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

梁文道:什邡揭竿的啟示

【蘋果日報】遙想上個世紀的九十年代,許多中國知識份子擔憂人文精神的失落,宏大理想之淪喪;一方面是鎮壓六四帶來的政治低氣壓,一方面是鄧小平南巡以降的市場熱潮,他們害怕中國人自此之後只知逐利,成了徹頭徹尾的經濟動物,再也不願追求什麼國家的改造,就連談論價值倫理也都成了無意義的空言。且看今日中國社會道德敗壞,政治改革停滯不前,他們說的似乎沒錯。 再說大學,尤其像北大清華這樣的精英學府,昔日是孕育變革思潮的溫床,王丹余杰的母校;如今竟回到晚清,變成留美預備學堂。而這一代人留學,想的可不是引火救國,卻是個人職場生涯上的璀璨前景。這些大學生忙着入黨求職,一心念的是依傍現有體制拾級而上,升官的升官,發財的發財。還有誰會寄盼大學生舉旗群集,浩浩蕩蕩地進駐廣場? 然而,當年那批知識份子想像不到,有份設計這套軟性維穩體制的黨官工程師更加想像不到,原來講利益一樣會搞出氣勢洶湧的群體運動,例如最近的什邡和烏坎,又如幾年前的廈門。這幾起大型群眾運動的主力不是學生,至少不是八○後那一批,因為他們太忙,忙着存錢買車買樓。這幾場運動的訴求也不是偉大的政治理念,起碼一開始不是。那些率先站出來的人通常只不過是像你跟我一樣的普通人,有工作有家庭;他們最想要的不是國家一夜變天,而是非常卑微的尋常權益。 他們要家人子女生活在一個健康的環境,不要他們呼吸有毒的空氣;他們要在售出的土地上分一杯公平的羮,不要有人上下其手佔奪了應該屬於自己的那筆錢。比起民主、自由和法治,這些要求顯得如此世俗又如此實在。可是,正因為它實在,因為它關乎身家性命的安危與個人權益的增損,所以這些人要比當年講理想的青年學子更有決心、策略與勇氣。你嚇不走他們,打不走他們,就連開槍他們都未必害怕。書生造反,或許三年不成;百姓揭竿,那就是預備要拼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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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雜評 | 梁文道:中國思考模式

【蘋果日報】最近那套人見人駡的國民教育教材,其實真是一套相當不錯的國情教程,尤其適合香港青年。只要能夠配合「多角度」「批判思考」的討論,它絕對可以幫助學生瞭解今日中國某部份人的思考模式,有助於日益頻繁的「中港溝通」。 例如它在誇完「中國模式」的成功,共產黨又是如何「無私」「團結」和專心一致地為人民服務之後,回頭就批判西方代議民主政制的不是,說美國的兩黨競爭淪為自私自利的黨派逐利,結果害苦了人民百姓。許多香港論者看後大呼這是扭曲事實,美國根本就不是這個樣子。但我以為,這種論調反倒非常精當地呈示了當前不少中國人看問題的方法。換句話說,重點不在於它說了美國什麼,而在於它怎麼說美國。 沒錯,美國的政治制度是有缺陷的,近年發展更是受到不少學者批判。何止美國,甚至整個代議民主制度都有問題,要不然就不會有那麼多人主張「審議民主」和其他更直接的民主決策模式了。可這些問題和現在的中國有什麼關係呢?大家批判共產黨一黨專政,有人就說美國兩黨也一樣有毛病;你駡中國執政集團成了唯利是圖的利益集團,他就說西方政黨一樣逐利;講到中國百姓沒有影響政治政策的權力,有些學者便搬出西方政客如何代言利益權貴的故事。這種辯論方式正是現在大陸最流行的「護教學」,正是許多「中國模式」論者最喜歡的修辭術。 簡單地講,這是種幼稚園和小學一二年級水平的抗辯法,先生說我上堂不專心,可我明明看到國榮和小芳也在聊天呀。既然國榮和小芳上課也不夠專注,所以我打瞌睡也就不是問題了。既然美國壓迫過黑奴,所以中國磚窰礦坑裏的奴工便不算奴工了;既然英國首相都是牛津伊頓的畢業生,所以我們的官二代就神奇地正當了。想要認識思考方法上的「中國模式」,這套教材確實是個好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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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雜評 | 梁文道:新西班牙

【飲食男女】一位大學時代最要好的同學,如今已是沉穩自在的法師。出家前兩年,他就開始了早上四點起身功課,過午不食,夜裏不臥而睡的刻苦修行。即便如此,他那時還會對我內疚地說:「但足球就真是沒辦法了,只能盡量少看,控制情緒。怕它讓人失控,可又實在戒不掉。」 的確,如果說這個地球上還有甚麼事情可以讓人茶飯不思,心神恍惚,那必定就是足球了。歐洲國家盃開打的那個月裏。我的腰圍足足瘦了一圈,不止每餐吃得都少,有時候更乾脆日中一食,興奮的情緒燃燒身上儲存的脂肪,徹底抹除掉飢餓的感受。正好這一兩個月新開了幾家西班牙菜館,原來也想試試,但我這陣子滿腦都是足球,精神上的滿足便抵銷了口舌上的慾望。 雖然西班牙經濟糟糕,名列「歐豬」,但這幾年卻以美食和足球征服了全世界。說起聖巴斯蒂安的餐廳和巴塞隆拿的足球,沒有人不佩服,都誇他們能人所不能,充滿想像力,分別把飲食和運動帶上了藝術的高峰。西班牙本來就是藝術大國,從繪畫到詩歌,從音樂到建築,幾乎每一個領域都出過改變歷史的革命家。加上法蘭明高和鬥牛,久而久之,一般人心目中的西班牙就老是和「幻想」、「熱情」、「大膽奔放」這類字眼連繫起來了,彷彿這是一個狂熱到近乎非理性的國度。現在更有新派西班牙料理和華麗的地面足球橫空出世,好像再度證實了這類刻板的傳統印象。 然而只要仔細一想,便會發現事實絕非如此。例如那種強調耐心組織和頻密傳送的球風,它怎麼可能「大膽奔放」?怎麼可能「狂熱」「非理性」?恰恰相反,紀律、理性與節制,才是西班牙和巴塞足球的真正基礎。沒錯,出產過高迪和達利的加泰隆尼亞一向以「 rauxa」(瘋狂)著稱,可是他們還有另一項用來平衡它的重要氣質,那便是「 seny」(理智可靠)。而「 Seny」正正是巴塞著名青訓學校拉馬西亞的頭號指標,所有學生不得缺操曠課,不得夜蒲喪玩,不抽煙少喝酒,就連上網玩 facebook都有時間限制,全體學員在這個乾淨儉樸得像個修道院的地方裏過着軍校般的生活。難怪這幾年很少聽說巴塞球員裏頭出了甚麼反叛壞孩子,恩尼斯達和沙維這些巨星更是謙遜害羞到成了宅男的地步。這一切全部來自巴塞訓練青少年的原則,球技和天份固然重要,但性格不好就一定不要。情緒容易失控如巴特洛利,喜歡自我表演如 C朗,這類人在巴塞絕對不會有出頭的機會。 事實上整支西班牙國家隊也有類似的傾向,注重團結和默契多於個人主義,強調理智與自制多於本能爆發。所謂華麗,所謂藝術,莫不築基於這種厚實的土壤。這種足球不是為了美麗而美麗,美麗只是他們贏球戰術的副產品;如有需要,他們絕對可以像這屆比賽的前幾場那麼保守功利。同樣的道理也可以在新派西班牙料理上頭看到,表面上魔術般的固體毡湯力,粉皮狀的西班牙火腿,背後全是精密的計算以及對物料的透徹認識。為甚麼有這麼多廚師學習阿布伊的分子料理,結果卻把分子料理的名聲愈搞愈壞?這就和一些球隊開始效法巴塞和西班牙一樣,畫虎不成反類犬。大膽的想像力不過是件外衣,科學般的嚴謹與極端的控制才是這個新西班牙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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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雜評 | 梁文道:香港式僭建

【蘋果日報】香港政治也有香港政治的「香港模式」。人家檢查政治人物的道德品格,最喜歡看他有沒有婚外情私生子,也喜歡追索他青年時代酗酒抽大麻的紀錄;我們香港政治人物在道德品格上最難過的這一關卻是僭建,令人意想不到的僭建。真不知道當初林鄭月娥決心清理僭建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會有這一天?正如暴秦,酷吏「依法治國」,到了最後往往變成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貴公子在自家泳池底下挖個大洞好讓「家人住得舒服一點」,這叫做僭建。行政首長搭個花棚種菜,計算心機之餘怡情養性,這也叫做僭建。基層百姓窩居唐樓,架板隔層以求一眠,這還是僭建。孤獨老婦在大廈天台自力營建,圖個終老喘息有瓦遮頭,居然又是僭建。明明處境不一,性質有異,但法律就是法律,整整齊齊地把它們統統打成非法。 我第一次意識到僭建的問題,是九四年「荃灣天台屋」時候的事了,今日許多社運健強,都曾經過那場風波的洗禮。正是那次事件,使很多人認識到合法未必合理,更使我們發現整套規管香港居住空間的法律怎樣配合了這個城市的發展邏輯。它阻絕了人民自主經營生活空間的權力,不許你用鐵皮木架搭建配合你生活需要的容身之地,驅趕你投入這座城市最盛大最凶猛的地產賭場。而當年港英高明(或者狡猾)的地方是,律例雖嚴,它卻備而不用,要不又在收到投訴的時候出手,要不就選擇幾個小老百姓祭旗。 現在可好,它主動出擊。於是管你是為了舒服享受而擴張住所面積,還是為了實踐環保而加蓋天棚電池,甚至只不過是想在這個瘋狂的昂貴市場裏謀一處斗室,全都成了打擊對象。依據這部行政機器的慣性,它對付小市民的效率又往往高於上等權貴,難怪要演出「特首僭建冇問題,天台老人要搬家」的大戲了。 苛政猛於虎,最猛的是到了最後,它連自己都要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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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鷹爪的文化

【蘋果日報】警察和軍隊之所以一向被左派學者看作是國家的鎮壓機器,其理由之一正正在於他們的「政治中立」。例如對示威群眾,不管內心有多麼同情他們,也不管自己有多支持他們的立場,一個負責秩序維持的警員也不該輕易表態。他要保持冷靜和警覺,甚至反過來把他們視作潛在的敵人,一群可能破壞他心目中那套秩序的敵人。有需要的話,他甚至會出動武力,用胡椒噴霧狠狠對準他們的眼睛……。這才叫做「中立」,這才叫做專業的武裝部隊。說難聽點,這便是所謂的「鷹爪」了,一種工具,一種武器。 他們心目中的秩序是主子交下來的藍圖,那套秩序之網的大小鬆嚴自然也由主子界定。近年香港警察如此懂事,看到學生抗議李克強到訪會主動把他們關到領導人見不着的後樓梯,聽到記者向胡錦濤提問六四會把他強行拖走;坦白講,這實在不可能只是個別警員的獨立判斷。可是話說回來,我也不太相信他們的上司會事先仔細羅列各種會令領導尷尬的問題,交代他們一聽到就得動手。這麼做的風險實在太高,萬一走漏風聲,他們不一定承受得住那巨大的後果。 既非個人判斷,亦非上司明令,那到底是什麼使得那位警員拖走問了敏感問題的記者呢?我懷疑那就是近年由警方高層和政府保安部門傳授下來的秩序了。這種秩序不一定是白紙黑字,它更像一套文化,一種感覺。舉個例子,可能有人告訴他們,「千萬別讓領導人丟臉,我們的任務是維護他的尊嚴」。在日常的行動會議和溝通閒談之中,他們或許會說到「那些記者越來越麻煩,光看住他們就很難搞了,還要一天到晚找我們毛病」。久而久之,一組內化了的秩序使他們遭遇記者如逢大敵,並且想要「做到最好」,一聽見「六四」二字便演繹為「敵人」正在傷害領導人的尊嚴。 這不只是香港警察不再「中立」,也不只是警權擴大,而是一整套籠罩着他們的秩序文化日漸保守。這套保守又正確的政治秩序,自然是主子們潛移默化的功勞。 相关日志 2012/07/06 — 中国经济的哲学陷阱 2012/07/06 — 《纽约时报》什邡事件背后的程序正义 2012/07/06 — 编程随想:扫盲常见的政治体制 2012/07/06 — 编程随想:聊聊天朝的政治体制 2012/07/05 — 一个普通人离杀人有多远——梁文道讲《路西法效应》 2012/07/05 — 回国一月感受 2012/06/30 — 梁文道:國情 2012/06/30 — 中国航天费用与公众知情权 2012/06/30 — 一个大学院长的离职演讲 2012/06/20 — 一位原副厅级干部去国后讲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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