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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蜀 | 中国市场化媒体的光荣与险阻

中国市场化媒体的光荣与险阻 ——原载陈婉莹、钱钢主编:《中国传媒锐思录》   潘多拉的盒子打开了   现在每个主流的市场化媒体都长得楚楚动人、珠圆玉润了。这是它没想到的。而更重要的后果它也没想到,就是市场化媒体竟然带动了整个社会运动,带动了公民社会的快速推进   市场化媒体是一个有中国特色的词。我们知道在发达国家乃至在我国港台地区,没有市场化媒体这个说法,在那些地方,媒体天然就是民营的、市场的,天然就属于整个市场经济的一部分。但中国要特别强调市场化媒体,这其实就是说,还有很多媒体不是市场化的。中国媒体实际上是双轨制,一轨是吃财政饭的媒体,另一轨,就是市场化媒体。 市场化媒体当然是市场经济的产物。中国的市场化进程从90年代初起步,市场化媒体主要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当时能够允许市场化媒体存在,主要是一个经济上的考虑,说白了是卸财政包袱。双轨制一边不能不保南方日报、人民日报这样的党报;但是另一方面,“保”也有限。比方说南方日报、人民日报可以靠财政拨款生存,但会过得很清苦,它要滋润一点,就必须把子报子刊赶到市场上,赶到市场上干什么呢?就一个任务,赚钱。赚了钱之后,第一,它可以给主报上缴很多利润,把主报原本清苦的日子变得滋润;另一方面,国家财政也会——如果子报子刊在市场上做得很火的话,它就是一个上缴税款很高的企业——那么国家财政收入也会有很大的“利”在里面。我敢说当初这个算盘还是打得非常好的,你关门我没啥损失,你赚了钱,我的财政收入更高,经济上稳赚不赔。否则的话它不可能给你一条生路,今天那些主流的市场化媒体也就无从谈起了。 刚开始,算的账就是经济账,没有算新闻账、政治账。从经济角度它是赚的,从新闻的、政治的角度,从历史的长程看它也是赚的,因为实际上我后面会讲到,市场化媒体意气风发的时代,即是对执政党及对民众,对这两个方面同时训政的一个最好的时代,对政府转型是非常有帮助的。从这个历史长程的角度看,它也是赚的。但从短期看,绝对会有很多的摩擦,有很多的博弈,有很多的痛苦。 痛苦在哪呢?市场化媒体进程一打开,潘多拉的盒子就打开了。从潘多拉盒子缓缓冒出来两个精灵,一个是新闻自由的精灵,一个是公民社会不断壮大的精灵。今天那些主流的市场化媒体,起初都是边缘化的,都是报摊上才能看得到的,用当时的词汇概括都是一些小报小刊。但是,一旦跟市场结合,小报小刊就有如枯木逢春、有如女大十八变,现在每个主流的市场化媒体都长得楚楚动人、珠圆玉润了。这是它没想到的。而更重要的后果它也没想到,就是市场化媒体竟然带动了整个社会运动,带动了公民社会的快速推进。   市场化媒体的特殊功能   我们向公民社会的转型一方面是刻不容缓,另一方面就是刚才我说的条件不具备。在这种中国特色的背景之下,市场化媒体就具有一个无可替代的功能,就是相当程度上替代民间力量的功能,民间力量自我发现,自我组织,自我训练的功能       市场化媒体的时代背景,我刚才讲了一个,就是从计划体制到市场体制的转型。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转型,是社会政治层面的转型,即从臣民社会向公民社会的转型。这个更重要的转型需要复杂的社会历史条件,而这个复杂的社会历史条件,我们当下其实并不怎么具备,或者说,并没有为这种转型准备好。我们知道台湾怎么转型的,我们知道韩国怎么转型的,我们知道很多国家的转型,我认为它们转型的历史条件都比我们要好得多。第一我们向公民社会的转型,不可能是13亿人一下子的转型。如果13亿人向着13亿个方向去转型,这只有混乱,只有混帐,这种混乱和混帐是我们中国现在承受不起的代价。因此,向公民社会的转型,的确应该是有序的转型,而这个有序必须建立在有组织的前提之下,这个组织不只是政权组织,更重要的是社会组织,社会自身要有组织,这是社会转型的一个基本条件。社会如果自身没有组织,13亿人向着13亿个方向去转,那么这种转型就不可能是有序的,结果就只能是混乱和混帐。     我刚才说我们社会没有准备好,是哪一点没有准备好呢?主要是在社会自身的组织这点上,我们完全没有准备。过度管制公民的集体行动,过度管制民间社团,民间因此很难自我组织、自我教育、自我提升。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向公民社会的转型一方面是刻不容缓,另一方面就是刚才我说的条件不具备。在这种中国特色的背景之下,市场化媒体就具有一个无可替代的功能,就是相当程度上替代民间力量的功能,民间力量自我发现,自我组织,自我训练的功能。所有这些本来属于其他社会组织的重任,结果都转移到市场化媒体的身上。这是中国市场化媒体在转型期间所肩负历史重任,与别的转型国家的媒体的一个根本区别。在这个意义上说,它不只是一个媒体,不只是一个舆论机关,而同时肩负着沟通社会、组织社会的重任。 这就是中国媒体一个尴尬的地位,一方面我们的媒体远不如发达国家的媒体成熟和强大,人家的媒体我们知道叫做第四权,跟立法、行政、司法并重,而我们离这很远,远远谈不到第四权。但是另一个方面,我们市场化媒体所肩负的责任,所扮演的社会角色,比发达国家、比其他转型国家的媒体,要沉重得多,复杂得多。 我前面讲的是市场化媒体在中国特色这样一种背景下,它的历史定位。这实际上是中国市场化媒体不能承受之重,是典型的小马拉大车,市场化媒体以自己瘦削而羸弱的身躯,拉动着中国的社会运动,拉动着中国迈向公民社会。 这就是中国市场化媒体的特殊作用。 这个特殊作用从以下三点展开。     第一点是对公共事件的推动。90年代以来的中国经济发展,具有鲜明的两面性。一个方面是市场体制逐步得到确立,但这种确立是有限度的,我后面会讲到,它只是下半身的市场经济。但无论如何,总比原来一点市场经济都没有要好。另一个方面,就是我们虽然市场经济快速确立,经济高速增长,但这种高速增长往往以掠夺为代价换来,我在私下常常把它概括为卖血经济。卖血当然不能卖所有人的血,当然是卖最弱势最底层的庞大人群的血。也就因为这种两面性,制造出了大量的社会矛盾和社会冲突,所以市场化推进的过程也是社会矛盾和冲突彼此起伏的过程。用权威术语来讲就是社会矛盾和冲突的高发期,而社会矛盾和冲突的高发期同时也是公共事件的高发期。改革开放30年以来,从来没有那个时候,公共事件像90年中期以来那样频繁爆发。大家可能发现一个微妙的交汇点,就是我们社会矛盾和冲突的高发,跟市场化媒体的快速增长几乎是完全同步的,这种社会矛盾和冲突的高发,某种程度上构成了市场化媒体发展壮大的一个必要的社会条件。     我这次来到香港,以及我去年去美国,我都有一个心态,就是很自豪的心态,为什么我觉得很自豪呢?80年代我就想当一个记者;尽管那时没能当上记者,但当记者的职业理想一直不改,所以80年代我非常关注媒体尤其是香港媒体,那时香港媒体在我看来是个标杆。但是我现在来香港,80年代的那种向往好像没有了,我反而觉得很自豪,我自豪的原因当然是觉得我做得比他们好,我做得比他们好不是说我个人,而是指我们大陆的市场化媒体做得比他们好。无论是客观上对中国发展进程的推动,还是专业的程度,我觉得都比他们好。 去年我到美国呆了20多天,我也是一路走一路跟他们说,中国记者在职业规范上,在专业技能上不能跟他们比。但我认为美国同行的整体成就感、幸福感没有我们强。为什么呢?因为我所在的国家是一个新闻富矿。这基本上是一个规律,稳态社会其实就是一个正常社会,一个正常社会就是一个没有什么奇迹,没有什么新闻的社会。它的这个社会太正常,所以有一点鸡毛蒜皮的事都成为大新闻,好多媒体都倾巢而出,而这些鸡毛蒜皮在我们中国媒体人看来,完全不值一提,我们这儿每天都在创造奇迹。就是说我们这发生了很多公共事件,你把它们拍成电影,拍成戏剧,绝对是一部部大片、名片,可能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小说家、电影剧作家写出来的剧本都要精采。就是说我们中国是转型期的中国,它不是一个正常的国家,它之所以不正常,主要的特征就是它总是在不断创造奇迹,不断创造匪夷所思的人间奇迹。 中国不断创造奇迹,因此中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新闻富矿。如果你是中国媒体人,只要你有足够的准备,你这辈子肯定有机会碰上我刚才讲的,三个、四个、五个这样的奇迹,只要你抓住这些奇迹,那么你这辈子的功名就没问题了,你就可以青史留名了。所以我到美国就跟他们讲,你们呆在美国有什么意思?你们应该都到中国去,去中国创造你们的职业成就。   市场化媒体把我们带出信息黑洞   没有媒体介入,没有媒体追问,3千万人饿死的公共悲剧没有成公共事件。杨继绳老师就不知道他父亲饿死是一个公共事件,他以为只是偶然事件,只是因为他家太穷。这是过去的情况,人们都在悲剧之中,却不能发现悲剧背后普遍性的联系   中国的新闻富矿成就了市场化媒体,在成就市场化媒体的同时,更重要的是它推动了许许多多的公共事件。媒体跟公共事件的关系是不可分割的。一个事件发生,如果没有媒体参与,就不可能把它带入公众视野,就不可能把它跟公共利益相联系,那么它背后的普遍性也就不可能被发掘出来,它就不可能成为公共事件。     我再举个例子,我们知道香港正在热卖一本书,这本书的作者是我的老朋友也是我的老前辈杨继绳老师,这本书叫做《墓碑》。书中有个情节让我印象非常深刻,就是杨老师的父亲当然是被饿死的,但是当他父亲被饿死的时候,他居然一点愤怒都没有,一点追问的冲动都没有,为什么?不是他没这个本能,而是他以为在当时中国,只是他父亲被饿死了。今天在座的都知道,至少3千万人被饿死,那么大规模的历史上罕见的公共事件,那么巨大的悲剧,没有一家媒体介入,没有一家媒体去追问。也正因为没有媒体介入,没有媒体追问,3千万人饿死的公共悲剧没有成公共事件。杨继绳老师就不知道他父亲饿死是一个公共事件,他以为只是偶然事件,只是因为他家太穷。这是过去的情况,人们都在悲剧之中,却不能发现悲剧背后普遍性的联系,没有从这个普遍性的联系上升到对整个制度的追问,也就没有可能去推动整个制度的变革。      媒体的社会功能在哪?主要就在于通过追问悲剧来避免悲剧。没有媒体的介入,3千万死难者的亲友,每个人都被信息的黑洞给屏蔽开来,每个人都呆在信息的黑洞里头,你看不见外面任何东西,你不知道隔壁的村子、隔壁的县、隔壁的省在发生什么事情。因此你就不可能知道你这个悲剧跟其他人的悲剧是同样的,你没有去比较没有去联系。信息屏蔽的罪过在哪?信息屏蔽的罪过就在这。任何一个悲剧、任何一个灾难,如果它背后的普遍性没有被发掘出来,那么它就不可能成为一个案例,它的教训就不可能真正被后人吸取,那么它背后普遍性的因素,就不可能被根除,那么这样的悲剧就还要反复发生。这就需要媒体,需要媒体尽可能把每个悲剧、每个灾难都从信息的黑洞里发掘出来,带到公众面前,带到舆论的阳光下,让大家来思考,让大家来辩论,让大家来找出背后的普遍性的联系。 很多老板跟我讲,他们现在做生意到哪做?哪里媒体力量强大他就去哪做,因为如果媒体力量强大,那个地方的社会秩序肯定要好一些,那个地方的政府肯定要规范一些,那个地方的营商成本也就低一些。越是媒体力量弱的地方,就越野蛮越不规范,营商成本就越高,他们就越不敢去。这就是媒体对社会的作用。通过追问,追问公共事件的真相,追问公共事件背后的普遍性联系,来变革我们的制度、我们的政府,然后杜绝类似的悲剧,不让它重复发生,这是媒体对于公民社会的第一个推动作用。   公共辩论提升民族智力   全中国的公共辩论,只是随着市场化媒体在中国的发展壮大,然后才展开的。接下来,我希望它能够逐步逐步的扩展到课堂上,扩展到我们的人大会堂上,扩展到我们政协的会堂上,在社会的每个角落都展开   媒体第二个推动作用就是我刚才讲的,把公共事件带到公众视野干什么?让公众来讨论。这就是说,媒体能带动公共讨论、公共辩论。 如果说媒体对公共事件的第一个推动,主要由调查报告来完成,第二个作用就主要由评论来完成。中国的媒体评论原来好像还构不成一个完整的、独立的品种,尤其对市场化媒体而言,原来市场化媒体似乎都是摆在报摊上,说的都是一些市井新闻。后来有一家报纸扭转了都市报的这种传统。这个媒体就是当下中国都市报的第一品牌,就是《南方都市报》。 《南方都市报》破天荒地每天拿出几个版做评论,做独立的评论板块,刚开始这个模式很多人是质疑的,据说这不符合老百姓的阅读习惯,但坚持下来最后还是成功了,评论成了《南方都市报》第一个拳头产品,很多读者买南方都市报第一时间看它的评论,它强制性地改变了读者的阅读习惯。然后南都模式在中国的都市报当中,得到了快速复制,内地但凡有点影响的都市报,他们评论版的操作跟《南方都市报》基本上都差不多。评论在市场化媒体的快速崛起,就起了一个巨大的作用,它们本质上都是公共辩论、公共讨论,而这种公共辩论、公共讨论恰恰是当下中国最紧缺的一个公共产品。 我们知道在别的国家比方在美国、澳洲、英国,他们的孩子从幼儿园开始,就有辩论的训练,甚至一直到老。他们这种公共辩论主要由两个方面来提供,一个是教育,从小学到大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辩论。另一个是社会提供的,我们知道主要是通过选举提供的,所有选举都以辩论为前提。而这种选举,是他们的一个保留节目、一个娱乐化的节日,这个娱乐化的节日为最大多数的民众所关注,美国的总统辩论,电视转播的收视率那么高就是证明。那些总统,那些市长、州长、议员,他们的政治生活都必须以辩论为前提。 所以,发达国家的公共辩论是非常普及的,这种公共辩论跟我们的大学生辩论会,是两种不同性质的辩论。我们的大学生辩论会全部目的在于赢,我一定要赢,即便我的辩题毫无道理。我愈是把本来没有道理的辩题辩赢,我愈是水平高。这是一种只为功利只为赢的辩论,赢压倒一切,道理本身并不重要。 人家的辩论不是这样的,而是忠于事实和逻辑的一种辩论,主要为了探讨真相、达成基本共识的一种辩论,这种辩论在我们这里是没有的。因此我认为中国的确不能马上搞大选——明天早上就大选,我也不同意。为什么不同意?我们没有这样一种训练,没有这样一种准备,比方说,辩论的训练。这个公共辩论普不普及,深不深入,持不持久,不是一个简单的技术问题,而是关系到根本问题,一个民族总体智力水准高低的问题。但凡公共辩论没有广泛展开的国家,这个国家的总体智力水准肯定是有限的。这个有限在我们中国表现非常明显,表现在官方就是拍脑袋决策,不需要辩论。表现在民间,你们去看网络上排山倒海的那种吵嚷。辩论的功能主要是训练人的思维、人的智力,我们没有辩论的训练,总体智力水准能高到哪去?我们知道连战在台湾是一个蹩脚的政治家,很多人瞧不起他。他为什么在台湾被人瞧不起?原因之一是不会讲话,嘴很笨。但是在台湾嘴很笨的这位政治家,一站到中国大陆的讲台上居然就成了一流政治家。可见我们整个智力水准的欠缺。所以中国要达到民主,的确需要一个训政的阶段。 当然,训政不只是对老百姓的,同时也是对统治者的训政。训政办法很多,其中一个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公共辩论。我想这里很多都是大陆来的人,大陆从幼儿园到大学,大家熟知的一句话,就是在学校听老师,在家里听家长,到了社会上听领导,你听就行了你辩什么论?辩论就是刺儿头,你要辩论你就另类,你就会边缘化,然后你就会被整个主流抛弃。所以,如果说我们市场化媒体对公民起着什么作用的话,那么这是一个非常重大的作用,全中国的公共辩论,只是随着市场化媒体在中国的发展壮大,然后才展开的。接下来,我希望它能够逐步逐步的扩展到课堂上,扩展到我们的人大会堂上,扩展到我们政协的会堂上,在社会的每个角落都展开,这是它的第二个作用。   社会要长骨头才能站起来   没有公民社会的成长,这个社会就是一个只有肉没有骨头的社会。公民社会是干什么的?或者说一个一个民间社团,一家一家市场化媒体是干什么的?他们都是社会的骨头。一个社会必须有肉更有骨头,这个社会才能够站起来,这个社会才能够有“力”   通过推动公共事件,通过推动公共辩论,最终推动公共政策的改进。这是媒体第三个作用也是最重要的作用。我本人就是做评论的,或者说我本人就是参与公共辩论的,我参与的一个主要意图就是影响公共政策,使决策机制更民主、更理性、更科学。但民主、理性、科学的决策需要一个前提。为什么官员总是拍脑袋?他不能不拍脑袋,他不拍脑袋也没办法。因为我刚才讲的那个前提以往是不存在的,这个前提就是要有一个底线共识。 公共政策是什么东西?公共政策就是社会生活的一个标准。做企业的都知道,最尖端的生产力是标准,美国为什么能在高科技领域无敌于世界?因为它掌握了高科技的标准,我们中国为什么只能处在全球产业链的低端,只能为别人打工?因为我们不掌握标准。在经济领域是这样,在社会政治领域也是这样,谁掌握了标准,谁就立于不败之地。 公共政策是社会生活的一个标准,但这个标准的背后,需要一个更大的标准,也就是标准的标准,来丈量公共政策是不是科学、是不是民主、是不是理性,这个标准的标准就是底线共识。公共辩论的目的是什么?公共辩论就为了达成一个底线共识。市场化媒体客观上就起到这个作用,我们的公共政策乃至我们的法律法规,很多是不合理的,甚至是荒谬的。在市场化媒体崛起之前,公共辩论全面展开之前,怎样荒谬的法律法规都没有一起因为民意而改变,但是我们知道,有了市场化媒体之后,有了公共辩论之后,这个状况得到了很大改观,孙志刚事件是一个最重要的起点,它的直接结果就是废除《收容遣送条例》。然后是钉子户事件,改变了整个《拆迁补偿条例》,前所未有地提升了拆迁补偿标准。 通过公共辩论改变规则,这是市场化媒体对于公共进程的第三个贡献。中国社会原来没什么公共空间可言,没什么公共讨论可言,一切操之于我,哪来公共的?但市场经济发展之后,市场化媒体崛起之后,公共空间从权力的缝隙当中钻了出来,仿佛精灵从潘多拉的盒子里钻出来一样,越来越不可阻挡。 市场化媒体对公民社会的推动作用,主要是从以上三个方面展开的。市场经济在中国落地生根,也就是从90年代中期以来一直到2007年,这十多年是市场化媒体凯歌行进的十多年,也是中国公民社会快速成长、快速壮大的十多年。 我刚才讲了,中国社会的转型不可能是13亿人一盘散沙的转型。没有公民社会的成长,这个社会就是一个只有肉没有骨头的社会。公民社会是干什么的?或者说一个一个民间社团,一家一家市场化媒体是干什么的?他们都是社会的骨头。一个社会必须有肉更有骨头,这个社会才能够站起来,这个社会才能够有“力”。为什么过去我们人口众多,十几亿人,但一直只有政府,不见社会?因为社会没有骨头,一个一个原子化的个人构不成骨头,必须靠民间力量把公民组织起来,组成为公民社会,社会才有骨头,才能够站起来,才有资格跟政府的力量去博弈。这个博弈不是要打倒政府,这个博弈是跟政府互动。在这个博弈的过程当中,在这个互动的过程当中,政府跟民间社会共同学习,共同成长。这对双方都是好事情,是双赢的事情。原来社会没有骨头,所以站不起来;有了市场化媒体之后,虽然骨头有限,但社会毕竟可以站起来一下,否则根本就站不起来。我刚才讲媒体不能承受之重,我们社会只有媒体一根骨头,所有肉的压力都压到这根骨头上,当然就会不堪负荷,这种情况下长其他骨头已经是刻不容缓,靠市场化媒体单兵突进,已经很困难了,已经走不下去了。这是我讲的市场化媒体第一个发展阶段,即到2007年的大致情境。   市场化媒体面临新的险阻   已经最完美了,那还要改革干什么呢?所以我觉得现在有一种意图,这个体制、这个时代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最好的是不容挑战的。那么谁可能挑战呢?当然首先是媒体,首先是市场化的媒体。       我为什么要划到2007年为止呢?因为我个人认为,进入2008年之后,形势可能正在发生变化。2008年是中国市场化媒体比较困难的一年,这种比较困难的局面可能会常态化、长期化、持久化。之所以如此,一个基本的背景就是我要讲的新国家主义的背景。这个新国家主义在经济领域表现得最清楚,最明显的就是国进民退,国进民退在本质上就是一种国家主义,只不过它在形式上跟原来的国家主义有所不同,实际上也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这种形式上的不同在于,原来的的国家主义是国家控制一切,控制每一根针,控制每一根线,控制每一个人,控制每一个大脑,甚至控制每一个人的婚姻恋爱,这是传统的国家主义,他是不计成本的、全方位的覆盖,滴水不漏。 跟传统的国家主义比较,现在的新国家主义新在哪儿?主要就新在这里:它不再是全面控制,而只控制战略要点、高端资源,战略要点和高端资源永远操之于我,绝不让渡于人,绝不向社会开放。通过控制战略要点,通过控制高端资源,我仍然掌控全局。重要产业都是金字塔结构,金字塔顶端是我的,金字塔的中端、下端可以向你们放开。金字塔越往上,附加值越高,利润越高;金字塔越往下,附加值越低,利润越低。也就是说,我把最大的利抓在手上,要害资源都在我手上了,下面一些辅助性的东西我就不做了,我没有这个力量做,我也不想做,附加值太低,太辛苦了,这个东西我就让给你们去做,让你们来给我配套,你们做我的辅助力量,实际上是你们为我打工。这就形成一个奇怪的体制,在全世界都没有的,我们一方面说我们是市场经济国家,我们在推进市场化,但是实际上我前面已经讲了,我们的市场化只是看起来像市场化,准确的说只是下半身的市场化,上半身尤其顶端仍然是计划体制,仍然是国家为主。 这样它就能够以最小的力量、最小的成本来操纵全局。因为你在中端,因为你在低端,因为你仰仗我上端的战略布局、上端的准入限制、上端的资源供给,那么我再怎么向你开放,你这个孙猴子永远跳不出我如来佛的掌心。这种奇怪的体制,本质上仍然是计划为主市场为辅,本质上仍然是一种新的鸟笼主义,新的国家主义。只不过鸟儿飞的空间比原来的空间大得多,但是空间再怎么大,你仍然没有回到天空中,你仍然是在笼中之鸟。 这是经济上的新国家主义。这种经济上的新国家主义必然要影响到媒体。它在经济上形成了我刚才讲的金字塔结构,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既得利益阶层,那么当然不能允许媒体例外,因为媒体的例外可能对这个经济金字塔形成冲击,形成挑战,形成制约,这是不可以的。所以从2008年开始,原来的市场化媒体,就一路遭遇严峻的挑战。 现在回过头来看,我个人有点始料未及,我想不只是我个人,很多人都有一点始料未及,就是说原来我们认为这样一些社会问题,是一种必要的代价,是社会转型过程中必然要付出的代价。我们认为既然是在转型中,它就只是一种过渡性的东西,今天有,可能明天有,后天就没有了,转型完成了它就没有了。只要能够转型完成,这点代价我个人愿意付。但是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它好像不是一种过渡状态,它好象已经固化,要成为一个独立的、长期的历史阶段。因为什么呢?因为金字塔上端的那些人,他们从中得到了巨大利益,他们不可能让这种社会结构被瓦解,不可能让这种社会结构被取代,他们要让这个结构永远维持下去,这个结构对他们多好啊,计划体制的好处他们有,市场体制的好处他们也有,计划体制跟市场体制化合产生的好处他们更有。所以,他们现在得到的利益,在计划时代是完全无法想象的,在完全市场经济的国家也是完全无法想象的,所以这种社会结构或者说现在这个历史阶段,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他们当然就不愿意牺牲。而他们现在有力量保证这种社会结构不被取代,那么何乐而不为?为什么不让它固化? 讲到这种新国家主义,我讲一个大家都熟悉的名字,他叫张五常。张五常前不久有一个著名的言论,就是中国现在的制度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制度,他为什么说最完美?只能从这个角度去理解。他这个言论发表之后,在媒体上引起排山倒海的攻击,但是攻击他的人不会想到,他的言论不是学者言论,他的言论是权贵阶层的共识,他只不过说了这个权贵阶层过去想说而不敢说的话。但是现在,由于我们国家举办了奥运会,因为奥运会表示我们崛起了,似乎我们过去所谓的中国模式成功了,而成功者是不受责备的。所以,过去没有胆量,但我们现在也有胆量像张五常那样去说了,过去我们是私下悄悄说,我们现在是当着全世界说,尤其金融风暴之后,我们更有底气当着全世界这么说。我这里举几篇文章的标题作为例子,大家看看就知道,一篇文章标题就叫《中国制度无比优越》,这是《求是》杂志的文章;然后有一个所谓的资深媒体人叫陈群,他的文章叫《中国政体优越影响世界》,好像我们又要开始世界无产阶级革命了。还有一个是北京日报社社长文峰,本名叫梅宁华,他的文章叫做《我国政治体制的优势》。     这些是代表集体意见的,不像张五常那样只是个人观点。所以,我觉得他们现在有一种意图,这个体制、这个时代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最好的是不许挑战的。那么谁可能挑战呢?当然首先是媒体,首先是市场化的媒体。从这个背景考察2008年中国媒体尤其是市场化媒体遭遇的一连串困惑,也就可以理解。就是说,我个人认为,跟经济上的国进民退一样,我们必然要伴随着一个媒体的国进民退。媒体的国进民退可能从三个层面展开:     第一个层面,对媒体尤其对市场化媒体的干预,会越来越微观化,这我就不讲具体了。     第二个层面,让官办媒体快速抢占话语高地,用这个办法让市场化媒体逐步边缘化。比如2008年一系列重大的公共事件中,有资格发声的往往都是新华社,新华社垄断相关公共事件的报道权,其他媒体只能连标题都一字不改地照登。市场化媒体最大的长处就是深度报道,但现在把你的这个生命线给掐住了,你还有什么作为? 第三个层面,市场化媒体还存在,但要具备一个前提,就是不仅官办媒体要为我服务,市场化媒体也要为我服务。我想说的话我不方便说,或者说效果不那么好,我可能让市场化媒体来说,利用市场化媒体的公信力来对我政治包装、政治美容。 媒体国进民退至少会从这三方面展开。如果没有意外因素的话,可能会这样持续下去。在这种持续中,我们市场化媒体的空间是很少的,包括我个人的空间也是很少的。我们也只能抱着一个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心态,否则的话也很难做下去。我今天大概就讲到这,谢谢大家!(本文为2008年10月笑蜀在香港大学的演讲实录,原题《挣扎即生存——新国家主义潜流与媒体困境》) 现场问答: 男:我看大学的海报上写了newnationalism,我以为您会讲新的民族主义,结果您谈的是新国家主义。同样一个翻译,只是理解上大家有点不一样。您讲的新国家主义,是不是跟苏东坡事件以后,国内一个万言书有关。它提出很多设想,包括党要控制经济命脉,控制经济制高点等等。重温那个文件,你会看到这几年的发展都是按照它的思路展开。比如从传统文化中寻找新的力量,新的资源。这几年增加孔子学院等等措施,都是想从传统文化里寻找新的力量来源。所以你刚才讲的,都是这个文件出来后的一系列安排。不知您有没有同感?   对我来说,新国家主义就是那个文件出来之后20多年发展的结果。过去发生了像3000万人饿死那样的事情,但大家都不知道,都不去理,因为没有形成一种共同的知识。这对过去是非常合理的解释。可今天其实相对开放了,像杨继绳老师那本书都已经出版了。可还是有相当大的一部分人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而且采取一种很极端的民族主义的表达方式来回应外界对中共的批评。我觉得这种民族主义抵消了资讯相对开放的优势。我们国家现在资讯比以前开放多了,但并没有向好的方向发展,反而开放给一个新民族主义抵消了,这是我所担心的一个趋势。   笑蜀:我讲的新国家主义和你讲的新民族主义,二者是相辅相成的。它表现在庙堂是新国家主义,表现在江湖是新民族主义。新民族主义之所以新,就像你刚才讲的,是因为它是在资讯相对开放的条件下产生的。其次,它得到了新国家主义或者说是庙堂的支持、鼓励甚至被其主导。再则,也可能和我讲的没有经过公共辩论,我们民族总的智力水平有关系。我们刚才讲过,新民族主义不是因为资讯不发达,我觉得不可理喻的是、2008年中让我很失望的是海外华人的行为。当然我能理解他们的心情。奥运会开了,神七上天了,这个国家强大了,崛起了。他们在别人的国度有面子了,有尊严了。但他们可能不了解两个东西。一个是当他们的尊严遭到践踏的时候,他们背后的祖国并没有人来捍卫他们的尊严。他们也不了解奥运的召开、神七的上天是以三鹿悲剧,以几十万、几百万、几千万婴儿多吃了几个月的三鹿奶粉为代价的。民族主义盛宴的背后有无数的生灵在沉沦。我觉得国家的荣誉和尊严如果不能与公民的幸福和尊严相联系的话,这种荣誉、这种尊严不要也罢。但要克服这种新民族主义,我认为任务很艰巨。   男:我想问社会改革是为了人民生活好。民主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不少人认为内地人只需要温饱,还需要民主吗?第二个问题,梁启超说要建立共和国,首先国民要建立共和国国民的素质,请问现在的国民素质符合共和国国民吗?   笑蜀:我们强调的不只是民主,民主后面还有一系列的词汇。自由,民主,人权。民主是为一个东西服务的,就是人的自由,人的全面发展,我们讲民主不是一个没有先决条件的民主。它必须服务于个人的自由,个人的幸福。如果没有这些先决条件,民主也会被异化。而历史上民主的确被异化过。比如说法国大革命时代的民主,比如说毛泽东时代的大民主,所以我个人讲的民主从来都是以保障个人自由为前提,以保障个人幸福为前提。其中就包括了温饱,没有这样一种以人的自由、幸福为依归的民主,人的温饱是没有保障的。有个经济学家有句名言:在民主国家是没有饥荒的,不可能发生大饥荒的。大饥荒无一例外地发生在不民主的国家。我想第一个问题我已经回答了。第二个问题我刚才在演讲中也回答过了,我们需要一个训政的阶段,需要通过这个阶段提高整个民族的智力水准。我想就不用展开了。   女:您提到中国民众缺乏辩论的习惯,现在并不是所有网民都在看强国论坛,还有很多在看天涯,豆瓣,凯迪这些网站,那您怎么看从网络媒体对国民素质的影响?   笑蜀:我从98年开始上网,刚开始我非常振奋,但现在我比较重视网络的负面效应。你所说的强国论坛不值得讨论,它已经基本被控制了;就是你说的天涯、豆瓣、凯迪等,也说明极权的某些反对者也往往素质有限,他们的语言、思维、习惯跟他们反对的人基本上是一样的。某种程度上他们可能是连体婴儿。如果靠这种网络言论来实行训政,那一定有难度。我接触到的个别网络编辑,给我非常深的印象是很难跟他们对话。他们的网络生涯注定成了他们的一种人生经验,成了他们的一种思维定式。就是焦躁,偏执甚至是极端的民粹主义思维。   中国的网络繁荣某种程度上是一种畸形繁荣,别的国家没这种繁荣,这种繁荣本身就是一种不正常。当然在没有替代品的条件下,这种繁荣也是必要的,可以理解的。但是把希望都押在它身上,我好像不太愿意。因为网络常常放大一些非理性的东西,一些情绪化的东西,一些不负责任的言论。但在比较规范的市场化媒体进行公开辩论,对自己的言论是要负责任的。这就迫使你不得不稍微理性一点,稍微克制一点,尽可能准确地表达你的观点。所以我认为还不是靠网络,还是要靠这种规范的市场化媒体。   女:市场化的媒体不可能不为党服务,为政府服务,怎样既说真话,又不跟党和政府发生根本冲突,这点国内同行做得比较好。但我们可能不懂得怎么去应对国内的管理部门,我想问一下,国内同行他们会采取哪些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办法应对这样的情况?   笑蜀:这个情况说难听点叫两边讨好,这在中国的市场化媒体很普遍,这在他们已经形成一种传统,到了2008年这种传统发扬光大,基本上已经到了极限。这种传统其实就是一种挣扎的传统,你刚才说的所有那些事情,本质上都是一种挣扎。但挣扎的力量是有限度的,它的天花板是很低的。比如说我个人,我在我们报社和其他报纸发表的文章,很多我自己都不愿读,它直接影响我的传播效果。因为现代人的习惯是在第一秒钟,在第一句读到他想读到的东西。你的表达要鲜明,直接。如果读到两句三句还没读到,对不起,他不看了,没时间。尤其在网络时代,可替代的产品非常多。但正如你说的,我作为表达者必须策略。但我这么一策略,就拐了弯了。往往可能拐了一个还不够,还有拐两个、三个。读得懂的人自然能读懂。读不懂的人永远读不懂。所以这种挣扎的能量是有限的。正因为我们有这个天然的不足,就特别需要港台媒体、世界媒体来填补我们的不足。所以我倒不希望港台媒体这点上向我们学,它们应该充分发挥它们的特殊优势。   男:是不是可以把您讲的新国家主义理解为一种第三条道路,也就是说,在保护政权合法性这个基础上,允许媒体有一定的讨论空间?因为政权没有媒体的监督,它可能会发生种种偏差。但在改革开放30年中,即使那些所谓的市场化媒体,这方面的作用我也看不到。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有两次很关键的转折,一个是《光明日报》关于“实践是检验真理唯一标准”的讨论,一个是《解放日报》在小平南巡前署名皇甫平的系列社论。可见即使是官方媒体,对政权也具有一种自我调整的机制,而所谓民营媒体、自由媒体,可能初衷是好的,但对于政权的作用是微乎其微的。您是怎么看这个问题的?   笑蜀:你的第一点理解是对的,现在确实有所谓新的第三条道路,就是所谓中国模式。我不搞民主,坚持共产党的一党领导,我也仍然能够维持政权;仍然能够保障整个国家的发展;仍然能够让这个国家强大。现在不仅要坚持这个所谓中国模式,还想用这个中国模式影响世界。第二点,的确在这个模式之下,新国家主义他有进有退,不像原来的全盘控制。因此他会给市场化媒体一点空间。他新就新在有一点弹性,比原来柔软一点。但这个空间必须保持在可控的范围以内,用这个空间来证明我们是有民主的,我们是有自由言论的。我们中国不是专制国家,不是极权国家。第二个作用,他的确也想留一点口子看到一点真正的民意。因为中央老是被省里封锁,省里老是被县里面封锁,县里面老是被村里封锁,层层被骗,为了不当傻瓜,为了不总是被骗,他们要看到一点真正的东西。那么就给自由的媒体一点点空间。所以你说的第二点也是对的。你说的第三点就是市场化媒体对这个国家的进步没有重大推动。你举的两个例子,很抱歉,当他们发生的时候中国还没有市场化的媒体。你不要以为这两篇文章是所谓媒体的文章,其实不是。他背后是高层的政治博弈。媒体只是受命来展现这种政治博弈而已。   男:那么从90年代末期到现在也有十几年了,那么能不能举这样个例子。   笑蜀:我前面讲了,市场化媒体通过公共辩论改变公共政策,这个公共政策指的是一点一点地改变,中国社会原来是没有力量的,是没有完全站起来的社会,因为他没有什么骨头,目前只有媒体一根骨头,甚至一根都算不上,这么半根骨头的社会他有多大力量能去马上改变很多事情?我们只能在我们可能的范围内,能改变一点就改变一点。坦白地说,我非常讨厌某些人——包括我的媒体同仁——的那种浪漫主义,一种狂飙突进的心态。只要突变,别的都不要,都瞧不起。好像这种制度不能马上改变,根本改变,你目前做的事情就毫无意义。如果抱着这种心态,那就什么都不用做了,因为你根本不可能马上改变、根本改变。我想我们只能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我们每个人都要有这种自觉性。但我们每个人都要谦虚,包括我在内都是普通人。普通人能够做的事情是有限的,我们只能做有限的事情,我们不能期望奇迹发生,没有奇迹。我们原来那个体制最大的毛病就是制造奇迹,我们不想制造奇迹。 ——本文为2008年10月15日在香港中文大学的演讲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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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蜀 | 我的台湾转型之旅

我的台湾转型之旅 笑  蜀                         白云在风中轻轻飘散,倾斜的大地一点点露出真容。蜿蜒的河流,绿油油的稻田,沉静的村庄 ?? , 机翼下的一切都那么清澈。   桃园机场,到了。   身边的乘客躁动起来,他们大多戴着同样制式的太阳帽,听口音,显然是来自广东沿海的旅行团,黢黑的脸上写满好奇。我一样按捺不住好奇,飞机刚停稳,就紧随人流涌向舱门。   舱门阳光灿烂。传说中的台湾,在我面前徐徐展开,无遮无拦。   邂逅马场町   来机场接我的是老朋友林先生。好久不见,本来有很多话要说。但一路上我更感兴趣的,却是看。扑面而来的风景,让我应接不暇。别的不提,单是路边广告牌组成的繁体字峡谷,就令我兴奋不已,仿佛回到了老民国。   越野车经过一座高架桥。桥下一个广场,中央凸起一座巨大的圆锥形土丘。   “这就是马场町纪念公园。”林先生不无自豪地说:“是小弟我在台北民政局局长任上,主持修建的。”   “这公园很特别么?”   “当然特别。”林先生说:“这是50年代台湾枪杀政治犯的地方。仅仅5年当中,被枪杀的政治犯就多达四五千人呢。”   我恍然大悟。马场町,不就是电视连续剧《潜伏》主角余则成的原型、台湾“ 国防部参谋次长” 吴石中将的亡命处么?吴石而外, 联勤第四兵站总监陈宝仓中将、吴石副官 夏曦上校、中共华东局特派员 朱枫,皆同年同月同日遇难于此。三年前 《潜伏2》在台湾开拍,剧组人员还曾前往马场町集体凭吊。   灵感闪电般掠过脑海,我的好奇随之转向,路边的风景不再重要。   来台前,邀请我的台湾朋友告诫我说:不要带什么任务来,你在大陆这几年很累,来台两月,主要就是休息,调养。我也确实打算就这么办。但邂逅马场町给我意外的震撼,我决定改变访台行程。   我把决定告诉了林先生。他沉吟半晌,说:“你这题目太大,两个月不够用。”   我说:这先不管,先只问,台湾有人做么?   林先生摇摇头:不多。   我说:这正常。马场町,以及整个两蒋时代的国家暴力,以及国家暴力制造的种种苦难,于今天的台湾人来说,可能只是故事而已。但从我们大陆人的眼光来看,决不只是故事。仇恨,仇恨引发的邪恶,尤其仇恨引发的国家暴力,这些问题到底如何面对,在台湾可能不是坎,但在大陆,将来一定是坎。   林先生知道我素来固执,叹口气:“好吧,听你的。明天我找一个朋友,陪你先去马场町走走。”   这时已是下午五点左右,暮色从四围悄悄涌上来,淹没了淡水河两岸。越野车开进我落脚的台北市万华区一个老旧的眷村。用谷歌搜索,发现马场町竟只有一箭之遥——就在青年公园南边的新店溪畔。   所有的亡灵都需要尊重   说起马场町,不能不提到一段插曲。这插曲,当事人徐宗懋在2005年11月的《亚洲周刊》上有过铺陈:   1999 年,我为了编辑《二十世纪台湾》画册,在许多单位的档案室搜寻有价值的历史照片。一天晚上,我在一家过去很有影响力的报社的相片柜底部找到一袋沾满灰尘的照片。打开袋子,赫然看见一批血淋淋的枪杀照片,发布单位是“军事新闻社”,发布时间是1950年。这些照片是“国防部”发往特定新闻单位,以便刊在报纸上作为警示之用,或许画面过于血腥,绝大部分均未曾公布。后来我向该报购买了这批珍贵的照片,还不确定能否以某种形式向外公开。   ?2000 年,我向台北市文化局局长龙应台提到此事,把照片给她看,最后决定以文化局的名义在‘二二八’纪念馆的地下展厅举行特展。这是一项极为勇敢的决定。台湾社会还没有成熟到能客观看待不同政治颜色的献身者的程度,在长达50年滴水不漏的反共教育后,把共产党员以正面形象展示出来,无论其中强调何种人权或人道思想,结果都不可能是风平浪静的。   徐宗懋忧心忡忡;作为决策者的龙应台,其时也不平静。她后来追忆:   我记得那个中午,是午休时间,徐宗懋把照片在我桌上摊开,阳光刚好穿过百叶窗照进来,一条一条印在照片上,白花花一片。有好几张照片,是执刑者对着被枪毙者的正面近距离拍的,当作死刑完成的证据。死者的眼睛呆滞而突出,对着镜头。   我看看玻璃窗外,对面摩天大楼建到一半,吊车在空中滑动,工人,蚂蚁一般细小,在升降机里挥手。远处传来消防车的呼啸声,由远而近,由近而远。这些50年前因为政治信仰而被枪毙的人可知道,世界最高的楼,即将出现在这个繁华的城市里?他们的牺牲,值不值,用什么标准来量?谁又有资格来说?   徐宗懋完全清楚我的处境:这黑白照片里的,都是被国民党政权所虐杀的人。现在,2000年,是民进党执政的时代。办这个展览,很可能为我招来两批人马的攻讦。那卫护国民党的,会认为这是用过去丑恶的历史来打击已经失去政权的国民党。那支持民进党的,会认为我在为中国共产党辩护,更可能认为,我故意强调“外省人”在白色恐怖中被杀之众多,来淡化“二二八”事件中国民党杀害“本省人”的相对罪责。   不能不佩服龙应台的勇气和决断。尽管她预见到会有政治风暴,2000年8月25日,《1950仲夏的马场町——战争、人权、和平的省思》特展还是如期揭幕。用徐宗懋的话说,特展的最大特点,是“打破禁忌,客观陈述了上世纪50年代初国民党政权在台北马场町刑场大肆枪杀共产党员与左翼人士的历史。”政治风暴如期而至,但其实也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没有查办,没有撤职,没有迫害。最多无非一些报章口水而已。   这次打破禁忌,是台湾社会的一个集体突破,人权观上的一个突破。吴石、陈宝仓、夏曦、朱枫,都是不折不扣的共产党情报人员。包括后来同样被枪杀于马场町的国民党大员陈仪,亦因策动旧属汤恩伯投共而遇难。马场町数千死难者,多数是中共地下工作者及左翼人士。所以,一定程度讲,马场町可以说是台湾左翼的圣地,有如耶路撒冷哭墙之于犹太民族。而如果左翼得手,对今天的台湾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喻的。但纵然如此,今天的台湾社会对他们已然没有丝毫偏见。以政府出资修建马场町纪念公园,没有人去冲击政府,没有人去马场町砸场子,也没有人报复主持其事的林先生和龙应台。5月25日,《1950仲夏的马场町》开展,马英九还以台北市市长身份前往参观和致哀。以后 每年,马场町都会举行白色恐怖受难者秋祭。2005年秋祭,时任国民党主席的马英九再度前往,代表全党向在场者深深地鞠躬,深深地致歉。   被称作英魂的左翼受难者的亡灵,在马场町受到了最大礼遇。只有生命,没有敌人。只有人道,没有仇恨。这就是今天马场町所达到的精神高度。这高度超越了政治、超越了意识形态。人们往往称道美国南北战争的宽容和人道,李将军等南军将士战后都受到善待,居然 没有推出一个战犯,没有一兵一卒遭到清算和迫害。南方人民还可以用凯旋者才可能获得的仪式隆重欢迎李将军,用鲜花,甚至是礼炮。人们普遍认为,这就是 普世人权,这就是现代文明。这说法当然没有错,但是现在,我们可以说的何止这些,我们还可以说,美国能做到的,我们华人社会也可以做到,我们华人社会也可以兑现普世人权、兑现现代文明,马场町就是这方面一个最生动的例证。   到台北的第二天,我一早赶到马场町。让我惊讶的是,马场町完全没有我想象中的凝重,阴沉。大片大片草坪绿到醉人;新店溪水温婉活泼;两岸到处是密密的苇丛,不知名的鸟儿在芦苇中鸣叫,一起一落地彼此唱和。最吸引我眼球的,则是沿着新店溪延伸的悠长的绿道,有老人牵手散步,有情侣在路边留影,有年轻人骑着单车飞奔。那么的和平安详,那么的青春飞扬,哪有一丝一毫凄风苦雨。   但越是如此,广场中央的土丘就越是显得突兀,越是容易引发好奇和追问。   土丘表面,也已经长满了青草。让人难以想象,土丘所掩埋的那一层层的血迹——据说,每枪杀一批人,都会留下一滩血,然后就会用土盖掉。被枪杀的人越来越多,土越堆越高,就有了今天我们所看到的土丘。     土丘正面,有一个浅浅的大理石碑。是谓“马场町河滨公园纪念丘”。碑文一律烫金,显得高贵肃穆:   碑文云:       1950 年代为追求社会正义及政治改革之热血志士,在戒严时期被逮捕,并在这马场町土丘一带枪决死亡。   现为追思死者并纪念这历史事迹,特为保存马场町刑场土丘,追悼千万个在台湾牺牲的英魂,并供后来者凭吊及瞻仰。   “为追求社会正义及政治改革之热血志士”,这就是台湾社会对当年中共地下工作者和左翼人士的定位。这不是对一批人的定位,而是对所有反叛者、异端者的定位。就此来说,台湾社会对反叛和异端的容纳程度,已经不在欧美之下。而对反叛和异端的容纳程度,显然最能代表一个社会的自由、人道和文明的水平。         黑洞二二八   马场町之后的第二个行程,是参观“国家228纪念馆”。   纪念馆设于市中心 泉州街與南海路的交叉路口 ,原址是1931年落成的两层砖楼的“台湾教育会馆”,历届“台湾美术展览会”均在此举办,堪称日治时期台湾美术界的盛会。1945年台湾光复后,借用教育会馆作省参议会办公场所,二二八期间,台湾省参议会牺牲惨重,教育会馆因此成为二二八的历史见证。1959年,美国新闻处迁入,这里又升级为西方文化和西方思潮的传播中心,台湾现代化的重要推手;1979年,因美国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交,美国新闻处易名为美国文化中心,总算实至名归。 2006 年7月,教育会馆被 核定为「二二八国家纪念馆」馆址; 2011 年 2 月 28 日开馆营运。我去那天是3月27号,刚好营运一年。纪念馆外墙上,正挂着周年纪念活动的大幅广告,即“二二八人权影展”的广告,包括《伤痕228》、《228母亲》、《天马茶房》、《再见曼德拉》、《寻找太平轮》、《牵阮的手》、《飞越高墙的声援信》在内总共26部人权纪录片,赫然在列;可谓声势浩大。赞助单位为台湾“内政部”,亦可见其规格之高。   跨入一楼门厅,最招眼的是百合花,墙沿百合花怒放,廊柱百合花环绕;各处指示牌,画的也是百合花。百合花简直成了展馆的标志物,烘托出整个展馆的主调:宁静、优雅而忧伤。门厅挂的大屏幕液晶电视,反复播放各种悼念仪式,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台湾前“总统”陈水扁的默哀镜头。下图是二二八平反后台湾历届“总统”凭吊亡魂的现场图片,无论他们各自的政治立场如何,其真诚是不用怀疑的,颇令人动容。       纪念馆一楼的去处,主要是多功能展演厅,很多重要的追悼仪式都在这里举行。二楼为受难者主题展室和特展室。主题展室一幅铭牌引起我的注意,它说的,正好是我想说的:   历史曾经幽暗难明/恐惧亦曾深深笼罩/但民主为光源/照进尘封的档案/揭露真相/铭刻历史   可能因为当天是工作日,台湾人都要上班,陆客则对二二八纪念馆没太大兴趣,所以整个展馆静悄悄的,几乎就我一个游人。我静静的走,静静的听,展室四围挂满巨幅画像,受难者栩栩如生地环视着我,我仿佛在他们中间穿行,在跟他们的灵魂对话。   作为一个曾经的历史研究者,对二二八的前世今生,当然不会陌生。但尽管如此,亲历二二八纪念馆,还是让我大开眼界,收获了很多闻所未闻。   印象中的二二八之变,跟当今的“突尼斯革命”差不多,都是街头小贩遭遇国家暴力,然后群情激愤,官逼民反。只不过“突尼斯革命”成功了,二二八失败了。但二二八纪念馆披露的史料告诉我,这只是历史的一面。历史的另一面是,二二八同时也是一次流产的政治变革。     变革的动力来自台湾民众。一方面,国民党统治腐败无能,“劫收”狂潮席卷全岛,社会经济状况急剧恶化。到底恶化到何等程度?举一个例就够了:国民党接收后,台湾刑事发案率一年内剧增26倍之巨。深受其害的台湾民众,怎么可能不大失所望?另一方面,国民党接收台湾后,对本地人公然歧视和排斥。《行政院二二八研究报告》对此论述颇详:        就政治上言,日据时期台人无论在行政上、专业上及技术上均难获公平地位。台湾光复,不少台人抱有幻想,认为此后应可自治,当时有些知识分子以为台湾光复后将由台人治理台湾,他们甚至以为谢春木可为省主席,其余有声望之台人 均可领导台湾。   台湾知识分子的参政热情因此空前高涨。1945年4月15日台湾首届参议员选举,30个席位,角逐者竟多达1180名。他们以为“祖国”真的把他们当自家人,事实却很快击碎他们的一厢情愿。陈仪长官公署9个重要处会18位正副处长中,只有一个副处长是台人,县市长中只有3个是台人。台湾其他官营机构,台人甚至欲求小小主管而不可得。更令台人尤其台湾知识分子深感羞辱的是,国民党接收后,立即宣布国语为唯一通用语言,取缔日语。原来习用日语的绝大多数台人尤其台湾知识分子,几乎一夜之间沦为文盲,个人上升通道随之中断。   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1947年《中华民国宪法》颁布实施后,台籍政治精英会力主县市长直选,推行地方自治。他们无非是想突破政治垄断,为个人、也为所有台湾父老争取更多公平发展的机会。     有这样普遍的社会心理做基础,228事件自不难迅速转向,从最初的民众暴动,迅速转向政治变革。民众自治机关“处置委员会”公布的“三十二条要求”,政治方面的第一条,即为“制定省自治法,为本省政治最高规范”。   另有如下要求:   县市长直选,县市参议员同时改选; 除警察机关之外,不得逮捕人犯; 宪兵除军队之犯人外,不得逮捕人犯; 禁止带有政治性之逮捕拘禁; 非武装之集会结社绝对自由; 言论、出版、罢工绝对自由;废止新闻纸发行申请登记制度; 即刻废止人民团体组织条例;   但是,台湾民众的民主要求,并不曾进入政治中枢的视野,而遭遇国民党当局层层阻截。国民党情治机构尤其扮演了重要角色。他们在呈送蒋介石的情报中,极力扭曲事件的性质,渲染事态的严重性。譬如,称暴动者多属前日军征用之海外浪人,全省约有12万人。又称参与者并非单纯要求政治变革,而怀有叛国、独立、夺权之阴谋。中统局长叶秀峰,即据此建议蒋介石加派劲旅3师赴台。蒋介石确信事态严重,决定镇压,跟情治机构的刻意误导有很大关系。   事实上,从一开始,二二八就被国民党情治机构尤其军统全面渗透。最成功的案例,是军统特务许德辉潜入民众自治机关“处置委员会”,出任处委会下属的“忠义服务队”总队长。处委会及整个民间一举一动,尽在其掌握之中。军统特务甚至煽动夺权,鼓吹攻击圆山。后来被列为“叛国罪证”的《三十二条处理大纲》所附十项要求,亦有军统参与其中。事后,凡属极端行为的鼓动者,以及处委会政务局部分重要人员,竟在“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人”的血雨腥风中得到军统庇护,无疑都是军统卧底。     在台湾民众一方,其实最怕决斗。道理很简单,早不是冷兵器时代,手无寸铁的平民拿什么跟国家机器决斗?处委会到处解释二二八,恳请各方了解真相,消除误会。但所有解释都归于无用,血洗台湾已经是最高决策,不可阻挡。3月7日,陈仪致电各县市参议会,承诺启动以自治为主要内容的政改。3月8日,他的 下属 张慕陶发表讲话,“愿以生命担保中央决不调兵”,实际上这一切都是欺骗,都是缓兵之计。冤沉海底,六十年后才逐渐大白于天下。   然而,死者长已矣。     228 大屠杀到底杀了多少人?今天仍众说纷纭。我到台湾时,台湾老军头、前“行政院”院长郝伯村刚刚放言,说228死难者不过区区百人,严辞抨击论敌夸大其词,伤亡过万纯属虚构。郝伯村此说令台湾舆论大哗。一位台湾朋友当天晚上就给我发来一篇文章,以亲身经历反驳郝伯村。   在批评者看来,郝伯村的问题不仅在于其死亡数字不靠谱,更在于其面对历史大悲剧的轻佻。没有道歉,没有忏悔,惟有强词夺理。这跟台湾现在所处的时代,跟台湾所达到的精神高度,跟台湾社会所达成的文明共识,实在落差太大。   批评者跟郝伯村的主要分歧,或者说批评者所最痛心的,不仅在于死难者之众,还在于死难者多为当时台湾社会的精英。台湾228之劫,亦可称作台湾历史上空前的精英之劫。粗粗列举,即有如下诸位:   台湾第一位哲学博士 林茂生 省参议员 王添灯 大公企业董事长 陈炘? 省教育处副处长 宋斐如 高等法院推事 吴鸿麒 台北市律师公会会长 李瑞汉 医学博士 施江南 台湾新生报总经理 阮朝日 台北市参议员、医师 黄朝生 台北市参议员 徐春卿 台北市参议员 陈屋 台北市参议员 李仁贵 基隆市参议会副会长 杨元丁 制宪国大代表、省参议员 林连宗 制宪国大代表、花莲县参议会议长 张七郎 嘉义市参议员、台湾最著名之画家 陈澄波 嘉义市参议员、医师 潘木枝 嘉义市参议员、医师 卢炳钦 高雄市参议员 黄赐 高雄市参议员 王石定 屏东市参议会副议长 叶秋木   二二八一役,台湾精英,几乎可说是委地以尽。这对台湾的民气士气,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此后二十多年,台湾社会一直处于低迷乃至萎靡状态,到了1970年代才开始重振,反对运动才重上轨道。而对我个人来说,最怵目惊心的还不是通常所称的精英之劫,最怵目惊心的是死难精英中多数属于议员、医师、律师一类的中产精英,属于奉行理性、和平原则,试图弥合官民裂痕、调停官民冲突、避免最大社会成本的中道精英。   极端之来,如水银泻地,哪会有中道立足的空间。这,或许是参观二二八纪念馆给我的最大启示?   景美沧桑   如果说马场町主要是杀人的地方,景美则主要是关人的地方。景美因此跟马场町、二二八纪念馆齐名,理所当然要纳入我的台北行程。   说到景美,大陆读者知道的可能不多。但说到美丽岛大审,说到雷震案、江南案,就没几人不知道了。这几个大案当年都在景美开庭。最轰动则非美丽岛大审莫属。1979年12月,美丽岛事件爆发;迫于舆论压力,国民党当局不敢像过去那样完全黑箱操作,遂由蒋经国拍板,审判全程公开,并同意被告委托律师辩护。这给了反对派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以把法庭当战场,当着全世界的面,系统陈述自己的政治主张。   1980 年2月20日,警总军法处以“叛乱罪”起诉黄信介、施明德等反对派领导人,一时国际媒体云集。这大概是景美历史上最风光的日子,不仅成就了景美,更成就了反对派领导人和他们的辩护律师,后来从他们中间,走出了民进党主席,台湾“总统”、“副总统”,高雄市市长等一众政治巨星,直到今天还活跃在台湾政坛上。     景美位于 台北市新店区秀朗桥下 。其空间分布,西侧是“警总”军法处所在地,东侧是“国防部”军法局所在地,主要功能是军法审判,同时集羁押、服刑和移送监狱等角色于一身。在押犯高峰时多达1548人,通常情况下也有200到400人。作家柏杨 、 李敖 、 陈映真;反对派领袖吕秀莲 、 陈菊 、 林义雄 、 施明德 、 黄信介 ; 传播界名流崔小平;情治界大佬汪希苓等,都曾经是它的阶下囚。                           园区主要由军事法庭、展演厅、仁爱楼押房、汪希苓特区等组成。最吸引我的军事法庭,反而最低调,最朴素,不过一排浅浅的平房而已。如果不说它的来历,有谁会相信,那里面曾上演过多少惊心动魄的历史壮剧?     军法审判,是台湾威权政治的独特景观。但凡政治案件,皆不走常规法律程序,而交由军事法庭,受难者以平民之身接受军事审判。军事审判的最大特点,是不受法律约束。受难者往往被羁押超过一年多之后,军事法庭才开始审理。而且都是秘密审判,没有调查,只有宣判,法官念完主文即草草结束。无须证据,以特务刑求取供的自白书为判刑惟一依据;而且多数被告没有辩护律师,即便有,也是当局指派,纯粹演戏而已;总之嫌疑人没有任何法律保障,当局可以在暗无天日之中予取予求。   而所有大案要案,均须层层上报,最后呈送蒋介石案头,经蒋介石批示、盖章才能定刑。即最高操盘手皆为蒋介石本人,其他环节傀儡而已。一般來說,军法审判最轻的结果是所谓感訓,类似大陆的劳教;有罪判决通常从 5 年起跳;组织罪最重,党员最少 10 ~ 15 年;干部(如小组长、支部书记)非无期,即死刑。   此外还有两种附加刑罚。一是剥夺公权,一是没收财产。后者尤其邪恶:凡以《惩治叛乱条例》治罪者,判刑十年以上即可没收财产。被没收的财产大部分用来支付办案费用、办案奖金和告密奖金。告密奖金一度占到被没收财产的 30% ,办案奖金占到35%,甚至有超领到50%的情况。领办案奖金最多的是保安司令部,而保安司令部的领奖单位就包括了军法处。这即意味杀人有奖,杀人越多奖金越多。这就给了杀人者以巨大动力,可借国家正义之名,行谋财害命之实。     如此,则威权时代台湾的政治案件,出错是必然,不出错是偶然。毒刑拷打,威逼利诱,是通用手段。4千到5千遇难者中,冤魂不知凡几。     从军法处前行数百米进入所谓“仁爱楼”,即军法处看守所。三层楼,大小 押房一共   62  间 , 小押房仅关一人 , 大押房可关至四到八人。男女关在不同的地方 , 女性押房通常在二楼。押房格局密闭 ,仅于 铁门上装一小窗 , 供监控人员借此随时窥视人犯动静 。 靠走廊的墙壁下方,另有长方形洞口 , 供杂役从这里收送物品。押房內有一播放器 , 是一个可放音也可收音的机器 , 所以人犯的对话也会被偷听到。   一楼右侧属于外疫区,分布着各类监狱工厂。有手工艺工厂、洗衣厂、缝衣厂,还有监狱图书馆、犯人食堂。 许多犯人在判决后,并未移监,而是由看守所“代监执行”,军法处也就得以利用政治犯的“剩余价值”承包政府工程。虽然“外役”劳动强度不小,但不必整天关在牢里,可以在院子里自由走动,还有微薄的工资补贴日用,所以犯人都乐于参加。他们中不乏能工巧匠,其作品往往属于高级工艺品,譬如圣诞卡、蛋壳画、京剧脸谱等等,这些产品一般交由观光饭店或工艺品商店收购,再转卖给外国观光客。有的犯人身无长技,给难友当学徒,居然也学得一身绝技,成为艺术家,生计从此不是问题。     犯人田志敏就有这样的奇遇。田是江苏人,随部队来台,在陆军步校服务。1956年先被控倒卖军品,1958年又被控14岁接受中共的行政训练,判刑15年。这个本来运气坏透了的人,入狱后却时来运转,学会了彩绘蛋和贝壳画。获释后没工作,就加入难友翁廷倩的服务社,重操贝壳画旧业。结果不仅谋得一条生路,更与翁太太的妹妹相恋成婚。婚后自己开店,作品远销日本和菲律宾,名动一时。   “仁爱楼”一楼左侧,有医务室,福利社,会见室,基本属于办公区。其中最具传奇色彩的是医务室。而医务室之所以传奇,主要因为一个叫陈中统的犯人医生。   说到陈中统,还有一段这样的故事:   1971 年 6 月 11 日,难友崔小平让陈中统给她注射。两人一边注射一边聊天。崔小平问他:有小孩么?他说:才结婚一个多星期就被捕,怎么可能?崔小平打趣说:“那也不一定啊!”陈中统急了,一本正经的解释:“我没有那么好的技术”。 崔小平听了大笑不已。   但很快,陈中统真有了小孩,而且不止一个。以致李敖 后来在文章中戏称:陈中统的精子会飞越监狱高墙。 这是咋回事?陈中统的精子当然不可能飞越监狱高墙,这一切只跟陈中统的特殊身份即医生身份相关——因为他的医术高明,所以看守所长官常常让他外出给自己眷属看病。他就利用这机会, 常常 溜回家跟太太团聚,因此服刑期間,他的太太居然给他生了两个小孩。真是一点不耽误。   从跟崔小平的对话可以看出,陈中统多么朴实和憨厚。但日本冈山大学医学院研究生学历的陈中统,当然绝不笨,而是大智若愚。正是这大智若愚,让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创造了让蒋介石政权大丢脸面的奇迹。这便是当时震惊中外的政治犯名单泄密事件。   有迫害,有政治犯,当然就有人道救援。由于岛内民间力量有限,所以整个60-80年代,台湾的政治犯救援主要靠海外。但海外有心,也要岛内配合呀。蒋介石政权脸厚不怕开水烫,对国际社会一口咬定台湾一个政治犯没有,海外拿不到证据驳斥,也只能干瞪眼。   这时就轮到陈中统起作用了。他一方面从病历资料中整理政治犯名单,一方面趁着帮新到的政治犯检查身体, 蒐集更多资料,每隔一段时间就把新名单交给蔡财源。总共四百多名的政治犯名单,辗转寄往海外,并在美、日、欧多国媒体上发布。                                                         救援台湾政治犯的全球风暴至此平地而起,一浪高过一浪。蒋介石政权始料未及,狼狈之极。报复非常惨烈,所方全面清查,主要参与者蔡财源首当其冲,除了饱受刑求,还多判了三年。其他参与者,也都无一漏网。但是,他们的牺牲没白费。国际救援大潮的兴起,正好跟1980年代台湾反对运动的高涨同步,岛内岛外彼此呼应,形成巨大合力,最终成功推动了台湾的民主转型。       景美的最后一个看点,是汪希苓寓所。汪是台湾“军事情报局”局长。1985年的江南案激怒了美国(江南持有美国国籍),为给美国一个交代,小蒋不得不对汪治罪。汪和副手胡仪敏双双下狱,汪本人被判无期,关进景美看守所为他量身定制的 “特区”。“特区”四周以高墙与园区区隔,內部设施完善,有客厅、厨房、卧室及高级卫浴设备,屋外有散步专用的小庭院,门口还设有传达室。汪被囚景美期间,其妻常来探视,可自由进出。这已经够优待了,但汪还是不能忍受,三年后以心律不齐及忧郁症为由,迁入阳明山情报学校。这座因“江南案”而盖的特別囚禁区,此后再没有关押过其他人犯。     今天的景美,已经是台湾的人权教育地标,叫做“景美人权文化园区”,仅在2007年12月8日到28日的二十天中,就推出多场活动,几乎无日不有:   ★政治受难者艺术创作展 每周六、日 ★体验监狱风云         每周六、日 ★人人有权影展         每周六、日(首周末除外) ★人权摊位市集         首周六、日 ★仁爱楼创意市集       每周六 ★摇滚看守所           每周日(首周除外) ★导览活动             每周六、日   2009 年,台湾“世界人权日”纪念活动也在景美举行,马英九前往出席。   2010 年7月,台湾“文建会”规划整合景美、绿岛两座人权园区,筹建“国家人权博物馆”。   2011 年中华民国百年纪念,景美又为全岛教师举办一月一度的人权讲堂,包括重温人权历史、人权影片赏析、书写台湾人权等三大议题。主要目的,即为“ 增进教师对人权教育的知能,并将人权理念融入各课程教学中,以及让社会大众了解人权、民主及自由的內涵与价值,启发思考人权的价值,并实践于生活中。”       最让人感动的,则是孩子们的参与。笔者曾读到一份对景美历史的研究论文,作者是台北市的两个中学生。在大量阅读和调查的基础上,作者得出了以下结论:        出生在八0的我们,不曾经历过戒严时期这一段残忍的年代,成长至今,自由对我们来说是如此的普通,实在很难想像以前那种残害人权的生活是怎么样的。      其实在做这篇论文时,我们有访问过当时的受害者,看着他们叙述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时,真的觉得很伟大,因为他们愿意再次掀开自己的伤口,和別人分享悲惨的过去,而且咳可以好像若无其事一样的述说着自己那段伤痛,没有泪水,只有释怀。也因为有这些事情的经过,让他们对人生的体悟更深了,更有宽恕和包容的心。 在我们享有自由、民主的同时,我们是否也该想想这一切的幕后功臣,是用他们流汗、流泪、流血甚至失去生命而造就出来的民主社会。虽然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而且现在的政府对他们也采取赔偿政策,但是对他們的伤害却是一辈子的;不过也因为他们的牺牲,造就了我们现在自由的世界。有一句古言是这么说的:“历史可以被原谅,但不能遗忘。” 这说得多好啊。台湾当局自诩以“人权立国”。而欲以“人权立国”,必先以“人权立教”。这点,台湾的确是已经做到了。     绿岛爱情故事   绿岛是我的台湾转型之旅的最后一站。   跟对景美的陌生相反,大陆读者对绿岛再熟悉不过。80年代即在大陆流行的一首歌儿《绿岛小夜曲》,它所传递的浪漫和温馨,应该是大陆读者对绿岛的主要印象。   绿岛的风光,的确跟小夜曲一样迷人。这没有争议。曾经的火烧岛,今天已经是满目苍翠,尤其是绿岛白塔一带,漫山遍野的铁炮百合迎风摇曳,真让人沉醉,恍若置身纯洁的天堂。   但这当然不是绿岛的全部。从绿岛所谓“新生训导处”,向燕子洞方向步行约摸一公里,就会发现一个阴森的去处,跟整个绿岛的阳光、明媚形成鲜明对照的去处,那就是通常所称的“十三中队公墓”。   这也是绿岛,代表着流放、监禁、孤独和死亡的恐怖绿岛。多少无辜的冤魂在这里徘徊。其中既有遇难的政治犯,也有监管他们的绿岛官兵。其中许多官兵来自大陆,乡关何处、亲人何在都已经无从查考,所以死后无人认领,成了永在异乡的孤魂野鬼,墓碑被恣长的野草大半掩埋,任凭风吹雨打,皆无人问津。我去的时候,曾经惊跑了一大群的黄羊,这大概是绿岛上惟一经常陪伴他们的生灵吧。     代表绿岛这另一面的,还有所谓绿岛山庄。山庄,多么优雅的名字,然而绿岛山庄却是半点优雅也没有,而是封闭型的重型监狱。现在已经是绿岛人权博物馆的一部分。展馆大厅的大方桌上,摆着一叠叠的重犯判决书和申诉书——当然不是原件,都是复制品。从厚厚的故纸堆中,我居然侥幸找出了当年雷震给狱方的申诉书和陈中统的判决书。     但即便在最黑暗、最恐怖的年代,还是有人性在,甚至,有爱情在。我在绿岛期间,就曾听说过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叫苏素霞。她的情郎叫曾国英,1962被判十年流放绿岛。那时狱方把有文艺天分的犯人组织起来,经常在岛内巡回演出。有些演出是跟绿岛本土的年轻人合作的。曾国英和苏素霞,一个是政治犯,一个是绿岛乡长的侄女,两人因此得以在巡回表演团结识,并相爱。     这爱情显然是犯忌的。不被祝福也不能公开。但终于有一天,还是被狱方一个姓刘的保防官窥破。刘姓保防官一直苦苦追求苏素霞而不可得,最后发现苏素霞爱上竟是政治犯,不禁抓狂,把满腔怒火都发泄到了曾国英身上。   曾国英因此厄运临头。他被关进海边碉堡,那里不能屈不能伸,自然也不能走动和睡觉。每天只有三个馒头和盐水。苏素霞急坏了,为了挽救情郎,她被迫答应了刘姓保防官的求婚,作为把曾国英送回原单位的交换条件。   但是,这个刚烈的女子当然不可能接受如此婚姻。婚宴现场她就失踪了,任家人百般寻找,也不见一缕痕迹。后来才发现,原来当天她已喝下毒药,为曾国英殉情自杀。她的骨灰,四十年后才被台籍老兵许昭荣在台东海山寺的地下室找到。   苏素霞的悲情故事,现在已经被拍成电视剧,被谱成歌曲,在台湾到处传唱。政治力无论怎样强悍,也不可能征服人性,这算是一个生动的例子。正因为人性的顽强,台湾才终于冲破了威权时代的重重禁锢,进入到成熟的民主时代,人权至上成为整个台湾社会的最大共识。犹如当初赤壁般的火烧岛,终于演化成今天生机盎然的真正的绿岛,   绿岛的海边,有著名的人权纪念碑,但它不是指向天空,而是通向地下。墙上写满了受害者尤其死难者的名字。那不是字,那是一个个活生生的魂灵,如天上的星星在凝视着后人。     是他们,用他们的自由和生命,为台湾趟出了今天。从人权纪念碑的缓坡走出去,那就是今天,就是今天的台湾,有灿烂的阳光和和煦的春风,有温柔的海浪和悠悠飞翔的海鸥。多美,多好。   但是,不能忘了,永远不能忘了,那地下的幽暗。    (原载本期《新周刊》。景美大门图片和苏素霞图片取自台湾网站,其余图片皆为本人手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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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蜀 | 基于生活的抗争,才最有力

台湾作家张典婉去福建上杭走了一趟,所见所闻,都写进了她的游记,发布在近日的《东方早报》上。其对传统的呵护,对中华文化的敬畏,跃然纸上。 张典婉的上杭之行,主要是考察上杭西门大街一带的明清客家宅地。对她来说,这简直等于打开天窗,让她得以窥见一个童话世界。她是台湾客家文化研究者,在她来说,两岸客家文化积累的厚度,根本就不是一个层次:台湾历史短,百年客家民居就己经是瑰宝;大陆却有着台湾不可能拥有的客家文化纵深,台湾同胞唯有仰望。 但最让张典婉沉醉的,还是原乡客家人的日常生活。客家老街上祖传五代的老药房,摆在木柜里的双喜茶壶,扛着两箩青菜的阿婆,沿路卖豆花的妇女,都能让她久久驻足,感动不已。在她眼里,客家文化不只属于历史,不是静滞的,而是流动于客家人的生活现场,洋溢于客家人的眉目之间。所以她的游记,标题就叫作《请留下有温度的街道》。这即是说,客家宅地所代表的客家文化,就有如人的肌肤;拆除客家宅地,拆的不是砖瓦,拆的是客家人的生活方式,拆的是客家人的文化生命。 显然因为文化台湾和生活台湾的浸润,张典婉才有这样敏锐的触觉。我在台湾游历了两个月,对文化台湾和生活台湾的那份温润与优雅,感同身受,从这样的生活方式中,必然培养出对于文化和生活的热爱,所以我能想象张典婉面对上杭客家宅地即将消失的忧伤和那份呵护的冲动。 如果倒退几十年,张典婉将注定是孤独的,她的所有那些惊艳之叹,都只会是空谷足音。所幸的是,这局面已一去不返。恰恰不是张典婉,不是外来者,而是上杭原住民自己首先发现了客家宅地之美,而决意要扭转乾坤,把客家宅地从开发商的挖掘机下抢救出来。 一场小规模的公民*运动就此爆发。“拯救老上杭”的微博被大量转发,引起广泛关注。上杭80后、90后甚至自发组织起来,为拯救客家宅地四处奔波。张典婉的幸运在于,她在一个正确的时间,来到了一个正确的地点。当上杭原住民的抗争遭打压,公开表达诉求的渠道被封杀时,她从天而降,以两岸媒体为平台传递上杭原住民的心声。这最终起了作用,最新消息,上杭当局同意不拆西门大街,并进行保护规划。上杭原住民和张典婉的共同努力终于有了善果。 两岸的政治整合无疑需要时间,只能留待后人;但从上杭事件看,两岸公民社会的对接则显然已露苗头。没有上杭原住民的抗争作基础,张典婉就不过是匆匆过客,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但如果没有张典婉接力跑最后一棒,上杭原住民的胜利可能不会来那么快。集两岸公民社会之力共同呵护我们的文化传统,我们的家园,我们的生活方式,这或许会成为方向,上杭事件是这方面的一个小小试管。 这或许会成为方向,最重要的原因,是两岸民众的生活方式愈来愈趋同。之所以倒退几十年,张典婉对上杭客家宅地的惊艳之叹会是空谷足音,主要就因为两岸生活方式落差导致的认知落差。那时绝大多数的大陆人,都还在脸朝黄土背朝天的阶段,没有生活,只有挣扎,当然更谈不上生活美学,不可能有眼光有心情,来欣赏自己的客家宅地之美。但是现在不同了。大陆的年轻一代崛起了,他们的生活方式跟他们的前辈比,简直就是沧海桑田。他们有文化,有教养,有闲暇,有心情;总之,他们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必须珍视而决不能放弃的。这点上,他们跟台湾同龄人的距离正越来越小。 这正是近几十年来,大陆社会最深刻、最激动人心的变化。即生活的重建,生活方式的演变,及因这而来的人心的变迁、文化的变迁。人们不再只是挣扎而开始有了真正的生活,开始了享受生活,知道了什么是好的。而一旦人们知道了什么是好的,一切就都不可逆转,因为不会有人再愿意回到那个粗鄙的时代。保卫家园、保卫生活,就很容易激起所有人乃至激起两岸的共鸣与共振。 正如张典婉所称,台湾九十年代兴起本土运动,文化活动与原在地生根的观念逐次成熟,许多人从都市回到家乡,从事小区营造。大陆的这一节点正在到来,基于生活的抗争,基于生活的改变,正越来越普遍,构成社会进步最原始也最强劲的动力。大陆的年轻一代尤其90后,则是保卫家园、保卫生活的主力,即本土运动的主力,即抗争和改变的主力。从乌坎到什邡再到上杭,在在印证这一点。 相信生活,因为生活本身最有力量——唯有生活,才能孕育出丰富的人性。而人性才是对反人性的最强大的解构。从生活出发,脚踏实地,就一定能走出阳光大道,一定能走到公民社会。台湾是这样,同文同种的大陆,也决无可能例外。(原载凤凰网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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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蜀 | 中国知识分子悲剧的开端–重读毛泽东《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

中国知识分子悲剧的开端 笑   蜀     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剧性命运,建国前就已揭开序幕。 无庸讳言,中共始终对知识分子问题予以高度关注。五十多年前,毛泽东起草了一个决定,劈头就说:“没有知识分子参加,革命的胜利是不可能的。”据以要求全党全军大量吸收知识分子。毛泽东严辞批评“许多军队中的干部,还没有注意到知识分子的重要性,还存在着恐惧知识分子甚至排斥知识分子的心理。”最后强调:“我们党在土地革命时期,许多地方许多军队对于知识分子的不正确态度,今后决不应重复。” 大量吸收知识分子的决策切实贯彻了。一批又一批作家、诗人、青年学生从国统区走出,走向延安,走向太行山……。但等待着这些“新知识分子”的不都是鲜花。土地革命时期即已流行的“对于知识分子的不正确态度”,尽管毛泽东谆谆告诫“决不应重复”,实际上并未得到有效遏制。文盲半文盲出身的工农老干部,一直在党内军内占主导地位,他们天然地具有反智情结,如毛泽东所说:“还没有注意到知识分子的重要性,还存在着恐惧知识分子甚至排斥知识分子的心理。”正是这种强烈的反智情结派生了“对于知识分子的不正确态度”,派生了土地革命时期党内军内知识分子的不幸遭际。抗战初期全党全军大量吸收知识分子,一方面为中共输入了新的血液,另一方面也在客观上对工农老干部的主导地位构成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对党内军内固有的权力结构形成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工农老干部对党内军内新知识分子队伍的集结和成长不免忧心忡忡,终于导致反智情结的再次大爆发,即 1942 年的“抢救运动”。如一份官方文件所承认的,“此次抢救运动中,在审查新知识分子工作上面,产生了最普遍和最突出的偏向。”这种偏向的后果,“是在知识分子党员心理上投下了一道浓厚的阴影,是相当沉重地打击了党内相当广大的新知识分子党员的革命热情……。虽然是经过甄别工作,时局又处在很有利的革命形势下,情况没有也不致发展到最严重的程度,但这次留在他们精神上的创痕确实划得相当深。”就连主持其事的康生事后也不能不这样说:“在坦白运动中,又增长着不信任新知识分子的情绪,或怀疑其中很多人是特务,甚至有的工农老干部有报复主义的宗派思想,这也是错误,不相信新知识分子,对他们歧视,或对他们报复的宗派思想,要彻底克服。”那么何以致此呢?当事人蒋南翔在向中共中央提交的《关于抢救运动的意见书》中,有如下分析: 知识分子审查工作所以产生偏差的主要原因,我以为是由于在两个基本问题上,我们有了错误。 第一个问题,是政治认识和政治估计上的不足。 不管自觉不自觉,不管承认不承认,在抢救运动中,是暴露了我们在政治认识上的模糊,暴露了我们对于马列主义是指导中国革命的唯一真理这一点,还缺乏深刻和坚定的信心! 虽然我们平时也都抽象地承认马列主义是有史以来全人类最优秀的思想,在半殖民地的中国革命中,马列主义能够战胜任何党派的思想,取得大多数革命知识分子的拥护,但在此次审查干部中,差不多就由我们自己完全推翻了这种情况。对于一般革命的知识分子来说,我们竟不相信马列主义比三民主义具有更大的吸引力。甚至许多知识分子已在党内受了好几年的教育,做了好几年的工作,我们仍还相信他们是坚决拥护三民主义的可能性更大些。只有一些没有接触过其他别的思想学说的工农同志,才是保险和可靠的同志。这里,马列主义的思想,事实上就完全被看作为一种软弱不堪,破烂不堪,丝毫经不起任何战斗的一堆废物;而三民主义倒被看作是最能获得广大知识分子信仰的思想了。此种观点出之于我们共产党,说来是非常奇怪的,但事实确然是如此。例如陇东的抢救运动,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代表。那里在抢救运动中,正式肯定了这样的观点:国民党于 1935 年起就在全国实行党化教育,所有那时以后来到边区的知识分子,无例外地都有问题(听说这种说法是西北局已故的李景波同志在群众大会上公开提出来的)!因此,陇东的外来知识分子,就有百分之九十九点几是被“抢”了(全陇东只有两个外来新知识分子未被抢)。抢得所有的外来知识分子叫苦连天,怨声载道(这是我亲历的见闻)。 第二个问题,是组织上的干部政策问题。 在抢救运动中,新知识分子同志大多被抢或被怀疑,并且大多是工农老干部负责审查他们的工作。但知识分子和工农同志是走着很不相同的道路来到革命阵营里的,他们在生活习惯、社会经历、思想作风等等方面,都会存在着相当大的距离。因此从工农同志的眼内看来,知识分子的历史就有许多不能解释,并且他们又把这些不能解释的肯定下来,认为是有了“问题”,而被审查者这时差不多是没有自己的发言权,并不是绝对不让他们说,而说了也根本听不进。这样客观就使知识分子干部的政治生命,处在一种缺乏比较公平合理的条件保证下,受着片面审判了!这样,主观上虽然不犯或者少犯错误,也是不可能了……。 蒋南翔的这些剖析,已经接近问题的实质——包括抢救运动在内的对党内军内知识分子的历次清洗,不单是缘于“有报复主义的宗派思想”的一般工农干部在基层的兴风作浪,而有其更深层的思想渊源,即对马列主义的强烈的不自信——“马列主义的思想,事实上就完全被看作为一种软弱不堪,破烂不堪,丝毫经不起任何战斗的一堆废物;而三民主义倒被看作是最能获得广大知识分子信仰的思想了。”这种强烈的不自信,必然导致对思想交锋、文化交锋的强烈恐惧,进而导致对思想本身、文化本身的强烈恐惧。正是这样的恐惧,产生了对“一穷二白”的偏爱——一穷二白,才好描最新最美的图画,这既是就物质意义而言,也是就精神意义而言。思想上文化上“一穷二白”的工农老干部,才会毫不怀疑、毫无选择地全盘接受马列主义“灌输”。知识分子不然。知识分子的思想素养和文化素养所积淀的自我意识,使知识分子不可能象工农老干部那样天然地处在无我忘我的境界之中,马列主义“灌输”之于知识分子,也就不可能象“灌输”工农老工农那样,在一马平川上长驱直入,而必然遭遇自我意识的审视甚或是排拒。知识分子的思想素养和文化素养因此非但无益,反而是马列主义“灌输”的消解剂,是革命阵营政治整合和思想整合的解构力量。“轻率地否定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广大知识分子和马列主义结合的可能性,轻率地剥夺对于知识分子党员的信任”;这种“教条主义的思想方法”,也就必然得势。 如果说,在新知识分子大量涌入之前,以知识分子为政治整合和思想整合的解构力量,还只是一种直觉;那么在新知识分子大量涌入之后,这种直觉便似乎得到了现实的印证。四十年代初,在新知识分子最集中的延安,出现了以丁玲、萧军、罗烽、艾青、王实味等新知识分子为主体的“暴露派”。他们在奔赴延安之前,多已成就斐然,自视为文坛骁将,年轻气盛,锋芒毕露;而且他们觉得到延安就是到了家,在自己家里当然可以畅所欲言。于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不可避免地与急待政治整合和思想整合的新的政治文化生态发生剧烈摩擦。“暴露派”认为,革命阵营并非纯洁无瑕,旧中国是一个包脓裹血的、充满着肮脏与阴暗的社会,革命阵营存在于旧中国,何能幸免!何况当前的革命性质,决定革命阵营不仅要与农民及城市小生产者联盟,“更必须携带其他更落后的阶级阶层一路走,并在一定程度内向他们让步”;这就使革命阵营沾染上更多的肮脏和黑暗。肮脏和黑暗存在于革命阵营既是客观事实,就不能讳疾忌医。王实味说:“大胆地但适当地揭破一切肮脏和黑暗,清洗他们,这与歌颂光明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揭破和清洗工作不止是消极的,因为黑暗消灭,光明自然增长。”“有人以为光明艺术家只应‘枪口向外’,如揭露自己的弱点,便予敌人以攻击的间隙——这是短视的见解。我们底阵营今天已经壮大得不怕揭露自己的弱点,但它还不够坚强巩固,正确地使用自我批评,正是使它坚强巩固的必要手段。”艾青说:“希望作家能把癣疥写成花朵,把脓包写成蓓蕾的,是最没出息的人——因为他连看见自己丑陋的勇气都没有,更何况要他改呢?”罗烽则感慨鲁迅那“划破黑暗,指示一路去的短剑已经埋在地下了,锈了,现在能启用这种武器的,实在不多。”大声疾呼:“如今还是杂文的时代。”于是,他们效法鲁迅,用一篇篇短剑似的杂文,解剖阴暗的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连人对人的同情心也没有”的冷漠症,“衣分三色,食分五等”的等级制,男女事实上的不平等……,革命阵营的种种“肮脏和黑暗”被他们揭示出来,无情地鞭挞着。延安文坛卷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抨击时弊的“龙卷风”。 真正的批判精神必然源自独立人格。“暴露派”既是革命阵营中最放言无忌的一群,也是革命阵营中最孤傲不羁的一群。“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在他们是人生第一信条。在国统区,他们却倍受专制之苦,对自由的向往因之愈加强烈。他们是为了挣脱枷锁到延安的,艾青说得很明白:“作家除了自由写作之外,不要求其他的特权。他们用生命拥护民主政治的理由之一,就因为民主政治能保障他们的艺术创作的独立的精神。”对民主政治条件下写作的不自由他们是绝对无法理解更无法苟合的;而他们觉得,他们用生命去拥护民主政治并未得到应有的回报,在延安,政治与艺术,政治家与艺术家的关系依旧是主属关系,“艺术创作的独立的精神”依旧没有保障,自由写作之梦遥不可及。一种不可抑制的失落和反感便迅速积聚起来,爆发出来;“了解作家,尊重作家”的呐喊便和“暴露黑暗”的“龙卷风”同时撼动了延安文坛。艾青抗议说:“作家并不是百灵鸟,也不是专门唱歌娱乐人的歌妓。他的竭尽心血的作品,是通过他的心的搏动而完成的。他不能欺骗他的感情去写一篇东西,他只知道根据自己的世界观去看事物,去描写事物,去批判事物。在他创作的时候,就只求忠实于他的情感,因为不这样,他的作品就成了虚伪的,没有生命的。”艾青相信,作家之所以被看轻,创作自由之所以实际上被否定,主要原因,在于人的精神需求没有得到正视,艺术的天职没有得到确认,艺术的神性的光辉被掩没于尘世之中。“文艺有什么用呢?”政治家这种纯功利、纯世俗角度的质疑,既是对艺术的鄙薄,更表现出对艺术的无知。痛感于这种鄙薄和无知,艾青答称: 文艺的确是没有什么看得见的用处的。它不能当板凳坐,当床睡,当灯点,当脸盆洗脸……它也不能当饭吃,当衣服穿,当药治病,当六O六治梅毒。 所以反功利主义的唯美论者,戈谛耶会满怀愤慨地说:“……我们不能从物喻得到一只帽子,或者象穿拖鞋般穿比喻;我们不能把对偶法当雨伞用;我们不能,不幸,把音韵当背心穿。” 但是人类还会思索,还有感觉,还知道耻辱和光荣,还能嫉妒和同情,还懂得爱和恨,还常常心里感到空漠因而悲哀,还要在最孤独的时候很深沉地发问:“活着究竟为什么?” 这些事,都并不是凳子,床,灯,脸盆,饭,衣服,药,六 O 六这些东西完全可以解决的。因为这些事,同样可以发生在没有物质忧虑的人们之间。 就连最原始的人类,也有他们的心理活动;就连最不开化的民族,也有他们自己的诗歌。 在艾青的视野里,有一片广袤的圣洁的疆域,那是牧歌之乡。它远离了尘世,它俯瞰着尘世。只有纯粹的歌者,才是那一片牧歌之乡的主人。正是清纯的歌者所展现的神性的光辉,普照了尘世,赋予芸芸众生以人的使命和尊严,而不致在滚滚利禄中沉沦。所以,作为牧歌之乡的主人的纯粹的歌者,与尘世的主宰即政治家有着同样重要的位置,甚至更重要。 艾青并且以史为例—— 当法国资产阶级的大诗人伐莱里的《水仙辞》出版的时候,一个同阶级的批评家曾以这样的话颂扬他的作品:“近年来我国发生了一件比欧战更重大的事件,即伐莱里出版了他的《水仙辞》。” 这原因就在于《水仙辞》为烂熟了的法国资产阶级——也可以说全世界的资产阶级提出许多使内心颤栗不安的问题。他的诗,通过他自己的深沉的审视,从哲学上引起了对生命实体怀疑的问题。 好象有一个美国人曾说:“宁可失去一个印度,却不愿失去一个莎士比亚。” 这原因就在于莎士比亚是英国商业资本主义抬头时代的代言人,是英帝国主义向世界扩张其势的鼓吹者,是大英帝国直到现在还用以骄傲于世的伟大诗人。他的作品可以支持一个民族的自尊心理,从而换到不止一个的印度。 贝多芬、萧伯纳公开嘲讽王族和巨商,李白要高力士当众为之脱靴,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知识分子向来以牧歌之乡的主人而自傲;对尘世的主宰——不论是政治权力还是金钱——都不屑一顾。“暴露派”颇具此类气质。开天辟地第一遭的世界大战,其重要性竟在伐莱里的一部诗集之下;用多少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印度,其价值竟远远不及一个莎士比亚!物与灵判然分野,并将灵凌驾于物,作为尘世主宰的政治家,其权力触角向牧歌之乡的扩张因而于理相悖,艺术对政治的从属关系,因而也是于理相悖的。 这一点,讲得最直率的仍然是王实味。他对政治家艺术家的相互关系作了全方位的探讨。他把政治家定义为“革命底物质力量底指挥者”,其任务“偏重于改造社会制度”,而把艺术家定义为“革命底精神力量底激发者”,其任务“偏重于改造人底灵魂”。他断言,政治家固然有其长:“怎样团结、组织、推动和领导革命力量,怎样进行实际的斗争——政治家在这里比艺术家优越。”但政治家并非全智全能,“艺术家也有他底优越性,就是:自由地走入人的灵魂深处,改造它——改造自己以加强自己,改造敌人以瓦解敌人。”而这恰恰是政治家无法企及的。艺术家固然有其人格上的弱点,如偏狭、傲慢、孤僻等等。但政治家在人格上也不是十全十美——“为着胜利地攻击敌人、联合友军、壮大自己,政治家必然熟谙人情世故,精通手段方法,善能纵横捭阖。弱点也就从这些优点产生:在为革命事业而使用它们的时候,它们织成最美丽绚烂的‘革命的艺术’,但除非真正伟大的政治家,总不免多少要为自己底名誉、地位、利益也使用它们,使革命受到损害。”换言之,政治家就其本能来而言,其于革命事业有如双刃剑;因而在发挥政治家之长、利用政治家于革命事业有益的一面的同时,还必须对政治家抱有高度警惕。王实味毫不避讳地呼吁政治家:“猫底利爪只用以捕耗子,不用来攫鸡雏。”同时告诫战友们:“对于那种无能捕耗子擅长攫鸡雏的猫,我们更须严防。” 这里,或许王实味本人并没有意识到,尽管他主观上将革命阵营的“肮脏和黑暗”完全归结为旧社会的遗传,但在客观上,通过对政治家本能的理性解剖,他已经把革命阵营的“肮脏和黑暗”与权力的本质、与人的弱点联系起来了。革命阵营的“肮脏和黑暗”的持久性、普遍性因之被揭示了出来,而这才是本质意义上的揭示。这样本质意义上的揭示,为牧歌之乡远离尘世权力、为牧歌之乡看守尘世权力,亦即为“艺术创作的独立的精神”和艺术家固持的政治批评立场,提供了坚实的理论依据。王实味本来是想通过对政治家和艺术家各自特性的比较,来说明政治家和艺术家各有所司,各有所长,相辅相成,因而必须彼此尊重,平等对待;却无意中说破了政治家自身的“肮脏和黑暗”,给了革命青春期冉冉上升的偶像崇拜当头一盆冷水。在这点上,王实味是比艾青进了一步。 根据辩证法原理,世间万事万物都处在对立统一的关系之中。行动家与批评家,便是诸多对立统一关系中的一种。有作家、诗人便有文学批评家,有政治家当然会有政治批评家。而其中最复杂最莫测的关系,应是政治家与政治批评家的相互关系。行动家就其本性来说是讨嫌批评家的——谁愿意自己的疮疥被别人当众指出呢?但一般的行动家虽然讨嫌批评家,却也对之莫可奈何,甚至有时还不能不故作姿态地欢迎批评家的批评,原因很简单,作家、诗人手中有一支笔,文学批评家手中也有一支笔;画家手中有一支笔,美术批评家手中也有一支笔……,他们并没有超出于对方的特权,并不能借助于外在力量来压倒对方,而只能在纯学理层次上与对方平等对话。政治家则不同,政治家所有的是权力;而在并不存在分权制衡的社会中,权力是无远弗届的;这就使政治批评家的生杀予夺,往往取决于政治家的喜怒哀乐!这种情况下的政治批评和社会批评,因而是所有批评中最艰难、最冒险的批评! “暴露派”所进行的,恰恰就是这样的批评。他们自命为“社会良心”,自命为革命的清道夫。殊不知,他们的自命并不为政治家所认可。在政治家眼里,他们的批判精神,他们的独立人格,只能是离经叛道、桀骜不驯的同义语。而这就注定了“暴露派”所代表的新知识分子的悲剧性命运。“暴露派”固曾风云一时,但那不过是要借他们的呐喊壮大整风运动的声威,以击败当时党内主要的反对派领袖王明。一旦王明土崩瓦解,“暴露派”在政治上的实用价值不复存在,他们对革命阵营的“肮脏和黑暗”的“揭破和清洗”、他们对自由写作的强烈呼吁,就再也无法容忍了,“暴露派”也就不能不填补王明留下的空白,成为延安整风运动的主要目标。 1942 年 2 月 1 日毛泽东在《整顿党的作风》的著名演说中,专就“所谓‘知识分子’的问题”发了一席宏论。他仍然承认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文化不发达的中国,知识分子特别宝贵;仍然承认“没有革命知识分子,革命就不会胜利。”但紧接着就是一个“但”书。“但”书后有如下一段对中国知识分子来说堪称刻骨铭心的警句: 有许多知识分子,他们自以为很有知识,大摆其知识架子,而不知道这种架子是不好的,是有害的,是阻碍他们前进的。他们应该知道一个真理,就是许多所谓知识分子,其实是比较地最无知识的,工农分子的知识有时倒比他们多一点。 这里“所谓知识分子”,固然包括留苏归来的王明等“马列主义理论权威”,但同时也包括主要来自国统区的以“暴露派”为代表的新知识分子。对新知识分子的清洗由此发轫。三个月后问世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其矛头更直接的和全部的指向“暴露派”及其所代表的新知识分子。毛泽东花费很大篇幅驳斥“暴露派”的主张,如“人性论”、“人类之爱”等等。对“暴露派”的核心观点,毛泽东尤为深恶痛绝,以异常严厉的口气逐次点评:“从来的文艺作品都是光明和黑暗并重,一半对一半。”毛泽东的答复是:“这里包含着许多糊涂观念。”“从来文艺的任务就在于暴露”,毛泽东的答复是:“这种讲法和前一种一样,都是缺乏历史科学知识的见解。”“还是杂文时代,还要鲁迅笔法。”对此毛泽东倒是没有一概否定,但毛泽东强大指出,鲁迅笔法之不能废除,是因为中国的反动派还存在,需要用匕首和投枪与中国的反动派作战。“但在给革命文艺家以充分民主自由、仅仅不给反革命分子以民主自由的陕甘宁边区和敌后的各抗日根据地,杂文形式就不应该简单地和鲁迅的一样。”换句话说,鲁迅笔法并非没有时空限制,鲁迅笔法只能用于对敌。如果反动派不存在,比如在根据地,比如在全国胜利之后,鲁迅笔伐是否还适用,这就不言而喻。这实际上是说,鲁迅之所以成其为鲁迅,是因为鲁迅在国统区,是因为鲁迅面对的是国民党当局。在根据地,在全国胜利之后,谁也不要想再当鲁迅。毛泽东最严厉的点评是如下一段: “我是不歌功颂德的;歌颂光明者其作品未必伟大,刻画黑暗者其作品未必渺小。”你是资产阶级文艺家,你就不歌颂无产阶级而歌颂资产阶级;你是无产阶级文艺家,你就不歌颂资产阶级而歌颂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二者必居其一。歌颂资产阶级光明者其作品未必伟大,刻画资产阶级黑暗者其作品未必渺小,歌颂无产阶级光明者其作品未必不伟大,刻画无产阶级所谓“黑暗者”其作品必定渺小,这难道不是文艺史上的事实吗?对于人民,这个人类世界历史的创造者,为什么不应该歌颂呢?无产阶级,共产党,新民主主义,社会主义,为什么不应该歌颂呢?也有这样一种人,他们对于人民的革命事业并无热情,对于无产阶级及其先锋队的战斗和胜利,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他们所感到兴趣而要不疲倦地歌颂的只有他自己,或者加上他所经营的小集团里的几个角色。这种小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者,当然不愿意歌颂革命人民的功德,鼓舞革命人民的斗争勇气和胜利信心。这样的人不过是革命队伍中的蠹虫,革命人民实在不需要这样的“歌者”。 至此,毛泽东已经交代得很清楚了:谁要固守其政治批判和社会批判的立场,沿用鲁迅笔法,揭破和清洗自己阵营中的“一切肮脏和黑暗”,谁就是“革命队伍中的蠹虫”,也就不可能为革命队伍所容。现实只容许接受,不容许批判,这是“革命知识分子”必须遵循的铁的定律。 否定批判精神,必然同时否定独立人格。毛泽东一一针见血地指出:许多知识分子“不大能区别革命根据地和国民党统治区,并由此弄出许多错误。”他提醒那些新知识分子同志—— 同志们很多是从上海亭子间来的;从亭子间到革命根据地,不但是经历了两种地区,而且是经历了两个历史时代。一个是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统治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一个是无产阶级领导的革命的新民主主义的社会。到了革命根据地,就是到了中国历史几千年来空前未有的人民大众当权的时代。我们周围的任务,我们宣传的对象,完全不同了。过去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到了哪山唱哪山的歌。知识分子必须随着时空的转换而脱胎换骨。在国民党统治区,他们固守精神世界的独立性,坚决抵抗世俗权力向精神世界的扩张;并且以精神世界的主宰自傲,以世俗权力的看守者即道义制约的主体力量自命,对世俗权力即国民党当局的专横、腐败予以无情的揭露和抨击,这于共产党领导的人民革命事业是有利的,所以共产党是大力推崇、大力支持的,所以才尊此前的鲁迅,此后的李公仆、闻一多为民族英雄。但处在新的时空,即在革命根据地,领导党不仅掌握了世俗权力,而且掌握了世间一切真理、美德和良知;领导党因此不仅是“革命底物质力量底指挥者”,还是“革命底精神力量底激发者”;不仅是世俗生活的天然主宰,还是精神世界的天然主宰。换言之,在革命根据地,物与灵并没有判然分野,物与灵都在领导党的管辖范畴之内。这才是根据地与国民党统治区的“真正区别”、上海亭子间与延安的“真正区别”。这个“真正区别”注定新知识分子必须实现由独立人格向他律人格的转换——既然领导党全智全能、至善至美,个人的自主判断、自主选择也就丧失了合法性,新知识分子也就必须彻底牺牲其证伪本能,批判本能,彻底舍弃自我,无条件地服从领导党。政治与文艺,政治家与文艺家的关系,因此只能是主属关系而不可能是平起平坐的双驾马车的关系。毛泽东坚定地宣称: 在现在世界上,一切文化或文学艺术都是属于一定的阶级,属于一定的政治路线的。为艺术的艺术,超阶级的艺术,和政治并行或互相独立的艺术,实际上是不存在的。无产阶级的文学艺术是无产阶级整个革命事业的一部分,如同列宁所说,是整个革命机器中的“齿轮和螺丝钉”。 人类生活的两岸,即此岸和彼岸,也是诸多对立统一关系中的一种,彼岸必须与此岸分离,并高于此岸,才能够具有对于此岸的强大的制约力量和导向力量。通常说中国人有强烈的入世精神,这句话其实意味着,中国人的彼岸意识本来就很薄弱,彼岸与此岸的动态平衡因此在中国从来都不曾实现。没有彼岸的强大制约和导向,此岸的良性运行也就成为不可能,中国社会因此总是走不出治乱相循的泥沼。中国的世俗性宗教极不发达,如果说中国人还有一点微弱的彼岸意识的话,那么这点微弱的彼岸意识则主要寄寓于文学艺术中。所以和世俗性宗教的极不发达相映照,中国的文学艺术一直蓬蓬勃勃,中华民族和法兰西民族一样以擅长文学艺术而著称于世。在这种情况下,文学艺术对于此岸的超然性就显得尤为重要。以“暴露派”为代表的新知识分子,所追求所呼吁的正是这样一种超然性。 对这种超然性的最大威胁,来自现实政治。政治本来只是政治而不可能是别的什么;它所追逐的实质上永远只是权力,而无论它出于一种什么样的精神理由。它永远只是此岸之物。但是,权力都有无限扩张的本能冲动,假若不是遇到另一种同样强大的力量的阻遏,那么它的扩张就会无休无止,就会远远超乎此岸而侵入彼岸,政治就既是此岸又以彼岸自居,实则是此岸吞没了彼岸。彼岸一旦被吞没,对此岸的道义制约就从根本上消除了,政治批判和社会批判不复有生存空间。同时,作为一种虚拟的彼岸,政治暂时取得了神性,从此它不仅可凭借其强力迫使臣民顺从,而且可凭借其神性令臣民顶礼膜拜。反抗不仅是不法,而且是不义。权力对人的全面征服因而也就是不可阻挡的。不能说以“暴露派”为代表的新知识分子对这一前景已洞若观火,但出于知识分子的敏感,他们确实对政治权力向彼岸的咄咄进逼之势有所察觉并且深怀忧惧。他们并不是不明白毛泽东所说的上海亭子间与延安的“真正区别”,只不过是不能接受那样一种“真正区别”。他们坚持物与灵的二元化,坚持将灵凌驾于物,实则是以彼岸的卫护者自命,抵御政治权力向彼岸进逼,从而不可避免地要与政治权力发生剧烈冲突。以“暴露派”为代表的新知识分子的集体抗议运动,最重要的起因即在于此。而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便是对此次集体抗议运动的直接回应。讲话不单是否定了知识分子所特具的批判精神和独立人格,而且完全排除了知识分子赖以安身立命的彼岸在现代社会独立存在的可能性。一切文学艺术都属于一定的阶级、一定的政治路线,为艺术的艺术、超阶级的艺术、和政治并行抑或互相独立的艺术据说实际上是不存在的,无产阶级的文学艺术只是革命机器中的一个构件——齿轮和螺丝钉。这再也清楚不过地表达了此岸吞没彼岸的勃勃雄心。毛泽东并且警告:“党的文艺工作者,在党的整个革命工作中的位置,是确定了的,是摆好了的;是服从党在一定革命时期内所规定的革命任务的。反对这种摆法,一定要走到二元论或多元论,而其实质就象托洛茨基那样:‘政治——马克思主义的;艺术——资产阶级的’。”物与灵的二元化已被确认为托洛茨基余毒,谁若继续坚持彼岸的独立存在,继续反抗此岸向彼岸的进逼,其政治前程之惨淡自不难想见。 文学艺术只是政治斗争的工具,文学艺术只有政治功利价值。正是基于这样的逻辑思维,毛泽东建构了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的文艺批评模式。用这样的文艺批评模式主导文艺,才能保证政治决定文艺,政治家决定文艺家。换句话说,这样的文艺批评模式是以此岸涵盖彼岸,以此岸同化彼岸,从而最终消溶彼岸的不二法门。以“暴露派”为代表的新知识分子当然难以接受,艾青就曾援引反功利主义的唯美论者戈谛耶的名言,批评革命根据地文学艺术完全功利化、此岸化的趋向,强调文学艺术的彼岸意义。对此毛泽东直言不讳地回答说: 唯物主义者并不一般地反对功利主义,但是反对封建阶级的、资产阶级的、小资产阶级的功利主义,反对那种口头上反对功利主义、实际上抱着最自私、最短视的功利主义的伪善者。世界上没有什么超功利主义,在阶级社会里,不是这一阶级的功利主义,就是那一阶级的功利主义。我们是无产阶级的革命的功利主义者,所以我们是以最广和最远为目标的革命的功利主义者。 彼岸被涵盖、被同化、被消溶,政治便取代了真实的彼岸,而构成虚拟的彼岸。即便是纯粹此岸性质的功利主义,一旦归属于“无产阶级的”,便也具有了似乎无可争辩的神性。一方面政治的彼岸意义不过是纯粹虚拟的;另一方面政治又竭力以真实的彼岸自居,绝对不肯舍弃它已经取得的灵的光环。这个巨大的矛盾,是政治缺乏自信力的终极因素。正因为缺乏自信力,政治的彼岸意义的虚拟性便成了不可言说的秘密。“暴露派”正是在这点上犯了大忌。他们对革命阵营的“肮脏和黑暗”的揭破和清洗,他们对政治家本能的理性解剖,至少在客观上构成了对政治的彼岸意义的否定,有着把政治由彼岸拉回此岸的潜在危险。毛泽东敏锐地意识到了这种危险性,针锋相对地指出—— 我们所说的文艺服从于政治,这政治是指阶级的政治、群众的政治,不是所谓少数政治家的政治。政治,不论是革命的和反革命的,都是阶级对阶级的斗争,不是少数个人的行为。革命的思想斗争和艺术斗争,必须服从于政治的斗争,因为只有经过政治,阶级和群众的需要才能集中地表现出来。革命的政治家们,懂得革命的政治科学或政治艺术的政治专门家们,他们只是千千万万的群众政治家的领袖,他们的任务在于把群众政治家的意见集中起来,加以提炼,再使之回到群众中去,为群众所接受,所实践,而不是闭门造车,自作聪明,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的那种贵族式的所谓“政治家”,——这是无产阶级政治家同腐朽了的资产阶级政治家的原则区别。正因为这样,我们的文学的政治性和真实性才能够完全一致。不认识这一点,把无产阶级的政治和政治家庸俗化,是不对的。 知识分子之所以是“灌输”的消解剂,之所以是政治整合和思想整合的消解剂,归根究底,无非两个原因,一是知识分子对此岸吞噬彼岸的抵制,一是知识分子对政治的彼岸意义的虚拟性的无意识破译。进而言之,在世俗性宗教不发达的中国,知识分子天然地构成真实彼岸的主体力量,因而天然地具有反抗此岸扩张、排拒虚拟彼岸的禀性。这样,此岸向彼岸扩张的欲望愈强烈,政治的彼岸意义所引致的不自信心理愈强烈,对于知识和知识分子也就愈恐惧,对于知识和知识分子的敌意也就愈深刻。知识分子必然要被当作政治上的异己力量。简而言之,灵与物的冲突,彼岸与此岸的冲突,这是中国知识分子与现实冲突的本质。以“暴露派”为代表的新知识分子的集体抗议运动,则是这一系列冲突的开端,也是中国知识分子悲剧的开端。 1995年写于武汉。原题《天堂里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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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蜀 | 人权为什么是绝对价值和普遍价值?

2012-05-28 11:24:41 编辑   删除 浏览 11858 次  |  评论 14 条 人权为什么是绝对价值和普遍价值? ——《世界人权宣言》学习心得 笑蜀 不仅生命最大,而且生命最大是绝对价值、普遍价值。假若不坚持生命价值的这种绝对性、普遍性,而允许变通,那么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会有什么后果呢?   最血腥的例子,是奥斯威辛代表的纳粹对犹太人的大屠杀,以及波尔布特时代的柬埔寨大屠杀。这两次大屠杀,都属于种族大屠杀,身份即原罪,仅仅因为身份就要失去生命。对生命的这种蔑视,最终导致了历史上空前规模的人道灾难,   奥斯威辛给了人类一个惨痛的教训。必须以整个人类的力量来捍卫生命权,从此成了人类共识。这个共识的最大成果,就是二战之后的 1948 年,联合国大会通过的《世界人权宣言》。它第一次系统提出了基本人权的具体内容,对二战后国际人权活动的发展影响深远。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以下条文:   第一条   人人生而自由,在尊严和权利上一律平等。他们赋有理性和良心,并应以兄弟关系的精神相对待。   第二条   人人有资格享受本宣言所载的一切权利和自由,不分种族、肤色、性别、语言、宗教、政治或其他见解、国籍或社会出身、财产、出生或其他身份等任何区别。   并且不得因一人所属的国家或领土的政治的、行政的或者国际的地位之不同而有所区别,无论该领土是独立领土、托管领土、非自治领土或者处于其他任何主权受限制的情况之下。   第三条   人人有权享有生命、自由和人身安全。   第四条   任何人不得使为奴隶或奴役;一切形式的奴隶制度和奴隶买卖,均应予以禁止。   第五条   任何人不得加以酷刑,或施以残忍的、不人道的或侮辱性的待遇或刑罚。   第六条   人人在任何地方有权被承认在法律前的人格。     以上条文,最值得注意的是两点:   第一是人人,即每个人。这意味着世界人权宣言所称的人权,属于典型的个人人权,而不是所谓集体人权。   第二是一律,比如强调不分种族、肤色、性别、语言、宗教、政治或其他见解、国籍或社会出身、财产、出生或其他身份等任何区别;强调人人在任何地方有权被承认在法律前的人格等等。这无疑意味着,人权的保障尤其是生命权的保障是无条件的。   所有这些归结起来,无非一句话:人权尤其生命权是绝对的和普遍的,不容讨价还价,因为在这点上,人类没有退路,退则万劫不复。   这就是说,二战是世界人权进程的一个根本转折点。先是由联合国宪章,然后由《世界人权宣言》明确规定,所有签字国皆受其制约,都有无条件保障人权尤其生命权的义务。人权保障超越国界,而升级为人类的集体承诺,这是现代文明的决定性突破,这个突破是二战中数千万人道灾难遇难者的生命换来的。   这同时也意味着,人权问题从此不再是单纯的内政问题,而也属于国际事务,跨国性质的人权监督就都是题中之义。对此,当时的中共说得很清楚。当时的中共认为,战后的世界必是民主新世界,即“全世界民主大家庭”,战火中崛起的每个民主国家,都是这大家庭的一员。而所有成员国,都该遵守这大家庭的家法,即国际人权标准。当年《新华日报》不认为民主与人权需要分开定义,而是干脆地说:“民主就是人权。”主张以整个国际社会的力量,来监督和保障这家法的实行。   1944 年 10 月 9 日的《新华日报》社论,标题就叫“民主大家庭的家法”,对前美国副国务卿韦尔斯题作《新闻自由——人权的柱石》的文章,给予了热情回应。最令人激赏的不是对新闻自由的呼吁,而是对国际监督的重视。文章完全认同韦尔斯的一个核心论断:和毒品贸易人口贩卖一样,“新闻统制”属于一种有关全体人类幸福的不可忍受的制度,不能听之任之。除了国际道德舆论遣责,还该有一种集体的国际机构的力量,来制止和消灭这罪恶的滋长。战后国际机构经常不断地调查和阻止“新闻统制”,正是保障国际永久和平的最基本最必要的事情。   《新华日报》的这种解读并没有错。其实,联合国的成立就是要告诉大家,所谓内政绝对不容干涉的原则是不能接受的,一旦有国家实施反人类或者威胁世界和平的行为,联合国必须立即干涉和制裁,以纠正过去国联在这一问题上过于迟钝与软弱的弊端。此后,联合国还通过了“人权两公约”即《经济、社会及文化权利国际公约》和《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国际公约》,供各国签署、批准和加入。两公约先后于 1976 年 1 月 3 日和 3 月 23 日生效,与《世界人权宣言》合称“国际人权宪章”,构成国际人权领域最重要的文献。   总之,二战之后,必须以国际社会的集体力量来保障基本人权,已经形成为普遍接受的国际正义观。而近年来最令人鼓舞的迹象,则在于落实层面,即国际人权干预的切实推进。作为联合国六大机构之一的海牙国际法庭,就是国际人权干预的主要执行者。该法庭近年频频出手,对国家层面的反人类行为,采取了越来越大胆的反制措施。比如对波黑大屠杀凶犯的公开审判;比如逮捕并审判刚果(金)前副总统让•皮埃尔•本巴;比如向应该对百万苏丹人的死亡负有责任的苏丹总统奥马尔•哈桑•巴希尔以战争罪和反人类罪发出逮捕令;比如今年 6 月以涉嫌反人类罪,签发对卡扎菲、赛义夫和利比亚原情报部门负责人塞努西三人的国际逮捕令,等等。这对于天下独夫是个明白无误的警告:如果不能善待自己的人民,那么,必面对整个人类的反对。   回过头看,二战后的国际人权干预的发展,并没有超出当年《新华日报》预见的范畴。国家之间的民主或许遥遥无期,但国际人权监督却不能等到国家之间的民主实现了才着手。个人面对国家机器永远是弱者,每天都可能遭受国家机器的侵犯。国际人权监督因而刻不容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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