晚会吃西藏的饭。他原先填出身是农奴主,父亲入党后改为革命干部。晋美有修养,冬天喝醉酒,作诗,出口成句。(晋美后来念了民族学研究生,但现在美国,据说帮达赖做事。有人说,他若不出国,可做西藏社科院院长。)黄锐的哥哥黄钧学习好,当年在班上考试,下来与他对题,只要和他的答案不一样,一定是你错了。黄钧有学习能力,到哪儿都不怕。(黄钧后来在中国科学院从事研究生教育。)我自己毫无所长,不知向哪里走,不知该吃什么饭,但毕竟年轻,精神空,热情在。 1971年年底,我又回了北京,到赵振开家溜达。振开家在新街口附近三不老胡同的一个大院,这个院曾是明朝太监大航海家郑和的宅子,当然此时已面目全非,几座新式大楼盖起,供民主人士居住。北京的新式大院,由不同机构、单位占居,一个院一类职业(或权力),一类氛围。我住的是北影大院,全是拍电影的,看电影等于看邻居。而三不老大院,长者皆客气,越客气,越让人尊敬,果有民主味道。 我发现,振开家是个城里文化青年的据点。这些人没有插队,留在城里,延续都市生活。振开分到北京第六建筑公司工作,他告诉我们,“天天读”时,他看英文语录,别人明知道他在学英文,但没辙。他对插队的事也好奇,1969年到过我们村,与荒滩上的羊群合过影。 那个年龄段大家都爱唱歌。在村里,我们常常于夏天晚上在知青院里高唱,蒋效愚嗓门洪亮,声音可传到村外的玉米地里。城里振开家原来也是个唱歌的地方。振开自己是小亮嗓,号不大,虽然亮,但紧得很。我们出场蒋效愚、赵永明(曾为四中歌星),到振开家,声震四壁。后来振开约来城里的康健,康健嗓子极其响亮甜美,一张口,房顶快掀了。夜晚离开振开家,在三不老胡同里告别,康健爽朗一笑,清亮之声在空巷中回荡。服了,听了康健之后,知道什么是天分。康健后来进中央乐团,独唱,可惜英年早逝。 71年一个冬日去振开家,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他说“这有几首诗,你看看”,遂把几页白纸轻轻放在干净的玻璃板上。我拿起一看,是诗的模样,在标题下面有一行一行的句子,一页白纸抄一首,简简单单,整整齐齐。但一读诗句,甚是傻眼,词句不懂,意思更不懂。以前也与振开聊过诗,他曾赞赏“贺派”,就是贺敬之的诗。贺敬之的诗,我们都曾喜欢,坐火车去内蒙古插队的路上,我们就念过《西去列车的窗口》。但振开现在拿出的诗,虽还是方块字,但文辞情感意境都扭变了个模样。我对这些诗,当场无态可表,振开也没有说是谁写的(但我料定是他写的)。 想不起来是否把诗页拿回了家,反正那些诗句是伴着我回家了。回到家里,脑子仍泡在那些诗句里。虽然我还是不甚理解其中的含义,但我明确意识到,自己正在面对一个十分严肃的挑战,它不在这些诗歌的含义,而在这类诗歌的产生本身。我感觉振开他们这帮城里同学跑进了(或曰开辟出了)另一个世界,他们更自由,更奋争,更痞……,不,已经不是痞,是一种更深刻的东西。那是文化思维的高度,也是个人的高度,高的有点怪,怎么上去的? 某一个兴奋夜晚,我仿照那种风格,体验着对“另一个世界”的感受,也写了一首。其中有一种句型,一个字加一个破折号,完全是抄袭振开的诗句。振开说:“你――好,百――花――山”。我说:“你――好--大--海”。 转日与院里大萝卜(正名罗放华)彻夜交流,大萝卜也是情感青年,被我煽忽的感慨万分。我先是念振开的诗,我念一句,大萝卜颂扬一句。我又让他听我的诗,他也是句句赏析。我十分得意,心里开始把自己与振开算作一伙。我这辈子没这么当场被人夸奖过,当然也有些心虚,我毕竟是刚刚学来的。不过几天后,我把这几句诗,仿照振开的做法,在白纸上工整抄写,拿给振开看了。得了振开的夸奖,我才说出这是我写的。振开问我他给我看的那些诗如何,我说好,他说是他写的。从此以后,我误以为自己能写诗。 几年以后,振开办《今天》,我也写了两首,先给刚来北京在刘羽家借住的舒婷看了,她出于客气,夸了我两句,问我是做什么的,我说是学考古的(我1972年夏到北大历史系念考古),她大吃一惊,说考古怎么能和这些诗统一在一个人身上。我后来把这些诗拿给振开,想给《今天》投稿。振开看了一会儿,严肃地说,“想法不错,技巧差一些。”振开的这瓢凉水顷刻间把我的诗兴浇灭,我后来便不再写诗了。不过,对这帮诗人,我照样敬重,敬重的不仅是诗,还有这帮人的活法、这帮人的一股劲头。 1971年的冬天,虽然整人政治还压在上面,但社会内里已经涌出叛逆激昂的人文新潮。振开等人的诗句,显示了这股新潮的成熟。它不再是散漫的巷议,不再是原发的牢骚,不再是“被窝里的怪脸”,而是人类情感的一种成熟美学形态:诗歌。作诗是中国人的传统,情感激荡的时代,总有诗歌出来,成为时代的注释和记忆。很快,振开的诗在同学中传看,刘捷曾感慨:“这样的诗,若世道没有大变化,很难得势。”的确,诗与世道的冲突显而易见,而较量就是这样开始的。诗歌的严肃性与人的严肃性是一致的,我渐渐发现,表面文质彬彬的振开,竟是一个不畏强权风险、勇担责任的人,这是原来在四中六斋不曾看出的。《今天》的出现也是一种责任,这种责任仍在继续。 2007年,在香港见到振开,他居然背出我三十五年前诗中的两句。嗨,这么多年大风大浪,他已经成为北岛,还能记住我的几句东西,在作诗这桩事业上,我也算满足了。 我1971年冬天在北京城里被震动的还有一种东西,那是更普遍些的青年人的一种精神涌动。我们院的刘羽家,原来也是个文化青年窝,我饭前便后随意去那里坐着,尤其看到门前自行车多的时候。在刘羽的小屋,我碰到不少人,有绘画、音乐、文学各路人马,有时一屋子人,煤炉子再加抽烟,乌烟瘴气。他们谈的都是艺术,手拿洋书、画册,放的都是洋音乐。洋气,现在算不了什么,但在那个年代,是一种唤醒真灵魂的强大力量。其中饱满的人性赞颂,谁不向往? “继续革命”让大家“忘我”、“自斗”,或者“他辱”或者“自辱”,在这种软刀子的折磨下,人们感到自由的、率真的、勇敢的人性具有无尚价值。后来发生的一切变化,其实都是从人性的突破开始,而所有做出奋争、启蒙贡献的人,无不具有人格的独立精神。革命幻象在觉醒的人性面前,越来越黯淡。这是我记忆中的七十年代的主题。 我的“发小”邻居刘羽,在许多方面未必强悍,但他的价值观、他的善解人意、他对文化人的强烈兴趣(有些人对文化感兴趣,有些人对文化人感兴趣)、他的热心,令他成为那个特殊的年代里不能没有的、无法忘记的朋友。北岛、徐晓都写过回忆刘羽的文章。刘羽1965年中学毕业,没上成大学,在北京无线电三厂当机修工。虽然当工人,但心里崇尚的完全是知识分子的一套。他冬天穿中式棉袄,戴最小的像章,家里有古琴,有《十三经注疏》,有高档音响,常备咖啡,他的红砖小屋布置得也很有情调。 刘羽可以算是都市文化生态的典型人物,他骑着一辆倒论闸自行车,在北京四城穿梭,织成一个网络,联结了“地下”的不少文化奇人。聂绀驽与刘羽在山西共过牢狱(所谓政治犯),关系不一般。刘羽结婚,老聂(刘羽总是这样称呼聂绀驽)亲手写了长幅对联。刘羽浅尝古琴,乃是缘自与古琴大师查阜西的交情。查老藏有古曲“一池波”,我们开刘羽的玩笑,说叫他弹成了“一锅粥”。刘羽年轻的朋友当然更多,他是沟通的专家。 我的中学同学,刘羽认识不少。因为刘羽,振开结识了芒克(外号猴子,取英语谐音)等人,后来办《今天》,成就大事。《今天》的几个人常到刘羽家来,我在那儿会过芒克、多多、舒婷、江河、彭刚等。除了这些诗人,美术、音乐、摄影、文学等各色真假豪杰,也常来刘羽的小屋聊天吃喝。对其中一些人来说,操弄艺术也许是假,但人文追求绝对是真,就像我写诗一样。刘羽小屋,偏居京城一隅,却为鱼龙巢穴。2003年,这里要拆掉旧院盖新楼,我特意到刘羽小屋前留了个影。小屋在七十年代京城文化史上是有“地位”的。 那时的聚会是一种享受,与现在的“派对”完全不同。聚会的夜晚无比美好,大家可以聊到深夜,有人可以睡在刘羽家。早晨,从刘羽家端脸盆出来洗脸的,不定是谁。我后来学地理,懂得地方场所的重要,讲事业、讲历史,不说地方,都是虚的。 刘羽有一种本事,与你谈话,很能对你的心思,尤其对你特别自珍的那些心思,所以很多人觉得刘羽是知己。刘羽体谅你的艰难,知道你的需要,为你的成就喝彩,谁不需要这样的朋友。后来,刘羽也成了振开、舒婷、多多要好的朋友。 刘羽关心过的人很多,但关心他的人却很少。也许,我们最终意识到了这一点,2004年冬天,刘羽因肺癌去世,我们给他开了一个像样的告别会,我作告别会的主持人。除了北影院里一起长大的“孩子”,来的还有曹一凡、邵飞、徐金波、徐晓、赵振先等好友。后来得知,振开远在美国,也为刘羽点燃蜡烛。刘羽生前得到的太少,太少,我希望他的在天之灵此刻能有所宽慰。 1971年底,我在振开、刘羽那里感到北京城里的一股来头,于是奋笔给村里插队同学写信,说城里大变,城里同学在前进,我们在农村落伍了。都市生活,曾被我们插队的人甩在脑后,我们曾以为,这一代人生活的前沿已经转移到农村了。现在看来,不是这么回事。 我感到落伍的地方多了。从振开那儿知道了“灰皮书”,即内部政治读物。这些书封面是灰颜色,许多是对“社会主义阵营”政治形态的揭示,是一批“解冻”文献。看这些书,可以不睡觉,心跳不已。黄永玉比喻说,文革时人们被压,无处发泄,只好“到被窝里做几个怪脸”。读灰皮书,开始也是被窝活动。一方面,要有几分小心,另一方面,你必须连夜读完,后面有人排队等着呢。还有一类“黄皮书”,是文学类的内部读物。这些书,与大家更是心气相通,读时,更睡不着觉。这些书是体制内“漏”出来的,而一漏出来,就在社会上“流毒甚广”了。 想不起是什么契机,我们在71年那个冬天还把注意力转到了被冷落多年的大学教授们。比较一圈下来,只觉得这些人不言自高,有正经的知识,有端正的人格。陈捷父母都是西南联大的,通过他们的关系,我们拜访了一些教授。 哲学家郑昕是我们拜访的头一位教授,他住北大燕南园,屋内气氛沉重黑暗,正如深邃的哲学。当时谈的什么话全忘了,但记得他号称中国的康德,作学术报告,听众要限制级别。 童诗白、郑敏夫妇,一个是清华电机系教授,一个是北师大外语系教师,早年双双留美。我们去他们家次数较多,顺着陈捷的口吻,称他们为童伯伯、郑阿姨。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与陈捷、振开等人到他们家听李生生(音)弹钢琴。生生是小女生,父亲是清华数学系的老师,她弹的曲子是“黄河”。生生娇小的身形,合着壮丽的琴声,情景令人难忘。生生弹过琴,童伯伯又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拉了一会儿小提琴。时间晚了,郑阿姨端上红豆粥。不错,用现在的话说,那一回玩得是相当的“小资”。 我自己后来与郑阿姨见面较多,很谈得来。毫无疑问,郑敏是才女,只要是她想说的东西,表述都很犀利,而她想说的,尽是新鲜想法。早听说她四十年代写过诗,但正式知道他们叫“九叶诗人”,是在北岛等人带动的当代诗歌运动兴起以后。在新诗潮中,汇集四十年代优秀诗作的《九叶集》出版(1981年),郑阿姨送了我一本。郑阿姨的女儿童慰,也是诗人。用振开当时的话说,童慰是很纯的女生。 我们那时拜访教授,与其说是对知识的追求,不如说是对知识人的好奇与崇敬。当“火红”退色的时候,那些三、四十年代的“旧”知识分子,却渐渐显出特有的光彩。 71年底、72年初,在北京城里的一番活动,让我心潮大变。农村的事情未及弄懂,城里的新局面已经展开(虽然整人政治还在)。从“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转向城市新文化,这个变化,往深里说,往大了说,是农村(农民)引领中国历史的时代的彻底结束。我当然只是跟着感觉走,凭的不是社会理性,而是对人性的识别。我后来明白,自己教书也好,做研究也好,社会关注也好,其实都属于人文这一翼。 感谢邓小平搞了一次“回潮”,1972年北大到土左旗招生,有9个名额只要北京知青。我上了北大历史系考古专业,是工农兵学员。我们这批学生,在后来“批邓”时,被称作“回潮学生”。进了大学,仍然是两重生活,一套官府体制,一套制外心情,身在体制心在外。我们与老师接触,也有两套方式,一套为体制内的形式,另一套是体制外的真情。关于这种特殊友情,在我们考古专业,可以看张承志对俞伟超老师的回忆。还是那句话,体制外的精神生活太重要了。体制每成为“高压锅”、“×家店”,而体制外则永远是蓬勃自由的原野。 71年、72年,这才是开始,七十年代的惊天大事还有许多。我们每一个从七十年代过来的人,想必都会拿出厚厚的一摞回忆。回忆是单纯的怀旧吗?对个人来说,就是,但对于一个群体来说,可能有更多一些的东西。有人说过:“回忆和期待是一样的。”   本文责编: xiaolu 发信站:爱思想网(http://www.aisixiang.com ) ,栏目: 天益笔会 > 散文随笔 > 往事追忆 本文链接:http://www.aisixiang.com/data/42149.html 文章来源:本文转自杂花生树:张伟然博客 ,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爱思想(www.aisixiang.com)网站为公益纯学术网站,旨在推动学术繁荣、塑造社会精神。 非经特别声明,本网不拥有文章版权。 凡本网首发及经作者授权但非首发的所有作品,版权归作者本人所有。网络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并保持完整,纸媒转载请经本网或作者本人书面授权。 凡本网注明“来源:XXX(非爱思想网)”的作品,均转载自其它媒体,转载目的在于分享信息、助推思想传播,并不代表本网赞同其观点和对其真实性负责。若作者或版权人不愿被使用,请来函指出,本网即予改正。 相同作者阅读 唐晓峰:难忘的一九七一 武晓峰:近年来政府公信力研究综述 相同主题阅读 唐晓峰:难忘的一九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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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志浩:大学依然在溃败! ——答记者问 作者:谢志浩 来源:作者赐稿 来源日期:2011-7-18 本站发布时间:2011-7-18 13:33:56 阅读量:92次 1、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的人才?您如何看这个“钱学森之问”? 钱先生晚岁,对于大陆大学的现状,可以说近乎绝望,所以,才出现充满忧患情怀的“钱学森之问”。笔者注意到,“钱学森之问”,并不是特别深奥难懂的“天问”,而是经过对大陆教育的“望闻问切”,做出的符合医理的高水准的“把脉”。其实,钱老先生,早就得出了答案,那就是,大陆的大学,没有一所按照创新的模式去办。 当把“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的人才?”挂在嘴边时,其实,反映了一种殷切的希望,同时,更反映了深切的失望。 在人才的培养方面,需要更多的平常心。大陆处于国际学术界的边陲社区,而欧美处于国际学界的中心社区,这是不争的事实。而八十年代滋长的学术沙龙和处于萌芽的学术共同体,在九十年代中期以后,随着主事者运用经济力量,安排课题和项目,事实上,高等学府的天平已经倾斜的很严重。加以合校、扩招、新校区的建设,宁静和寂寞的品行,已经离大学师生甚远。可以想见,失魂落魄的大学,能够坚持下来,已经很不容易。    2、为什么现在大学中难出大师? 本人作为普通的大学老师,从不否认人才的培养与教师有着直接的关系。但是,处于初级阶段的大陆大学老师,真还担当不了没有能够培养出杰出人才的“过错”。这里面的情形,与法院形成的冤案,法官固然难辞其咎,但是,一个普通的法官,可以左右“政法委”和“审委会”的法律生态吗? 现在的社会心理,极为有趣。大家非要如此不堪的高等学府,产生大师,岂不是强人所难?看来,我们的社会病得不轻。可以说,朝野上下都患上“大师综合症”。 大师的产生,需要“大气候”和“小气候”的综合作用。“大气候”指的是“礼崩乐坏”,没有“礼崩乐坏”的生态格局,大师怎么会应运而生?“小气候”指的是学者本人所具有的胸怀和抱负。改革的时代,其实就是“礼崩乐坏”,在笔者看来,大陆产生大师的时代条件已经具备,如果,学者斤斤计较于职称、会长,挂念的只是课题、项目、经费、基地这些玩意儿,也就是说,大陆学者普遍萦怀的,还只是“小康”的物质条件,连寂寞和宁静的学术境界,都理解不了,那么,岂不是缘木求鱼? 笔者看来,意识形态和鄙俗市侩两条绳索,在遥控着大陆学者的身心,使得独立人格和自由思想,成为一种奢谈,阻碍着学者的自由成长。如果,泛泛而谈,大家都认为应该减少行政管理,其实,仔细观察身边,与行政权力的勾兑,还是很多老师求之不得的美差。 我所冀望的大学,最好是无为而治,当然,这对目前的大潮来说,无疑是反其道而行之。 老师的地位,和教练类似,教练成功的地方,在于可以培养世界冠军,没有人特别在意,教练本人是否冠军。无论在那里,一流学者都是少数。在我看来,能够激发学友的思想,温暖学友的心灵的,就是一位好老师。大陆的学府,固然需要一流老师,更需要好老师。    3、现在为什么出不了蔡元培那样能够大力推动改革的教育家? 大陆有很多无趣且无奈的事情,所谓的教改,就是其中之一。大学的改革,似乎已经成为一个传说。也可以说,大学师生痛恨的事情,在既有的生态格局中,几乎没有改动的可能;而主事者所推动的“教改”,几乎每一回,只不过增加了一件新的令人痛恨的事情而已。 在这种令人窒息的生态格局中,按照北京大学李零先生的说法,大势已去。 教育家进行改革的空间,不要说没有办法和蔡元培先生所处的环境相提并论,说实在的,就是比起上世纪八十年代,都要差得很远。八十年代可以出现蔡元培式的校长,不是偶然的。当时,大陆的大学,刚刚从“文化大革命”的泥沼中艰难走出,主事者面对千头万绪,具有宽容、宽松、宽厚的态度,武汉大学的刘道玉先生,担当起了教育改革家的历史使命,成就了中国大学史上的一段传奇。 当代大陆大学,已经受到各种规章制度的制约,加以接近板结的大学结构,大气候和小气候叠压,都使得教育改革家的空间,实在有限。 笔者听到南方科技大学创校的消息时,仅仅兴奋了五分钟,接着不免为朱清时先生担忧。一所号称“新型”的大学,董事会成员过半都是现职官员,不得不成立党委会,光是这两条,就决定了出生不久的南方科技大学,已经死掉。 一直在高声大嗓呼喊教育改革,既然是改革,只能在现有的基础上,做加减法。而制度特别矫情,也特别板结的地方,可以说,令人万分沮丧。但,也不是说,只能保持糟糕的状态,复旦大学校长杨玉良先生所进行的改革,笔者比较看好。 朱清时先生,可以说是满怀激情的理想主义者,但是,朱先生不大具有“生存智慧”。说实在的,朱先生担任中国科技大学校长时,原生态地面对教育部评估专家,已经令主事者愤恨不已。毕竟,中国科技大学,是中国科学院办理的大学,所以,具有一定程度的“独立性”,教育部有时候,也无可奈何! 遴选朱清时先生出山担任南方科技大学校长,在人情世故的国度,注定是个悲剧。    4、您觉得大学应如何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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