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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外楼 | 任志强:土地一定会回到私有制的产权制度

2013网易经济学家年会今日在北京举行,华远地产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任志强在论坛上表示,我认为最终土地一定回到私有制的产权制度。最近微博上茅于轼老师发了一篇关于土地私有制的问题,别的国家土地因为私有化,所以农民进城没有障碍,城镇化很容易做到。 以下为任志强相关发言: 主持人没有学过我们前面三部宪法,主持人说这个梦已经五六十年了,不对。我们前三部宪法土地都是私有制,只有到1982年改的第四部宪法,土地才变成公有制。我在微博上说这个事的时候,大部分80后都不知道以前还有三部宪法,以前土地是私有化的。许多人都骂我你让土地私有化是反对社会主义。错了,前30年是更加社会主义的。你能说mzd时代是不讲社会主义的吗?那时候土地就是私有制的。所以,私有制和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没有关系。我们新一届政府曾经提出“五不”,不准搞私有化,他们是建立在82年宪法上认为一定坚持公有制。即使是在文化大革命这么要求砍掉资本主义的苗,留住社会主义的草,都没有把它变成公有制,而是1982年才把它变成公有制。前一段时间经济观察报上连续写一系列文章,其中谈到土地制度的改变,就是因为这14个字,我们土地制度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所以黄怒波说十年以后土地又回到私有化,是不是这个意思? 我想差不多,这一届是50后,十年以后就是60后或者70后掌权了,我认为差不多,我认为最终土地一定回到私有制的产权制度。最近微博上茅于轼老师发了一篇关于土地私有制的问题,别的国家土地因为私有化,所以农民进城没有障碍,城镇化很容易做到。中国不行,因为土地不值钱,我们看美国有两个典型的总统,一个是小布什,刚刚退了,回到跑到农村跟老布什住庄园,城里面没有房子,只能住农村庄园,但是把老布什庄园卖了,可以在纽约总好的地方买几十套房子。第二个总统就是卡特,最近到北京来了,卡特总统下台以后回到了他自己出生的农村,那个村有多大呢?700人。大家都知道我们一般的村都得上千人,700人算是小村了,他也只有农村房子,但是他的庄园要卖了也可以在城里变成房子。 我们的矛盾就在于在城镇化发展过程中,工业化和城镇化的过程中,把土地城镇化了,但是人口没有城镇化。我们从2000年到现在为止,城镇建成区翻一番,但是农业就业人口只从52%降到37%,下降的很少。所以,从农村就业人口情况来看,不能满足我们46%点几的工业化率,所有工业化程度和城镇化的程度不对等。这个矛盾如果不解决土地制度问题就解决不了,因为农民没有钱,同时还要解决户籍制度问题,没有钱变成进城的资本。如果换了,土地变成私有制了,他就有进城资本。所以,我们保障住房制度说要解决农民工进城问题,我觉得有点荒谬,荒谬到农民可以占有两份宅基地,为什么城里面住一村土地都要出让,农民在城里面一份,农村还有一份,要从人权来说我还觉得不合理,当然农民可能会骂我,说你在城里有钱。别骂我,土地要是私有制的话,您比我更有钱,因为土地更值钱,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你说的很好,我们的平原占地,按照耕地来算是国土面积14%,日本是多少?日本是24%,是我们的一倍,但是我们是1%的时候,日本是2.4%,是日本土地多还是我们土地多。我们现在城市建成区是国土面积0.4%,日本是4.3%,你算算人家用多少地?我们用多少地?美国是3.41%,美国只有3亿多人口,他的国土面积还比我们大。倒过来说是中国政府不愿意把土地给人民居住。你再算算我们工矿用地占多少?是城市建成区的十倍,为什么都变成工矿呢?所以,你们不要无知,最好查查统计年鉴,心里有数了再说这个话。如果说今年到9月份为止,已经供应的建设用地,52%用于工业了,住宅给了11.4%,你们也可以到统计局网上去查一查。如果那52%是住宅用地,14%是工业用地的话,我们住宅用地就大大富余了,我们住宅价格不会这么高,不懂就别说。农村宅基地占国土面积1.75%,是城市建成区的好几倍,而城市建成区里面住人的只有国土面积的0.11。没算过帐的人不知道,算过帐的人很清楚,我们不是缺地,而是把大量的地用于工矿用地,而不是给人住。历史上我们有一句话就是先生产后生活,现在我们政府还是先GDP再让人民生活。如果看资料的话,大家就知道中国不缺土地。 有人说房地产裹胁中国经济,房地产实际上和所有产业都有关系,最直接的产业是63个,比如灯具、墙板、地毯等等。如果按照董老师说的原料产业,大概是187个,你们以为和别的没有关系吗?昨天晚上举行一场活动,叫做房地产和电影业的跨界活动,所有电影业都在说如果没有中国房地产,我们票房就完了。到现在我们一个巨大的电影产业票房今年估计突破160亿人民币,境内境外都算上。房地产是多少?6万亿。我们电影业天天在报纸上活跃的电影明星加起来创造的产值才160亿,而房地产天天被人骂,是6万亿差值,你们算这个差距是多少?所以,上下游之间,没有没有联系的,你们可以任意说。昨天晚上的会议我们可以看到任何一个产业,你不用房子行吗?包括农业也和它有关系,因为他用暖房,现在大部分农业都是用温室暖房,用钢筋、砖头、水泥。刚才在会前孟晓苏跟我说一句话,他说在大会上不敢说,我替他透露一下,冒险业今年亏损了,原因是今年房地产市场不好。房地产市场不好,股票就跌,股票跌,他们收益率就不好,收益率不好,他们就跌了。 有人说我们不道德,你们以为我是开发商吗?我是上市公司,所有股民都是开发商,是不是所有买我们的股票的人都没有道德?荒谬的理论啊,太荒谬了。我觉得如果我是总经理,我会不会说我制定的政策八年不出我的办公室?我是不是得下台?我们的总理居然敢说他定的政策八年不出中南海,太荒谬了。而我们的住建部部长对人大质询的时候说我们采取了一个不得不的政策,全世界有没有一个国家总理或者一个领导说我们采取的一个“不得不”的政策是好政策呢?中国的语文没有这么教的吧?我们主持人上来还问调控政策怎么样?还问怎么样?烂的不行了。我们只能承认他不得不用一个烂政策来挽救前面的错误。如果不用4万亿和10万亿的信贷导致2009年以后的救市的话,他不会用,也不需要用“不得不”的烂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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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之声 | 北京与梵蒂冈关系破冰遥遥无期

有关主教任命的争议是北京和梵蒂冈之间关系和解的主要障碍之一。德语媒体对上海教区辅理主教马达钦挑战当局而遭到打压的命运进行了报道分析,指出罗马教廷和中国政府扶植的爱国教会存在难以调和的矛盾。 (德国之声中文网)不久前,天主教上海教区的辅理主教马达钦被爱国教会撤销神职,引起德语媒体的关注。《法兰克福汇报》对此发表文章指出,对于主教的任命是北京与梵蒂冈罗马教廷永恒的争议话题: “在10月份的时候,梵蒂冈还向中国政府致信,红衣主教斐洛尼(Filoni)在书信中表达了罗马教廷与北京重新开始对话的愿望。如今,由于主教任命事宜再起争议,北京和梵蒂冈之间互相接近的步伐又再次停止。中国的天主教徒仍然要继续在教会分裂和政治敏感的气氛下生活。” “中国特色” :分裂的天主教会 地下教会是中国天主教界的特有现象 处于争议焦点的马达钦神父,曾经在今年7月的祝圣仪式上公开宣布,辞去天主教爱国教会的职务,从此之后他便处于软禁之中。而上周传出的新消息则称,爱国教会撤销了马达钦的所有神职,甚至禁止他在未来两年里从事任何牧师事务。《法兰克福汇报》记者在文章中指出了中国天主教徒与世界其他国家教徒所面临的不同境遇: “中国爱国天主教会必须听从政府的旨意来任命主教。由梵蒂冈教廷来任命主教–就像世界其他地方教会通行的做法那样–被中国政府以’干涉内政’为由严词拒绝。对宗教信仰自由的各种限制,导致中国渐渐形成了一个忠于教皇的地下教会。……马达钦的祝圣原本可以成为具有未来意义的案例。因为这位44岁的神父原本是来自地下教会的。他难能可贵地同时得到了教皇以及爱国会的认可。人们对他寄予厚望,期待他能够帮助罗马教廷和中国和解。” 公开挑战官方教会的勇气 然而,由于爱国教会坚持指定一位不受教皇认可的主教也参加马达钦的祝圣仪式,导致许多牧师和教徒都宣布不参加该仪式以表达抗议。而马达钦本人,则在对教皇的忠贞和政治考量之间选择了前者。他在这次祝圣仪式上宣布辞去爱国会职务,并且拒绝上面提到的那位不受梵蒂冈认可的主教为自己行按手礼。此举惹怒了爱国天主教会,也让他自己至今处于软禁之中。《法兰克福汇报》评论道: “在一些天主教人士赞赏他的勇气的同时,另外一些人则发问,这位主教如果没有对官方教会提出挑战的话,是不是更明智的选择。这样也许他可以在担任主教之后,致力于促成一些改变。人们担心,在经历这一事件之后,北京更不愿意在主教任命事宜上与罗马教廷达成某种默许的协议了。在马达钦祝圣仪式举行期间担任上海市市委书记的俞正声如今进入了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国的天主教徒担心,也许是出于这个原因,官方教会才对马达钦进行了如此严厉的打压,而如今可以妥协的空间变得更加狭小。” 忠于教皇还是听命政府? 梵蒂冈毫不妥协 《新苏黎世报》也对这一争议予以关注,并对罗马天主教廷方面的反应进行了报道。梵蒂冈谴责中国官方教会的做法是滥用职权,加剧教会的分裂。该报援引梵蒂冈红衣主教会议秘书写道: “所谓的中国天主教主教团从来没有得到梵蒂冈的承认。此外,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主教团都不具备任免主教的权力。因此,梵蒂冈仍将马达钦视为上海教区的辅理主教。这位神职人员通过他的行动,’证明了自己对教会的忠贞以及对自己国家正直的爱’。 ” 摘译:雨涵 责编:洪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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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China周刊 | 戴锦华 王炎:再现:历史与记忆——电影中的历史书写与呈现

《建国大业》的成功,对我来说昭示着 20 世纪 80 年代以降中国电影的三分格局——主旋律、探索片、娱乐片–就是政治宣传、艺术实验和商业制作的最终合流。它意味着新主流叙述的确立,也意味着曾经存在的、多种可能性的消失。   历史是一种权力的书写,所谓“历史是胜利者的清单”;而记忆则似乎是个人化的,是历史所不能吞没、规范的场域。但是后冷战历史书写的一个极为突出的特征就是以记忆的名义修订历史。作为一种特殊的叙述语言的电影,书写历史与呈现记忆的方式更是饶有趣味的。 吴子桐:近两年集中出现了一批以20世纪初期重大历史事件为题材的电影,如《十月围城》、《辛亥革命》、《建党伟业》等等,在后冷战时代,这种革命历史的重新讲述和再现有哪些特点?它们又是如何成为主旋律商业化的典范的? 王炎:首先,这些影片与周年应景相关,但我也发现出现了一些新的、与以往历史叙述不同的东西,就是所谓“修正史观”。修正史观无论在哪个国家的历史中,不同时期会时常出现。修正史观往往是对正统史观的一种回应、一种批判或一种矫枉过正。在一百周年这个大背景下,内地、香港、台湾,都出现了“辛亥热”,美国汉学界也是如此。 虽然不同的地方都有辛亥热,而且都以一种修正史观的面貌出现,但修正的向度却不同。内地修正的方式,往往是反拨以往过于强调新民主主义革命而淡化旧民主主义革命的做法,如今则是把1911年作为整个革命的起点,强调辛亥的开创性、启蒙性以及这场革命的划时代、划纪元意义。至于新民主主义革命–即“建党伟业”和“建国大业”,便统统被视为辛亥革命的后续,一个自然的或必然发展的成果。中国革命史观向前推了,两党的截然对立与分歧也被弱化了,变成了一场大革命的前后相继。而美国汉学界最有意思,他们从族群和身份的角度讨论辛亥革命,强调这场革命是一场汉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民族主义革命,其锋芒指向“少数民族”满族(虽然当时满族绝非现在意义的少数民族)。他们用另一种历史叙述的角度,把“辛亥”点缀成身份革命。美国汉学界与我们的角度的确不同,当然,我们能看出这里面有一个大的社会历史背景做依托。 具体到《十月围城》、《辛亥革命》、《建党伟业》、《建国大业》这几部片子,它们有非常相似的东西,就是把传统革命叙事中的阶级意识、阶级主体给淡化了,变成中国最传统的、最喜闻乐见的一种历史博弈观–纯粹的权力博弈,或说是传统史论中的纵横家、阴谋论式的革命。而这曾是新民主主义革命者极力要避免的–朝代更迭却不产生新的社会和新人。这样的叙述把革命所创生的新意识、新价值以及新的阶级主体等历史意义全都淡化了。 当然还有另外一条线索,那就是刚上映的《金陵十三钗》以及以南京大屠杀和民族苦难为题材的电影。再现南京大屠杀,从20世纪80年代就开始了。1982年国内曾拍一部纪录片叫《南京大屠杀》,整个基调是国仇民恨、百年屈辱。1995年吴子牛又拍了故事片《南京大屠杀》,有意挣脱爱国主义的框架,想从正面讨论人性的黑暗以及忏悔与拯救的可能。但影片的效果仍然是见证历史、勿忘国耻的路数,那个时代没有应手的参照。后来,华裔作家张纯如写了《南京大屠杀》,把南京大屠杀放入犹太大屠杀的国际话语中,应和全球化的大浪潮。于是,“美国在线”副总裁泰德·里昂西斯就拍了《南京》(Nanking)(2007年),在犹太大屠杀的道德框架中讲述南京的故事,大屠杀也便成为一曲西方眼中的毁灭与救赎的人性赞歌。2009年,陆川拍了《南京!南京!》,也试着走这条“坦途”。但陆川和张艺谋都面临同样的困境,就是中国人的“抗战”与西方的人性“拯救”不兼容,两部大陆影片便出现叙事上的脱节,《南京!南京!》的前半段演绎国军战士陆建雄顽强抵抗,而后半段则是教会学校的姜老师与传教士一起拯救百姓以及日本兵的忏悔。前后两半断开了。《金陵十三钗》前半段国军教官(佟大为扮演)英勇抗战与后半段风尘女子舍命相救,也断开了,好似两个价值观相左的故事硬拼接在一起。这两部电影都不能像美国版的《南京》和德国版的《拉贝》那样叙事流畅、融贯一体。说明两位导演既希望照顾民族情感,又要好莱坞式的人性煽情,好让作品走向世界。结果美国影评嫌两部大陆片子充满“民族主义情绪”,而国内影迷又觉得“商女救国”不伦不类。传统伦理与国际潮流有冲突,艺术家不肯直面,却极力浮文掩要、敷衍拼凑,这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化症候。   戴锦华:我们都知道历史是一种权力的书写,所谓“历史是胜利者的清单”;而记忆则似乎是个人化的,或者用福柯的说法,是人民在某种意义上对抗历史的场域,或者说记忆是历史所不能吞没、规范的场域。但是后冷战历史书写的一个极为突出的特征就是以记忆的名义修订历史。它强调“小人物”记忆的真实,会不断强调这部电影是根据回忆录改编,那部影片是根据日记编纂的。有趣的是,这种以记忆为名的、大规模的历史重写,确实成为新的历史书写的一个极端有效的方式。 一般而论,当世界发生大的变局、当权力转移,胜利者重写历史是惯例。胜利者写历史,“战利品由胜利者携带”,作为通例,不需要特别去强调。但这一次,我们要予以强调的,正是这一以记忆之名改写历史的过程。这表明胜利者写历史作为一种权力机制的运行,遭遇了众多障碍、阻力,乃至狙击。整个20世纪作为一个全球性的革命世纪,它所遗留的遗产和债务,阻碍着这一权力机制顺滑运行,所以它就必须以记忆为名重建历史。但是,新的权力机制一旦以个人和记忆的名义成功地重建了权力的历史,或者说重新形成了自身的话语暴力之时,它甚至可能同时封闭了反叛的与另类的叙述空间。因为人们很难再一次从记忆出发,去对抗这样一种新的权力书写。中国的稍显特别之处在于,一边同样是以记忆之名的书写,另一边却是以主体自我抹除的方式,以确立新的权力机制。 回到电影上,我把刚才提到的电影分成两类。一类是《十月围城》、《集结号》、《南京!南京!》、《金陵十三钗》等,这类电影大致定位于A级片–大制作的商业主流电影;我们所例举的这些,也的确都取得了票房完胜。其中《十月围城》的引人注目之处在于,影片虽然诞生于香港电影工业内部,由香港电影人执导,但它基本上偏离了此前香港电影中“飞地”式的历史叙述。尽管这无疑是一个“保镖”故事的变奏,但影片却明确地坐落在辛亥革命这一历史事件之上,因此,一个《赵氏孤儿》式的“舍命舍子”的叙述便被赋予了一份确切的(而不是“伪托”某朝某代)历史感,因而负载着与此前香港电影不同的、强烈的国族认同。尽管香港出版的、关于《十月围城》的图文书称“我们都是香港人”,但影片所实现的却无疑是“我们都是中国人”的叙述,失去了此前新派武侠电影中”忠君爱国”叙述所针对的英国殖民统治的现实参数,同时祛除(自我抹除)了“后97”对“香港人”身份的曲折确认。而《南京!南京!》中,大屠杀的历史必须经由一个侵华日军的目击来呈现,才能够获得讲述的有效性和可能性,成了这种自我抹除的再清晰不过的例证。一个有趣的点是,尽管《南京!南京!》和《金陵十三钗》相当不同,但其中的中国军人形象——不论是刘烨的陆建雄还是佟大为的李教官都“准确”地在影片的三分之一处消失——“草草了断”或悲壮殉国,把叙述与视觉中心让渡给角川或约翰,无疑成了某种文化政治或社会潜意识的突出例证。这中间,《集结号》是最成功、也是最高明的例子,影片建构了一个从外在到内在的自我改写和自我抹除的过程。剧情细腻地铺陈,让九连战士一步步地换上了国军的军装、换用了国军的武器,令其逐步获得了《拯救大兵瑞恩》或者《太极旗飘扬》式的“现代军人”造型–当然,这样的造型是为了让影片获得美片或韩剧式的场面调度和剪辑速度,服务于新一代观众喜爱的战争场景的酣畅淋漓。但是,类似外在的改观就意味着对这场战争(解放战争或者全面内战)的特殊意义的改写:国共两党对决所包含的意义,对不同的中国未来的政治抉择、阶级动员的方式,悄然蒸发。于是,《集结号》成了一部“在战争中思考人性”的战争片。它所记述的历史、呈现的战争不必是一场特异的战争,它也不再是一场特异的战争。 另外一类是《建国大业》、《建党伟业》和《辛亥革命》。这是一个(或者说曾经是一个)极为特殊的、中国电影类型–政治献礼片,是20世纪50年代中国电影工业、中国文化工业意识形态机器所确立的一个特殊片种,也就是最确切意义上的”主旋律”电影。这一类型在上世纪80年代开始丧失了有效性–影片仍然在、始终在摄制,却完全不能赢得观众。所以,引人注目的是,《建国大业》取得了空前的票房成功。这次不再有“红头文件”保障,不再依靠政治动员,完全是在电影市场意义上的成功。从2009年的《建国大业》开始,到2011年的《建党伟业》和《辛亥革命》,形成了“重大题材”、献礼片的新的叙述范式。 《建国大业》的成功,对我来说昭示着20世纪80年代以降中国电影的三分格局–主旋律、探索片、娱乐片–就是政治宣传、艺术实验和商业制作的最终合流。它意味着新主流叙述的确立,也意味着曾经存在的、多种可能性的消失。《建国大业》成功地启动了献礼片商业化的模式,即明星荟萃。这样的明星阵容–而且是所谓”全球华人”的明星阵容,的确是把观众引进影院的强大动力,因为我们从来没见过如此密集的明星集聚。这样的形态把观众引入影院,绝大多数的观众是在认明星的过程中被剧情所吸引,进而被剧情所感染。不少人说起他们在不同的观影时刻突然发觉自己热泪盈眶,无疑,《建国大业》为政治主旋律启动了一个夸张但有效的商业运作形态。 而对我来说,更加有趣的是主导这一形态的启动力量。我常引证一个理论表述:“真相在表面”。《建国大业》的幕后故事,就在片头字幕之中。开篇,你首先看到总导演是韩三平。同时你会看到无数多的明星“队列”,而且这些名字当中包含了明星级导演,包括了吴宇森、陈凯歌、冯小刚等。为什么说真相在表面?因为中影集团董事长韩三平“御驾亲征”,不仅意味着通常献礼片所集聚的国家力量,而且意味着雄厚的国家资本。整合了“全球华人”明星的,不只是国家认同,而且是、也许首先是超级大资本的魅力。而并列总导演黄建新的名号,则意味着20世纪80年代以批判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著称的第五代已整体地改变了他们的社会立场与功能角色。 其次,《建国大业》给我的另一个启示,正是政治献礼片成功地采取了“一般”的历史叙述逻辑,而不再是特殊的、差异性的逻辑。因此,它作为新主流叙述确立的标识,不仅在于它整合了原来分歧、对立的三分格局,而且更在于它将建国、建党这些曾被赋予创世纪、新纪元、断裂意义的历史事件以历史接续、连续贯通的叙述逻辑。事实上,某种平滑、连续的历史叙述,既是支撑着主流意识形态、或曰合法性叙述的重要组成部分,又是其获得有效确认的外在标识。而《建国大业》等大制作献礼片的意味,正在于影片以中国曲折的现代化进程为基本逻辑,不仅有效贯通了曾组织在异质性逻辑中的历史叙述与脉络,而且成功地“回收”了曾遭放逐的、20世纪50-70年代的历史时段。去年上半年在美国客座时,我有些惊讶地发现《建党伟业》出口美国,在五大城市的主流影院AMC上映。这无疑是一个标识,标识我们正进入一个”后冷战之后”的年代。与其说是冷战年代的意识形态对立不再真实有效;不如说相对于美国社会的主流价值,这些献礼片已不再携带颠覆性的表述。 吴子桐:小成本电影《钢的琴》呈现了另一种讲述历史的方式。请二位谈谈,《钢的琴》在书写工人阶级的历史时,是怎样建构出了一种不同以往的书写的向度?   戴锦华:的确,近年来还没有一部电影像《钢的琴》这么让我兴奋。不夸张地说,这部电影在几乎所有层面上获得了我无保留的认同。我想,把《钢的琴》放到一组电影的互文参照中去,会比较确认它的定位。有趣的是,尽管自20世纪80年代起,新自由主义的登场令失业问题成为一个全球性的问题,但关于失业/下岗工人的电影却名副其实地屈指可数。我们可以提到英国电影《一脱到底》(The Full Monty,1997),或西班牙获奖影片《失业的日光浴》(Los Lunes Al Sol,2002)。《钢的琴》和它们一样,都选用了喜剧或曰悲喜剧的形态表现这一沉重的社会问题,都以男性或一群兄弟的故事来指代阶级命运和生存。我们也可以提及2008年金融海啸冲击下的好莱坞电影《当幸福来敲门》、《新抢钱夫妻》或《在云端》,《钢的琴》也与它们分享着“亲情”、“家庭悲喜剧”的讲述路径。也有很多影评提到库斯图里卡的《地下》或沃尔夫冈·贝克的《再见,列宁》。 回到中国,许多关于《钢的琴》的影评都会提到《铁西区》和《24城记》。最后这几部中国电影几乎是绝无仅有的涉及到了始自20世纪80年代、到 90年代中期达到极致的“失业冲击波”的电影作品。当然,世纪之交我们曾有过不少“分享艰难”的电视剧、电影涉及这一事实,但类似的所谓“主旋律”书写,故事都自下岗问题的冲击开始,以深明大义的工人体认了工厂/国家/政府的“难处”,“毅然”接受了“下岗”的命运落幕。我经常提起根据谈歌的小说《大厂》改编的电影《好汉不回头》。结尾正是陈宝国所扮演的厂长站在车间高处,声泪俱下地向拒绝下岗的工人陈述了厂方与政府的艰难之后,领头抗争的老工人带领全体工人浩浩荡荡地走出了厂长指出的大门,意味着接受了、承担起这份中国历史转折的代价;低机位仰拍镜头再现了经典的社会主义想象中的工人群像:伟岸、刚强、崇高。但所有这类作品所不曾触及的、甚至成功遮蔽的正是失业议题的核心:“后来呢?”不仅是一般意义上的失去了一份工作,而且是丧失了所有权保障的主人公地位,丧失了原有单位制所提供的全部社会保障,被抛出来的“自由”“个人”。《铁西区》以十小时的长度完整地纪录了一个个案的全过程;相形之下,《24城记》更像是一则有些变形的回声。对于我,《钢的琴》的宝贵在于它再度显现了记忆的力量,它以个人记忆(导演张猛及主演王千源、秦海璐这些在东北老工业基地、在大厂院内长大的孩子的记忆)的真切,触发了我自己的–当然不只我–的确被尘封的记忆,这记忆铺陈开来一段几乎不曾被讲述的历史。它出自个人的记忆,但那也原本是一个群体、一个阶级的记忆。那是20世纪最后20年中国社会改革的关键:国营大中型企业转轨,所有制演变。一个极为有趣的观察是,近几十年来,少有一部电影即刻触动了社会学家、经济学家、当代史学家的内心,令他们出来言说那段历史中“沉默的另一面”。 对于我,《钢的琴》所显现的记忆的力量同时是情感的强度–尽管在影片中,导演的情感是饱满的,也是隐忍的。首先是那样的空间、那样的人、那样的群像、那样的劳动,其次是那些音乐、那些对白–它启动了、唤醒了、复苏了一种情感,进而它就启动了一种特定的情感结构所携带着的记忆。同样有趣的观察是,你在网络影评中看到无数的年轻人,经由这部电影忆起了他们在厂区大院中的童年。和他们一样,正是这份被触动、被唤醒的情感结构让我第一次不仅在理性认知上,而且在感情层面上认识到那个时代的不曾被讲述的意义和意味。大家共同意识到,《钢的琴》再现了一段被淹没的历史,或这段历史中沉默的所在,同时盛赞影片所选用的那份拒绝悲情、举重若轻的叙事姿态:它完全没有进行悲情的展现,或者悲情的控诉,或者悲情的动员;没有将重心坐落在下岗直接造成的贫穷、物质匮乏和这一切造成的苦难、辛酸。我完全同意。但当反复观看这部电影(四次)之后,我的感悟是,就历史与记忆而言,影片所呈现并激活的,不光是“失业冲击波”横扫的年代,也不只是老工业区那场海啸过后的满目疮痍,感人至深的是它激活的记忆,是那场激变之前的岁月–20世纪中国最为特殊的年代。我蓦然意识到,那可以说是更深地被掩埋、被撕裂的记忆与历史:关于全民所有制企业、国营大厂、单位制以及这全新的制度所创造和改变的人。《钢的琴》所激活的记忆,展示了大叙述所忽略或遮蔽的面向:所有制,更重要的是那个特定的年代、体制所创造的人;不仅是政治、经济,还有文化。这也就是我首先提到的那三组相关影片的意义:我们在相互参照中看到,《钢的琴》所称的工人、工人阶级,不只是马克思阶级论意义上的工人阶级,更不只是大工业生产所造就的工人阶级,他们是20世纪50-70年代中国独有的社会群体,只有他们和关于他们的记忆才可能赋予工厂空间、工厂劳动以那样的美,才可能赋予他们那样的尊严感和创造力。全民所有、单位制、社会化生产曾创造出这样一些多才多艺、敢想敢干的群体。影片的最后段落,他们造出一架钢的琴–熟悉好莱坞式电影奇迹的人们大概见多不怪,因为在电影中一切皆有可能。但正如导演告诉我们,影片的创意产生于一个真实的细节:张猛在被弃的厂房中发现了一架仍能发声的钢琴。父亲告诉他,这是当年钢厂工人自己为评剧团造出来的一架钢琴。所以,在我看来,《钢的琴》关于记忆与历史,也关于未来。影片中的群像来自过去,但也指示着未来,关于我们的未来想象,关于未来的人,关于劳动和创造,关于文化和艺术。   王炎:我感触最深的是,这部影片从电影语言、电影形式的角度来说,给了我一种强烈的“有希望了”的感觉。为什么呢?我们的电影从“第五代”起就一直艰难地处理着形式与内容之间的张力。第五代导演通过大量观摩欧洲艺术影片、电影理论的训练以及卓有成效的实践摸索,反复尝试着如何讲述自己的故事,或用欧洲艺术片的风格讲述自己的故事。但是,我觉得形式与内容的张力、不流畅感一直都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而这部影片很流畅,举重若轻,你能看出来,这部影片的风格和许多电影镜头的处理也学习了欧洲电影史上的经典段落,却很流畅地讲述一个本土的故事,让你没有拧巴的感觉,没有风格与叙事的冲突感,形式与内容相得益彰,彼此适恰。所以,我觉得这部电影在形式的意义上,是一个大的突破。 中国电影,一种类型是第五代的方式,是模仿欧洲艺术片风格,另一种是第六代、“第七代”类型,以最透明的、最自然主义的方式讲故事。还有一种是冯小刚式的,用形式最简化、最低调的方式处理本土故事。我觉得冯的风格与老上海20世纪三四十年代家庭伦理影片相关,实际上是借鉴了戏剧形式。三四十年代的文明戏、话剧深刻影响了当时的电影创作,一直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形式。但《钢的琴》确实是个突破,它解决了西方电影风格与本土内容之间的不协调。这么年轻的导演就吃透了电影语言和电影规律,我觉得很震撼、很振奋。 吴子桐:20世纪西方也出现了一些讲述中国历史的电影,如贝托鲁奇的《末代皇帝》等等,在二位看来,西方的“想象”与中国的“记忆”呈现出怎样不同的历史图景? 王炎:这部电影是1987年拍摄的,它既是一部独立风格的影片,又是一个好莱坞影片,当然还是部意大利人导演的戏。这部影片非常成功,获了奥斯卡奖,票房奇高无比,是一部特别成功的影片。同时,在1987年的中国,它也对中国大众文化产生了特殊的影响。 跟这部影片同时拍摄的,还有一部中国电视连续剧,也叫《末代皇帝》,陈道明演溥仪。从这两部作品被观众接受的角度来看,它们在20世纪80年代末形成一个非常有趣的对比。当时中国大众觉得电视剧既真实又好看,而电影《末代皇帝》则看不懂,不太受欢迎。中国政府却对这部美国片高度重视,据说伊丽莎白二世当年访华,为了拍这部电影,居然没让英国女王去参观故宫。政府允许电影《末代皇帝》摄制组进驻故宫拍摄,开了历史的先河。拍摄过程中一只照明灯过热,引燃了一件文物,现在这已完全不可想象了。在那之后,中国政府才立法禁止在故宫拍戏。所以,这部电影是一个特别大的事件。 我不想用大家耳熟能详的”东方主义”的角度来谈这部影片。我倒想说,这部影片怎么会与中国观众的欣赏口味有这么大的不一样?或者说,连续剧和电影到底区别在哪?讲述历史的方式有何不同?这里,我不扩展到一个更大的政治文化层面,只想讲故事本身。电视连续剧《末代皇帝》呈现了一个最经典的中国历史的讲述方式,像后来的《雍正王朝》、《康熙大帝》等连续剧一样,它们讲述王朝历史的方式,与评书传统或历史传记的方式是同构的——有大的历史事件、强烈的戏剧冲突、人物之间的种种矛盾——最经典的厚黑权力博弈,这才是我们喜闻乐见的历史话语。但贝托鲁奇的《末代皇帝》是一个经典的好莱坞影片,虽然是号称“独立风格”。电影的故事结构和讲述方式都属好莱坞经典叙事模式——线性逻辑的故事,突出明确的一个中心人物,所有戏剧冲突都围绕着主人公这一线索展开,最重要的是心理冲突,整个情节都围绕着一个人的心理变化或成长过程进行。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个心理剧,或者叫历史/心理剧,就是将整个大的历史都浓缩到个体的精神成长或者心路历程之中去。这是好莱坞讲述史诗的一个最经典的方式:心灵史的方式–你会透过个体的成长观察到一个更大的历史走向。显然这部电影在美国 市场和欧洲市场都非常讨巧。我们看20世纪50到60年代的美国史诗影片,差不多都是这个模式,而且非常有效,也包括犯罪片、战争片等,这是一个屡试不爽的叙事机制,但这个机制未必适合中国人讲故事的路数。 为佐证这个看法,我可以举最近票房很高的一部影片为例,就是《失恋33天》。它与中国人理解故事的方式非常贴切。影片中有两个主人公,从心路历程和心灵史的角度来说,他们的角色不是特殊的。整个故事其实是把网络上传播的段子拼接在一起,只要用这两个角色串起来即可。这两个主人公完全是类型化的角色–时尚且无奈的城市白领,既不特殊,也不特立独行,相反很有代表性,容易引起共鸣。搞笑、巧合、冲突、浪漫、反转等故事机制,在《失恋33天》中发挥得淋漓尽 致。但是看完电影之后,我的感觉空落落的,虽然很酷、极爽,但缺点什么。缺的就是中国传统故事中的历史和伦理指涉。 吴子桐:像李安拍的《卧虎藏龙》,在中国观众和世界观众当中得到的反应是完全不一样的。中国观众可能觉得是瞎编的,一般的观众可能觉得有一种貌似中国的东西,可是有东西看不懂,会觉得不好看。是不是也是这样的逻辑? 王炎:我跟戴老师对好莱坞电影的看法,有很大的分歧。我总觉得好莱坞的机制有两个面向,一个面向是商业化的,生产电影就像汽车、洗衣粉一样,是从生产线上下来的东西。电影有固定的配方、固定的制作模式,甚至可以写成教材在课上教授基本流程,这是它商业的方面。但它还有另一面,就是作者的理念。这个机制可以给导演和编剧以空间,允许个人风格、个人视角和叙事的独特性,使个人经验在讲述中成为可能,所以我觉得电影《末代皇帝》就是这个机制下的产物。但它最差的地方是对中国历史、中国人物以及中国思维的陌生感。首先你会觉得演溥仪的人(尊龙)根本不是中国人。其次,影片以一个西方人的视角讲述,洋师傅庄士敦作为 故事的叙述者,推动故事的角色也以在中国的西方人物为主。而中国人的角色往往是被动的、被大的故事裹挟着,他们只在故事里承担着历史角色。你看到的是,一个居高临下的视角,对历史的解读和思辨完全是西方人认识历史的角度。也许这在任何一个国家都不能避免,毕竟这是在讲一个异国情调的故事。 戴锦华:1987年我已经是电影学院的青年教师了,1989年我在课上讲贝托鲁奇,我给他的命名是:“资产者的儿子”。我是在两个层次上说,一是说他作为欧洲资产者的儿子,怀抱着对欧洲资产阶级文化深刻的情结,永远仰慕着一个资产阶级大革命之前的世界,也就是贵族的世界。他永远仰视着、想象着那样一种革命之前的、贵族独有的优雅。作为电影作者,他的影片中复沓出现的主题,始终是大时代里倍受拨弄的、无助的个人;历史太残暴,他人太强大,贝托鲁奇的主人公在这样的历史中以犬儒的姿态随波逐流(他的一部名片就叫《随波逐流的人》);他可能犯罪,但却不是罪人,因为个人无法承担历史责任。他几乎所有的影片都在重 述这样的主题,在这个意义上说,《末代皇帝》并无差异性。中国故事只是在修辞意义上提供异国情调的造型元素:清廷、小皇帝或绿军装、红袖章的红卫兵。 像王炎所说的,当时中国观众可能不喜欢电影《末代皇帝》,但电影人可是狂恋《末代皇帝》,因为贝托鲁奇和他的《末代皇帝》成为了一个最为直观的示范,告诉我们怎么去讲述个人和历史。他在中国演讲时说的一句话,后来成为一个时代的名言,那句话是:“个人是历史的人质”。在历史中,尤其在大时代,我们被历史暴力绑架,一个遭绑架的人质当然无法承担历史责任。这个说法呼应了那个时代:结束“文革”历史,我们每个人都是那段历史的参与者,但是不想为那段历史承担任何责任,相反挺身而出来审判那段历史。贝托鲁奇简直是提供了一个指南针,大家也许没从中学会好莱坞式的讲故事的方法,但是大家学会了怎么去从个人的角度去想象历史,从而否定历史。 今天看来,贝托鲁奇和《末代皇帝》成了后冷战历史书写的先声:以个人、记忆的名义重写历史。《末代皇帝》正是根据溥仪自己的回忆录《我的前半生》改编的。因此,其中的历史叙述先在地占有了个人记忆的名义。回忆录作为“原作”,担保了故事的真实,却不担保历史的真相,因为后者不重要。溥仪作为中国历史上一个 极为特殊的角色,始终被历史推搡、折磨、利用,始终只是一个傀儡。在贝托鲁奇那里,他关注的不是那段把溥仪变为傀儡的历史,甚至不是真实历史中的人,而是抽象人性意义上的个人–个人的心路与生命记忆,历史只是故事的景片。这正是我们之前谈到的后冷战、新主流以记忆之名再现历史、改写历史的有效方式。而 1987年,在人们的浑然不觉中,将人类一分为二的冷战即将结束,后冷战就要到来。 在后冷战、好莱坞的历史书写中,必须提到《阿甘正传》。《阿甘正传》选取的是外在的、更是有效的情节剧方式。剧情设定主人公阿甘智商75,以此为前提,你 便无法苛责这个人物所限定的历史视角–讲述什么、忽略什么、如何讲述,因为他没有能力认知重大的历史时刻。于是,这个“傻人有傻福”的阿甘便极为“幸运”地经历了战后美国史的似乎所有大事件,于是串连起一个背离20世纪60年代叙述逻辑的当代史。当然,《阿甘正传》与其说是为了重新建立战后美国的历史,不如说是通过阿甘,让美国每一个亲历这段历史的“普通人”,找到一个自我原谅和自我放置的空间。这部电影同样受到了中国观众的热爱,因为经历了大时 代,”我们”需要的不是严正的历史,而是枕边的童话。 吴子桐:二位在叙述中也涉及到了美国的史诗题材,我们另外感兴趣的话题就是美国电影,尤其是好莱坞电影,非常热衷于史诗题材。这类电影不仅在美国本土取得成功,在全球电影市场上同样所向披靡。请二位谈谈此类电影成功的因素,它们在建构历史方面,与近年来中国拍摄的历史题材电影有何异同? 王炎:首先,史诗电影不仅是情节上讲历史的大叙事,还是电影技术上的一种新形式。它因电视机的普及而应运而生,在20世纪50年代,电视机进入60%的美国家庭时,电影院受到了巨大冲击。人们宁愿呆家里、在火炉边看电视。而且,观众可以经常回顾经典影片。可以想见,电视成了电影资料馆,这会给电影公司带来怎样的冲击。 电影界回应的方式第一个就是生产宽银幕电影,宽银幕电影不适合拍家庭伦理故事、室内剧或男欢女爱。于是,需要与宽银幕空间感相配的历史题材和大场面故事,战争或宗教史诗片便出现了,这是电影技术对史诗影片内容的要求。 另外一个背景,是朝鲜战争的爆发。冷战美苏两大阵营的对峙,成为当时最重要的语境,整个世界被意识形态的分歧割开,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以政治阵营的方式对抗着。讲述这一对峙,需要新的形式重述历史。20世纪50年代,配合宽银幕和冷战形势的题材便是宗教史诗影片。出现了大概几十部圣经题材影片,从技术角度上来说,这些影片非常适合大场面、大角度,以及各种奇观、特效等新技术。另外一点,宗教史诗影片承担了一个政治意识形态的功能。当时西方的道德优越感恰恰来自 于基督教,艾森豪威尔夫妇曾带头去教堂,并在电视里反复播放,形成了一个宗教回归的运动。从那个时代开始,大量宗教史诗影片取代了二战题材的战争片。如今我们在许多科幻影片利用电影新技术制作的特效、大场景奇观里面,仍隐约看到20世纪50年代美国电影应对危机、技术创新的影子,这成为好莱坞独特的风格,也是其他国家的电影工业难以抗衡的地方。当年拍史诗影片投入极大,最极端的例子就是《埃及艳后》几乎拖垮了20世纪福克斯公司。 还有一个就是戴老师刚才讲的再现历史的方式,是从内容的角度来说。史诗电影也提供了一个基本的范式,就是psycho-historical- narrative, 心理历史叙述模式–无论多大的历史,都可以在个人的心理历程中得以呈现。包括斯皮尔伯格的《世界之战》,人类与外太空交战都可以从一个家庭的角度、父亲对女儿的关爱中呈现。还有《独立日》、《2012》等,无论多大的题材,都可以聚焦在个人的内心经验之中。我觉得这是好莱坞一个非常独特的东西。史诗片反映出美国式经验主义的世界观,即在个人经验的范围内寻找表达美国价值观和审美方式的途径。 与其相对照的就是苏联模式的史诗电影。苏联曾拍摄《解放》,后来在20世纪80年代拍摄《莫斯科保卫战》、《斯大林格勒战役》等–这是中国大陆20世纪 90年代拍摄《大决战三部曲》–《辽沈战役》、《淮海战役》和《平津战役》的基本叙事模式:重大历史人物掌控全局、全景式场面、巨大的历史转折、以事件为情节动力等。这是苏联的电影传统,而冯小刚在《集结号》中,却模仿好莱坞的风格,在让中国影片走向世界的愿景中,冯小刚力图讲述一个能自圆其说的故事。 戴锦华:我同意王炎的描述–心理历史叙述,相当准确。与此并列的是苏联史诗片–《伊万雷帝》,或《列宁在十月》,或《解放》。我管后者叫历史唯物主义 全息图的片段。就是说,历史唯物主义的史观是叙事基础,这一历史逻辑的前提,潜在地要求观众拥有一幅关于历史的全息图,参照着这幅整体图景,影片表现历史中的某些片段和场景。电影给出的场景与观众心中的历史全息图融合,并由后者补足,便可以有效地整合出感人的历史故事与画面。 但说到我个人的观影记忆,其实最为突出的,却是罗马尼亚史诗片,《斯特凡大公》、《蓝色多瑙河》等等。一旦(非专业地)回忆起古代战争、攻城略地,我脑子里出现的全是罗马尼亚电影的画面。(王炎:我也是。)因为当时除了内参片,我们看不到好莱坞电影,也看不到苏联电影。在我的记忆中,罗马尼亚史诗片和美、 苏都有所不同。它最重要的叙事坐标是国族历史。罗马尼亚曾是罗马帝国的边陲,也是基督教世界与伊斯兰世界的交界、冲突的地区,曾有着丰富而炽烈的古代历史。这些时段被组织在作为现代民族国家的罗马尼亚历史叙述之中,成为对其国族身份认同的依托。前现代的历史人物被描述成舍生忘死、抵御外辱的民族英雄。 民族(国家)历史的坐标,在美、苏的同一类型电影中几乎难于觉察。无论在冷战的全球对峙中,还是在后冷战的一极化世界里,美国、苏联都是作为帝国,在其历史叙述中争夺着”人类”的高度和为”人类”的代言权。在后冷战时代、或后冷战之后,多数国别电影–包括中国电影中的历史叙述恐怕更接近于昔日的罗马尼亚 电影,而不大可能是美国、苏联史诗片。其历史叙述大多是在对民族国家的自我想象的逆推脉络中建立的,它也经常履行着“民族寓言”的社会功能。于是,一边是借古讽今——“所有历史都是当代史”,一边则是国族身份表述所要求的对自身文化差异性的自觉。所以中国古装大巨片的困局,一边是为新自由主义暴力化了的现实欲望结构,一份胜利了的失败者的历史观,一边则是为百年风云激变的历史所中空化了的文化自觉。不错,我们学不像好莱坞;但我以为,这是用美国的、或者说西方的文化逻辑叙述中国历史的必然。其结果就是从《英雄》到《满城尽带黄金甲》的华美空洞。因为这里的历史叙述及其逻辑只能是权力博弈、君臣斗法、厚黑 学、宫廷秘闻……结果就只有成王败寇,或者干脆是丛林法则。其中所谓“好莱坞元素”,便是大资本所营造的奇观场景、明星阵容、东亚或国际联军的制作团队,而没有好莱坞的个人想象、心灵悲剧历程。而中国元素则在放大无数倍的第五代”仪式美学”中,变成了武术、兵器、服饰、琴棋书画的文物展。 我们来看一下何平的《麦田》:影片实际上成就了一幅没有加害者、没有受害者,只有胜利者和失败者的历史叙述。因为在影片的内部逻辑中,如果赵国胜了,并不意味着任何改变,只意味着遭杀戮的是秦人。问题不是权力、暴力、人性恶,而是如何讲述;问题是类似影片完全没有给我们提供权力、暴力逻辑之外的其他参数, 仿佛赵胜杀秦、秦胜杀赵,成生败死。这就是历史?就是历史的全部?且不说该不该、能不能学好莱坞——《金陵十三钗》学得很像啊,斥巨资用了好莱坞的特效团队、一线影星贝尔,国人也认为张艺谋证明了“中国人也能拍中规中距的好莱坞A级片”;但即使不说影片的文化问题,你可以把一部中国电影拍成英语片,把南京大屠杀的故事再一次搬进教堂上演(或抹除),但迄今为止,好莱坞或者说美国似乎并不买账——当然,我们很清楚,这里面纠缠着国际政治的林林总总,并不只与电影有关。 回到我们的话题:好莱坞–至少是A级/大制作片和多数B级/类型片的价值始终是美国社会的主流价值,所谓“人性”、“心理”叙述只是美国主旋律得以讲述的小关节和润滑剂。退一步说,即使中国古装大片也就是一些厚黑的故事,它仍需要以中国式伦理、人情的细查和体认来润滑、贯通。在这种意义上,二月河的清廷小说算是一个成功的例证:帝王、统治的故事里是中国式的权力与人情逻辑。无怪有大型民营企业将二月河的小说定做员工商战读本。一旦你真的获知并能够体察中国社会与文化中的情理逻辑,你就可能进一步理解到历经逾百年现代化历程的中国从来不是、现在仍然不是”东方专制主义”或权钱的”厚黑学”所可能概括的。这就又说到了陈凯歌的《赵氏孤儿》:《赵氏孤儿》应该说是最古老的中国历史故事之一,也是元杂剧中的名作。且不用列举王国维的著名评价:“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或引证欧洲启蒙运动高潮中伏尔泰对《赵氏孤儿》的改编;可以说,《赵氏孤儿》或中国文化的叙事主题之一——托孤救孤,是某种文化精髓或幽隐之所在。当然是、但不仅是忠义,是善恶,是正义,更主要的是“诺”–中国文化中承诺的至高位置,“千金重一诺”,为此才有程婴舍子、公孙杵臼舍命的苍凉悲慨。对一己私欲的超越,该是对人性的基本定义吧。这应该也是欧洲现代思想的发轫之际,伏尔泰盛赞和改编的由来之一。但陈凯歌的“现代”改编(还是在林兆华、田沁鑫的话剧之后)却似乎必须抽空其中原有的文化意涵与价值表述,于是,我们看到的便是一群莫名其“妙”的人,做着一些颇为“变态”的事,却没有任何心理的或哲学的叙事逻辑来支撑它。 也许要多说几句的是,中国古装大巨片的特定困局,不仅是非西方、晚发现代化国家民族(电影)叙述的普遍困境,其特殊之处在于,它在近乎短短的十年间陡临中国的“崛起”。从熟悉的自我叙事——闭关锁国、积弱不振、落后挨打、东亚病夫,“突然”转化成了世界“第三极”(美国、欧洲之后的第三极)。于是,电影的历史叙事不仅关涉自我言说,而且联系着朝向世界的言说。当然参数也变了:不仅是以电影为“形象名片”“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而且是可否成为世界电影大国,分享全球电影票房利润。仅就电影叙述而言,问题既老且新:不只是“他人的语言,自己的故事”;也不只是困扰了我们近百年的问题:世界的?民族的?(我自己是不认同那种乐观结论: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性的。)而是继续保持自我批判精神的、深刻的自我认知,是对自身的社会与文化差异性的真实指认。越来越多的人谈起费孝通先生的“文化自觉”,但必须说,我们今天拥有的还只是对文化自觉的自觉,那不该只是延续百年的焦虑或急迫的新段落,而是一个不同的自我批判与确认。电影依旧是一个重要的路径。不论是《孔子》的结构性破碎,或是《赵氏孤儿》、《麦田》的价值贫血;当然,最令人感慨的仍是《南京!南京!》和《金陵十三钗》的自我中空–对于这段幸存者犹在的历史,我们已经丧失了自我叙述的有效路径:如果不依重日本兵,就只能借助美国殡葬师,似乎不通过教堂的彩镶玻璃窗(——宗教建筑意义上的上帝之眼)便无法看到我们身历的灾难。这实在是20世纪中国文化自我流放的最佳例证之一。如何有效地自我叙述、自我想象,如讲述前现代、现代的中国历史,不仅在于批判性地确认中国文化的差异性元素,更重要的,在于回答是否存在着某种“中国道路”,它是否具有别样的资源性价值。作为一个越来越重要的大国,中国是否能够、或是否应该承担起不同的文化责任?我们,或者干脆说,我,更关注的是“作为过去的未来”。对历史的叙述始终是对未来的勾勒,是打开未来想象的钥匙。   (戴锦华,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王炎,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副教授。原文链接: https://cochina.org/?p=85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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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广 | 要闻解说: 农民工家长为子女就学维权

这些生活中城市中,可大部分来自农村地区的家庭,因为没有城市户口,而被排除教育、医疗、甚至是某些工种之外。但是在中国,普通平民接受高等教育唯一的途径,就只有参加全国高考—–中国这一独特的竞争方式,考生不得不回到原籍参加考试,即使他们从来没在那里生活过,而每个省实施的教学大纲和使用的教科书也不同。 总而言之,中国最好的大学主要集中在北京、上海,虽然这些大学在全国各地招生,可是拥有北京和上海户口的当地学生入学的分数线,就是比其他地区学生的低。 一位在北京住了十二年的内蒙人杜国旺(音译),对法新社记者表示:要么是让所有的中国人平等地分享教育资源,要么就将外地人抛弃在路边。每个星期,杜国旺和其他几十个家长都一起去高教部请愿,尽管是徒劳的,但他们却还是希望子女们能被允许在北京参加明年的高考。 针对不平等的教育体制,受聘于这些农民工家长的中国知名维权律师许志永肯定地表示说: 这是不公平的,这会直接影响孩子的学习和前途。 法新社指出,两千万的北京人口中,外来的民工大约占三分之一。在整个中国,在过去的三十年里,超过两亿三千万人,也就是说是法国人口的4倍,从农村进入城市生活。 中国政府从一九五八年开始实施确定人口的户籍政策,近几十年来,随着中国城市化的进程,“户口”制度也已经在全国各地放宽。 但是农村移民仍继续受到城市居民的排斥,不仅被称作“乡巴佬”,更被认为是城市犯罪率不断上升的罪魁祸首。 就在上个月召开的十八大上,中国领导人胡锦涛再次呼吁:“加速”户口制度的改革,为了让“所有城市中的居民享有公共基础服务”而工作。但是,说归说,做归做,大城市的居民一直不愿和他人分享他们享有的、有限的公共资源;还时常抱怨医院已经人满为患,城市的道路拥挤不堪。 中国政法大学公共政策研究中心副主任指出:制度改革需要一定时间,但是必须开始与偏见做斗争。他表示:不管是在最基本的教育、医疗方面,还是在社保、就业,甚至购买住房或汽车,户籍制度产生的歧视,涵盖了生活中所有的方方面面。 尽管经过多年的国家和市政宣传,北京的农民工父母还没有收到当局的任何承诺,所以这些农民工将其诉求贴到了网上,可是最近这些网页也被关闭了。杜国旺就指出: 不论对当局的要求是什么,得到的答案永远是:我们正在研究,暂时还没有准备好答复。 教育部门则把农民工子女上学这个烫手山芋扔给地方政府解决。但是地方政府的行政机构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解决,就在十二月八日, 上海警方就以“阻碍公共秩序”为由,逮捕了一个15岁女孩的父亲,据官方媒体人民日报的微博透露的消息,女孩因没有上海的户口而不能继续升学,上高中,因此其父在市中心的人民广场上举行了一场关于接受教育的公开辩论,警方则出动警员驱散“非法集会”,失学女孩的父亲则打了一名前来干预警察的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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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色 | 唐丹鸿:西藏问题的关键词及有心的用语

诗人、作家唐丹鸿 Tibet question,汉译“西藏问题”,是一个出现频率很高的词,由最初的主权问题,发展到涉及藏人人权、宗教信仰自由、民族压迫、资源掠夺、环境破坏等各种问题,并成为了一个国际化议题。尽管已经演变得复杂多元,但归根结底,西藏问题就是西藏(图博,西藏多卫康三区)与中国之间的问题。回溯源头,都是主权问题带来的。这是西藏问题的关键点,这一关键点有两个基本观点:藏人的、汉人的。 一、西藏问题的关键点 1960年,联合国咨询机构“国际法律人委员会”(International Commission of Jurists)在《西藏(Tibet)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报告中,对西藏国际地位做过如下裁定:“西藏在1951年《和平解放协议》(即《十七条》)签订时,不论如何,是个实质上独立的国家;1959年西藏噶厦政府废除了这份条约,也证明完全于法有据……西藏从1913到1950年所展现的国家状态,一般为国际法所接受。”【1】 Tibet question,汉译“西藏问题”,是一个出现频率很高的词,由最初的主权问题,发展到涉及藏人人权、宗教信仰自由、民族压迫、资源掠夺、环境破坏等各种问题,并成为了一个国际化议题。尽管已经演变得复杂多元,但归根结底,西藏问题就是西藏(图伯特,西藏多卫康三区)与中国之间的问题。回溯源头,都是主权问题带来的。这是西藏问题的关键点,这一关键点有两个基本观点:藏人的、汉人的。 其一,西藏历史上是个独立国家,1949年被中国武装侵略,随后置于了中国的殖民统治下。中国的殖民统治给藏人带来了屠杀、民族压迫和文化灭绝。因此,争取西藏复国的自由西藏运动,是完全合理的。持这一观点的是西藏人(博巴),也是国际藏学界、和国际社会的主流观点。这里的国际社会主流观点并非指各国官方表态,而是基于国际法律人的解释和国际藏学界的研究所形成的民间共识。 其二,应该说是中国人中绝大部分汉人的基本观点,即“藏族人闹独立 、搞分裂”造成了西藏问题。这种观点,首先是完全不认为西藏曾经是一个独立主权国家;其二,这个“少数民族”——“藏族”,企图从统一的中国分裂“独立”出去,是绝对不能接受的。这两个互为冲突的基本观点导致我们必须想一想:中国侵略占领了西藏吗?这是西藏问题的根源和本质。 其实,根据国际法民族自决原则:全世界任何民族无论大小,都有权自己决定自己归属某个政府体制、执政政党组织、政治环境以及民族命运,无需受其他国家或者政权影响。就是说,即使“自古以来”西藏是中国的一部分,“中央政府”一直管辖着西藏“地方政府”,藏民族也有权通过民族自决,决定西藏是否独立。单根据这一原则,讨论西藏是否被中国侵略和占领,似乎并不十分重要。 然而,面对世界上数量最巨大的坚信“主权高于人权”、“领土必须完整”的族群,判断这一点则很重要。就是说,如果我们对这个坚信“主权高于人权”、“领土必须完整”的族群的良知还有信心的话,这个判断将是一个提醒,提醒他们将心比心:如果西藏在“解放”以前,是一个独立国家,那么对西藏人(博巴)来说,西藏(图伯特)的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也是至关重要的。 中国侵略占领了西藏吗?这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如果问藏人,答案是肯定的:“当公历1949年中国军队侵入西藏时,不管是从国际法的角度,还是根据实际现状,当时的西藏确定无疑地是一个完全独立、自主的国家。”【2】 这个问题如果问汉人呢? 二、关键词“是中国的”  互联网搜索“西藏问题”、“西藏问题的起源、本质”,中国政府的典型用语主要有:“‘西藏问题’是一个涉及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的问题……国家统一是最高的原则”; “西藏自古以来就是中国领土的一部分,西藏地方从未成为一个独立国家……”;“西藏是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西藏问题是中国的内政问题。” “中央政府”、“地方政府”、“中国主权”、“中国领土”、“中国内政”等,目的都是强调中国对西藏的主权。这般对用语的精心考量和刻意强调,恰恰反映了中国在对西藏的所有权上有问题。因为中国从来没有花费那么大的财力人力,来反复强调河北或者陕西是中国的一部分。近日,中国西藏文化保护和发展协会副会长,中国藏学研究中心原党组书记、研究员朱晓明发表在《红旗文稿》上的“关于‘西藏自古是中国一部分’研究的历史与现状”一文,泄漏了对西藏所有权的中国官方表述的心虚,和对“存在着重大理论缺陷”的担忧:“‘西藏自古是中国一部分’的论证有待完善。”【3】 中国政府在同达赖喇嘛私人代表团的数次谈判中,要求达赖喇嘛承认“西藏自古以来就是中国领士的一部分”也反映了中国当局深谙“说法”的重要性。这一要求没有得到已经申明放弃独立,转而寻求高度自治的西藏流亡政府的让步。因为“如果承认此种说法,就违背历史事实,也违背尊者高尚的人格。”【4】 联合国大会于1959年、1960年、1961年、1965年等讨论西藏问题时,有许多国家谴责中国非法侵占一完全独立的国家。到今天,许多国家政府屈从于中国的订单外交,渐渐“承认”了西藏是中国的一部分。这一动作本身显示了“承认”之词对中国来说多么重要,因为中国从来不需要别人承认山东河南是中国的一部分。在国际政治交易中,我们只要看看谁能从承认之词获益,就不难辨别中国人需要这些承认之词,因为它也能为“西藏是中国的一部分”增添“支持”;对那些从不承认到承认的国家而言,并非代表他们过去的判断有误,只能说明承认后就有订单,出卖别人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谁是受损的、被出卖的一方不言而喻。 关键词是“西藏是中国的”。“中国西藏……”绝非中性指代一个地理位置,而是一个饱含权属的政治用语。这一用语,仅仅是中国共产党政府所看重的吗? 三、想当然的疆域 众所周知,尽管中国大众对共产党的宣传有各种不信任,但关于“西藏是中国领土”的宣称,却被数以亿计的中国人(绝大部分是汉人)一致认同。在这一点上他们与共产党高度一致,视“西藏独立”为弥天大罪,不可接受。而且,视西藏为中国领土的不仅限于中共党员或中国境内大众,也是全世界的多数华人包括台湾中华民国人的看法。 既然从清末政府起,就宣称西藏属于中国,中华民国也如此宣称,那么到中共政府这一朝,虽然共产党政府撒谎成性,但在“西藏是中国领土”这一点上,要说仅仅是共产党信口雌黄,给“不知情”的大众洗了脑,怎么说得通呢?共产党并非第一个宣称西藏属于中国的中国政权,而是在入侵占领西藏后,为这一宣称的合理化制作了一整套理论的第一个。尽管按照共产党自己的研究员朱晓明所言“还存在着重大理论缺陷”、“论证有待完善”。而且,照目前的情势看,也有理由相信,共产党将并非最后一个宣称“西藏属于中国”的政治力量。就是说,即使共产党垮台了,还是有汉人和汉人的政治力量继续这一宣称。 那么是否可以说,在这些汉人(我必须强调一下“这些”而非全部,让他们自己对号入座比较好。当他们被我的杆子打着的时候,总会代表全体汉人说这杆子打了全部),在这些年跨数代、散布世界各地的汉人大脑的疆域中,一种想当然的主权早已在想象中拥有。他们的历史依据来源于汉人的史书中,一些自说自话的描述。这些夸大其词一厢情愿的描述其实离“主权”还差得很远,也缺乏来自双边的相应文献佐证,但并不妨碍他们相信西藏属于中国。“蛮子”、“土番”、“生番”这些词语,比共产党古老得多。当说到这些词时,指的是一种生活在“边疆”的、智力低下、几近动物的类人类,就像那些大自然里的飞禽走兽,即使生于斯长于斯,但哪里配得上对那片土地拥有主权? 因此,尽管清政府为宣示统治在藏东边境杀藏人如麻,随后很快又被藏人全面驱逐出来;尽管第13世达赖喇嘛反复详述,从元朝以来主导藏中关系的“榷雍”(喇嘛-施主)是一种平等关系而非上下关系;尽管西藏发出官方申明“我们本来就是一个小型、虔诚又独立的国家”;但在中华民国看来,西藏就是“五族共和”之一族;尽管中华民国没有任何特定史料或文件能够证明对西藏主权的天马行空的描述,但“没有行使权力”被他们认为是统治者让藏人自治;尽管从清末、到民国、到中共“解放”,各时期都遭遇了藏人奋力抵抗,但这不是令人生疑的争端,而不过是藏蛮子不服统领管辖罢了。 这些认同“西藏是中国领土”的汉人有一个共同点,他们对藏人史书中是怎样记载的、藏人对汉藏双边关系是怎样理解的,并不感兴趣。为什么呢?我们不妨看一看,“西藏是中国领土”这一宣称对谁有利?明显的受益者不正是汉人们吗?清朝血腥地开启了进军西藏的行动,民国军阀血腥地继续了这一行动并导致藏人被迫签署《康藏岗托停战协定》,割切了藏东部分土地;由于能力有限,清末和民国时期,汉人们尚未得以享用西藏。自从共产党中国在军事和政治上全面控制西藏以后,从地下的矿藏到地上的森林、河流资源、地理风貌、人文风景、就业空间、居住空间,哪一样不正在被不同地位、不同身份、形形色色的汉人各取所需?还有一个颇为流行的说法,是西藏乃“国防要地”,如果独立了,汉人们的假想敌就会“直驱腹地”——这腹地就是广大的汉地呀,还是为了汉人!惟有藏人,成了“西藏是中国领土”的受害者。 正因为想当然的疆域,正因为“西藏是中国领土”对汉人大众有利,汉人们才会认同共产党中国天然地从元朝、清朝和国民党名下“继承”了西藏;才会在反“藏独”、反“分裂”这一点上与共产党高度一致。因为如果西藏独立,则意味着失去汉人的利益——当然他们会说是“国家利益”、“人民的利益”。至于那片土地上的原主人,或者说那些汉人世界之外的“少数民族”、脏兮兮的“蛮子”们的自由和权益,对汉人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中国领土”,这“领土”其实是汉人的领土,只不过上面碰巧生活了一群野人。这差不多算是汉人的集体无意识了。 这种集体无意识,加上共产党五十多年来合理化的包装,加上“西部大开发”的殖民政策对汉人有利可图,大量汉人就参与“开发”西藏了。他们即便不知西藏“解放”前的主权归属,但他们明知那是藏人祖辈生活的地方,有藏人自己的风俗和信仰,但基于“在自己的国家自由迁徙”的权利,他们认为向西藏移民理所当然,“开发”西藏理所当然,汉人们有国家授权,无需藏人接受或认可。移民西藏的心理负担,主要是因为天远地远,自然环境恶劣,身体难以适应,而与原住民权益无关。基于他们更文明更优越的心理,加之共产党的妖魔化宣传,他们便不顾入乡随俗的伦理,公然诋毁人家的宗教信仰,蔑视人家的风俗和禁忌。他们中的很多人也是共产党的受害者,作为单一的个体,也是勤劳温良乃至卑微和令人同情的弱者。 2008年3月西藏事件后,全世界都有幸欣赏了海外华人以压倒性的阵势挥舞五星红旗,辱骂攻击自由西藏人士和西藏同情者的骇人场面。这些汉人大众并非每一个都是共产党员,他们中的很多人也厌恶共产党。但他们热爱“统一”,一句“自由西藏”、“西藏独立”瞬间可将他们变成暴民。这些对西藏真相“不知情”的大众,有意无意地根据自己的身份、利益等因素,选择性地决定对领土概念的理解。中国官方表述“中国西藏”对他们起作用,为他们“给力”,也通过他们传播和继承。这样的汉人大众境内外数量之巨之强势,远远超过藏人总人口数倍,足以形成一个族群压迫另一族群的整体格局了。 四、帝国心态的改良版 2008年以来,流亡西藏方面开始积极地与汉人对话交流。互联网技术的发达,对关注西藏问题的人们来说,获取西藏问题资讯已不再困难,特别是境外人士。因此,我比较关注境外持不同政见的汉人人群怎样看待西藏问题?众所周知,藏汉交流带来了非常正面的变化,但我这篇“政治不正确”的文字就不锦上添花了。要是您还有兴趣读下去,就请做好添堵的准备。 在众多参与汉藏对话、对西藏困境深表同情的境外人士中,李江琳是最深入专门研究西藏问题的人士。2010年和新近分别出版了《1959拉萨——达赖喇嘛出走始末》、《当铁鸟在天空飞翔——1956-1962青藏高原上的秘密战争》。两本书的内容,主要涉及达赖喇嘛出走始末,以及中国官方称为“平叛”、藏人称为“世时翻转”(从人间到地狱)的那段历史。两本书的时间跨度为1952年到1962年,主要集中在1956年到1962年,即中共称为“民主改革”和“平叛”的时段。而西藏(图伯特)被武装入侵到被武力全面横扫一遍的时段,即从“解放”到“平叛”结束的时段,是从1949年到1962年。 必须强调的是,正是在1950年10月,中国军队攻陷昌都;西藏噶厦政府呈交联合国秘书长报告呼救,西藏问题正式进入国际视野。1951年4月,在武力威胁和国际社会茫然、漠视的情况下,达赖喇嘛派代表团前往北京与中国政府和谈,但并未授予他们“全权代表的”资格。由于中方提出的协议草案并不为西藏代表所接受,中方限制了西藏代表们的行动自由,威胁其生命安全,逼西藏代表在签字与“立即进兵拉萨”之间做出选择。1951年5月23日,在没能够向西藏噶厦政府汇报的情况下,西藏代表们与中国签订了《中央人民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关于和平解放西藏办法的协议》(即《十七条》)。该协议上盖的西藏代表印章是由北京的中国官员伪造并加盖的。【5】 《十七条》题目就很有心:“中央人民政府”、“西藏地方政府”。开篇第一句“西藏民族是中国境内具有悠久历史的民族之一,与其他许多民族一样……”意在明确强调,西藏是中国的一部分,藏人是中国境内的少数民族。而藏人则指出:“中共强迫西藏政府签订了与同样被中共 ‘解放’了的、其他省或民族自治区之间所没有签订过的《十七条协议》……《十七条协议》的签订是西藏历史上的一大悲剧。自此,整个西藏变成了中国可以随心所欲的殖民地。”【6】 就是说,1950-1951年,正是西藏当代史上、也是中藏关系史上发生重大历史转折的关键时刻。藏人把昌都战役和《十七条》看作当代西藏问题的起源,其本质是中国的侵略。昌都战役与《十七条》,也关系到汉语读者判断“解放西藏”与“解放中国”是否一样?即:中国是否侵略占领了西藏? 有意思的是,作为历史研究者,李女士的书却恰恰避开了1950年到1951年这个历史的关键点,也是西藏问题的关键点。李女士两本书所谈及的“民改”和“平叛”,恰恰是紧随这个关键点之后发生的事。实际上,昌都战役和《十七条》的性质,也对汉语读者理解被中共称为“叛乱”的藏人大起义和达赖喇嘛的流亡不可或缺。即:西藏(图伯特)主权的丧失是一个瞬间的过程,还是一个分阶段持续了九年的过程?然而1950年到1951年这段至关重要的背景在李江琳的书中却消失了。 当然,历史研究可以细化到某一局部乃至某单一事件。李女士把书写范围限定在1951年之后,导致藏人起义和达赖喇嘛流亡的直接原因“民主改革”也尚无不可。然而,如果要谈西藏问题(Tibet question)的起源或关键点,任何一个严肃的藏人历史研究者,或者国际藏学界一个中立的西藏问题研究者,都绝不会避谈1950年的昌都战役和1951年的《十七条》。可是李江琳论断西藏问题的起源和关键点,却是让昌都战役和《十七条》这一至关重要的历史背景缺失,作出了如下论断:“藏区的‘民主改革’是西藏问题的源头……1955-1956年的时间点,是了解和理解西藏问题的关键点……就是西藏问题的真正源头。”【7】 李女士是以学者身份,高调地与中共官员辩论西藏问题的。中共官员的观点无非是宣传机器的常规说词,把西藏问题归结为帝国主义阴谋,美国CIA背后运作等。李女士在这篇原标题为《洗不干净的血手——发生在藏区的国家罪行》的辩论文章中,用了大量篇幅和史料驳斥中共官方“美国造”之说,更用她掌握的丰富信息和数据,以充满同情的笔调描述了“民主改革”和“平叛”给西藏三区带去的灾难,以及达赖喇嘛和流亡藏人的民主成就。通过斥责共产党的谎言和暴行,来阐明她的研究结论:“1955-1956年的时间点,是了解和理解西藏问题的关键点”,并指那位中共官员“在年份上打马虎眼的正是这个时间点,而欲图掩盖的,就是西藏问题的真正源头”。李女士所指的西藏问题的真正源头是“民主改革”,而且李女士也在媒体采访等不同场合多次给出她的这一研究结论:“现在的‘西藏问题’,不是1951年产生的,而是从1956年开始,在西藏周边的藏区进行暴力土改以后产生的。”【8】 从李女士的书、文章等都不难看出她的正义感、同情心和专业素养。但正是如此专业地抛出“民改是西藏问题的源头”令我困惑。我曾经在推特上专门就此请教过李女士:昌都战役和《十七条》在西藏问题中处于什么位置?李女士没有回答。我自认为是对西藏那段历史具有常识的人,而李女士的“民改源头论”挑战我的常识,所给出的资料和数据并不能直接支持她的论断,只能证明共产党的残暴,以及在西藏使用了一套与在中国各地类似的统治之术,却无法排除西藏问题与侵略有关。只有把1950-1951年这个时间点去掉,资料和数据才会发挥作用。掐头去尾地把一个论断拽顺是一个不诚实的专业动作。那李女士为什么要在1950-1951年这个时间点上打马虎眼呢? 我又一次卑鄙地想:这个结论对谁有利?也许,只有把昌都战役和《十七条》从链条中切割出去,才能把西藏问题变成“内政问题”。也就是说,西藏问题虽然无疑是中共制造,但不在于中共入侵,与领土和主权无关,而在于中共残暴愚蠢的治夷之术。如果按《十七条》办,让藏人高度自治,而不是“红色大一统”搞民改,官逼民反把事情搞砸了,与中共委曲求全的达赖喇嘛就不会出走,深知实力悬殊又尊奉达赖喇嘛的藏人们就不会反抗占领,从而生米熟饭地接受“西藏是中国领土的一部分”了。“中国西藏”也就名正言顺了。 表面看来甚至不少藏人也同意,如果中共规规矩矩遵循《十七条》让西藏高度自治,就不会有后来的诸种麻烦了。流亡政府有这个态度,中间道路也与这个思路有关。但流亡政府和达赖喇嘛决不会绕开1950-1951年西藏命运逆转的年月:藏人在中国武力威胁和国际社会的漠视中,无助地、被迫地签订了以“西藏是中国领土的一部分”为宗旨的《十七条》。同时,在《十七条》给予的幻想和麻醉中,仍然有很多藏人,并不接受“西藏是中国领土的一部分”。从西藏流亡后,达赖喇嘛在1959年6月20日,第一次获得自由发表讲话的机会时,即官方宣布不承认《十七条协议》。声明《十七条协议》是西藏政府和西藏人民在武力逼迫下签订的。【9】 令人悲哀的是,即使怀有正义感、同情心、崇尚自由、追求民主的汉人们,特别是身在海外,有条件获得西藏问题全面资讯的人士,仍然以一种集体无意识的心理特征,对藏人当初签下城下之盟的无助与被迫视而不见。他们虽然反共,同情藏人遭受的苦难,谴责中共的西藏政策,但大多数都默契地保守了一个底线:有的提出用共和制、联邦制解决西藏问题;多数人对达兰萨拉官方政策“中间道路”特别欢迎;有人好意提醒藏人不要搞“独立”,因为“不能得到大多数汉人的同意”,似乎藏人有摆脱共产党的自由,却没有摆脱汉人的自由。数届汉人异见人士组织的汉藏交流会议中,汉人占绝大多数,“高度自治”是强势话语,无一讨论西藏1950年之前的国际地位,更绝对没有关于“独立”的议题。但把西藏问题的“真正源头”推到民改的,李江琳是第一人,目前看也是唯一的人。 在《1959拉萨!》中李女士写到:“中国历朝历代都处在某种程度的‘大一统’之中……清朝统治广袤疆土的方式是一种‘二元体制’,一是高度中央集权的汉地汉人体系,另一是处于边疆的满蒙藏体系。后一体系不归前面汉人体系的中央政府直接管辖,清政府也不干涉这些民族的宗教信仰和生活方式……1949年之前,中国的社会形态是相当多元的,并且在民族地区保留了高度的自治……1949年之后,中共建政的是……集权专制的‘红色大一统’。”【10】 这其实不是李女士的个人观点,也是很多汉人异见人士,以汉人的标准所判定:西藏过去的地位是一种“高度自治”的地位。在以前的中央政府治下没有问题,在共产党的“红色大一统”统治下出了问题,也即治夷之术的问题。与共产党的区别似乎在于,共产党不会让藏人高度自治,而民主的中国会让藏人恢复高度自治。 清政府是西藏(图伯特)的“中央政府”吗? 1949年之前,西藏(图伯特)是“民族地区”吗?如果问一问藏人,则有截然不同的答案。藏人学者旺秋德丹•夏格巴的《西藏政治史》,引用五十七种西藏原始材料和政府档案,对西藏政治宗教历史的演化、对外关系、特别是清朝以来的藏中关系进行了详细的梳理,为人们认识西藏1950年以前的政治地位提供了证据,这些证据为国际藏学界和国际法学家所认可,即1950年以前西藏是一个独立国家。《西藏政治史》被中国政府的御用学者们挑挑拣拣地反驳,在境内却看不到这本被反驳的书。藏人若私藏该书被发现,书遭没收,人有牢狱之灾。许多从藏人角度书写西藏历史、指控侵略和占领的作家进了监狱,比如《骚动的喜马拉雅山》作者卓玛嘉,至今仍在狱中。 五、谁的西藏与丛林法则 正因为藏人的角度是存在的,而且与汉人的角度很不一样,藏人作家唯色撰文《共藏问题有问题》【11】,对李江琳女士的用语和观点提出了异议。我想提醒的是,这些用语和观点,并不是李女士个人的,对很多汉人来说,这些用语和观点可能根本没有问题,完全正确。但藏人却难以认可。 李女士的西藏表述:“中国西南西北地区……其涵盖地域为藏人世居之西藏三区,即今之‘西藏自治区’和‘周边四省藏区’”【12】 。 唯色以藏人的角度指出:“不是‘中国西南西北地区’……而是在属于藏人的图伯特三区——安多、卫藏和康” 【13】。这当中有用词微妙、意义重大的差别:李虽然没有否认“藏人世居”,但认可是属于中国。唯色更要强调的是“属于藏人”。 唯色的文章发表后,收获了一位匿名人士的留言【14】。从留言可以看出是一名汉人,应该说也是西藏困境的同情者,对西藏问题较熟悉。这位匿名人士认为唯色对“中国西南西北地区”的“纠正”很“离奇”:“……我理解许多藏人不希望西藏是中国一部分的心情,但1950年代中至1960年代初的西藏事实上就是中国版图的一部分。” 是否上了中国版图,与是否“属于”还是有很大距离的,否则就没有西藏问题了。如果一个强盗抢劫了一块美玉并声称玉是属于他的,受害人就算拿不回这块玉,但指出玉本来是受害人的,有什么离奇呢? 该匿名人士紧接着说“占领是一个事实,这种占领是否正当是另外一回事。因为否定这种占领的正当性,就不承认它曾经发生过,这是好奇怪的逻辑。”这里的“它”应该指的是占领吧。看不出来唯色不承认“它”发生过,而是不承认是“中国的”,这有何奇怪?匿名人士的逻辑似乎是尽管占领不正当,但已经是事实,唯色就不该不承认了。占领是一个事实,占领了就该承认西藏是“中国西北西南地区”了吗?谁抢到手了就归谁,丛林法则下的悍匪逻辑基本上也就这样了。更不幸的是,从清朝还没抢到手时开始,汉人们就认为西藏归中国了。 该匿名人士还说“要是当年的西藏不属于中国地图上的西南西北,那哪里还有什么西藏问题?”这话主要是为了说明李江琳的表述没有问题。其实,博巴(藏人)是绝不会把西藏三区表述为“中国西南西北地区”的,更不会在藏语里这样说;西方藏学学术界乃至普通西方人都绝不会如此表述。中国以外的世界各地所普及使用的名字“Tibet”,是为普世所接受的一个文化与历史的界域,并不因为今天在中国版图上就表述为“Chinese Tibet”(中国西藏)或“Tibetan areas of  Southwest and Northwest China”(中国西南西北藏区)。相反,假如一个西方学人如此表述,会被视为古怪可笑,至少太亲中绝无中立性可言。“中国西南西北藏区”这种用语可能只会出自中国人(汉人)。而面对一个藏人的重新表述感到如此不适,做出这种反应的,也绝不会是藏人或西方学者。甚至也不是所有汉人都感到如此不适。 遗憾的是,李女士在《我对当代藏史研究的若干心得与思考》中的逻辑与这位匿名者的逻辑是一样的。“当我提及‘四省一区’或者‘中国西南西北藏区’时,并不包含政治价值观,也就是说,并不意味着我否认这些地区同时也是“传统藏区”,即历史上的吐蕃帝国疆域,我只是如实描述现实的政治架构。”【15】 如果“中国西南西北藏区”不饱含权属和政治定义的话,共产党就不必花那么大的力气来论证“西藏是中国领土一部分”了。任何读者从“中国西南西北藏区”能读出的就是“在中国(属于中国的)的藏区”,而不可能从“中国西南西北藏区”读出“不否认也是历史上吐蕃帝国疆域”的意思。如果一个研究者的专业用语如此容易引起“误读”,那就是用语的硬伤了。 李女士在这段不正面回应唯色的话中,对一段仅仅发生五十多年的鲜活的历史,许多当事人都还在、甚至为李女士的书提供了史料,而且是迄今为止仍然充满痛苦和挣扎的、藏人必须明确的西藏归属问题,给出了几近傲慢的辩解:“研究者不可能将现代史的研究置于非现代的时空概念之中,正如研究当代中国史不能使用秦代的时空概念一样。”【16】研究者的身份掌握了某种话语权,但是研究者不该偷换概念。西藏亡国时并非吐蕃帝国,也不是发生在秦代。它正是发生在当代,这个五十多年的时空中,与中共在中国建政处于同一时空的西藏流亡政府还存在,达赖喇嘛还在,当年的抵抗人员还在,见证了从“博”到“中国西藏”的人还在—— 所以西方学界决不会以“中国西藏”来表述这一空间概念。李女士应该知道,如果对西方人说“Tibetan areas of  Southwest and Northwest China”会被看成什么。正如李女士自己所说,她的用语都经过仔细斟酌,因为“越中性的词语越有力量”。可是李认为中性的对于西藏的表述,却呈现了藏汉分歧:李女士是在以汉人的、中共的时空坐标表述西藏。 六、汉藏问题是“共藏问题”吗? 在新唐人电视台对李江琳的采访里,李女士有一个“共藏问题”的提法,也引起了唯色的异议。新唐人电视台说:“李江琳向本台记者表示,共产党对西藏人民的暴力镇压和摧毁信仰,其实跟它对内地汉族人民所作的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所谓‘汉藏矛盾’,实质上是‘共藏矛盾’。”李江琳的原话是“……我不大认为,汉藏问题是一个好的用词,我认为这个问题是共藏问题,不是汉藏问题。”【17】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从采访本身来看,“汉藏矛盾”变成“共藏矛盾”十分突兀。因为从逻辑上说,应该是先有“共产党在西藏的恶行是汉藏矛盾”的论点,才会出现李女士的反驳。可是采访本身没有这个论点,在网上搜了一下,也没见到任何人把共产党在西藏的恶行归结为“汉藏矛盾”或“汉藏问题”。既没有藏人这么说,也没有汉人这么说。李女士反驳的论点都不存在,又何以论证“所谓汉藏矛盾,实际上是‘共藏矛盾’”呢? 但在夹杂着李江琳原话的这个新唐人的节目中,“所谓汉藏矛盾,实际上是共藏矛盾”这一表述却如此突显分明。所引用的李女士原话,都在论证这一表述的“恰当性”:主要依据一是共产党在西藏三区的所作所为与在中国“内地”的一样,汉人也是受害者;二是汉人大众对共产党在西藏的“秘密”战争“一无所知”,因此汉人没有责任,而是“共藏问题”。 “平叛”对中国人来说根本不是秘密。那个年代的新华社、人民日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宣布“平叛”的公告、决议、关于“平叛”的社论、炫耀“平叛”的业绩(战斗天数、俘获了多少叛军、缴获了多少武器)、庆祝“平叛”的胜利等等,连篇累牍、路人皆知。全国都知道解放军在西藏打“叛匪”,平定“叛乱”。如果说今天没有多少年轻人了解的话,也不过是信息结构和知识结构发生了变化,跟“秘密”没有关系。 称得上秘密的是在西藏三区的“屠杀”。也就是说绝大多数汉人不知道“平叛”具体杀了多少“叛匪”,包括杀了多少手无寸铁的妇孺老幼,以至有的部落全数灭绝。这是唯色在文中强调“屠杀”的原因。 李江琳认为:“至于在西藏,在这个地方发生的战争,实际上是中共建政,构建国家权力的一部分,它所发生的一切,跟内地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在内地它是夺取政权,然后构建国家权力,它在藏区发生的一切也是这样。” 【18】 在中国,一帮持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的汉人通过内战,推翻了国民党汉人政权,建立了共产党汉人政权。汉人和国际社会会说“中国被共产党侵略了”吗?会说“共产党对中国人民的暴虐统治是‘共汉问题’”吗?对汉人来说共产党建政是改朝换代,政权还是属于一帮汉人,中国还是中国。 在西藏(图伯特),一个持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的汉人政权,武装进入千百年来都是藏人生活、藏人当政的领土,以领土兼并、主权剥夺、文化颠覆、经济控制和掠夺为目的,推翻了藏人唯一承认的、藏人的合法政权,代之以共产党汉人政权,从此藏人失去了这片土地上的一切自主权,“博”(西藏)成了“加”(中国)的五省区(即西藏自治区和青海省、四川省、甘肃省、云南省的藏区),对藏人来说这是灭国。中共在中国的建政与在西藏的建政,本质上截然不同。 李女士依凭共产党在中国“内地”干的事跟在西藏干的事,看起来差不多,就得出了“本质一样”的结论?因此,身在境内,时时被警车跟随、被“喝茶”的唯色冒险指出:“二者当然有本质的区别——在所谓的‘内地’,发生的是中国的内乱,而在西藏发生的一切,却是中国的侵略。”【19】 李女士认为共产党搞阶级斗争,对藏汉是一视同仁的:“实际上,藏区的寺院摧毁是中国大地上最后一批的摧毁。在此之前,在中国内地其他地区各省各种宗教的寺院基本上已经都摧毁了。” 【20】由此人们就得出了藏人、汉人都是共产党的受害者这一结论。“我们都是受害者”、“藏族人民遭受的苦难,汉族人民也遭受了,甚至更惨”这些话语,在汉人中颇为流行,在藏人中也属“政治正确”。但它很容易使人忽略:在西藏这个特殊的领域,汉人并非完全无辜,汉人也是共产党的“受益人”。 对西藏国际地位的否定,汉文化优越感,宗教和民族歧视、汉人权利高于藏人权利等,这些都是“汉藏问题”。其中,对西藏国际地位的否定,是汉人的普遍意识,这应该是汉藏问题的核心。该核心比中共古老,多半也将比中共长寿。 普通汉人虽然把西藏看成想当然的中国疆土,却没有权力和能力实施侵略,只能鬼祟地蚕食,比如过去在汉藏交界地区,汉人以农垦占领河谷低地,藏人只好往高地迁移。也就是说,汉人固然“思想先行”,但以国家军队武装入侵,通过血腥镇压和大规模屠杀完成“统一大业”的,是共产党。其实,从“康藏冲突”来看,假如国民党没有败走台湾,很难说中华民国就不会武力侵占西藏。除了入侵,共产党还在西藏犯下了其它多项严重罪行。那些参与决策、制定计划、具体实施的共产党人都是刑事犯罪,这些罪行将来是当一一清算的,中国政府是总犯罪人,当然不是中国人民的责任。 共产党对西藏犯下滔天罪行后,享用西藏的就不仅是那些参与决策、制定计划、具体实施的共产党人了。“在自己的国土上自由迁徙”的汉人们来到了西藏,给西藏和藏人带来了什么,我就不在此多说了。犯罪杀人的是共产党,分尸而食的人们,即使在利益链条的最后一环,在西藏问题上毕竟也和共产党是利益共同体啊。 西藏问题从最初的侵略,到后来演化得复杂多元,始终有汉藏问题的影子。在“西藏是中国领土”这一认知上,汉人与共产党无法切割;在利益链条上,汉人与共产党也是共同体。普通汉人没有权力和能力对西藏犯罪,挤占掠夺藏人生存空间、宗教民族歧视、否认藏人民有独立或自决的权利……这些都不是刑事犯罪,但摆脱不了道德罪错吧?汉藏问题与共产党犯下的罪行本来就是两个概念。而这个采访在没有论点的情况下,混淆两个概念,非要论证“所谓汉藏矛盾实际是共藏矛盾”,其主要功能是漂白汉人的道德罪错。 对于“共藏问题”一词,唯色在《共藏问题有问题》一文中说:“将屠杀与反抗说成是‘共’与‘藏’之间出了‘问题’或有了‘矛盾’,这是不是说得过于轻巧?”【21】纽伦堡国际军事法庭上,美国首席检察官罗伯特.H.杰克逊说:“发动侵略战争,不仅是国际罪行,而且是最高级别的国际罪行,它与其他战争罪行的差别仅在于它包含了所有的罪恶。”【22】 唯色与李女士观点的冲突,在她一千多字的文章中没有展开说明。发表后在关心西藏问题的汉人圈中引起了一些争议。有些汉人朋友感觉委屈,认为唯色“吹毛求疵”、“过份”,给唯色扣了一顶“藏民族主义者”的帽子。而我写此长文,是认为:这不是唯色与李江琳两人个人间的观点分歧。尽管很多汉人开始同情共产党统治下的藏人,但他们仍然有一种“汉人”的、而非中立的、当然更不是藏人的角度。 并非中国政府或汉人所解释的西藏才是西藏。关于西藏及其所包含的一切,藏人有藏人的定义。 2012-12-8 于特拉维夫 引文来源: 【1】International Commission of  Jurists.1960.Tibet and the Chinese People's Republic: A Report to the International Commission of Jurists.Geneva.P.346 【2】以事实证明西藏的真相-西藏流亡政府就中国关系于被占领西藏地区的人权白皮书的答复/一.西藏的地位 概论http://tibetalk.com/history.htm 【3】求是理论网: “关于‘西藏自古是中国一部分’研究的历史与现状”作者:朱晓明http://www.qstheory.cn/hqwg/2012/201204/201202/t20120223_140438.htm 【4】看不见的西藏: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09/10/blog-post_14.html 贡噶扎西:汉藏人民共同的责任 【5】以事实证明西藏的真相-西藏流亡政府就中国关系于被占领西藏地区的人权白皮书的答复/二.中国对西藏的入侵和统治/与中国的商谈和“十七条协议” http://tibetalk.com/history.htm 【6】《关於十七条协议》西藏流亡政府外交与新闻部 公元2001年5月22日 【7】《北京之春》:李江琳与旅美学人和仁真洛色辩论西藏问题http://beijingspring.com/c7/xw/wlwz/20110528230959.htm 【8】自由亚洲电台《走进西藏第十集》: 采访者北明 受访者李江琳http://www.rfa.org/mandarin/zhuanlan/huashengdunshouji/zoujinxicang/tibet-11032009114358.html 【9】同【5】。 【10】《1959拉萨!》香港新世纪出版及传媒有限公司 2010年出版第19页 【11】唯色:共藏问题有问题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2/11/blog-post.html 【12】纵览中国 李江琳《当铁鸟在天空飞翔》前言http://www.chinainperspective.com/ArtShow.aspx?AID=17742 【13】同【11】。 【14】唯色:共藏问题有问题 评论跟贴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2/11/blog-post.html 【15】 李江琳:我对当代藏史研究的若干心得与思考http://2newcenturynet.blogspot.co.il/2012/11/blog-post_8249.html 【16】同【15】。 (本文转自民主中国 http://www.minzhuzhongguo.org/ArtShow.aspx?AID=31879 ) 延伸阅读: 唯色:“共藏问题”有问题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2/11/blog-post.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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