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

2012年06月24日 11:10:04                                                         非制度化的权力半径                                                                   张鸣 说起李莲英，都知道他是西太后的宠儿，最得宠的太监。批评西太后的人，往往拿李莲英说事，说她宠信太监，祸乱朝廷。中国历史上，最后的太监干政的罪名，一般都会落到李莲英头上。甲午战败之后，御史上书，也咬住这一点不放，把个李莲英骂的狗血淋头。连两江总督刘坤一见太后，都直言不讳，指出这一点。但是西太后却一直感到很冤，一叠连声地说，她不是汉太后，没有宠信过宦官，李莲英从来就没有对政事插过一句嘴，凭什么说人家干政？ 要说也对，的确，你还真的找不到任何的蛛丝马迹，说李莲英对任何一件政务发表过意见。况且此人为人也相当低调，宫里的宫女和太监，都挺喜欢他，虽说有太后的宠信，但为人处世，能让人则让人，能帮人则帮人。有宫女评价他说，很像一种梨子，长的不好看。但吃起来很甜。这种梨，叫人见喜。甲午前西太后老佛爷派他陪醇亲王到天津校阅海军，外面的臣子们，听说他来了，都想借机拍拍马屁，可他一个外臣不见，躲在屋子里面，任凭人家怎么劝都不出来。自己亲自给王爷洗脚，满副精神伺候着。后来戊戌政变之后，西太后跟光绪帝闹翻，他也不像外人传的那样，作威作福，给皇帝气受，而是尽量做些补救工作，让皇帝能过得去。 所以，有这样的李莲英在，西太后怎么也不会服气，说自己宠信太监，祸乱了朝政。可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当时朝野上下，几乎像点样的大臣，都会竞相拍李莲英的马屁，连王公贵族，都跟他称兄道弟。而且，李莲英作为一个太监，也的确聚敛了大笔的财富，富埒王侯。一个既不弄权，又为人低调的人，怎么可能有这样的际遇呢？官场交际，自古以来不讲厚道两个字，人人都是势利眼，无利不起早，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所以，这里，应该有别的道理。 其实，就算李莲英人品非常之好，低调不弄权，但只要他人在西太后身边，而且还能得到太后的宠信，对于下面的人而言，他就非常有用，具有非同寻常的价值。道理很简单，当年的西太后，就是中国的最高统治者，一言九鼎，喜怒哀乐，都可能福人祸人，扬之则可以上天，抑之则可以入地。古语道，伴君如伴虎，萧墙之内，君威不可测，君主喜怒无从知晓，对某人，某事的看法，更是无从知道。如果能结交一个太后身边的人，最低限度，也可以打探一下太后对某些事情的真实看法，以后朝堂对答，至少称旨的概率要高些。称旨的时候多了，好处自然多多。朝堂之上，无论皇帝还是太后，很少能暴露自己真实想法的，但是回到宫里，安歇休息之时，未免放松，就算很有城府，也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某种情绪，对某人，某事的真实看法。竞相结交李莲英的人，要的，就是这种“情报”。 当然，李莲英的作用和他在权力圈的价值，还远不止于此。说他不干政，不就政事发言，那是西太后的一种印象。以情理推论，正式的发言也许是没有的，但非正式的影响，却很难说没有。有的时候，似乎很不经意地一句话，就可能影响某个事情，影响某个人的仕途甚至性命。张荫桓是李鸿章手下很得力的洋务干将，虽然不是科举出身，但为人精明能干，在仕途上一直都很顺利，长期主持总理衙门。可是，在戊戌政变之后，他却是西太后指名要杀的人，跟老佛爷最恨的谭嗣同等四小军机，一个待遇。只是因为英国公使的干预，才保了一条命，发配新疆。说实在的，在白日维新期间，说张荫桓倾向变法不假，但当时倾向变法的人多了，他也没有干过什么出格的事，说过出格的话，或者跟康梁有过特别的关系。西太后却似乎恨他入骨，非去之而后快。戊戌时没有杀了，到了庚子闹义和团，西太后跟所有的外国人都闹翻了，第一件事就是传谕新疆，把张荫桓给杀了，最终，倒霉的张荫桓，还是没能脱了老佛爷的毒手。 这事，据张荫桓自己讲，应该是李莲英做的怪。当年他出使英国，回来的时候，给两宫太后各备了一份礼物，超大个的宝石两颗。一为祖母绿，一为红霞帔，绿的值钱，送给揽权的西太后，红的差点，送给好好先生东太后。但是，当年外臣送礼，都得经过李莲英的手。一般明白事儿的，都得另备一份稍差一点的礼品，送给李莲英。可是张荫桓不知怎么，却忘记了这个关键的一环，什么也没给李大总管准备。当然，李莲英很守规矩，礼物还是照样送到了西太后手上，西太后也挺高兴，拿着大个的祖母绿把玩不已。可是这个时候，李莲英来了一句：“难为他如此分别的如此明白，难道咱们这边儿，就不配用红的吗？”这一句话，说得西太后脸色大变，心中大怒。原来，虽然清廷未必这样讲究，但民间嫡庶的衣饰，以红绿相区别，嫡妻配红，小老婆则配绿。西太后出身嫔妃，跟东太后相比，差了一截，按民间的说法，就是小老婆，她一生都对此耿耿于怀。张荫桓把绿的宝石送西太后，原本是拍她的马屁，但经李莲英这么一挑拨，他的马屁活生生拍在了马腿上。从此，对张荫桓的恨，就埋在了心里。还算西太后胸有城府，当时没有发作，但找到机会，就会报复的。如果此事属实，那么张荫桓的性命，实际上是丢在了李莲英的嘴上。 有权者，尤其是具有独裁权力的人，他们的身边人都得罪不起。很多时候，不用他们公开发难，只需在适当的时候，吹吹风，你就吃不了兜着走。皇帝太后身边的太监惹不得，其他人，也照样惹不得。只要能跟有权人说上话的，按理说都可以影响权力。应该说，在独裁性的权力周围，存在着一个非制度性的权力半径，这个半径内的所有人，都理论上拥有着影响权力的资格。有的时候，是出于情感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有权者有意把自己的权力渡让给了某些人，比如明朝皇帝身边的秉笔太监，原本就是伺候皇帝笔墨的小太监，在太监里面，品级都不高。但是，由于皇帝很懒（当然，由于没有宰相，政务也实在太多），自己懒得批奏折，就让秉笔太监代笔。一来二去，太监成了站着的皇帝，享有朱批权，可以力压群臣，自己也就变成了太监的首领，国家实际上的元首。 有的时候，是有权者出于感情，替所喜欢的人出头。连光绪这样可怜的皇帝，有时候也会犯这样的错误，替自己喜欢的妃子办点事。当年文廷式是一个风流倜傥的翰林，由于他曾经做过光绪珍、瑾二妃的老师，而珍妃入宫之后，又深得光绪的喜爱。有传说光绪七年翰林大考，文廷式得了第一名，就是走了珍妃的门路，或者说，珍妃利用皇帝对自己的宠爱，替自己的老师撑了一回口袋。传说当时光绪曾经给了考官一个条子，明确告诉他们，文廷式要列一等。因为这个，珍妃后来还受到了西太后的责罚。 当然，更多的情况下，是处在权力半径之内的人，在有意无意之中影响权力的运作。有的时候，外面的人由于信息不对称，见到里面来的人，只要他妄作威福，多半会乖乖听话，不信也得信。因为，来自权力中心的人，影响权力运作由来已久，为了自保，只能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好些貌似有来头的人，出来招摇，就是利用了这一点。有的被揭穿了，但没被揭穿的，实际上更多。政务，就是这样被影响和左右了。 自古以来，中国历史上的三大祸患，宦官、女主和外戚专权，虽然历代皇帝都力图避免，都避免不了。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为了避免宦官专权，还特意在宫里立了一个铁牌，但最终，恰是明朝宦官专权最厉害。古来帝王或者太后的权力行使，都在黑箱中运行，都是专制的独裁形式。只要有这样权力存在，这样的权力半径，就一定存在，无论有权者昏还是贤，智与不肖。所区别的，无非是破坏力大还是小而已。有这样的专制独裁权力，就一定有这样的非制度化的权力半径，也就一定会对政治造成负面的影响。从这个意义上说，古代的中国，只要没有完成现代的制度转型，就永远无法实现完全的制度化，就永远都是人治。  

2012年06月21日 12:10:03                                                           取之于民用之于官何时了？                                                                         张鸣 中国用于公共开支的基金，一向运作成问题，养老基金收益低，在全球垫底。仅仅 2% 的养老金收益率，抵不上通货膨胀率，所以，等于一直在贬值。加上养老金的覆盖率又偏低，不足 30% ，交钱的人少，所以，中国养老金目前的空账，最乐观的估计也得有 3 万亿。应付这个空账，有关部门的对应之策，居然是延迟退休年龄 5 年。 这样的馊主意，对于公务员和和事业单位的人员来说，当然是好事。可以多拿 5 年的补贴，收入远高于退休。但是，对那些已经内退的破产企业工人以及广大农民工来说，简直就是灾难，他们得平白多交 5 年的钱，熬到了退休年龄，很的大的可能是，还没有拿回交的钱，甚至连交的钱一半都拿不回来，就已经去见上帝了。 本来，中国现行的双轨制退休制度，就非常不公平。政府机关和事业单位人员不用缴纳养老金，退休后的退休金却要比同等资格的企业人员，高上几倍。如果算上那些现在已经为数不多的离休人员，这个不公平，就更加突出。这样的双轨制，没有任何道理可言，等于是让缴纳养老金的人，给官员买单，实践制度性的人剥削人。显然，前几天，人保部一番有关延长退休年龄的谈话，把中国退休制度的这个不公平给凸显了出来——一直让平民百姓给官员纳贡，现在钱不够了，就让百姓再多交 5 年钱。 无疑，无论有关部门如何巧舌如簧，都无法解释这所谓延长退休年龄背后的猫腻。这个国家，不能什么好事都让官员和吃官饭的人占了，而平头百姓，却只有做贡献的份儿。目前巨额的养老金空账，比较合理的解决方式，一是靠增加养老金的覆盖率，多点人缴费。二是由政府从财政支出中解决。显然，采用目前这种馊主意，让人拿的不如交的多，谁也不傻，缴费的人只能越来越少。所以，比较靠谱的办法，还是从政府的财政收入中开支。当然，采用这个办法，有座大山难以逾越，这就是我们的吃饭财政，主要的收入，都用在了三公开支上。发达国家，财政收入有 30% 用在社保上，但我们只有不到 10% ，反过来，三公开支，却占了整个财政开支的四分之一左右，据有些学者的研究，这还是比较乐观的估计。 “财取于万民，唯恐其有余。恩逮于百官，唯恐其不足。”这话是人们批评北宋王朝的，但愿，别让人直接拿过来用在现在。

2012年06月19日 17:10:04                                                       家门里的黄片                                                             张鸣 吉林省前郭县一位男子，因为一点什么事，被警察发现他的电脑里有 95 部黄片，于是被拘留 15 天，罚款 3000 元。这件事，引起了网上不小的风波。刚刚得知的消息，前郭县已经撤销了处罚。看来，这位男子的钱，可以还给他了，但道歉，似乎还没有影子。 在我们的国家，影视作品不分级，所以，凡是有关部门或者警察认为黄的片子，就都在禁止之列。虽说传播才是违法，但在具体执法过程中，如果发现公民携带相应的光盘，或者电脑里和优盘里有这样的片子，也一样会被处罚。说起来，这位吉林男子的遭遇还算幸运的，因为他把消息传到了网上，形成了压力，处罚被撤销。但成千上万类似遭遇的人，罚了也就罚了，谁也没办法给他们讨一个说法。 在发达国家，公民住的地方，无论是住宅还是旅店，都是一个禁区，警察如果没有法院的特许，是绝对不能擅自乱闯的。凡是涉嫌非法搜查，都是重罪。但是，在我们这个国度，一直以来，警察似乎可以去他们所有想去的地方搜查，旅店自不必说，睡的好好的，动不动就有人来查证件。有的地方，如果发现一男一女住了一起，又没有结婚证，那么，麻烦就大了，上局子里走一趟，是最起码的。如果是在家里，理论上讲，跟不是自己配偶的人睡觉，也是不被允许的。如果有几男几女在一起，那就更是不行，构成了聚众淫乱罪。前段时间，南京一所大学的副教授，就是因为在家里搞换妻，遭人举报，给查了个正着，于是锒铛入狱。在家里看黄片，如果跟自己的老婆看，罪过还轻点，至少在目前，警察破门而入的可能性不那么大了，但如果跟别的异性一起看，如果遭人举报，肯定还是有麻烦。像这位吉林男子这样，仅仅发现他电脑里有黄片（如何定义还不知道），没有任何证据说他组织别人看了，连他自己看没看，警察都没法证实，就遭到拘留和罚款，我们的警察，真是霸道的可以。 人活在世上，总会有自己的那点隐私，那点不想为人所知的空间隐秘。那里的东西，不可能都那么光明正大。但是，在我们这个社会，这样的隐秘空间，是不存在的。尤其是在强权面前，更是不存在的。只要人家高兴，说进去就可以进去。这样蛮横的强权，却自以为是民众的保姆，不，民众的爹娘。民众在他们面前，就是永远都长不大的孩童。人家不仅可以决定你可以看什么，不可以看什么，而且还可以随时检查你的书包，你的卧室，甚至你的日记。 所以，在这样的强权面前，这个社会没有公民，只有蚁民，草民和屁民，随时准备着接受盘查的对象，永远被监护的对象。这样的对象，没有家，只有临时住所，随时准备接受检查的住所。

2012年06月16日 13:10:03                                                           假大空的城市精神                                                                     张鸣 自打去年北京弄了个城市精神之后，好多省市都在跟进，也折腾出自己的城市精神来。虽然说，什么叫城市精神，每个城市都说不大清楚，甚至，连什么叫精神，很多城市的管理者，大概也只有教科书上的概念，但一点不耽误他们打造自己城市的精神。北京的城市精神是六个字：爱国，创新，包容，厚德。个个都是好词，大词，从头到脚，除了肚脐眼没有疤瘌。谁敢不爱国呢，创新更是没错，包容也好，厚德还来自儒家典籍，透着厚重，民国的时候，好些大学的校训，都有这个词。据统计，自 2011 年以来，共有 27 个城市推出了自己的城市精神，都是两字两字排列的，或多或少都像是北京精神的复制品，出现“创新”的有 11 次，“开放” 10 次，“和谐” 9 次，“诚信” 7 次，“包容”和“爱国”分别是 5 次和 3 次。 据说，一个城市的精神，代表着这个城市的内在品质。看来，不仅是“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连城市的品质，也是相似的。好词，而且合乎政治正确的好词，就那么多，你用了，别人也得用，不可能不用。因为，时髦而且符合领导口味的词儿，就那么多。 按道理说，每个城市都应该有自己的特色。每个城市的人，也有自己独特的精气神和行为习惯。比如讲，北京人大气，上海人精明等等。但是，一个城市的人，是一个复杂的集合体，即使城市再小，想用几个字来概括这个城市的精神，也是比较难的。民间许多对某个城市的概括，一般都是相当粗糙而且粗线条的。很轻而易举就可以在这个城市找出相反的例证，比如说，北京大气，你很容易就能在北京人中间找出小里小气的人。更奇怪的是，我们现在的城市建设，每每在刻意而且花大力气趋同，投入大笔的钱，搞大手笔的建设，把每个城市，都建得一模一样。一样的马路，一样的广场，一样的摩天大楼，连城市的雕塑，都差不多，广告牌，都是一个风格。现在你到任何一个城市的马路上，拍一张照片，然后传给别人，让他们说这是哪里。除非某人生活在这张照片所处的环境里，否则，没有人会认出地点来。城市的人也是一样，由于现在社会流通量骤然增加，每个大一点的城市，都是南来北往的人，移民的比重越来越大。甚至连一些原来传统特色保持的比较好的南方城市，当地土话都没有人说了。曾经显赫一时的粤语，竟然到了需要当地人保护的地步。 一方面，城市的管理者拼命把城市趋同，造的千城一面，一方面，他们却要出面，打造一个城市独特的精神。而且这种所谓的精神，居然用几个字，就可以概括出来。这样的神话，大概只能中国有。管理者脑袋里，说来说去，也就是那么点东西，不是创新，就是诚信。所以，所谓城市精神，也就只能是这种模样。大家彼此互相看看，哦，原来都是双胞胎，多胞胎，一个娘肚子里生出来的。 说白了，所谓打造城市的精神，既不可能是学者研究的概括，也不是民众智慧的结晶。无非是几个文人，再加上领导重视，攒一下，也就出来了。有这么个玩意，再讲文化建设，对上面就有的说的。说久了，也许某些老实人，自己也就相信了。也就是说，所谓的城市精神，就是地方文化建设的一部分，一部分比较能拿出来说事的东西。一种标准的领导工程，这样的工程，说起来，也不怎么费钱，因为不需要盖大厦，也不需要修马路，顶多制造几个标语牌，广告牌。大家也都知道，无论城市精神弄成什么样子，城市里的人，肯定不会按这个精神去生活。你说你的城市精神是诚信，说不定城里的人们，照样坑蒙拐骗。这种坑蒙拐骗，比别的城市一点都不差。但是，大家都是知道，做这样的官样文章，话一定要挑好听的说，这样，宣传出去，才好听。所谓的城市精神，就是这个城市官方刻意打造的一个花瓶，较不得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