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映虹

崔卫平 | 分享哈维尔,分享共同的底线(下)

2011年12月27日 00:08:10   (接上页)     三     兹泽克的文章中写到这回为哈维尔做传的约翰·多恩提供了一个“真实的哈维尔”,这个人有着一些完全是不可靠的习惯:嗜好法国妆饰、睡得很晚、爱听摇滚乐;而且不止是一个时期,他的“生活作风”不严谨,最后一次出狱后的前几个星期,他是和一个情人度过的。但所有这些“远不会使哈维尔的英雄形象受到玷污,反而在某种程度上使他的功绩显得具体可感”,因为对今天的读者来说,这些看似可恶的缺点也许正是他闪光的优点和令人感到可信的原因。不管我们当中不同的人们怎么看待这些事,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哈维尔远非圣徒。他从来也没拿圣徒的标准要求自己(我敢说他根本没有想过这件事!),也没有拿这个口是心非地要求别人。在一次回答“你和奥尔嘉的关系到底怎么样”时,他坦率地承认:上帝宽恕我的罪行肯定不止一种。撇开这些个人生活的细节不谈,作为一个后来成为一国之首的公众人物,他的面貌如何?他的思想如何?许多情况同样超出了国内不管是赞同还是力图贬低哈维尔的人的想象。美国作家菲利普·罗斯曾经向捷克人问起:“哈维尔给他的前任胡萨克写那封长信时,看上去是一个充满愚蠢的、不着边际的、完全不懂实际生活的知识分子,完全是堂·吉珂德式的。是否有许多人认为他不是一个讨厌的家伙便是一个傻瓜?”这种大运是怎么叫他撞上的?而这样的一个人在美国,比一个企图竞选的歌星球星更不可能当选。他说得有道理。包括哈维尔其他的那些文章,按任何一种专业政治学的观点看,都可能是外行的、难以归类的、不着边际和不值得加以认真对待的。他自己也经常声称自己缺少很多东西,包括一些专业的知识(政治学或经济学方面的)。那么他对于我们到底有没有意义?有什么样的意义?     首先需要拎清的是哈维尔不属于任何一种特殊利益的集团,连知识分子精英团体都不是。他的名为《知识分子的责任》那篇文章是1995年的一次演说词,其中也只是谈到知识分子是一些“有远见的人”。1989年“天鹅绒革命”以前的文章中,他很少用“知识分子”(intellectual)这个词,他不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出于一个知识分子的身份和由这个身份而产生的什么什么。看起来他对这个身份满不在乎。他不以此自居。当然不止是哈维尔,和他一起做事情的朋友们也都持这种态度。克里玛在《布拉格精神》一文中谈到这个城市所具有的悖谬时说:她为自己拥有中欧最古老的大学和相当有数量的文化名人而骄傲,而同时很少有地方像这里的人们这样轻视学问的,在别处他直接将此表达为“厌恶精英”。这完全不难理解:如果这个城市的某些街道在一个世纪内就被改了好几次名称,她再三处于被蹂躏、被践踏的悲惨状态之中,她所蒙受的耻辱也是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任何人所蒙受的,她所遭受伤害也是所有在这个城市的人所遭受的,那么,个人本领再大、学问再深,也没有什么特别可夸耀的,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使得他能够高居于他的其他民族同胞之上。怎么可能全民族是蒙羞的而他个人是光荣的?全民族是灾难深重的而唯独他像一颗闪亮的明星一样高挂在天上?那些落在他邻居头上的不幸难道不同样落在他的头上?那些打在老百姓屁股上的板子难道不碰到他的臀部?子弹或坦克不打穿他的头脑和压碎他的身体?程映虹文章《自由的不能承受之轻》20中提到的那部年轻的电影学院学生拍摄的短片中的情况所言正是:一对夫妇正在做爱,忽然来了一个陌生人,赶也赶不走,于是敲开邻居的门求救,发现所有的人家都来了这样讨厌的、赶不走的陌生人。这部“影射”苏军入侵的影片当时遭到禁演,这是自然的。人们感到伤害自己邻居的东西也正在伤害着他本人,于其中无人能够逃脱,这也是自然的。在这样的社会中,何来这个“著名”、那个“知名”地迎送往来!何来一个特殊的知识分子阶层的特殊风貌及其使命!当然,这并不是否认有人在自己的专业领域中的确做出了杰出的成就,更不否认专业领域中工作的重要性,这里仅仅是说,这样的“积分”并不带到这个人在公共事务中去,他在那里所从事的工作和身份仅仅同所有人一样,对剧作家哈维尔来说是重要的或难以忍受的事情对一个看大门的普通人同样地重要或难以忍受。顺便地说,事情会不会是这样:在自己的专业上越踏实、越沉得住气的人,在进入公共事务活动时,也越踏实和沉得住气。因为他在自己专业领域的活动中,在面对和处理专业工作的全部细节时,建立起了基本的工作伦理和做人的伦理。有评论家说,即使哈维尔没有做后来的那些事,作为一个剧作家他也仍然完全成立和享誉世界。而当哈维尔跳出自己剧作家的专业范围来谈问题和做事情时,他便把自己放回到一个普通人的身份中去,取的是和所有其他人、包括各行各业的人都能普遍分享的立场。哈维尔本人在文章中也爱用那位年轻捷克人电影镜头中所取的一个小词:“邻居”(neighbours),这指的是和自己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的活生生的人们。     “生活在真实中”当然不可从字面上来理解,尤其不可把它放到私人生活中当作一个僵硬的尺度。哈维尔绝无那种意思。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关于托马斯不给儿子和编辑带来的情愿书上签名那一段,是对于消极自由的捍卫因而是有着非同寻常的积极意义的;但当他用萨宾娜的嘴说出:“保守着那么多恋爱的秘密但一点也不感到难受的原因,相反,这样做才使得她生活在真实之中时,”,即使是黑色幽默,也显得轻佻了一些。他当然知道自己留在国内坚持抗争的同胞哈维尔说的什么意思。这句话实际上指向人们普遍的一种生存状态:与后极权制度之间的“心照不宣”的共谋关系。这种制度到后来完全丧失了它早先具有的任何理想色彩,它之所以得到维持,除了依靠赤裸裸的专横、蛮横,靠的是表面上一层薄薄的面纱,即那些意识形态的口号及种种仪式。谁也不去主动揭穿它们,甚至谁也不去认真对待(政权也决不希望人们认真对待),人们在各种公开场合嘴巴上讲的是一套,实际上做的是另外一套。每个成年人的生活都在这都在两个层面同时开展:一方面口是心非地做着那种意识形态的游戏,另一方面接受来自政权的公开的贿赂(完全是有条件的)——种种实惠或各种既得利益。每个人自己那么去做,他实际上也在要求大家都这么做,都来配合这种虚假的游戏,共同造就那种“普遍的常规”。不同阶层的人只是卷入了不同的层次。从表面上看,这样的生活还可以捱下去,人们专注于自己的小日子,但他们同时付出了昂贵的代价:人人都得忍受他道德上、精神上的被阉割,忍受自己的种种虚伪、伪善像个活生生的小丑和小人,忍受自己的忍受和接受实际上是如履薄冰的脆弱的生存处境。由此个人被编织进一个哈维尔称之为“自动的社会总体”,成为它的工具,每个人即是它的受害者,也是它的支持者。而如果事情反过来:水果商不再悬挂那种莫名其妙的标语,人们不再参与那些虚假的仪式(如选举之类),幕后的真相就暴露了出来,他们个人所面临的威胁暴露了这个政权缺乏合法性这样一个非常脆弱的根基。因此,“生活在真实中”在后极权社会里,它同时提供了这样几个方面的维度:一、存在论方面的维度,使人返回到他自己的内在真实之中(existential demension——returning humanity to its inherent natuer );二、认识的维度,如其所是地揭示现实(noetic dimension ——revealing reality as it is );三、道德的维度,给他人树起一个榜样(moral dimension——setting an exampele for other )四、政治的维度(political dimension)。哈维尔尤其强调最后一点的重要性,“生活在真实中”这个命题完全具有潜在的政治含义,这种现象可能是后极权社会特有的:道德的也是政治的。“假如这个社会的主要支柱是生活在谎言之中,那么生活在真实之中是对它的根本威胁。”21     稍微考察哈维尔这个思想的来源,不难看出其中有着存在论的深深痕迹,也可以看作他本人艺术家背景的一个结果。也许有人不赞同这样看问题的视角,认为将这些东西用在社会、政治领域中,有点风马牛不相及。但从他的出发点开始,后来却完全通向实际生活、通向对于社会现实和个人现实整体的、富有穿透力的描述,对此我们不能说他的思想仅仅是“外行”和“浅薄”的。任何人从任何理论出发,只要是达到了对于所处社会富有洞见因而是富有原创性的揭示,都是极为可贵和值得欢迎的。怕就怕那些声称是在揭示社会本质的某个方面,但却在这种“揭示”中,更深地将人们所处现实掩埋(用存在论的话说即“遮蔽”)起来的高论,马克思将此表述为“不结果实的花朵”。出于学术上的抱负是另外一回事,但如果要谈论中国正在发生的事情,就不能停留在仅仅是“二手”的理论上,完全忽视自己周围有名有姓“邻居”们的存在和他们对于生活的实际感受。     这样,被称之为“社会对抗”的就不是像通常所表述的那样,在代表不同的经济力量或政治利益的人们之间展开,而是在谎言/真实之间、权力/良心之间、人的尊严/忍受屈辱之间、生活的多元、多样化目标/压制力量的专横意志之间进行。反抗的力量就不是传统政治中的以夺取权力为目标,而是来自于“生活”本身的多元、多样化的要求,和实现这些要求的基本权利。“从最初,这种冲突就不是于实际权力工具的组织化层面上开始,而是产生于人的意识和人的良知,人的存在的层面。……因此,它的力量不在于某个特定的社会政治团体,而是遍布于整个社会,包括官方权力结构的潜在力量。因此这种力量并不依靠自己的一兵一卒,反而是靠敌人供养的百万雄师——所有那些生活在谎言中的人,终于在某一刻(至少在理论上有这样的可能)出于真实的力量而揭竿而起”。22并非出于政治目的和发生在政治层面,哈维尔又起用了一个“暂时的”概念:“政治之前”(pre-political)的领域。在这个意义上,凡是对于生活有真诚愿望的人,哪怕是对自己的工作有着真正的热情和积极性的人,都有可能和这个体制发生冲突。哈维尔谈到的一个例子是当他失去了剧作家的工作在一个啤酒厂打工,他的顶头上司S君是个酿啤酒的高手,一心一意想把啤酒酿好,而对啤酒一窍不通的该厂领导却不想这么干,结果这个人因为自己的工作热情得罪了某些人的“自尊心”,最终他也成了一个“持不同政见者”(dissident),被推向体制的反面。针对主要是由西方媒体上体现出来的误解,哈维尔指出,“反对派”(opposition)包括“持不同政见者”(dissident)这样的概念都是来自西方,并不能说明当时捷克社会中那些试图说出自己真话和周围环境真相的人。“反对派”起码得要有一个自己的纲领吧,但比如聚集在“77宪章”旗帜下的人,他们根本的目标仅仅想维护宪法,让已有的宪法得到落实。(因此而他们的行为也被说成是“低调的”、“临时的”和“负面的”。)“持不同政见者”(dissident)是个怎样的情况呢?这个词“通常被是一种特殊的职业,就像其他正常的职业那样,也存在这么一种特别的怨天尤人的职业。实际上,”持不同政见者“仅仅是一个物理学家,一个社会学家、一个工人,一个诗人,他们是一些做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情的个人,结果发现自己处于与政权的公开冲突之中。这个冲突不是他们自己有意引起的,而是他们思想、行为或工作的内在逻辑导致的(这种冲突或多或少是在他们的控制之外发生的)。换句话说,他们并没有刻意去做一个职业性的不满分子,他们不过想做一个裁缝或铁匠罢了。”23这些人甚至在做了很久“持不同政见者”之后很长时间都不知道自己成了别人眼中这样的人。因为他们没有决心成为这样的人。甚至“哪怕他们为之献出一天二十四小时去做这样的事情,这也不是当作一种职业。”因而哈维尔的另一个表达是:“反政治的政治”(anti-political politics),即不以政治权力为目标的而仅仅是寻求真正有意义的生活。“政治不再是权力的伎俩和操纵,不再是高出于人们的控制和互相利用的艺术,而是一个人寻找和获得有意义的生活的途径,是保护和服务于人们的途径。我赞同政治作为对人类同胞真正富有人性的关怀。”24这是超越任何一种传统政治框架的思路。你可以说它完全不切实际,或者简直是一些“胡言乱语”,真的不值得认真对待,但其背后隐藏的前提,它所揭示的人们对于生活、人的尊严及对于政治的要求,却是十分中肯的。这个可以目之为“书呆子”的人(你要跟他理论,意味着跟一个“呆子”理论,)不过是大声说出邻居们头脑中盘旋的想法罢了。换个立场来看,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理想主义是被逼出来:如果你看不出一点可以突破的缝隙,看不出一点现实的可能性,反而会仅仅从纯粹的理想出发,无所顾忌地说出实情。哈维尔对于他们这些人的处境说过一句话值得深思:只有先沉到井底,然后才能看见星星。他的这些理想主义的“胡话”可以看作是一个陷入井底的人被迫说出来的。     努力尝试将一种人性的尺度、将人类精神和道德的维度带到生活中去,继而带到政治中去,无论如何,哈维尔给这个世界带来了新的地平线——它不仅为更多的政治家所分享,而是为更多的普通人所分享。直到他当总统之后,他仍然一以贯之地说出这样的疯话,信不信由你:“真正的政治——配得上政治这个名称、也是我愿意致力于的唯一的政治——就是你周围的人们服务:为具体的共同体服务,为我们身后的人们服务。根植于政治最深的是道德,因为它是一种责任,对全体人民和为了全体人民通过行动来体现的责任,这是一个可称之为’更高的’的责任的东西,它拥有一个形而上的出发点:产生于意识或无意识之中的一个信念,即我们的死亡并不意味着结束,因为每一件事情都在别的某处被永远地记录了下来,永远地给予评价,这是’高于我们’(above us )的某处,我将称之为”神的记忆“——这是宇宙、自然和生命的神秘秩序中的一个必要的组成部分,信徒们将之成为上帝,一切事情都要接受其裁判。说到底,真正的良心和责任感,只有被解释为一种沉默的假设,假设上面(from above)有人在观看我们,每一件事情都不会遗漏,没有东西被遗忘,因此尘世岁月并不能抹去人间失败招致的尖锐痛苦:我们的灵魂意识到并非只有自己才知道到这些失败。”25     四     继续谈论哈维尔就像谱写一首像巴赫或亨德尔那样古典的曲子,因为他自己就是以这种方式思考和写作:某些主题不断地重复出现,绕来绕去,在经过了一系列察觉不出的变化之后重又返回,“水磨式地前进”。当然每次再出现时,会加进一点新的东西,那是由不同时期的实践的要求带来的。总的来说,哈维尔的思想、精神倾向是一致的。比如人们为他1990年2月在美国国会的讲话感到吃惊,他并没有因为站在那么一个地方,为自己多年的事业得到至少是舆论上的某种支持而感谢西方,相反,他说出了另外一番话:“民主”是一个远为达致的目标。“你们美国也只是站在通往民主的道路上……我们从中所来(指极权主义)的经验和知识也可以给你们提供一些什么。”26类似的意思他在写于1985年的那批文章中就已经表达过:站在后极权社会的这个角度,可以将现今人类社会的危机看得更加清楚;这不是谁帮助谁的问题——像西方人通常问的:我们能给你们什么帮助——而是从这种处境中找出那些共同面临的更为普遍的问题,同时对西方人也有意义:“我不认为我们这些在自己的环境中寻求和表明真理的人,只能处于呼吁和接受帮助的不平衡的位置上,而不能向来自援助的方向上送去帮助。”“难道事情不是和我们所有的人都相关?难道我们的黯淡前景,我的希望,反过来说不也是他们的黯淡前景和希望?……关键是持不同政见者徒劳的努力和他的命运告诉了人们什么,关于环境、命运、机遇和这个世界的问题,他们的行动证实了什么?他们拥有哪些方面或者也可能成为其他人思想养料的东西?他们怎样解释自己的命运并且使之成为与人们共享的命运?并到底是以什么样的方式,他们成为前来访问的人们的一个警告、挑战、危险和教训?”27     从中顺便引申出的一个问题是:哈维尔这样对待西方人的态度也许非常值得我们借鉴:他不乞求于他们,也不把他们妖魔化,当然更不会以西方人的“是非”为“是非”,以他们的“热点”为“热点”。在解释为什么布拉格人为什么不在来自西方的反对北约潘兴导弹的情愿书上签名时,哈维尔说出了他们那个地区的人对于“和平”的理解:首先听到这个词人们就要打瞌睡,这是因为政府已经把这个词用滥了;再比如说在英格兰人们做这样的事情,最大的危险是坐上十四天牢,并且可以有来访者和包裹;而在捷克试试瞧,那要在捷克的新新监狱(Valdice)服上差不多十四年徒刑;于是他最可能的做法是把这个前来要求签名的外国人带到一个秘密警察那里,当着他的面把这名给签了算是对这桩事情的最好了结和最终摆脱干系;再有就是天生倾向于怀疑的人们头脑中在想:“当我还不知道我的上司明天将提出什么新的倒霉的诡计(来制我),当然也是以更好的世界的名义,我为什么要为拯救世界的某些尝试而头脑发热?就好像我没事似的!为什么我要以欧洲其他自由民族的和平、裁军、民主的白日梦来制造麻烦?这种东西一下子便能把我下半生搞垮——而戈尔巴乔夫仍然在打他的高尔夫球?”28哈维尔的正面的思考包括这样一个结论:““没有内部的和平,即公民之间、公民和他们的国家之间的和平,便没有外部和平的保证。一个政府忽视其本国公民的意愿和权利,便不可能保证和尊重其他人民、民族和政府的意愿和权利。一个政府拒绝其公民监督公共权力的运用,这将变成为对其邻国的一个威胁:内部的独裁统治将反映到专横的外部关系中来。对公共意见的压制,对权力的公共竞争和公共行使的完全取消,导致了政府对其军队的任意支配。一个被操纵的大众可能被滥用于任何军事冒险。在某些领域中事出有因的恐惧造成了对每一件事情的恐惧。”29这里,对于国际事务的分析最终提供的是对自己所处境地进一步深化的认识。这样做容易造成的结果是:西方人对你们的这一套听腻歪了,不再理睬你们说什么,对此哈维尔有自己清醒的认识:“我们每次将人的权利引进关于和平的讨论,指出情况的复杂性和表明不一致的态度,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我们被认为是无可救药的,那些人根本不想听声援之外的话。”30即使这样,也没什么!所付出的代价已经足够地多和足够地昂贵,还在乎这点老外的看法?     由此联想到我们当中某些人一厢情愿的做法。说句地道的话,难道我们自身的苦难还不足以教育我们、担保我们,让我们明白到底要什么和忠直地说出它们?难道要让我们这些爬过十八道坎越过十九道沟的人,跟着一天也没有受过这种罪的外国人亦步亦趋、看他们的脸色行事?难道那些“老外”真的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真正关心和有这个能力判断中国的问题,就像我们当中真的有一个人去关心和有能力判断尼加拉瓜的问题?他们真的比我们自己更加知道我们的结症所在或者对此知道得更加清楚?这怎么可能和说得过去?     最为重要的是哈维尔不是用来思辨和谈论的对象。他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所思考的和写下来的东西,始终与直接的现实相关联和关照,与这种也许要用牙来咬的铁一般的现实相匹配;阅读他的东西,感到那是从他自身和民族的血肉中生长起来的,是从灰暗和阴影的大地中走出来的;不仅是思考和写作,他以他的坚强的意志和行动承担了这个黯淡、晦涩的现实,承担了这个谁都不想要但实际上都无一例外处于其中的“肮脏”的东西。他在私人领域中的放任行为一点也没有影响他在公共领域中全部的忠诚和忠直,他和他的小圈子亲密无间的关系与他在公共领域中凛然正义的态度区分得清清楚楚。当他从战后艺术家那里学到了与自身及自身的恶保持距离时,他也牢记着来自外部的极权制度对人可能造成的种种伤害和带来的自身黑暗,把它们限制在不失掉自己尊严、不让自己变得走形的范围之内。它们往往是看不见的,比如永远地处于一种意志瘫痪状态、难以描述的自卑和自大、不知从何而来的怨恨、仇恨、逼仄、心理不平衡,以及同样地任性、蛮横、为所欲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忍受这些东西,也是在忍受极权制度对自己的伤害,甚至是接受这种伤害,把它转而再去伤害别人。当然,所面临的某种现实的确可能使人失掉了信心,周围种种自相矛盾的、分裂的做法也会引起人自身头脑和精神的分裂,但这仍然不是一个人最终垮掉的原因。哈维尔在狱中给妻子写道:“使得一个人看到处于道德衰败并不是如此普遍的道德衰败本身,而毋宁说是一个人失去了自身确定性和生活的意义。就像我自己说过的:世界的迷失仅仅在我自身迷失的范围之内。”31他和昆德拉的争论并不是发生在签名与否的问题上(那只是事后他们分别谈到这件事),而是对1968年苏军入侵的看法。哈维尔反对昆德拉将入侵的行为看做是捷克民族古老的命运使然,如果是这样,那么因而从中得出唯一的结论是听任命运的摆布;哈维尔把这看做是自己幻想破灭的“极力外推”。昆德拉则认为哈维尔的立场和行为是“愚蠢”、“冒险”和“自杀性”性的。当然,从人们一直的习惯来自“从上面”眼光来看问题,即从权力斗争胜负的格局来看,有不少人会站在昆德拉一边,正如哈维尔指出的,习惯于“从上面”看问题的人往往是没有耐心的。但哈维尔的不同寻常在于:既然不是“上面”(统治阶级)的一员,就没有必要把自己的头脑置换成“上面”的头脑,只能从“上面”的眼光来得出自己的结论。与处于权力斗争的格局中周旋并利用其中的“不平衡”不一样的是,哈维尔和他周围的人们这次只是站在自己受削弱的立场上,感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不能再像这样忍受着自己道德上精神上的被阉割,不能让事情就这样继续、无穷地滑坡滑下去,现在需要的是从改变自己的生活开始做点什么。尽管这样做看上去前途遥遥无期,甚至某种荒诞这回不是发生在舞台上,而是直接产生在自己的行为中,但只有那么去做,才能逐步地乃至全部地赢回自己,挺直腰杆,恢复自己做人的尊严。最初他们只是从声援一个摇滚乐手这样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开始,剥夺了这些人歌唱的自由也是对其他人自由和存在的共同威胁。虽然这由少部分人发起,但声援了被压迫者,会加速社会意识的进一步觉醒,消除人们之间因恐惧等造成的种种隔阂,促成一种广泛团结的气氛。它是从一个有关单数的人、并且是保护性质的活动开始,这也许比一般的“批判”更能够触动当局,于是引发了后来一系列的事件,《77宪章》的诞生和一个叫做“保护受不公正起诉的人委员会”(VONS)的产生。对哈维尔来说,投身于这样的活动则是几度“牢狱之灾”,这当然需要经受非同一般的意志的考验,在这个意义上,说他选择了“受难”亦无妨。他不止一次地引用他们当中另一个灵魂人物扬·帕托切克的话:“为某些事情做牺牲是值得的。”但说到底,这个人不是圣人,他更像一个普通人,做了一个普通人应该或可以去做的事情,并且实际上只要有人这样去做,就会带动了周围的其他的人们。他既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又是一个坚定的、而且是绝对和平的行动主义者。秦晖先生在私下交谈时说过一句话,对理解哈维尔于我们的意义非常贴切:哈维尔的故事比他的思想更值得关注。是的,哈维尔以他实实在在的举动、业绩成为这个世界“善”的财富而不止是思想的财富,成为被称之为在后现代情境下“理想主义”和“反抗”的榜样。说到底,没有整个行为做支柱的言词会失去它们应有的份量。最重要的底线是行为的底线。     【注释】:     一、第1、3见Vaclav Havel《Letters to Olga》,Henry Holt Company and York,1989年,第145页、第119页。     二、第2、5、16见Vaclav Havel《Distuerbing the Peace 》,Faber and Faber,1990年,第53页、第7页、第9——10页。     三、第6、7、8、9、11、12、14、15、17、21、22、23、24、27、28、29、30、31、32见Vaclav Havel《Open Letter> 》,Faber and Faber,1991年,第97页、第59页、第145页、第163页、第305——306页、第263页、第264页,第263页、第211——212页、第148页、第149页、第169页、第269页、第262——263页、第304——305页、第314——315页、第316页、第233页、第322页。其中第22注译文参见罗永生译《无权势者的力量》,《哈维尔选集》,基进出版社,1992年。     四、第4见Vaclav Havel《Living in Truth》,Faber and Faber,1986年,第199页。     五、第10及18、19、25见Vaclav Havel《Summer Meditations》,Vintage Books,1993年,第61页、第62页、第6页。     六、《哈维尔选集》,基进出版社,第20页。     七、第26见Vaclav Havel《Toward a Civil Society》,lidove Noviny Publishing House,1994年,第41页。     八、第20见《思想的境界》网站,2000年10月10日更新。       上一篇: 分享哈维尔,分享共同的底线(上) 下一篇: 没有了 阅读数( ) 评论数( 0 ) 0 条 本博文相关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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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卫平:分享哈维尔 分享共同的底线

一方面口是心非地做着那种意识形态的游戏,另一方面接受来自政权的公开的贿赂(完全是有条件的)——种种实惠或各种既得利益。每个人自己那么去做,他实际上也在要求大家都这么做,都来配合这种虚假的游戏,共同造就那种”普遍的常规”。不同阶层的人只是卷入了不同的层次。从表面上看,这样的生活还可以捱下去,人们专注于自己的小日子,但他们同时付出了昂贵的代价:人人都得忍受他道德上、精神上的被阉割,忍受自己的种种虚伪、伪善像个活生生的小丑和小人,忍受自己的忍受和接受实际上是如履薄冰的脆弱的生存处境。由此个人被编织进一个哈维尔称之为”自动的社会总体”,成为它的工具,每个人即是它的受害者,也是它的支持者。而如果事情反过来:水果商不再悬挂那种莫名其妙的标语,人们不再参与那些虚假的仪式(如选举之类),幕后的真相就暴露了出来,他们个人所面临的威胁暴露了这个政权缺乏合法性这样一个非常脆弱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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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恰耶夫和他的《革命者手册》

涅恰耶夫和他的《革命者手册》 (转载) 深山道人 收藏于 2008-11-22 阅读数: 公众公开   转藏到我的图书馆   涅恰耶夫和他的《革命者手册》       陀斯妥耶夫斯基,这位不断“残忍”地拷问人类灵魂的天才作家曾经是我所心仪的。直到现在,我都奇怪以当年的少不更事,怎么能在陀氏苦心营造的阴郁气氛里一泡就是好几天。当然,他的作品也并非都喜欢,《群魔》就是一部让热血少年读后心里疙疙瘩瘩的长篇小说,它以无政府主义者的地下组织杀害一个有离心倾向的成员为线索而展开,作者在革命组织的领导人韦尔霍夫斯基身上花了大量笔墨,这是一个没有道德观念、惯于欺骗、不择手段并以操纵他人为幸福的恐怖分子。而从事神秘、惊险的地下活动的韦尔霍夫斯基等人在一个20世纪80年代的少年眼里无疑会有一种英雄色彩。陀氏把“英雄”形象颠覆了,当年的我既震惊又困惑。   年岁稍长,读了别尔嘉耶夫的《俄罗斯思想》、伯林的《俄国思想家》及《对话录》和国内学者程映虹等人的文章,我才知道陀氏笔下的韦尔霍夫斯基是有原型的,作为《群魔》主要线索的那场谋杀案也是有原型的。这些都牵涉到一个叫涅恰耶夫的俄国革命者。   谢尔盖·涅恰耶夫,1847年出生于莫斯科以北350公里的小镇伊万诺夫的一个工匠家庭,少年时在家乡受到年长的激进学生的影响,倾心革命,1866年通过教师资格考试到圣彼得堡一所小学教书,同时通过在圣彼得堡医学院(当时学生运动的中心)当旁听生,开始与蓬勃发展的学生运动组织取得联系。涅恰耶夫在当时如星火燎原般的学生运动中突然声名鹊起,缘于一个“被捕和逃脱”的戏剧性故事:1869年2月,一个向往革命的少女收到一封匿名信,写信者自称是学生,说他在散步时,一辆沙俄第三厅(秘密警察)的马车从身边经过,车上有人扔下一张纸条并喊道:如果你是学生请帮我寄走这封信!这封转寄来的信出自涅恰耶夫的手笔,信中以成熟革命者坚定的口气写道:“我已被捕。警察正把我押到一处不知道的地方。我们的事业会继续下去的!”很快,涅恰耶夫这个名字便在学生中传开了。过了一阵,国外传来意外但令人欣慰的消息:坚定的革命者涅恰耶夫已从秘密警察的魔掌中逃脱并去了瑞士,与那里的一些声名显赫的革命家取得了联系。实际上这个故事是涅恰耶夫本人精心自导自演的,为的是很快提高涅恰耶夫在学生运动中的知名度,帮助他引起像巴枯宁这样的著名革命者的重视并建立联系,从而靠这种联系在群雄并起的学生运动中“挟天子以令诸侯”。涅恰耶夫在革命队伍中的一举成名的过程充分显示了他个人的特色,这就是彻头彻尾的欺骗,他把这种特色贯穿了他革命生涯的始终。   以天生的革命者自居的涅恰耶夫在瑞士只呆了半年便回到了莫斯科,这时的涅恰耶夫已经拥有了一批追随者,他建立了一个名叫“人民惩治会”的秘密团体,计划以刺杀沙皇引发暴力革命并最终推翻政府。涅恰耶夫革命活动的第一个挫折是“人民惩治会”的一个骨干成员给他带来的,一个叫伊万诺夫的老资格的学生领袖对涅恰耶夫的部分决定激烈反对,并声称要退出“人民惩治会”。于是,涅恰耶夫背着伊万诺夫召集组织核心成员会议,宣布伊万诺夫问题的性质已经变了,他成了组织的威胁,必须被清除。其他成员被涅氏所慑服,他们共同设下了圈套,把伊万诺夫骗到野外杀掉。为了让每个人都无法自居干净都沾上自己同志的鲜血,涅恰耶夫不但给他们派定了任务,而且在开始行动前不准勇气不够的人喝酒壮胆。谋杀行动中,每个人都在涅恰耶夫的监视下动了手,最后由涅恰耶夫朝伊万诺夫后脑开了致命的一枪。这就是轰动沙俄的“涅恰耶夫谋杀案”,也就是《群魔》中谋杀案的原型。谋杀案不久被警察侦破了,涅恰耶夫“人民惩治会”也因此被破获,很多学生被捕。涅恰耶夫又逃亡到了瑞士。他遭遇了又一个挫折,许多老资格的革命家因谋杀案放弃了对他的支持。不久,他被瑞士警察逮捕并被引渡回国接受审判。   在法庭上,涅恰耶夫痛斥沙皇的统治,当庭高喊:“千百万人民站在我的一边!打倒沙皇!打倒专制!自由万岁!”审判结果涅恰耶夫以凶杀罪被判20年苦役。沙皇政府担心涅恰耶夫逃跑,没有按惯例把他送到西伯利亚而是关押在彼得堡的彼得·保罗要塞,直至10年后(1882年)病死狱中。   涅恰耶夫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别尔嘉耶夫在《俄罗斯思想》中认为涅恰耶夫并非如《群魔》中描写的那样是个为了实现个人野心和欲望不择手段的魔鬼,相反,“他是一个真正的禁欲主义者和献身于革命理想的人。”别尔嘉耶夫的话自有他的道理,涅恰耶夫在狱中的一个故事似乎可以说明这一点:1881年,涅恰耶夫的一些同志到狱中探望他时说:他们有办法帮他越狱或暗杀沙皇,但二者只能取其一——他们应该选择哪件事?“杀死沙皇”。涅恰耶夫以平静的口气不假思索地答道。无疑,这是一个将个人利益甚至身家性命都可以置之度外的人,他有着很纯洁的理想,即杀死沙皇推翻沙皇专制制度。这也是他的最高理想,世上的一切东西都必须为它服务,哪怕是他个人的生命。在这样一个信念坚定百折不挠的革命者那儿,所谓“欺骗”、“暗杀”等等并不具有常识上的意义,它们不过是社会变革的手段。如果有人要给这些活动套上“道德”、“不道德”的帽子,涅恰耶夫是会嗤之以鼻的。   值得注意的是,涅恰耶夫不仅是个实践的革命者,而且还建立了独特的革命哲学,这就是在世界革命史上都有一席之地的重要文献《革命者手册》。这是涅恰耶夫撰写的一份秘密文件,在这份文件中他宣称,“一个革命者就是命定要走这条道路的人”,革命者往往天生具有一种“解民于倒悬”的使命感。涅恰耶夫进而为革命者制定了铁的纪律:革命者不应该有自己的利益、自己的事情、个人感情和个人关系,任何属于个人的东西甚至名字都不应该有。所有的人都应该把利益、情感乃至灵魂深处所隐藏的都统一到革命这个最高理想上来。涅恰耶夫认为,区分一切行为“道德”与否的唯一标准就是看它是不是为了革命,为了革命那就是道德的,为了革命可以牺牲一切东西,这是大“善”。   涅恰耶夫是沙皇和专制制度毫不妥协的敌人,在与沙皇斗争的一生中堪称不屈不挠视死如归,这种大无畏的牺牲精神使他更具有诱人的色彩,按照马克斯·韦伯关于三种权威的理论,他属于“克里斯玛型”(个人魅力型)权威。所以,涅恰耶夫总是不缺乏追随者,即便在防守严密的监狱中,这种“克里斯玛”的光环还出人意料地迷住了看管他的狱卒,据说监狱的警卫都和他相处得很好,甚至有人替他向外界传递关于革命的指令。   那些青年学生和狱卒们为什么会死心塌地拜倒在涅恰耶夫脚下?也许他们认为,一个视死如归的人连生命都不顾惜了,还有什么不能信赖、追随并为之奉献的呢?然而历史也能证明,一个对生命极端冷酷的人,他可能是天使,也可能是魔鬼。     ,它的书名叫《革命者教义问答》。这本书大名鼎鼎,一度被称作“俄国革命的圣经”。斯大林才翻两页,就像中了魔似的被它吸引住了。这本书到底讲些什么呢?中国没有人看过这本书,据俄苏问题专家蓝英年先生说,列宁在十月革命胜利后曾极力主张重印《革命者教义问答》。不知为何列宁的愿望没有实现,使得苏联自建立至解体始终没有重版过《革命者教义问答》。大概现在除了克里姆林宫档案库外,全世界没留下几本《革命者教义问答》。不过它有一些零星观点或片断语言散落在不同的书籍中(笔者早年见到,惜乎没有做笔记),阿夫托尔汉诺夫的《党治制的由来》、拉津斯基的《斯大林秘闻》、蓝英年的《寻墓者说》各有摘录,我们试用概括的方式将这些内容综述如下:〔19〕 革命者是注定要灭亡的人。革命者必须抛弃掉身上的一切感情。他的惟一的热情只有两个字:革命。为了革命胜利,他可以同一切社会公认的道德法则决裂。……如果饥荒、水灾、地震能促进革命胜利,那么让饥荒、水灾、地震来吧;如果同盗匪结盟能加速革命胜利,那么不妨结盟吧;如果人民不觉悟,设法加重人民的苦难,促其起义……一个组织严密的革命家组织在关键时刻搞一次成功的密谋,可以夺取国家政权……革命者夺取政权之后必须全力培养一代新人。在向社会主义过渡的进程中,大多数旧居民都要被消灭掉,以免妨碍新一代俄国人全速奔向社会主义光辉未来…… 《革命者教义问答》的作者是俄国民粹派革命者涅恰耶夫。此人是十九世纪著名人物,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以他的真实故事为蓝本,写了著名小说《群魔》。马克思、恩格斯极其厌恶涅恰耶夫,这与马、恩后来同情民粹派的其他活动家简直是天壤之别。不过涅恰耶夫也获得思想界不少人的肯定。俄国思想家别尔嘉耶夫认为涅恰耶夫并非如《群魔》中所描写的那样是个为了实现个人野心和欲望不择手段的魔鬼,相反,“他是一个真正的禁欲主义者和献身于革命理想的人”。英国思想家伯林认为涅恰耶夫的政治主张与车尔尼雪夫斯基、列宁、托洛茨基有相似之处〔20〕。伯林甚至认为涅恰耶夫与另两个俄国革命家特卡乔夫、皮沙列夫“都成为列宁的先驱”〔21〕。 涅恰耶夫的名声最早是在青年中传播开来。1871年,涅恰耶夫因凶杀案(指挥杀害地下组织中的动摇分子)受审。在法庭上,涅恰耶夫高喊:“千百万人民站在我的一边!打倒沙皇!打倒专制制度!自由万岁!”在法庭外等候的青年们与他一起高呼口号。中学生查苏利奇(即十多年后马克思写信给她的那个查苏利奇)为了寻找自己的“一盏明灯”关在何处,曾与涅恰耶夫的妹妹(两人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女)一道,天天去眺望彼得堡各个要塞的窗口。这个近乎天方夜潭的举动居然获得了结果,一天涅恰耶夫将一张写有“我关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的字条从牢房窗口扔出去,居然被查苏利奇拾到。涅恰耶夫关在何处的消息传开后,使得青年学生们纷纷来到要塞前瞻仰“涅恰耶夫之窗”,慌得沙皇政府赶紧将他转移到另一个更秘密的要塞去。因为涅恰耶夫特别能唤起群众的崇拜情绪,他在彼得保罗要塞坐牢的十年间,狱卒们争先恐后地为他传递密信,仿佛他是要塞的司令官,换了多少批都无济于事。 可想而知,斯大林一边学马克思主义,一边学涅恰耶夫著作,这是多么奇怪的组合。 陀思妥耶夫斯基称涅恰耶夫是“黑暗旗帜”,“涅恰耶夫世纪”俄罗斯将笼罩“无边的苦难”。别尔嘉耶夫认为涅恰耶夫是“一个真正的禁欲主义者和献身于革命理想的人”。列宁认为,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了一部《群魔》,革命者就忘记了涅恰耶夫不公平,以致“完全忘记涅恰耶夫具有组织者的特殊才能,到处都能进行秘密工作的特殊技巧,把自己的思想纳入震撼人心并永生不忘的表达的本领”〔22〕。 三个人都在评述涅恰耶夫,一个是文学家,一个是思想家,一个是革命家。他们之中谁的思想更深刻?今天看得很清楚,文学家的思想最深刻! 革命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如果为了崇高的目的,无论多恶的手段都允许采用,那么“革命”的合理性又体现在哪里?革命应否从一开始就要注意人性?涅恰耶夫对后代的负面影响不容忽视。       此文来自   深山道人   的文件夹   [ 理论探索 ] 上一篇: 社会边缘人群要义 下一篇: 美国的本质 关闭  相关文章 追踪涅恰耶夫 2008-02-06      北望神州 涅恰耶夫相关资料 2008-02-06      北望神州 魔鬼的宣言——《革命者教义问答》 2008-02-10      民主自由 金雁:革命为什么不可轻言 2008-10-23      远行客 史海回眸:沙俄冒险家曾阴谋夺取兰州 2007-06-23      无言3166 关于十月革命争论的几个主要问题 2008-06-17      八里根 革命为什么不可轻言—— 从《路标文集》看俄国知识分子的自我反省-… 2009-11-20      灰绿 雷永生:一个哲学家的遭遇 2006-08-25      在劫难逃 查看更多文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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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中国的种族主义言说

民族主义是当代中国众多意识形态中最引人注目的一端,但是迄今为止的有关讨论还没有触及到一个重要的问题,即这个民族主义中包含相当强烈的种族主义因素。种族主义在中国似乎从来不是一个问题:由于难得和其他肤色的人种大规模交流,中国人的种族观念向来淡薄;中国人本身就是西方种族主义的受害者;中国国内复杂的族群关系限制了学术讨论;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认为民族和种族问题是由阶级问题派生的,中国的社会主义制度决定了种族主义与中国无关;中国一向支持世界反种族主义的斗争等等。在这些因素的作用下,世界上普遍存在的种族主义在中国似乎成了例外。 概括来说,种族主义意识形态的一些基本概念虽然在中国近代史上已经产生,但进入大众话语,是在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的1980年代早期,主要借助于大众传媒和娱乐的兴起。毛泽东时代的革命意识形态是一种全能型的意识形态,它把中国人分解为各种“分子”,个人的身份建立在阶级论和与政权关系的基础上,而不是对国家和民族的认同。文革之后,“革命”话语被“强国”话语取代,民族主义重新成为“中国人”认同的基础。由于缺乏对种族主义的敏感,在这个过程中,一些种族主义的观念乘虚而入,不但混杂在民族主义中,甚至还被认为是“爱国主义”。经过30多年的发展,这个种族主义的意识形态已经有了一套比较系统的话语。它用“两黑一黄”(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和“炎黄子孙”来定义“中国人”,不但使用的是生物学的标准,而且相信这个种族来自一个单一的祖先,其血统的纯洁性亘古未变;它把产生这个“种族”的自然环境神秘化,在黄河和黄土地与“黄皮肤”之间建立了联系;它讴歌“血”和“中国心”这些既原始又有生物性的观念在维系“中国人”身份中的作用;它在原来只是民俗学意义的“龙”的基础上虚构出一条“神龙”,作为这个种族的图腾和受到神佑的象征,甚至自命为“龙的传人”;它把几十万年前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活动过的猿人作为今天中华民族的“祖先”,让人相信“我们”早在人类演化史上就与众不同,用来增强“爱国主义”教育;最后,它用种族主义的观念来解释中华文明为什么是世界历史上唯一系统地延续下来的文明。这些种族主义的言说并没有一个正式的系统的文本,而基本上是分散地表现出来的,尤其通过通俗文化、媒体文字和网络讨论,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在学校教育中。它们合在一起对大众意识有着强烈的影响,并一直被误认为是民族主义甚至爱国主义。 “黄种人”和“黄” ——种族主义最直白的宣言 当前,中国民族主义话语中的种族主义因素很大程度上体现在流行文化中。谢霆锋的《黄种人》就是一个突出事例: 黄种人来到地上挺起新的胸膛/黄种人走在路上天下知我不一样/越动荡越勇敢世界变更要让我闯/一身坦荡荡到四方/五千年终于轮到我上场/从来没有医不好的伤只有最古老的力量/所有散在土地里的黄载着顽强背上东方。 这种具有鲜明种族主义色彩的歌曲不但有人大声唱,而且受到热捧。谢霆锋的一个DVD专辑介绍《黄种人》是“宣扬新一代民族精神的励志歌”。一个自称“华夏的盾牌”的网民为《黄种人》作了修改,因为《黄种人》是数年前为庆祝中国获得奥运会主办权而创作的,时过境迁,要“由申奥的内容变为炎黄子孙版”从而永远唱下去: 源自女娲造人的黄/还是在从前的华夏/所有历史褪后的黄/其实夕阳仍在我身上/传承三皇五帝的血/还是我们黄金的人类/所有迷失在天下的黄/就让我来给他名状/黄种人来到地上/挺起新的胸膛/黄种人走在路上/天下知我不一样/越动荡越勇敢/无尽世界让我开拓/一身坦荡荡到四方/三百年终于等到我出场!……黄种人/走在路上/天下知我最疯狂/越动荡/越勇敢/大地印着我的黄/一身坦荡荡/后土在下/看我如何杀四方。 谢霆锋演唱的歌词中“五千年终于等到我出场”在这里被改为“三百年终于等到我出场”,想来是要说明中国只是在近三百年落后了,现在要索回这个领先地位。歌词说明作者具有相当的历史和文化思考,文字表现力很强。这两首歌的歌词中不但弥漫着种族主义的杀气,建立了以黄为美的种族主义美学观,而且表现了和种族主义有密切联系的男性沙文主义。 谢霆锋的歌把自1980年代以来持续发展的一个政治文化现象推到了最引人注目的地步。这个政治文化现象就是在许多海外华人歌星作品中直接或间接表现出来的种族主义观念,它的开端是台湾歌星侯德健创作的《龙的传人》在大陆的流行。 “龙的传人”:1980年代 种族主义话语的开端 “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永永远远是龙的传人”。这两句歌词1983年在大陆开始传唱时,引起的是一种震撼的效果:原来爱国歌曲可以赞美人的种族生理特征!今天流行文化中所有那些有关肤色、发色、眼睛的颜色(其实多数中国人眼睛的颜色不是黑色而是褐色)、血统、祖先,并把这些和土地河流等等联系起来的种族言说,都是步这首歌的后尘。这两句歌词的种族主义内容既强烈又简明,它不但假定“中国人”千百年来保持着纯种,赋予“中国人”一种神秘的高贵的优越性—龙的传人,而且在含义上把“中国人”的历史延续这个社会文化过程归因于种族特性,还表达了这种种族特征永不改变的信念。 《龙的传人》的由来是1978年美国与台湾断交,并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交,这刺激了台湾当时以炎黄正统自居,视大陆为外来政权的民族主义情绪。当时是大学生的侯德健创作了这首歌曲。歌词是: 古老的东方有一条龙/它的名字就叫中国/古老的东方有一群人/他们全都是龙的传人/巨龙脚底下我成长/长成以后是龙的传人/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永永远远是龙的传人/百年前宁静的一个夜/巨变前夕的深夜里/枪炮声敲碎了宁静夜/四面楚歌是姑息的剑/多少年炮声仍隆隆/多少年又是多少年/巨龙巨龙你擦亮眼/永永远远地擦亮眼。 “巨龙脚底”指的是台湾,因不是在大陆,不能自称巨龙。“百年前”的“巨变”实际上表达的是美国和台湾断交后的悲愤、孤独和励志。“姑息的剑”原来是“洋人的剑”,指的是美国和整个西方世界对台湾的“背叛”,因台湾当局顾虑过于“刺激友邦”,在审查中要求改成“姑息的剑”。“姑息”在当时台湾语境下可以理解为西方对中国大陆的“姑息”。“巨龙擦亮眼”可以理解为对谁都不能盲目相信,要自强自立。和后来那些东施效颦、无病呻吟、矫揉造作“打造”出来的“爱国歌曲”相比,侯德健这首歌创作于台湾本土政治危机的关头,是自发和真诚的,歌词和音乐都有相当的感染力,被台湾地区官方利用来鼓励台湾的民心和士气。后来,《龙的传人》很快就在大陆传唱开来,并正好赶上中国民族主义多年来第一次自发的表现。1980年代初,中国在一些体育赛事中创造了成绩,尤其是中国女排和亚运会金牌第一,为浩劫之余觉得自己处处落后的中国人提供了精神激励,而《龙的传人》为这种民族主义增添了表面上是历史的实际上是种族的因素。 歌曲中的种族因素迎合了寻找一个超越政见、历史纠葛和党派之争,能包容所有“中国人”的意识形态的要求。因此,一首有反共背景的歌却在大陆走红,人人都为自己是“两黑一黄”的“龙的传人”而自豪,为台湾青年人创作出如此心向大陆的歌而欣慰,很少有人问一声“四面楚歌是姑息的剑”和“巨龙巨龙你擦亮眼”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侯德健本人很快发现,在台湾狭隘的大汉民族主义/种族主义教育下,像他这样的青年竟然从来就不知道还有并非“两黑一黄”的中国人,这是他1983年第一次去西北看到少数族群时受到的震撼。后来,他公开向所有不是“两黑一黄”的中国人致歉,宣布把“两黑一黄”改为“不管你自己愿不愿意”。 《龙的传人》中表达的种族主义言说后来又被这首歌的原唱者李建复的侄子、台湾歌手王力宏发展了。王力宏出生于美国,在那里长大,后来回到台湾,现在以台湾歌手的身份在大陆演唱。他对《龙的传人》做了以下增添:多年前宁静的一个夜 /我们全家人到了纽约 /野火呀烧不尽在心间/每夜每天对家的思念 /每夜每天对家的思念/别人土地上我成长/长成以后是龙的传人。 “别人土地上我成长/长成以后是龙的传人”是对原歌词中的种族主义因素的发展。“龙的传人”假定一个起源于远古的神秘神佑永恒不变的种族特性决定了“中国人”的文化认同和民族认同,但这一认同还和“土地”、“江河”相联系。侯德健虽然在台湾,但台湾自视也被视为中国,所以他可以说“巨龙脚底下我成长”;但王力宏出生和成长的地方离“龙”十万八千里,他怎么说自己是“中国人”呢?这里的关键在于,土地江河和离“龙”的远近在决定“中国人”的认同时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作为中国人的“血统”,这就是“龙的传人”的本意。只要你血管里流的是“中国人”的血,你在任何地方出生、成长、受教育、成家立业、宣誓成为公民,你的文化和族群认同都是“中国”。种族主义的要害就是血统高于一切。 从侯德健的创作到王力宏的修改,《龙的传人》清楚描绘了种族主义言说在大陆流行文化中发展的主线。这条主线也是其他海外歌星走红大陆的路线。张明敏唱红的很多“爱国歌曲”,有着强烈的种族色彩:“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国心。我的祖先早已把我的一切,烙上中国印”(《我的中国心》);“一把黄土/塑成千万个你我/静脉是长城/动脉是黄河”(《我们拥有一个名字——中国》),“中华血源根脉相连/同根同宗的姐妹兄弟/顶天立地的华夏同胞/炎黄祖先的子子孙孙/中华家园我们共同创造”(《根脉相连》);长江浪黄河水啊,太阳照得万丈光,照得东方之珠闪闪亮。黄皮肤黑眼睛啊,凝聚万千古的力量,东方之珠依然放光芒。”(《东方之珠依然闪亮》)。 在其他海外歌星的演唱中,只要歌曲内容涉及国家民族,汉种族特征就是唯一最“动人”(即最煽情)最有力的言辞,通常都置于中华文明绵延不绝的背景之下,衬托出中华民族外加的苦难和固有的美德,倾诉累积的民族怨愤,彰显种族的抱负和期待。例如“五千年的风和雨啊/藏了多少梦/黄色的脸黑色的眼/不变是笑容/一样的泪/一样的痛/曾经的苦难/我们留在心中/一样的血/一样的种/未来还有梦/我们一起开拓”(刘德华《中国人》);SHE唱的“好聪明的中国人/好优美的中国话/全世界都在讲中国话/我们说的话/让世界都认真听话”。2010年央视春晚演唱的《龙文》则把种族特征和道德品质相联系:“黑发黑眼真善良/先人是炎黄/子孙血一样。 ” 海外歌星的“爱国主义”之所以如此具有种族色彩,是因为他们的国籍或者成长背景都和中国大陆无关,他们是成人后再回到“祖国”的,因此,在种族——即血缘和外貌特征——意义上的“中国人”身份和更抽象的“中国心”和“血”等等,就成了这些海外明星能够把自己和大陆爱国主义联系起来的最强固的纽带,在表演时极度放大,成为传统和特色。用这样的“爱国主义”来进入和立足中国大陆的文化市场,可以说是“爱国主义的朝贡”。这就是为什么很多海外歌星看起来比大陆歌星远为“爱国” 的根源,它反映了大众文化时代意识形态和文化市场之间的关系。他们的“爱国”情感是否真诚,外人难以也没有必要去评判;但他们借助强烈的种族主义语言在大陆文化市场上的亮相,无疑为种族主义言说和民族主义意识形态相结合提供了捷径。 《河殇》和种族主义言说的发展 1994年英国《中国季刊》有一组围绕1988~1989年南京学生反黑人示威谈中国种族主义的文章,荷兰学者冯客写了一篇《种族身份在中国:背景和意义》。文章提到《河殇》,认为作为1980年代中国知识界最有影响的大众文化产品,这部电视系列片反映了中国人潜意识中的种族主义观念。冯客引用了《河殇》一段话:“这的确是世界上很奇特的一条大河……这条黄河偏偏又孕育了一个黄肤色的民族,这个民族恰恰又把他们最早的祖先叫做黄帝,而在今天的地球上,每五个人中间,就有一个黄帝的子孙。” 《河殇》中还有一些类似的表达。例如“大概每一个黄皮肤的中国人都知道一个常识:中华民族是黄河孕育的。”“黄水,黄土,黄种人。这是一种多么神秘的自然联系?它仿佛让人相信,这个黄色人种的皮肤就是被黄河染成的。”这些说法,放在中文语境下很平常,因为中国人已经习惯了,但一翻译成外文,人们就会追问:为什么要如此强调一个民族的种族生理特征并把它和自然环境相联系呢? 所谓种族主义,是说一个种族或者族群在社会和文化(不是体质体能)上有特殊的品质(或者缺陷),这种特殊的品质既来源于特定的(往往是未经混杂的)生理构造和遗传,也在特殊的自然地理环境下孕育、发展和维系,因此是别人无法借鉴和模仿的。种族主义不但相信所谓人种的决定性作用,也相信环境的决定性作用。对“黄河”和“黄土地”的这种讴歌,很难不让西方人想起德国历史上曾经有过的对“德意志土地”的赞美。而人种和环境之关系在种族主义言说中往往又是被神秘化的,试图让人们相信这个种族或族群之所以优秀(或低劣),是冥冥之中被决定的,地域的选择就是一种神秘力量的恩赐(或诅咒)。中国的爱国主义言论中常常出现的一个说法是:中华文明之所以数千年不坠,就是因为我们有源于同一祖先的炎黄子孙的凝聚力,有奔腾的黄河和深厚的黄土地,有龙的庇佑。这样,对历史和文化问题的理性讨论就被偷换成对种族生命力的非理性信念了。 中国学术界对于中华民族的起源和发展的研究其实早就超越了所谓“炎黄子孙”、“黄河”和“黄土地”这些一元论的神话,指出了中华民族的形成在种族、族群、地域和文化上的丰富性和多样性。但通俗文化和媒体宣传(甚至一定程度在学校历史教育中)中一元论更有市场,因为它符合“大一统”的传统观念,更有利于“激发爱国热情”,因此对普通人的思想观念有更大的影响。 《河殇》是1980年代中国知识界文化热和学术论政的高峰,不但在当时,后来也引起过激烈争论。《河殇》批评中国文化传统,主张通过改造制度和文化心理完成融入文明世界和实现现代化的百年任务,创作动机毫无疑问是爱国的,但也是种族主义言说第一次以“爱国主义”历史阐释的形式通过大众传媒现身。在《河殇》对传统文化和制度的尖锐批判的背后,潜伏着对中国人的种族优越性的信念。这个悖谬是晚清以来就存在的文化现象。 种族主义与“民族特色”  从1983年《龙的传人》在大陆唱响“两黑一黄”,张明敏次年献上《我的中国心》到前两年奥运热中唱遍中国的《黄种人》,种族主义的言说在海外娱乐明星的歌喉里由低沉婉约到高昂豪放,由半遮半掩到肆无忌惮,由温文尔雅到杀气腾腾,由涓涓细水到“黄”流滚滚。这种种族主义的言论在网络上得到更系统和彻底的表达,特别集中在“汉网”和其他一些网站。和对《黄种人》歌词作修改的人一样,在这些网站上发言的人显示出相当的历史知识和文化修养,对种族问题和中华文明之间的联系有深入的思考,并从种族的角度对中国历史做整体的阐述,而不是零碎的意见。例如有一首“炎黄朝代歌”,用凝练的语言把中国历史概括为汉人统治的历史,最后到辛亥革命“汉人重执政,灭日射天狼。今看天下汉,挥毫谱华章”。他们主张中华文明就是汉文明,汉文明的核心就是汉血统。他们反对民族融合论,拒绝承认中华民族在族群和血缘上的复杂性和多元性,甚至把中华文明是多族群共同创造的这个结论视为“汉奸言论”,把今日各地区各族群之间移民和通婚现象的迅速增加看成“中华民族”的大患,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人种结构一旦破坏就是不可逆的,现在的美国就永远无法变成一个只有白人的国家!现在正是防止中华民族混血化的关键时期。” 在他们看来,捍卫汉族血统的纯洁就是“捍卫中国文明!以保卫中国将来的生存和发展!” 种族主义和民族主义在中国文化中的关系可以用被很多人认为理所当然的“亡国灭种”这四个字来表达。而倒过来,今天则应该是“国强种盛”了,世界历史上有许多种族主义和民族主义合流或者同盟的例子,但是,民族主义并不必然导致种族主义。美国社会学家George L. Mosse认为,种族主义不能单独存在,必须借助于民族主义,但是,种族主义虽然必须借助民族主义而存在,它本身却是一种“全能性”意识形态,囊括的是人的“身体、灵魂和生活方式” ,一旦时机成熟,就可能绑架民族主义。“如果民族长期一贯地强调自己的‘民族特色’,那么民族主义和种族主义就走得很近了”。反过来,“如果种族主义建构出一个‘理想种类’,民族主义迟早会寻找一种相应的‘民族特色’”。这些看法,对理解“两黑一黄”和“中国特色”之间的潜在联系有相当意义。另一个对认识今日中国种族主义言说有启发性的观点是对“文化种族主义”的研究。今日世界上公然用生物学语言和外貌特征来鼓吹种族主义的言论,已经不常见。但值得注意的是这样一种情况:把某一个族群在历史和社会发展上的一些特殊表现归因于其“文化”,在实际表达中达到将文化“本质主义化”的程度:即不受社会和自然条件变化的影响,这些“文化特征”都会表现出来。这样,“文化”实际上成了“种族”的替代,因为它们都是先天的,不可改变的。 种族主义言说已经成为一种相对独立的但又跨越不同意识形态的话语系统,通过流行文化和网络交流,在中国大陆民间政治表达中赢得了相当空间,成为当今所谓“中国人”之认同和下意识的一部分。在一个多族群国家中,“两黑一黄”、“炎黄子孙”、“黄河长江”这些言说公然把相当数量的族群排除在“中华民族”之外,充满了大汉种族主义的霸主气息,然而很少有人挑战这种毫无伪装的种族主义言论,或者意识到这是种族主义。有人可能会说: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这是种族主义,他们以为这是爱国主义。这恰恰从反面说明了问题:当毫无遮掩的种族主义被当作爱国主义的时候,也就是真正的爱国主义消亡之日。纳粹当年没有说自己是种族主义,它说的是日尔曼爱国主义和雅利安民族主义,是净化和捍卫种族。日本当年也没有说自己是种族主义,相反,它说自己是带领“黄种人”反抗“白种人”的种族主义和殖民主义。意大利人当年也没有说自己是种族主义,他们说自己是古罗马的直系后裔、一脉相传,等了1500年,现在要恢复自己昔日的光荣。 某个族群的种族特征只是它外在的生理特征,和这个族群在历史和现实中的兴衰强弱没有必然联系。其次,今天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尤其是大国和多族群的国家,能声称自己的国民是“同宗同祖”,“血管里流的是一样的血”,有一样的肤色、眼色和发色。即使是在被认为是“犹太人”的国家的以色列,也有大量阿拉伯族群的公民。中国汉种族主义所讴歌和崇拜的“两黑一黄”、血统、祖先、“神龙”以及被置于这个言说背景下的黄土地和黄河长江等等,用非理性的、原始的、生物性的元素来定义“中华民族”,建立族群和国家认同,突出自己的独特性甚至优越性,不但是种族主义,而且是一种粗俗和低级的种族主义。 中国官方正式的政治语言从来没有吸收“两黑一黄”这类言辞来定义“中华民族”,而是常常说“不以肤色论华夏”。事实上,早在“两黑一黄”这类言辞开始流行的时候就有人提出质疑。1984年六届政协第二次会议上,政协委员米暂沉就写了“提请注意‘炎黄子孙’一词的用法转中央宣传机关参考案”的提案,认为“炎黄子孙”“是指今天的汉族而言”,不能包括少数民族,不利于民族团结。1985年中共中央办公厅答复说,今后在正式文件和讲话中应该用“中华民族”。1990年3月,江泽民说考虑到少数民族的反应,“可以研究在国内用‘中华民族’,‘中华儿女’的词,以加强对各族人民的感召力”。所以,官方对“炎黄子孙”这个用法对少数族群的排斥是很清楚的,认为在国内官方场合不宜使用,但没有限制这个用法在非官方的公共场合的使用。从那时到现在,不但用“炎黄子孙”指代中华民族司空见惯,连“两黑一黄”甚至“黄种人”这样赤裸裸的种族主义言辞都广泛流行了。这种发展是非常值得人们深思的现象。 (作者单位:美国德拉华州立大学历史系 一五一十部落原文链接 | 查看所有 0 个评论 文化纵横杂志的最新更新: 台湾社会的信任感是如何建构的 / 2011-06-01 10:35 / 评论数( 0 ) 《帝国》、黑客与茉莉花革命 / 2011-05-30 08:58 / 评论数( 6 ) 儒法传统与信任重建 / 2011-05-30 08:52 / 评论数( 4 ) 中国的社会信任危机 / 2011-05-27 22:09 / 评论数(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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