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

墙外楼 | 梁文道:兵者,凶器也

【新世紀】我時時感到,自己簡直幸運得離奇。少時住在台灣,既沒有趕上「白色恐怖」的末班車,也感受不到彼岸「文革」的壓力,幾十年下來更是沒遇過任何戰爭,日子太平到了連我自己都覺得難以置信的地步。一百五十年來,能有多少中國人享得這等好運氣?特別是戰爭,過去六十年,竟然沒有發生過任何燃及這片國土的大規模戰事,國史罕見。於是我更難免擔憂,深恐有生之年終得碰上一回祖輩常見的災禍。有意思的是,如今上網,卻常常見到許多同代人有不一樣的想法;他們不僅不怕戰爭,甚至還渴盼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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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csforum|梁文道:槓桿

梁文道 – 為什麼辦報 香港蘋果日報 2014年1月10日 因為報道「香港電視」事件用力過猛,《明報》就要換掉總編輯嗎?這種簡單到荒謬的理論,大概也只有部份非常單純的香港人才會相信。在他們看來,我們肚臍眼上的小事全都重要得不得了,所有在此發生的變故全是北京頂層的計劃,所有在此鬧出來的醜事也全是「國際笑話」。所以港視牌照這等香港人人關注的大新聞,自然也會驚動極高層為港設計的整體佈局,導致一份大報總編的下台。 在我看來,直到目前為止,最接近真相的猜測可能就是甘詒的博客文章〈明報撤換劉進圖的真相〉;它把這個動作解讀成《明報》大老闆張曉卿為了之前太過吹捧薄熙來的贖罪之舉。就算不是真的「真相」,這篇文章的思路也是對的。 這條思路之所以正確,只是因為它捉住了今日華人資本跨域投資的基本格局。 我們不妨先問一個很簡單的問題:一個生財有道的資本家為什麼想要投資報紙?是因為他熱愛新聞事業?是因為他對一個自己從小看到大的報紙有感情?還是因為經營報紙的利潤相當可觀呢?我們都曉得媒體不是個容易的生意,尤其報紙等傳統媒體更呈日薄西山之勢,往往只能勉力維持。一個精明的資本家不可能不知道這點。所以除了少數真把它當成生意經營,又或者真的相信某種新聞價值又對這行特別有感情的異類之外,現在大部份報紙老闆都是為了其他理由才來插手這一行的。 主要的理由就是以媒體換取影響力,尤其是政治影響力。例如張曉卿,即便壟斷了整個馬來西亞的華文報刊市場,其獲利也完全比不過他那龐大的伐木造紙事業。然而他還是熱衷辦報,因為媒體是種好工具。特別是在馬來西亞這種威權國家,既能在有限的範圍內嚇阻各種政治力量的脅迫,也能反過來向權力輸誠示好。只要基本事業做得夠大,再昂貴的媒體經營成本也還是很值得花的一筆公關費。(槓桿三之一) 梁文道 – 跨境買賣 香港蘋果日報 2014年1月11日 政治上的影響力乃是資本家經濟利益的保護傘,舉世皆然。特別是在像馬來西亞這種長年一黨獨大的威權國家之內,官商關係特別緊密,市場上無處不見官僚的有形之手,做買賣的人很難不看權力的臉色。在這種情況底下,掌握一家媒體就是掌握了一道進可攻退可守的政治槓桿,有時候可以放狗出去造勢咬人,有時候又能收回來乖乖搖尾。 自從改革開放以來,神州遍地商機,這種原限一地之內的槓桿作用便有了更精巧更有趣的變化,因為所有身在外頭的華商也都心懷故土,很想參與祖國的建設發展了。比諸香港、台灣、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等官商勾結程度不一,但又各自精彩的地方;大陸的特點是你既要面對一個更加需要仰仗政治鼻息的營商環境,又不能像你在原居地那樣自主辦報來獲得保護。那該怎麼辦才好呢? 答案就是回去你原來的地方做媒體,在香港搞好人心回歸的工程,在台灣替祖國的統一大業鋪墊,在海外則協助打造中國文化的軟實力。於是便有了生意在內地做,媒體在境外開的特殊局面。於是也便有了香港本地商人熱衷媒體生意,台灣商人把老報變成仙貝的現象。 同樣是幹這等買賣,眼光手段也有高下之分。有些人真能掌握槓桿原理,懂得以新聞自由和獨立辦報來武裝自己,手下要紀念六四便由他們紀念,手下要揭露內地貪腐黑幕便由他們揭露,正好可以加重砝碼,提高自己的統戰價值和談判本錢。等而下之者,尤其是隔絕了幾十年之後忽見上大人就腿軟的部份台商,則往往獻媚到過頭的地步,連自己在台灣的報紙也不讓多發批評大陸時局的文章,徒然喪失媒體市場上的公信力,也減少了槓桿可以發揮的效果。(槓桿三之二) 梁文道 – 還債 香港蘋果日報 2014年1月12日 張曉卿雄霸了新加坡之外整個東南亞華文報刊市場,再加上香港的《明報》、《明報周刊》與《亞洲週刊》,本來就有很高的議價能力,可以好好玩一把跨境媒體/資本運作的槓桿遊戲。此所以這麼多年以來,《亞洲週刊》可以在處理香港事務取態保守的同時,對大陸政局卻又保持了一個改革派的角色;另一方面,《明報》中國組則繼續勇進,部份報紙也還守住了一種類似於民主黨的溫和民主派路線。 今天很多人都罵《明報》陰陽怪氣,曾有梁粉之嫌,但是一般香港人可能不曉得,即便是這麼「陰陽怪氣」,《明報》也還是不許入境的敏感刊物。對上大人而言,它根本還不夠「陰陽怪氣」。在一個跨境資本媒體玩家的手下,它能保住起碼的報格,固然是靠報紙自身的傳統與員工集體的努力,但恐怕更是大老闆的自律──反正他有點本錢放手讓下屬編輯自主。不過,當老闆和他身邊的人在內地涉入到更深更凶險的政治牌局時,犯錯的代價可能就是這點本錢了。 甘詒的分析很有道理,薄熙來一事或許便是導致張曉卿鬆動槓桿在香港的這一頭,使它更往上頭傾斜的真正原因。要知道,當年第一個發明「重慶模式」這個概念來吹捧薄熙來政績的就是《亞洲週刊》。那已經是2009年的事了,時隔四年,薄琅璫下獄,曾經為「重慶模式」敲邊鼓的人全都識相消聲,今天終於輪到用《明報》來還債的時候了。 我認識劉進圖很多年了,也知道有不少人批評他個人的政治意見;可是我必須說,他始終是一個信守專業新聞倫理的人。所以去年在爆出「唐宮」事件變相幫了梁振英一把之後,《明報》才能掉轉槍頭揭發梁振英的住宅僭建。像他這樣子的報人,在當前個節骨眼上自然得挪位讓賢,大老闆才能如臂使指地改變《明報》,加入新一輪的整頓香港傳媒大計。所謂的「港視事件」,就算不是今天拿出來轉移視線的煙霧彈,至少也是壓跨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香港人也好,台灣人也好,馬來西亞的華人也好,都必須明白在如今這麼多跨境資本運作底下,任何一件導致自身環境變化的事件,背後的遠因其實可能都不在自己這塊地方,而在遠方高層的種種交易和角力之中。(槓桿三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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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獨立媒體 | 有人和我討論理性的問題——序《草木皆兵》

香港在許多方面的確是越來越像大陸了,比如說今日不少人在網上月旦時事的時候,都喜歡一上來就先祭出個「利申」。 所謂「利申」,自是「利益申報」的簡稱,在大部份情況底下,「利申」並非真的要申明什麼利益瓜葛,而是想先把自己的立場說清楚。例如「首先要講明,我是人力粉絲」,或者「我絕對支持拉布」,或者還要再衍述一番,把這個立場講得透徹一些。然後才能細細說明自己真正想要表達的觀點。 這可真像大陸,而且還是三十年前的大陸。回看上世紀八十年代「文化熱」時期的出版物,特別是翻譯書,前言也總少不了這類「利申」:「值得注意的是,本書作者的觀點難以避免資本主義社會資產階級的偏狹,具有唯心主義的傾向。我們必須堅持馬克思主義唯物辯證主義的歷史觀點,批判地分析其中的盲點與不足……。如此才能較好地發展我們自身的美學研究,參與到我國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精神文明建設事業。」經過一輪廢話,好不容易,我們才總算看到了一本古希臘藝術史入門書的正文。 「利申」的唯一作用就是「表態」,表達自己對某種政治立場或某套意識型態的忠誠。把話先說在前頭,以免人家誤會,一下子火遮眼,將我打成「反黨份子」(或者「港奸」、「賣港賊」)。問題是為什麼大家要害怕自己給人誤會呢?好端端地說理,怎麼會惹來「反共」或者「賣港」的嫌疑?那大概是因為許多讀者並不真的期待說理,他們只想得到共鳴,也就是想要看到更多人和自己的立場一致,見解一致。他們不願學到什麼自己還不曉得的事情與觀點;他們唯一願聽的聲音,就是自己言語的回聲。 好玩的是,「利申」的存在恰恰點明了一項事實,那便是儘管立場一致,同一個立場之上也還能樹立數不清的區別。我先表態效忠,是因為我知道自己接下來的話有點複雜,甚至和同一派人的主流看法稍有差異;我可不想他們不分青紅皂白地就給我扣上一項簡單的帽子。而說理,豈不就是為了使我們對世界的認知更形細緻,豈不就是為了令我們的思考更加複雜?那是任何現存立場都包涵不了的細緻與複雜。 在這樣的時代氛圍之中,我讀老友陳景輝的書稿,一頁頁這麼看下來,真是不能不感慨時光流逝之快,世事變幻之奇。想當初剛剛認識景輝的時候,他還是個十來歲的年輕人,正好是我非常尊敬的藝術家,楊秀卓老師的高徒。景輝雖然無心於學校課業,卻喜歡讀些一般大學生都未必啃得進去的哲學書,同時對種種社會政治議題異常投入,彷彿讓我看見了少年時代的自己。後來胡恩威和我開辦「牛棚書院」,他也常常過來活動,便多了不少和他一起討論問題。 那個時候,我們其中一個共識就是不滿香港主流社會天天把「理性」掛在嘴上的風氣,覺得那其實是種「理性」的誤用,甚至是種反理性的表現。例如掌權的建制派領袖,每逢示威遊行,每逢抗議集會,都要走出來勸告大家「理性一點」;似乎政治運動一上街就是不理性。就連遇到批評和反對,他們也要說這是「不理性的謾罵」。為什麼街頭集會不理性?為什麼不合己意的評論不理性?他們從不解釋,好像大家都曉得,理性就是遵從既有的秩序,就只是一種沉默的合作而已。 在我看來,這種把理性等同於不爭論的保守態度還不算最壞,更糟糕的是將理性貶低為犬儒,乃至於虛無。最好的例子就是某些電台Phone in節目,討論一樁意見分歧的事件,主持人先請A君發言三分鐘,再請B君回應三分鐘;兩番來回之後,很客觀很持平的主持人就會打斷大家,下一個最中肯最理性的結論:「這都是觀點與角度的問題,你有你的看法,他有他的立場,大家要互相尊重。香港畢竟是個言論自由的社會。」 多少年來,香港就是一個這麼「理性」的地方;多少關乎重大價值選取的討論,多少關乎根本政治立場的辯析,就是這樣一次又一次地胡混過去。理性不再是在論辯過程中層層深入的探索,不再是不同觀點的仔細鋪陳;而是各說各話,溫吞客氣,然後不爭論。彷彿大家都很害怕認真地面對立場與價值,想方設法地迴避那些傷感情的問題,並且聲稱這才叫做「理性」,還要拿它當做言論自由的證明。 還記得已故的「斌仔」曾經激起安樂死的討論,但沒過多久,我們就集體迴避了這個煩人的課題,以一句「社會有不同意見」輕輕帶過,迅速將這件事轉化成群星送溫暖式的香港故事,十分「積極」,十分「正面」,也十分地香港。在當年的香港主流社會看來,理性似乎不是用來衍述不同意見的程序,也不是用來深化不同立場的力量,而是我們逃離立場之辯的藉口。在社會運動上是個積極行動派的景輝,當然更加討厭這類和稀泥式的言談。沒多久,他就在他自己肯認的價值引導之下走上了街頭,靜坐、苦行,乃至於絶食,終於成為香港「八十後」的代表人物之一。 當年我們迴避「理性」二字,猶如迴避咀咒;不料如今我卻讀到了一個反過來勸大家要理性一點的陳景輝:「公共討論淪為污名化的遊戲,而非更好理由的追逐。問題不再是可供分析的『誰更合理』,而是難以驗證的『誰更忠誠』。人們最終忘記,講究公共理性(public reason),本來就是民主的一部分。這裏所談的公共理性,並非之前溫和派用以規約公民行動和情感的所謂『和平理性』,而是一種自治原則」。我們曾經最怕聽人教訓大家「理性」。怎麼現在卻輪到比我年輕,也比我更有行動力的陳景輝站出來呼籲理性了呢? 這裡牽涉到的時代精神之更易,真是快速得叫人難以應對。才不過五、六年前,香港人還挺喜歡把理性當成擋箭牌,用以躲閃一切關乎價值和立場的認真追索。今天,許多港人卻變成一群試圖在一切文字和言論之中迅速發現立場,並且拿住立場死纏不放的信徒,甚至將陳景輝這類還在倡言理性的人打作「理性霸權」。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難道香港人終於醒悟,了解到立場和基礎價值的重要,不再為那套偽裝客觀的「和平理性」所迷惑? 我有點懷疑,如此迅速的顛倒並不是真正的成熟與進步。在不願意談半句立場問題,與只關心立場問題之間;在極端的虛無,與極端的狂熱之間;也許只不過是隔了薄薄的一張紙而已。兩者共同的地方始終是理性之匱乏,前者是單純地描述不同立場的存在,然後中斷理性的深入分析;後者是單純地選定一個立場,然後拒絕理性的展開差異。換句話說,這兩種社會政治取態只不過是一塊銅板的兩面而已。就像一個人從什麼都不相信的犬儒,急速轉化成最死忠的狂熱信徒;這種轉化的內涵,往往十分可疑。 難怪景輝的文章老是令我覺得吃力,並非他的行文用字有毛病,而是他的立場太尷尬。一方面是個街頭行動派,要開足火力揭穿「和平理性」的面具;另一方面又是個時局之中的思考者,要冷靜下來重申「公共理性」的必要。左支右絀,兩面不討好,這大概就是理性的代價。我想他一定知道這點,知道這種態度是不能讓他成大名當教主的;但我也曉得,他並不在乎。 (本文是梁文道為陳景輝新書《草木皆兵——邁向全面政治化社會》所作的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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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蟹档案】老虎苍蝇一起打真是个美丽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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